付一笑警惕起来。

  虽然他总是记不住别人的脸,但眼前这个白措确实和他印象中的那位山民向导长得一模一样,从说话的语气到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区分不出来。

  只是他满脸胡茬、衣服破烂,脸上还有很重的黑眼圈,有种神经紧绷久了的疲惫感,所以付一笑一开始甚至没有认出他来。

  是白措在撒谎?

  可付一笑与白措之前接触了几天,他就是个朴实而木讷的人。

  而且刚才白措听他说自己认识他时,眼里流露出的难以置信十分逼真,看起来确实不像在撒谎。

  当然,可能是演出来的。

  但付一笑是见过演技天衣无缝、堪称撒谎成精的人的,和那人的那股机灵劲儿比起来,白措实在不像是能完成这种高难度伪装的人。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比如白措失忆了。

  但这很难解释他为什么又进入了魇境里。

  或者……这个白措是假的?

  这个可能似乎靠谱一点。

  在以前的魇境里,付一笑也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身边同伴被鬼替换的情况。

  魇境里的鬼替换了同伴,目的无外乎就是几个。

  给人提供误导信息,将人引入危险境地,趁人不备对他们出手,或者是引诱他们自相残杀。

  付一笑既然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想了想,问白措他之前的经历。

  根据这个白措的叙述,他几天和媳妇一起进山采药,结果误入了曼陀宫的遗迹,在这里被困了好几天,怎么都走不出去,食物也快吃完了。

  这几天里,他曾经多次遇到般若绘的忿怒相神明,好几次差点死了。

  付一笑给了他一点吃的,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是真的把食物都吃下肚了,心里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如果这个白措是鬼假扮的,那他似乎也没给什么误导信息。

  而且看他这副吃相,难道……是真的?

  白措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不能在一个房间里停留太久,停留久了也可能会出事。”

  这倒是印证了付一笑之前的遭遇。他在一个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之后,一盏烛台忽然倒下来,烧着了他的衣服。

  房间两侧有两个窄窄的门,付一笑想了想,没有去推白措来的那个门,而是推开了自己来的那个门。

  门刚一打开,一道寒光骤然迎面袭来!

  付一笑大惊躲避,心想这难道就是鬼的伎俩?通过影响他的判断,让他进入陷阱?

  下一秒,一把点缀着星点落梅的洁白伞面“哗啦”一下在他面前打开,看起来纤薄脆弱的边缘无声无息地割裂了他的衣服,竟然比刀刃更加锋利。

  若不是付一笑及时格挡,伞沿怕是已经切断了他的脖子。

  同一时间,伞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是千面城的伞蝶:“这个是假的吧。”

  “管他呢,杀了就知道是不是了。”

  这是楮知墨。

  付一笑刚想开口,瞬间就被伞蝶毫不留情的攻击给打断了。

  那把看似柔弱的伞在她手中成为了杀人于无形的凶器,旋转产生的气流几乎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个密闭空间,就连每一道气流都带着冷冽的杀意,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付一笑被逼得连退几步,狼狈的闪避之后,不得不抽出了自己的剑,这才终于招架住了对面毫不遮掩的杀机。

  他胳膊上青筋暴起,一边对打一边从咬紧的牙缝中道:“怎么上来就杀人啊!你们见过假的我?”

  楮知墨在旁边“啧”了一声:“这个有点本事,难不成是真的?”

  正要袭向面前的伞沿倏然一顿。

  付一笑刚松了口气,就感到一片清雅花香拂面而来。

  他心里顿觉不好,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竟眼前一黑,勉强坚持一瞬后就踉踉跄跄地歪倒在地。

  等他倒在地上后,伞蝶和楮知墨对视了一眼。

  “……这个好像是真的。”

  紧接着,她们便看向了被这一幕吓得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白措。

  “……那,你就是假的了?”

  就在这时,白措忽然看向她们身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不见了?”

  就在他们面前,付一笑晕过去倒地后,竟然瞬间消失。

  仿佛被这个房间吞噬了一样。

  ***

  同一时间,曼陀宫的另一个房间里。

  房薇和杜渐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在房间里歇息。

  他们原本和翠微山的一行人同行,但刚才走过一段楼梯时,楼梯突然塌陷,他们先后掉了下去。

  那些人竟然就抛下他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找他们,而他们也找不到那些人了。

  没有办法,两人只好心惊胆战的继续在曼陀宫的一个个房间里摸索。

  这个房间的陈设比较简单,墙上也没有挂着那些诡异的挂毯或是画,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地在这里松了一口气,想歇歇脚。

  因为刚才闹的不愉快,他们在冷战。

  杜渐在墙边试图透过窗户往外看,而房薇则靠在另一边的深红长桌旁。

  没人说话,房间里一时十分安静。

  房薇的目光从长桌上掠过,忽然发现长桌上摆的一只酒碗竟然不是空的。

  这只碗的材质有点像是象牙,但微微泛黄,碗沿有着细腻的金银包边,上面还镶嵌着红宝石与珊瑚珠,精致而华美。

  酒碗之中,满满地盛着一杯猩红的酒液。

  那杯酒流转着烛火的幽幽光泽,仿佛蕴藏着星河一般神秘美丽的秘密。若隐若现的幽香传来,十分诱人。

  房薇像是被魇住了一样缓缓伸出手去,拿起那只酒碗。

  “你干什么?!”杜渐一回头,正好看见房薇将酒碗拿到了自己面前,顿时脸色大变地冲过来,“薇薇!住手!”

  房薇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酒碗里璀璨如宝石的酒,将酒碗微微倾倒,猩红酒液便缓缓地向碗口滑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在碗中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血淋淋的脸。

  仿佛没有了皮肤,脸颊血肉直接暴露在外,失去了眼皮遮挡的眼珠恶狠狠地盯着她。

  房薇蓦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想尖叫,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

  酒碗里血淋淋的脸像她一样张开嘴,却是在笑。

  那张没有嘴唇的嘴里鲜血滴落,对她张大了嘴,露出黑洞洞空无一物的咽喉——

  一股大力猛地将房薇手里的酒碗打落,酒碗掉在地上竟然“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啊!!!”

  凄厉的尖叫声这时才从房薇喉咙里迸发出来,几乎能掀翻房顶,“有鬼!碗里有鬼啊!!”

  杜渐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别叫了别叫了!你有完没完啊……真是有鬼也被你吓死了。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你自己看看,什么都没有。”

  房薇在杜渐怀里泪流满面地发着抖,从他肩头看了一眼。

  那只碗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而地上竟然干干净净。

  没有猩红的酒液,也没有鬼脸。

  房薇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她揉了揉满是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

  的确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又看错了么。

  房薇额上满是冷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杜渐从背包里拿出纸巾,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数落她:“当初是你说要来的,进来之后又一惊一乍。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想干嘛……”

  旁边没有别人,房薇气得推了杜渐一把:“你既然这么嫌弃,干嘛还要来管我?”

  杜渐无奈道:“你不是我女朋友吗?再嫌弃也是我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房薇眼泪又涌出来了:“我看你明明就是想分手了。”

  杜渐哭笑不得,又抱住了房薇,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我怎么可能跟你分手呢,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啊。”

  杜渐哄了好半天,房薇才终于委委屈屈地平复了心情,被他拉着站起来。

  两人凑近去看那只摔裂的酒碗,这时才发现那只酒碗竟然是截取了上半部分的人头骨。

  颅骨顶部雕刻着花纹,似乎是两具摆出舞蹈动作的恐怖骷髅,枯骨的双腿还从膝盖处勾在一起。

  他们认识这个图案,是曼陀宗的神像。

  因为头骨碗裂开成了几瓣,那两具相互倚靠舞动的骷髅也四分五裂地分开到了好几片碎片上。

  看清这只人头骨碗的时候,房薇感到一股凉气骤然沿着脊椎窜上了头顶。

  打破了刻有神像的头骨碗,会发生什么……?

  杜渐的脸色也微微发白,他拉住房薇的手,声音微颤:“……我们快走。”

  两人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房门砰地在他们身后关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因为这片安静,某种骨骼断裂的“咯咯”轻响就变得格外清晰。

  只见那只头骨碗的几瓣碎片上,两个雕刻出来的骷髅缓缓地舞动了起来。

  随着他们的舞动,碎片就像是某种活物一样蠕动、爬行,最后缓慢地拼在了一起,恢复成原本完好无损的样子。

  下一刻,那两具骷髅裸露的牙床慢慢勾起了阴森的微笑,同时四只空洞眼窝里隐约现出鲜红的眼珠,缓缓向对方的方向移动。

  最后,微笑着看向了彼此。

  ***

  舟向月和郁归尘穿过几个房间后,遇到了第一幅显灵镇压的忿怒相神灵般若绘。

  周身青蓝色皮肤的凶神一手持剑,一手拿缚住长锁,脸上的三只眼珠露出凶恶表情,周身猛火炽然。

  就在他们打开房门的那一瞬,熊熊火海从天而降,火舌迎面扑来,

  郁归尘猛地转身,一把将身后的舟向月从半开的门里推了出去。

  他紧随其后从门里退出来,然后重重关上门,瞬间切断了几乎要从门里蔓延出来的熊熊烈火。

  舟向月反应不及,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只听他吸了一口冷气。

  “你没事吧?”郁归尘赶紧上前两步,把他拉起来。

  舟向月嘴里连连吸气,龇牙咧嘴地抬起一只手:“好痛……”

  只见纤细洁白的手腕上迅速鼓起了一串鲜红燎泡,显然是刚才进入那个房间的一瞬间被烧伤的。

  郁归尘脸色微沉,“冲水。”

  他迅速用清水冲洗舟向月手上烧伤的伤口,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抹了药膏。

  因为他自己主火,他一直担心自己偶尔会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伤到身边的人,所以烧伤药膏几乎是常年备在身边。

  舟向月乖乖巧巧地让他给自己上药,抬着手一动也不动,像只被救助的怯生生的流浪小猫。

  郁归尘小心地处理完了伤口,转身道:“我们进下一个房间,你离远一点。我先进,没有问题你再进。”

  他说着就要去推门。

  曼陀宫里的房间太多太复杂,在一个房间里也不能久待,要继续往上。

  还未等郁归尘推开那扇门,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拽住了。

  郁归尘正要回头,忽然浑身一僵——

  身后的人抱住他的手臂,脸埋在了他背上。

  “不要。”

  他低声道。

  “……别丢下我,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