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舟向月的视野里,世界一分为二。

  一个他静静地坐在神坛下的黑暗之中,淹没在嘈杂狂热的人群里。

  他如同一个不相关的旁观者,远远地看着万众瞩目的神坛之上,自己的另一个身躯缓缓降落,扮成他自己的法相。

  另一个他则如提线木偶一样高高悬吊在璀璨梦幻的光芒中央,迎面看见无数双热切地盯着他的眼睛。

  毫不掩饰的欲望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浪潮般将他吞没。

  一明一暗,如光与影的重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光芒之中那个容姿绝艳、蛊惑人心的身影上,无人看到他背后命运般无形的丝线根根延伸入黑暗里,掌握在幽影一般的存在手中。

  不过,从药骨的视角,舟向月很快就发现了人群里那数道与别人格格不入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里有震惊,有愤怒,有凝重。

  舟向月还注意到,秦鹤眠的反应竟比付一笑几人更大。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坐直了,浑身颤抖,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

  舟向月不由得有些讶然。

  此刻的舟倾容貌大变,看起来和现实中的舟倾一点也不像,秦鹤眠肯定没有认出舟倾。

  仅仅因为邪神法相出现,他就这么失态——是因为那个来路不明的“邪神诅咒”吗?

  还是说,他竟然是自己的某位老熟人?

  可秦鹤眠明明才四十多岁。

  一道光忽然闪过舟向月脑海。

  此时,神降一般的身影缓缓落入了神坛上的透明水箱中,波纹荡漾的水面很快就没过了药骨的身体。

  红衣如鲜血一般在水中晕染开来,浓密的长发像海藻一样飘荡不定,一朵朵鲜艳的问冥花从青丝和衣袍间冒出,宛转浮上水面。

  躯体在下沉,花在上浮。

  像是一棵开花的树缓缓沉入水中,描绘出一幅沉睡的画。

  不过下一刻,这安宁静谧的画面出现了裂痕——一串串透明的气泡从药骨的口鼻中涌出,飞快地上浮又破碎。

  他溺水了。

  和之前泡在甘泉池里时一样,他不会淹死,但溺水时沉重的窒息感、撕裂胸腔的酸涩和那种濒死的痛苦依然十分真实。

  一整面透明玻璃就像是巨大的放大镜,将药骨的每一分细微反应清清楚楚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药骨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每一处关节都被丝线牵引固定,只有极为微弱的挣扎空间,根根修长手指只能无力地颤抖。

  他睁大的眼眸中透出脆弱与茫然,从睫毛到眼尾洇染开一片薄红,嫣红嘴唇微微翕张,透明泡沫便如一串串细碎珍珠一样涌出,轻盈地浮上水面。

  无数支离破碎的泡沫中,他艰难地仰起头,白皙脖颈绷紧如濒死的天鹅,好像在竭尽全力地试图靠近光明——哪怕这只是全然无用的绝望挣扎。

  漂浮的金色雾气中,这一幕融合了极致的神圣与极致的欲色,有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

  舟向月在冰冷的水箱里呛了几口水,开始有点晕眩,心想这大概是他这棵“药”泡水的效果。

  没想到这么冷的水也能泡药。

  他之前发现自己长出了人参一样长长的根须时,好奇地掐了一点尝尝,结果发现味道有点苦,然后就开始神志不清,过了一会儿才恢复。

  ——自己这药,怎么好像有毒啊。

  神坛上的视野比坐在观众席里更好,能让他同时看到底下的几乎所有人。

  一张张戴着微笑面具的脸隐没在波动的耀眼光纹之中,映入他的眼帘。

  礼堂中已然来到了气氛的最高潮,无数双紧盯着他的眼睛里迸射出的光不仅仅是热切,更有某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和赤.裸裸的欲望。

  舟向月一边呛水一边冷得发抖,心想奸商可真会制造氛围。

  真不好意思,等你们得知这棵药骨的价钱就会冷静了。

  就在这时,眼前视野忽然一暗。

  一个高大身影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这一瞬间太快,水箱里的药骨视角看不清,但观众席上的他已经同步开始在心里拉响警报——

  等等,郁归尘你冲上去要干嘛?!

  虽然气氛很到位,但那真的只是个扮成邪神的药骨啊!

  知道你很恨邪神了,可也不至于上来就杀人吧!!!

  玻璃轰然破碎,水幕瞬间倾泻成璀璨夺目的巨大瀑布。

  金色的光与雾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仿佛一场绮丽无边的幻梦。

  牵引着他四肢的丝线忽然齐齐断开。

  他被卷入巨大的漩涡,和水流一起失控地坠落——

  然后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铺天盖地的温暖包裹住他,溺死在水下的寒冷窒息感骤然消失,新鲜空气涌入胸中。

  舟向月看见巨大水流混着碎玻璃无穷无尽地涌流,像是倾泻而下毁灭一切的冰冷天火,却不再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迷离的光芒从头顶射下来,他在这片光辉灿烂的幻影中仰起头,只看见一张惨白的微笑的脸。

  那是每一个云上客摘不下来的面具。

  “有人擅闯神坛?!”

  神坛之下的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一片哗然,愤怒的叫嚷声几乎要掀翻黄琉璃的屋顶。

  许多个高大而狰狞的虫民保镖从礼堂四角迅速冲了过去:“不许动!”

  付一笑几人也从观众席冲了过去,警惕事态突然失控。

  乔青云耳边充斥着众人震耳欲聋的尖叫咒骂声,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神坛上那个身影,心想第一次看见郁归尘这么冲动,他这是发什么疯……

  “你想干什么!!”

  一声怒吼,唐老板挥舞着长着锯齿的巨大手臂冲了过去,“这是我养出来的最好的涅槃骨!”

  她的怒吼声响彻整个礼堂:“你竟敢打断开光仪式!你知道它值多少钱么!”

  她气势汹汹地冲上神坛,还没扑到那个修长的身影面前,就见他抱着怀里的药骨转过身来,微笑面具后传出平淡的一句:“我买了。”

  他抬腿就要走。

  唐老板暴跳如雷地拦住他,挥舞的镰刀手臂像是想要把郁归尘的脑袋切了,声音飚破天际:“你买了!你买得起吗!”

  “这棵涅槃骨能开出上千朵问冥花!”

  礼堂里响起齐齐的一片吸气声。

  众人都被这药骨惊世骇俗的天价给震惊了。

  上千朵问冥花的纯金!神木啊,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这怎么可能有人买得起呢?

  ……看来唐老板本来就没想卖,估计是要留着继续养,用来割骨茸和问冥花的。

  有了这个应景的背景音,唐老板愈发怒不可遏,掰着手数:“它还有骨茸!你看看,多么漂亮的骨茸!!要加价三成!”

  “就是就是!”全场人振臂高呼。

  “它还是神圣的扮神药骨!!还要加价五成!”

  “就是就是!!”

  “而且现在还没拍卖呢,你就把我的商品给毁了!这是买断!买断价乘以二!!!”

  “就是就是!!!”

  每说一句,观众席上就传来山呼海应的咆哮声。

  众人同仇敌忾,虽然他们买不起这个价值连城的涅槃骨,但他们可以骂死这个不自量力没钱就想硬抢的流氓!

  郁归尘冷冷的嗓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我说了,我买了。让开。”

  唐老板简直要气炸了。

  她尖叫起来:“抢劫开光仪式啊!抓住他抓住他——”

  虫民保镖们包抄了过去。

  “唐老板!”

  洗髓宴主人大叫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神坛,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你冷静点……贵客说他要买啊!”

  唐老板眼一瞪,插腰就要开骂:“你……”

  “你听我说!”洗髓宴主人飞快地打断她,“这位贵客当然买得起了!”

  唐老板看到他在疯狂对自己使眼色,“这位贵客有钱,多少金子都买得起!”

  她充血嗡嗡的脑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点点睁大了:“……他买得起?”

  “……买得起?!”

  观众席上又是一片齐齐的吸气声。

  怎么可能买得起啊?这棵涅槃骨明摆着是没打算卖的天价,能买得起的人……会是什么存在啊?!

  反应过来的人无不震惊万分,用敬畏的眼神看向那个胆敢公然闯开光仪式的男人。

  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目光。

  “是啊,买得起……呼……买得起,”洗髓宴主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神坛,“恭喜你啊唐老板,这是你出手的最大的一单了吧?”

  唐老板深吸一口气,脸上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肌肉滚动两下,猛然换成了一脸灿烂至极的笑容:“啊,原来是贵客!您早说啊!来来来这边请……”

  郁归尘甚至懒得再开口了。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忽然发现他光滑如胎瓷的细腻肌肤开始缓缓皱缩,就像是失水枯萎的植物。

  他好像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睫羽微微颤抖,气息微弱。

  郁归尘心中一紧,“他这是怎么了?”

  唐老板三两步迎了过来:“哎呀,您看它不是药骨嘛,得泡在营养液里才行,不然会枯萎的……您给我吧,我马上把它泡进最好的甘泉池里,保证给您的时候水灵灵的……”

  洗髓宴主人在旁边帮腔:“是啊,唐老板最专业了。而且贵客您是主火的,尤其会加速药骨的枯萎。”

  郁归尘毫不犹豫道:“我带他一起去。”

  “啊?”唐老板脸上又浮现出一层恼怒,“我们处理药骨的地方是内部工作区域,这不太方便……”

  郁归尘冷冷道:“加钱。”

  “……但您是贵客所以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唐老板笑成了一朵花,“您请您请!”

  这次的开光仪式发生了这么大一场闹剧,礼堂里剩下的食客们震惊地看着被唐老板和洗髓宴主人前呼后拥送出去的那位云上客,心里由衷地骂道——

  草,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

  “贵客,是这样的,”唐老板卖出一个天价大单,越看这名贵客越顺眼,笑眯眯地介绍,“开光仪式时的药骨只是净药,还没有完全成熟,是用来预订的。之后呢还要炮制,炮制之后才是您可以享用的成药。”

  “炮制过程比较复杂,也需要到专门的炮制室里面处理。虽然我理解您急于享用您的药骨的心情,但现在它还不是合格的成药,您其实没法用……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吧,只要一天,就能把成药送到您手上!”

  郁归尘斩钉截铁:“我和他一起。”

  唐老板:“……”

  这个土豪老板怎么听不懂人话啊!

  深吸气,顾客大过天!

  她心想,只要有钱,之后专门做些安排也可以,这位贵客有些特殊的癖好也说不定。

  终于到了一个房间外面,她殷勤地推开门:“这里就可以泡药骨了!您把它放水里就行,抱歉这是专门泡药骨的营养池,没有设计客人的位置,给贵客下榻的房间都在那边,您要是有需要……”

  郁归尘微微点头:“多谢,我在这里就可以。”

  唐老板听他语气,很有眼色地把门关上了。

  然后心想,神经病,这个贵客难道要洗一洗生啃药骨吗?!

  洗髓宴主人把她拉到一边,安抚道:“走,咱们去算钱。”

  两人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房间里,郁归尘大步走到荡漾着浅淡绿色水波的泉池边上,刚想把怀里的人放进去,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一低头,发现怀中人的红色衣袍下摆里竟探出了像人参一样细白修长的根须,根须在他的腰上缠了好几圈。

  郁归尘一时愕然,下意识想要撩开那片衣摆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但手刚隔着衣服触碰到底下的皮肤,立刻又像烫到了一样缩回来。

  他试探着拽了拽缠在自己腰间的根须,却发现它竟像是活物一样缠得更紧了,莫名有种委屈巴巴的感觉。

  更要命的是,不仅仅是一条长长的主根,上面还生着许多细嫩的小须,像许多只小手一样扒拉着他的衣服,看起来纤细脆弱,恐怕一拽就会断。

  郁归尘只犹豫了一瞬,便抱着怀中人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