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人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沈妄生一顿,呛咳着艰难地笑起来:“……你猜呢?”

  果然如此。

  当初自己藏在那个柜子里,没有被不知愁发现,但他说了一句“竟然是他”。

  虽然沈妄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果然是认出了他。

  原来,不知愁这么兴师动众地抓他,就是为了惊梦引。

  他让众人离开也不是因为中了他的激将法,而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巨大的快意从心中升起,沈妄生想要大笑,但实在没有大笑的力气,便断断续续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想撬开我的嘴,有什么手段,你尽管招呼……我什么没见过。”

  从小在道上混,那些血腥残忍的刑罚,用来惩治叛徒或仇敌的手段,他早已见惯不怪。

  他那时听见受刑之人惨烈的哭嚎声,心里会觉得害怕。

  但此时,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不知愁轻蔑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你以为只有皮肉痛苦才能让人痛苦么?”

  冰冷的利刃贴着沈妄生的脖颈轻轻划过,脆弱的肌肤上很快就出现了细细的血线。

  沿着血线,鲜红血珠一颗颗涌出,仿佛脖颈上缠绕着一条血做的珠链。

  随后,冷白修长的手指蘸着血,在沈妄生的颈侧缓缓勾画起诡异的图案。

  不知愁一边勾画,一边慢条斯理道:“你不该涉入这个世界。”

  “你以为的力量,在这个世界里不值一提。在这里,你只是蝼蚁。”

  “蝼蚁误入人的世界,最多不过是被踩死。”

  “但你误入这个世界,会知道什么比死更可怕。”

  不知愁的手指轻轻一顿,像是画完了一个符咒。

  身上忽然一轻,沈妄生看见他站起身,对自己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微笑。

  剧烈的疼痛骤然从颈间炸开,让沈妄生忍不住惨叫出声。

  鲜血勾勒的每一道符文仿佛都化成了烧红的锋利烙铁,割开皮肤钻进体内,无数炽热的烙铁碎片又沿着骨髓涌向身体的每一处血脉。

  沈妄生倒在地上嘶叫翻滚,惨白的面孔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嘴边溢出一股股鲜红血沫。

  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血红。

  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他哆嗦着蜷缩成一团,又忍不住贴地翻滚,仿佛被活生生剥了皮放在火上烤的虾,在痉挛着徒劳挣扎。

  ……

  疼痛最终消失的时候,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毫无形象地涕泗横流,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被冷汗浸透。

  散落的长发黏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喉咙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不知愁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怜悯地微笑道:“好可怜啊。感觉怎么样?现在愿意说了么?”

  沈妄生的呼吸微弱而艰难,目光涣散,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愁也不催促,自顾自道:“真是奇怪,那两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愿意为了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你图什么呢?”

  “不会就因为他们照顾了你几天,给你做了几顿饭吧?”

  ……图什么呢?

  沈妄生想起小时候那无数个独自坐在悬崖上,看着别的孩子拉着父母的手归家的傍晚。

  飞鸟扑簌簌地掠过橙红色的天际,飞过他的眼眸深处,最后落在一片绚烂的白蝴蝶花丛中。

  有两个人影在花丛后面,温柔地叫他回家吃饭。

  那里有夕阳一样温暖的灯光,有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还有甜甜的野姜花的香味。

  有一个字像烙铁一样滚烫,说出来会烫坏舌尖。

  ……他曾短暂地拥有一个家。

  然后又失去了它。

  沈妄生闭上眼,湿漉漉的睫毛上有泪珠无声滚落。

  为什么要哭啊,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再哭了。

  哪怕是被仇家抓住的那一次,他被卸了两条胳膊,都能用嘴生生撕咬掉旁边人的耳朵。他随后就被一群人殴打得昏死过去,即使这样也没有掉过泪。

  他从来不哭,因为没人会听见。

  可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他却变得这么软弱了。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感到痛的时候,居然忍不住掉眼泪。

  沈妄生在心里想,他其实并不在乎那几座城的人。

  ……他只在乎他死去的伯父伯母,他死去的那个家。

  可是他们在乎。

  而他们死了。

  “……他们给我的东西,我丢了。”

  沈妄生嗓音嘶哑,“……你杀了我吧。”

  “哎呀,怎么哭了?”

  不知愁伸手去擦他的眼泪,用一种仿佛在哄小孩的温柔语气道,“好像我欺负你一样。真是个孩子。”

  他从胸前的银链上取下了那枚镂空银白骰子,轻抛两下,铃铛声在沈妄生耳边叮当作响。

  “这样好不好,我们玩个游戏。”

  沈妄生看着那只骰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我扔骰子,你来猜猜会扔出几。”不知愁笑眯眯道,“猜对了呢我让你活,猜错了,就让你死。”

  沈妄生闭上眼,轻轻地笑起来。

  他说:“四。”

  叮当一声,骰子滚落在地上。

  不知愁笑道:“猜对了。”

  “那我们再来——这次你猜是几?”

  沈妄生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睁:“四。”

  又是叮当一声。

  “哎呀,又猜对了,真厉害。”

  ……

  沈妄生终于明白,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解脱,可这不过是不知愁的又一个恶劣的游戏。

  他一贯是这样践踏别人——践踏他们的生命,践踏他们的尊严。

  沈妄生心中怒火沸腾,盯着不知愁一字一顿道:“不知愁,你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不知愁忽然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

  “你以为这里是人间吗?”

  他伸出手,轻佻地拍了拍沈妄生的脸,“这里就是地狱啊。”

  话音未落,沈妄生猛然出手直抓向对面人的双眼!

  但他的手还未靠近,那种令人疯狂的剧痛再次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瞬间就让他失去了一切行动能力。

  沈妄生抽搐着倒在地上,他那只手也被踩在了脚下。

  “这只手真不乖,”不知愁在他耳边笑,“看来是不需要了吧。”

  踩在他手上的力量逐渐加大。

  沈妄生趴伏在地上,死死咬牙压抑住无法忍受的痛哼,汗如雨下。

  他的手骨似乎被生生碾碎了。

  “好了,现在我们继续。”不知愁又笑吟吟地说,“这次你猜是几?”

  沈妄生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泛起一股死灰色,胸膛起伏不定,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以为自己可以痛到昏死过去,可他却依然清醒。

  “不说话,就当你还是选上次的数字啦。”不知愁笑道。

  一次又一次,他重复着这个无谓的游戏。

  他知道沈妄生不想活了,可是他扔出来的结果却总是活,活,活。

  他笑嘻嘻地看着沈妄生的绝望。

  慢慢的,沈妄生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在空中冷漠地俯视着狼狈地倒在地上的自己。

  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流泪,心中毫无波澜。

  沈妄生莫名想起之前在伯父伯母家的时候,他曾听他们闲聊时说过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那时他大概猜到这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能体会这种意思。

  但在此刻,他却终于感同身受——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

  这样,他就不会在伯父伯母家的时候那样心惊胆战,始终疑神疑鬼。

  不知愁就不会记恨他。

  他就不会担心自己在进出坎城的时候会被拦下。

  他也不会不敢住旅店,不敢以真容示人。

  不会被走投无路的好人,拿去换悬赏。

  “……报应。”他低低地笑起来。

  “你说什么?”不知愁问道。

  “……我说,”沈妄生呛咳着道,“原来报应总会来的,会在你最不想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让你在刚刚获得希望的时候堕入无间地狱,在最深的痛苦中永世轮回。

  不知愁淡淡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开口:“其实,你要不是无赦道的人,一直跟我作对,而是早早地跟在我身边,我说不定会把你当弟弟一样看待。”

  沈妄生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每笑一声,嘴角就涌出一股血沫:“省省吧。谁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不知愁竟然笑出了声:“这倒也是。”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沈妄生的头:“算了,既然你都说了报应,那我就把你交给坎城的城主府。”

  “这里有自己的律法,按照你的报应,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

  “沈妄生,男,十七岁。无赦道二当家,系多起要案主犯之一,犯杀人罪、谋反罪、强盗罪、欺诈罪、逃脱罪等,害命无数,作恶多端,罪大恶极,非凌迟处死不足以平民怨。此判。”

  “七月十五日,东市口行刑。”

  行刑的那一天,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

  沈妄生被双手反剪绑在木柱上时,看见远远近近密密麻麻的人群,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死。

  “这个杀人犯可真好看,居然才十七岁……”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长得好看,那就是人面兽心!”

  “妈妈,他为什么这么瘦?”

  “嘘——他就要死了。”

  “费那么多事做什么,赶紧杀啊,我等着血用呢。”

  沈妄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终于要结束了。

  体内数日来刀割火燎般的剧痛已经麻木,与那种痛苦相比,凌迟也算不上什么,只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终点。

  ……

  之前他藏在柜子里,听到了伯母和不知愁的对话。

  不知愁说,用血肉去养惊梦引,它就会开花。

  当时伯母立刻大声反驳不知愁,说那是骗人的,根本炼不出来。

  沈妄生知道,那是她在告诉他不要去尝试,这样无法杀死不知愁。

  ……他不懂他们了解的那些高深学问,但他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可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

  如今,除了这一身血肉,他已一无所有。

  被捕前,沈妄生吞下了惊梦引的种子。

  被抓到不知愁面前的第一天没什么动静,但从第二天起,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种子在他的身体里钻开血肉、生根发芽。

  吸取他的鲜血,滋养自己茁壮成长。

  蠕动的异物在骨骼与经络间生长,四肢百骸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意识浮浮沉沉间只记得最后一件事——

  不能叫,不能哭,不能被发现。

  不能被不知愁发现,他努力寻找的东西,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生长。

  那种妖异的藤蔓仿佛将他体内的每一丝血肉都撕裂、榨干,那种修罗地狱般永无止境的痛苦,终也有解脱的时候。

  这一天是中元节,也是满月夜。

  沈妄生有种奇异的直觉,他体内的惊梦客就要成熟了。

  他想起之前不知愁说,他只嫌报应来得太晚。

  “不必嫌晚了……”

  沈妄生低低地笑起来,“你的报应,这就来。”

  仿佛有嫩芽钻破皮肤,发出破土而出的细碎声响。

  他听到孩童稚气的声音满是惊喜:“妈妈,你看,蝴蝶!”

  沈妄生垂着头,毫无血色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这一天是七月十五,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成生日的日子。

  和往年一样,不会有人给他过生日,但他会自己悄悄祝自己生日快乐。

  尤其是,这一年的生日,他格外的快乐。

  记忆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阵清风吹来,开满野姜花的翠绿花丛沙沙作响,带来一抹若有若无的馥郁花香。

  生日快乐,沈妄生。

  再见了,沈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