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哪个正经有钱人敢独自出门?

  带着钱出门,还随身携带着凶器的,哪有好人?!

  女人在一瞬间想起,当时在雨中搀住她的那只手格外有力,而且虎口处有深深的老茧——那是长年使用武器的痕迹。

  她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贴在他耳边用气音道:“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卖了田地逃荒,结果路上遇到打劫……”

  男人也想起来了。

  他们原本在乡下种地,因为连年大旱实在是活不下去,就贱卖了地,带着女儿逃了出来,没想到路上遇到了拦路抢劫。

  那伙人把他们身上的财产洗劫一空,就打算直接灭口。

  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围住他们,刀刃一亮,一直不吭声的小女孩终于吓得哭了起来。

  “等等。”

  忽然有人在那些人身后说。

  他们一让开,就露出后面吊儿郎当坐在岩石上的少年。

  五官清秀白净,气质斯斯文文。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他,还坐没坐相,可以说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土匪,反而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大哭的小女孩仿佛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去,怯怯地止住了哭声,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

  那少年居高临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嗤笑道:“活得猪狗不如,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偏偏就是有人愿意这么活着。”

  他拎着匕首的刀柄拍一拍手心,回过头像是在跟谁说话:“我看杀不杀的没两样,不如放了呗。”

  他从另一边跳下岩石走到后面,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过了片刻,那群劫匪竟然真的把他们放了。

  ……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们收留过夜的这个年轻人,秀丽的五官看着眼熟,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匪帮中的少年!

  男人的眼睛亮起来:“我去城主府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悬赏。”

  通缉令的悬赏一般至少都有十两银子,若是运气好,甚至可能更高。

  他们再努力多借一借凑一凑,钱就能还上了!

  这苦难的生活,一切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女人有些犹豫:“但是,我们当年毕竟是多亏他才活下来的……”

  男人搂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可他把我们的钱都抢了啊!你没发现那伙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吗?他在那帮人里地位肯定不低,他吃的用的,不都是吸我们的血得来的吗?这是苍天有眼,叫他恶有恶报!”

  见女人还是面色犹豫,他安慰道:“我就是去看看,说不定没有悬赏呢。要是有悬赏,就说明他必定是穷凶极恶的凶犯,我们向城主府举报,就是伸张正义。”

  女人最终点了点头。

  “你在家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醒了,千万别让他起疑。我现在就去城主府。”

  ***

  沈妄生睡得很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从有记忆起就跟着养父在道上混,出活儿通常是晚上或凌晨,白天有时反而没有事。

  于是他经常在一片悬崖边坐着,晃荡着双腿,看底下蜿蜒崎岖的山路和更远处的村庄。

  每到傍晚,村庄里会升起袅袅炊烟,连悬崖上都能闻到远远传来的饭香。

  会有大人在田间地头呼唤自家的孩子,于是一个个孩子就像乱飞的鸟儿被唤回了巢,或许能得到一颗烫呼呼流着蜜的烤地瓜,也或许会因为偷懒没干活挨一巴掌。

  然后,孩子们就会拉着父母的手,笑逐颜开或哭哭啼啼地跟着他们回家。

  他就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看着。

  鸟儿归巢了,天黑了,风起了。

  他还是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背后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嗓音温柔地叫他:“生生,回家吃饭啦。”

  沈妄生惊讶地回过头,竟然看到了两个大人的身影。

  逆着光,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听见他们在叫他回家。

  沈妄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去。

  他们身后的光芒越来越暗,就像是夕阳西沉、晚霞凋零,逐渐从温暖的橙红色变成了如血的暗红。

  他用尽全力去追,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们,急得忍不住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他突然摔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粗糙的岩石上,是火辣辣的痛。

  可他顾不上自己的痛,慌忙想再爬起来去追,却发现前方的人影越走越远,眼前是大片大片刺眼的血色。

  无边无际的血色从天边蔓延过来,将他困在其中,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炼狱,只有鲜血、烈火、杀戮……

  他在无边烈火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有滚滚泪珠沿着脸颊坠落,嘶哑而绝望地喊道:“等等我!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沈妄生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

  他下意识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匕首和旁边的细碎物品,随后才发现枕头居然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他都多久没哭过了,怎么又跟小孩子一样幼稚了。

  养父跟他说过,他父母多半是死了。

  这也挺好,他见过太多被父母亲手卖掉的孩子,比起他们,他至少还能在心里留一个念想——或许他父母不想丢掉他,他们只是死了。

  夜很安静,沈妄生在黑暗中坐起来,等待激烈的心跳慢慢平息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门缝底下隐隐透出了灯光。

  现在几点了?

  他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将匕首反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向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附近,就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沈妄生一刻也没犹豫,迅疾转身向窗户扑去。

  哗啦——

  窗户玻璃碎了,房间门也猛然打开,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他躲过迎面劈下来的一刀,顺势飞踹一脚,将扑过来的人影踢出了窗外。

  某种近乎本能的预感让他没有立刻翻窗出去,而是掏出怀里的东西,低头就地一滚。

  窗口骤然射入暴雨般的暗镖。

  他用匕首格挡又加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致命几处。

  但脑后风声乍起,一股剧痛从后颈传来。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睁眼时,是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泼到了他脸上。

  沈妄生呛咳着醒来,看到面前垂下银光闪烁的银白长发,像是梦中的流沙。

  他被双手反剪按跪在地上,而不知愁居高临下地坐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见面了,沈妄生。”

  “还记得你上次被我抓到,落在我这里的东西么?”

  他拿起了一条黑绳,细绳末端是一块水润清透的翡翠子辰佩。

  “你也知道,我喜欢从我杀的死人身上收集些有趣的玩意。你这个玉佩呢,就是我蛮喜欢的一个藏品——不过我更喜欢你这个藏品,幸好当时没杀了你。”

  沈妄生一抬头,直接往不知愁身上啐了一口。

  有人劈头扇了他一巴掌:“放肆!”

  沈妄生被扇得脸歪向一边,又被粗暴地按回原处,揪着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

  头发上流下来的水让他睁不开眼,他脑中嗡嗡作响,嘴里充斥着腥甜的血味。

  他吃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美人,仿佛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就是这种感觉,”不知愁微笑道,“看到你这样的眼神,会让人想到尚未驯化的小野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剪断你的爪子,拧断你的骨头,撕开你的皮肉,最后再掐住你的脖子,看着你断气。”

  沈妄生冷笑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你要是敢跟我单独对上,保证打得你叫我爹。”

  “还挺有精神的,”不知愁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好啊。”

  他挥挥手,“你们下去吧。”

  那些人手一松,沈妄生就脱力般瘫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喘着气。

  但在身后关门声响起的刹那,他像只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手中竟然多了一把短刀——是从刚才按住他的人身上摸来的。

  他当然知道外面有人,他根本逃不掉。

  但他也没想逃——他只想让不知愁偿命。

  风雷骤响,他拼尽全力向安坐于面前的白衣美人刺去!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不知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刀刃已刺到他脖子上——

  眼前的身影倏然消失。

  沈妄生尚在因巨大惯性往前,一只冰凉的手如蜻蜓点水般轻柔抚上他的后颈。

  下一刻,他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忍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

  手腕骤然剧痛,刀顿时脱手,落入了不知愁手里。

  不知愁轻笑一声,直接坐在了他背上。

  他身形纤瘦,但对于重伤的沈妄生来说,便是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的痛苦,嘴里顿时溢出了血沫。

  沈妄生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根本不需要别人按着,他一动都不能动。

  窒息的绝望从心中升起。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人的差距。

  就像是猫玩弄奄奄一息的老鼠,咬它一口再将它放走,看它一瘸一拐快要逃掉时再按在爪下撕扯两口,接着继续放开,周而复始。

  于老鼠而言,这是在搏命。

  而对猫来说,它只不过是个消遣的玩具。

  他感到不知愁拿着他夺来的那把短刀,用冰凉的刀面拍了拍他的脸颊。

  “说吧,那两个人给你的东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