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真香。

  一股温暖馥郁的花香轻柔地萦绕在鼻尖,甜得醉人。

  舟向月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

  床铺被褥软得像云,啾啾的鸟叫声传入耳中,淡金色阳光从支起的竹窗落进来,把他的被窝烘得暖暖的。

  他迷迷糊糊第一眼,便看见窗外一树金灿灿的桂花。

  ……这里,是翠微山的桂花陇?

  他一时竟有些恍惚,撑着床沿东倒西歪地坐起来,伸长脖子向桂花树下望去。

  一阵清风吹来,树下簌簌地飘落一场淡金色的桂花雨,汇入地上那层落花织成的金毯上。

  并没有一个黑衣绘金的俊朗少年在飘洒的桂花雨中练剑,剑光灼灼,火树银花。

  远去的记忆这才如潮水般涌入舟向月的脑海。

  ……哦,对。

  这里确实是翠微山。

  但已经过去九百年了。

  翠微山全名一羽翠微,被称为“玄学界第一高校”的千年学府就位于这片烟岚云岫的山岭深处。

  千年前,这个学府门派的名字就叫“翠微山”,如今与时俱进,面向外界的正规名字是“翠微大学”。不过在玄学界乃至魇境里,它更通行的名字是以其最出名的学院代指的“弑神学院”。

  毕竟,邪神可是如今翠微山乃至所有玄门正道的头号敌人。

  当年成功诛杀邪神的弑神之战是他们最骄傲的战绩,而防备邪神卷土重来,则是一代又一代玄学继承人们的使命。

  舟向月回想起了原主舟倾的记忆,和自己当年在翠微山的记忆对上了。

  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窗外。

  窗外的桂花树长得比普通的高大许多,树干上挂着一个歪屁股的秋千,静默地悬挂在空中。

  他很快就确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居然就睡在了九百年前自己曾经的屋子里,而且这里的里外装饰与九百年前相比几乎一点都没变,所以才让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九百年前。

  ……九百年前,他还在翠微山门下修习的时候。

  这让他心里有点咯噔。

  他九百年前就死了,学院怎么会把他的屋子一直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

  而且他此刻就睡在里面。

  要是他是什么在与邪神的抗争中光荣牺牲的优秀弟子,这还勉强说得过去。

  问题是,他就是邪神本神啊!

  当时的学院几乎出动所有人才围杀成功的大反派啊!!

  胡思乱想半天后,记忆也渐渐回潮。

  舟向月模模糊糊地想起,梨园梦魇境最后崩塌之时,他晕过去之后好像做了个梦,居然梦见了九百年前那个会咬人的小兔崽子……

  看来那个梨园梦魇境真是邪门的很。

  也不知道小兔崽子现在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舟向月咕咚栽回柔软的床铺里。

  然后很没有骨气地、舒服得长叹一声。

  ——不愧是他想念了九百年的床。

  再次睡到最爱的软床的幸福感让他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算了,说不定就是偶然呢。他完全可以把正事先往后放放,先好好享受一下回家的快乐。

  浓郁的桂花香从半开的窗外一阵阵飘进来,细细密密的桂树枝叶筛过明媚的晨光,在室内的竹地板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果然还是他的桂花好,舟向月得意地想。

  想当年,翠微山师父门下的其他人在院子里种的都是梅兰竹菊四君子,要么就是莲花一类纯净高雅的灵植。

  只有他舟向月大手一挥,把院子里种满了桂花。

  还是凡间最普通、没有半点灵性的那种野桂花。

  于是,每到开花时节,他这座小山头上便密密麻麻开满了一树一树金灿灿的桂花,香气浓得像是笼罩了一团云雾,到处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好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每每引得师门上下侧目,对他指指点点。

  舟向月乐在其中。

  毕竟他没文化,闻不得那些文人的酸腐气,就喜欢热闹。

  那瘦骨伶仃的竹啊梅啊松柏啊,萧萧瑟瑟的,半点用处也派不上。

  他的桂花就不一样了。又香又美,而且还可以吃!

  其实,他本来还想种糯水稻来着,毕竟他最喜欢吃糯米糕点……只是因为遭到全师门压倒性反对才遗憾作罢。

  毕竟大家都是轻裘缓带仙气飘飘,谁也不想经过他的山头需要踩过大半山湿淋淋泥泞的水田。

  容忍他一座山头花香袭人的桂花树已经是当时的师父对他格外的宽容照顾了,若真让他种了水稻,怕不是天天要有人跑去找师父闹事。

  ……

  舟向月决定梳理一下舟倾的记忆。

  舟倾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又不大聪明地捡垃圾流浪了十七年,最终在成年的前夕,被吞噬进了一个魇境。

  天知道那时他只是在街上去追一只骨碌碌滚走的易拉罐,结果就莫名其妙遭受了这无妄之灾。

  之前舟向月还想吐槽,就舟倾那副病弱又美貌的傻样子,流浪捡垃圾,他是怎么活到十七岁的?

  不过现在想起来,恐怕和那个派了人要在梨园梦魇境里杀他的家族有关。

  很难说这原主运气到底好还是不好。

  说不好呢,啥也不会的病弱小美人在误入第一个魇境后,吓得爬到床底下,然后在窗外第一声鬼叫传来后就吓晕了过去——没想到真叫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一晕居然就晕到了一位到那个魇境试炼的弑神学院弟子成功杀掉境主破境,然后稀里糊涂地被带了出来。

  出来之后,他就被带到了翠微大学。

  学院也知道,最近几十年,魇境开始越来越多的主动吸入活人,并不区分是玄学界人士还是普通人。

  对于进入魇境还成功活下来的普通人,翠微大学通常会给他们两个选择——

  可以选择申请就读翠微大学,不过需要面试。

  也可以抹去记忆,重新回到凡人的世界。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面临这个选择的普通人都想要入学。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就不说了,而且就算他们重归凡世,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再一次被魇境吸入。

  翠微大学招生办主任介绍完了,问舟倾:“你为什么想要进入学院?”

  舟倾全程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捏了捏衣角:“我,我是来捡垃圾的QAQ”

  他好像只会捡垃圾……

  哪怕是玄学高校,应该也需要有人捡垃圾……吧?

  招生办主任:“……”

  招生办主任:“是这样的,我们干的是弑神杀鬼的活,会死的那种。”

  舟倾:“QAQ”

  好在那位学院老师很温柔,只是说让他先在翠微山住两天休息一下,再好好想想。

  舟倾果然好好想了,然后就决定上学。

  毕竟,基本没上过学的他只是个半文盲,捡垃圾都很受欺负的。

  谁知刚一入学,他不仅要遭受身边那些出身根基深厚的玄学世家的同学们的鄙夷,而且还被一个同学带来的灵物测出根本没有半点灵赋潜能。

  灵力是玄学人士实际拥有的力量,灵赋则是灵力发展的潜能。

  这也就意味着,舟倾在玄学界没有任何学习和发展的前途。

  这一届新生还没有正式开学,他满怀委屈地在各个山头乱晃,结果就碰到两个师兄在窃窃私语,商量着准备进一个已经破解了境主的魇境。

  这个魇境有些奇怪,已经导致了一些人失踪,因此引起了校方注意。

  毕竟,弑神学院被称为“玄学界第一高校”,在魇境十大门派里目前排名第二,也是其中唯一以培养学生为主要目的的组织。

  学校里几位院长商量起了过来探查的事。

  而他们的商议刚好被楚千酩听到了。

  小楚同学因为上学期期末的魇境模拟试炼挂科,即将面临开学的补考,焦虑程度爆棚。

  他不知从哪听说,如果进入危险性较高的魇境破境成功,就可以补上上学期期末的成绩,这样就不用丢人现眼地和刚入学的新生一起补考了。

  楚千酩心动了。

  于是,他拖上了自己的好兄弟祝凉,一起进入了这个翠微山正在计划探查的魇境。

  他们的商议又刚好被舟倾听到了。

  听者有心,舟倾起了念头,竟孤注一掷地跟着那两个二年级师兄进了魇境。

  结果,他一进去就被和上一个魇境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的厉鬼吓个半死,居然还没头没脑地跑去偷了刁辛刹的道具。

  你说偷就偷吧,居然还被抓住了。

  然后就给直接打死了,冤不冤呐。

  舟向月“啧啧啧”地摇了摇头。

  你光看人家两个师兄偷偷进魇境了,没看见人家两位富二代那是从小就跟着长辈进魇境历练的,这回也是带着满身装备进去的啊!

  谁像他一样啥都没有、啥都不知道就敢进去莽啊?

  舟向月又梳理了一遍舟倾的回忆,还是忍不住感叹,命运可真是无常。

  之前十七年捡垃圾都能浑浑噩噩一直活下来的少年,眉心带着诡异的红印,居然就这么巧,在刚刚要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的时候,听到了两个作死师兄的对话,然后跟着他们进了这里,最后死在这里。

  可真是太巧了。就像老天都不想给他开这扇门似的。

  舟向月想起什么,随即就在床边找到了他在梨园梦魇境里,从那两个想挖他心脏的境客那里拿到的桃木护身符。

  背面依然是那个文字一样的符咒。

  舟向月若有所思。

  等之后正式开学了,他可以找别人问一问这是什么。

  就在这时,熟悉的嗓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妈呀,这桂花也太香了,我要窒息了……”

  舟向月循声透往窗外望去,果然一眼瞅见了一蓝一白两个少年的身影,正顺着桂花树下的空地向这边走来。

  他乐了。

  正需要打听呢,这不,信息包自己长腿送上门来了。

  很快,两个少年就走到了竹屋门口。

  楚千酩伸手敲门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忐忑的,毕竟这里是……那位的住处。

  没想到刚敲一下门,就听里面“咕咕咕”几声,然后就响起鹦鹉一样拖长了声调的滑稽声音: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楚千酩:“……”

  祝凉:“……”

  那位大佬的品味,真别致啊。

  “来了来了!”少年乐颠颠地来给楚千酩和祝凉开门了。

  纤细的少年脸色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惨白,头发乱糟糟的,一双眼睛倒是贼亮贼亮。

  他起床只是胡乱拢了拢衣裳,衣带打了个极为敷衍的结,便算是正好衣冠了,这蹬蹬蹬一路下楼开门,便散开了一半,露出半截伶仃的锁骨。

  “师弟,你还好吗?你在魇境里受的伤可不轻……”

  “没事没事,多睡几觉就好了!”舟向月笑眯眯地说,“两位师兄快进来坐!”

  舟向月给他们沏了茶,但他自己不爱喝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糖和蜂蜜一类的东西,只得倒了杯水将就。

  “对了师弟,你在魇境里就晕了,回来后还没看过外面对吧?”楚千酩急吼吼地开口,“跟你说,我们在魇境里的时候,外面都闹翻天了!”

  “怎么了?”舟向月连忙问道。

  “你记不记得……哦你那时候好像晕过去了大概不记得,我们在魇境里的时候,天上的月亮突然变成了血月,之后整晚的月光都是血一样的暗红色!”

  “……其实不只是魇境里面,外面的现实世界也出现了一轮血月!”

  舟向月很配合地睁大眼睛:“啊!”

  楚千酩显然很满意得到的反应,继续往下说:“更诡异的是,一羽翠微那么多山峰上,所有的花草树木突然在同一个瞬间齐齐开花,又在转瞬间全都凋谢了!”

  ***

  前一天晚上。

  一羽翠微深处,魇境监测中心。

  嘀嘀,嘀嘀。

  清脆圆润的声音有规律地轻响,一块块屏幕上飞快滚动着大量的数据流,扫描监测着各地的魇境情况。

  正是冬末春初的傍晚,玻璃落地窗的竹屋里开着暖气。

  夕阳余晖慢吞吞地沉入悬崖边的云海,屋里暖风阵阵,配合着各种监测仪器有规律的白噪音,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火红色大波浪卷发的女子支着头歪在桌边打盹,手边放着一副金丝细框眼镜。

  嘀嘀嘀嘀嘀——!!!

  监测中心突然警铃大作,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翻到地上,手忙脚乱去摸眼镜:“搞什么?!”

  【警报!】

  【魇境数值异常波动!】

  监测中心里大大小小的屏幕上,一条条波动线都窜到了危险的红色区域,刺耳的警铃声此起彼伏。

  “乔院长!”几个年轻弟子从旁边房间冲过来,瞪大眼睛指向落地窗外,“你看外面!”

  乔青云戴上眼镜向外望去,看见昼夜分割之处的云海尽头,赫然悬挂着一轮血红满月。

  夕阳已沉入云海,翻滚的云层深处透出隐隐的血红微光,而云海之上的夜幕,却被血月映照得一片暗红。

  乔青云的心陡然一沉。

  一股格外清晰的花香随着晚风飘进来。

  尚是冬末,监测中心开阔的落地窗前是悬崖,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杜鹃树丛。

  哪里来的花香?

  几人盯着窗外,瞪大了眼睛——在他们的视野中,漫山遍野的杜鹃树转瞬抽出新绿嫩芽,然后吐苞、绽放。

  星星点点的火红迅速燃成一片,染红了整片山坡!

  不过须臾,鲜妍亮丽的火红花朵转瞬开到荼蘼,从枝头颓然败落。血染般的绚丽色彩遽然褪去,就像是整片山坡转眼被吸干了血液,从鲜亮的火红再次枯萎成一片光秃秃的黑褐色枝干。

  所有人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鹃枝头沉沉地坠着尚未掉落的枯萎花朵,悬崖上比起之前光秃秃的花丛,更加弥漫着一种颓靡而森然的气氛。

  乔青云看着窗外诡异的景象,感觉右眼皮突突狂跳。

  血月凌空、花期异动。

  都是异变之兆。

  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句禁忌的谶语,属于那个不能提起名字的人……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盯着数据!”乔青云厉声吩咐弟子。

  几个年轻人如梦初醒地看向屏幕,乔青云深吸一口气,从旁边书架上拿了只签筒,捧在手上一边摇一边思索。

  过去几百年,魇境似乎一直维持着一个稳定的状态。虽然“邪神复苏”炒作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是雷声大没雨点——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隔三差五来一次助助兴了。

  至少整个玄学界都是这么认为的,最高层也希望大家保持这样的认知。

  但从那时起一手建立监测系统的乔青云知道,这个邪神创造的诡异存在正在一点点失控。

  魇境出现的频率在慢慢提高,吸入的活人数目也在不断增加。最近几年,魇境异动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但这一次依然是史无前例的异常警报。

  此时,几个年轻弟子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一个个噤若寒蝉。

  一股恐怖的气氛在监测中心里弥漫开来。

  这种程度的魇境异动,难道说玄学界恐惧了许久的邪神复苏,真的快要到来了?

  千年前的恐怖经历已成过往,但没有人不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

  如果邪神真的复苏……

  那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的灾难。

  “叮铃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炸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乔青云啪地接起电话,“怎么了?!”

  那头声音传来:“师妹啊,镇灵司底下闭关的那位出来了,直接往楚千酩他们那个魇境赶过去了。”

  乔青云瞳孔地震:“那位都出来了?!”

  “是啊,”那声音吊儿郎当道,“别担心,他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乔青云恨不得穿过电话线揪那边人的耳朵,“连他都惊动了,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更恐怖了吗?!”

  她手一松,手中的签筒“砰”一声坠地,竟遽然炸裂开来!

  满筒竹签炸得碎屑纷纷。

  乔青云下意识眯了眼,在纷乱飞扬的竹屑间,看到地上躺着的唯一一支完好的竹签,血红字迹分外刺眼——

  “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