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小白扔下的那块排骨,梅生愣住了。

  小白见他不动,急切地“呜呜呜”叫起来,叼起那块排骨又放下,爪子扒拉得更加着急。

  戏班子的生活并不富裕,学徒们平时都是吃不到肉的。

  它怕是从师父单独的小灶那里偷来的肉,师父看得那么紧、平时那么凶,不知道有没有打它……

  他吞了口口水,一滴眼泪落在血迹混着泥的地上。

  那一天,他和小白分吃了那块香喷喷的烤肉。

  排骨烤得有一边已经焦黑了,一边沾了沙土,还被小白叼了一路,早就冷了。

  可他却觉得,那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把骨头上的最后一点点肉沫也吃干抹净后,他愣愣地看了小白半晌。

  或许是发现带给他的肉根本不够吃,小白有些怯怯地用鼻头蹭了蹭他,然后在看到他抬手时吓得往后一窜,似乎害怕他又要打它的样子。

  梅生心里一酸,一把将小黑狗搂进了怀里。

  胸腔里闷闷的呜咽逐渐涌上喉口。最后,他抱着小白,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喉咙里传出破风箱一样沙哑沉重的哭声。

  他得活下去。

  活下去!

  为了小白,为了他自己,为了将来总有一天,他会逃离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一年一度大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戏班子全员出动,迎神、送神,开坛、开洞、闭坛,全镇的人也都会涌上街头加入迎送神的队伍,一路吟唱、歌舞、祈祷,祈求无邪君保佑人们心想事成、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傩戏自有一派传统,不需要会画画的熊,也不需要跳火圈的狗。

  梅生被关在地下室里,也能听见大傩的鼓角声远远地传来,仿佛大地深处的脉搏一样沿着幢幢房屋和幽深泥土蔓延生长。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鼓点乱了。

  传进地下室里的声音嘈杂而微弱,诡异的重物撞击声和坍塌声时不时传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救和惨叫声。

  出事了!

  他立刻爬起来。

  随后,外面传来了刺鼻的气味——这是火灾浓烟的味道!

  他疯狂地撕扯脖子上的项圈,试图伸手打开拴住脖子的金属扣。可他的手早已被烧成了一团,手指扭曲变形地黏在一起,张都张不开。

  四面土墙在不断升温,很快变得灼热滚烫。

  他被拴在地洞里,就像是活活被塞进烤箱的牲畜,一寸寸皮肉在炽热的空气和沙土中燎起串串水泡,火辣辣痛得钻心。

  他在极度的恐惧和不甘中拼尽全力地挣扎。

  他不想死!他还要活下去!他还有他的小白……

  “汪汪汪!”小白疯狂的吠叫声猛然从门口传来。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小白身上着了火,不顾一切地扑到梅生身上,探头到他脖子的项圈上一通疯狂啃咬。

  小白!

  他慌忙伸出手脚去拍小白身上的火。

  “嘣!”小白的牙崩掉了,血从嘴角流下来,却依然像条疯狗似的继续啃咬项圈。

  终于,“咔哒!”项圈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小白!

  梅生几乎喜极而泣,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滚烫的铁笼子,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铁杆,便是“滋啦”一声,可他却根本顾不上了。

  快跑!小白,快跑!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却听见身边“砰”的一声。

  小白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它的一身皮毛烧得焦黑破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肚子,艰难地一起一伏,喉咙里哀哀地叫着。

  梅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抱起小白,颤抖地用不上力的双臂把它死死抱在胸前,然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泼溅的鲜血。

  堆叠的尸体在火中劈啪作响,烤得流下黏腻的尸油,空气中混合着烤肉、灰烟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

  上天入地,无一不是火海。

  四面八方,无一不是炼狱。

  梅生忘记了自己抱着小白挣扎着爬了多久。当他终于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时,一抬头,正看见眼前是一道高高的门槛,两边的木门都在燃烧。

  仿佛这是一道凡间跨入地狱之门。

  “呜呜呜……”

  小白嘶哑地低低呜咽着,脖子费劲地支撑着脑袋抬起来,用干燥发热的小鼻头去蹭了蹭他血肉模糊的脖子。

  梅生低下头,看见它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闪烁着毫无杂念的眷恋和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小白的脖子。

  小白很轻很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声叹息。

  他感受到怀里那个小小胸腔向外翕动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缩了回去。

  小白闭上了眼睛。

  四周火海舞蹈,它仿佛睡着了。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小白脸上熏得焦黑的杂毛。

  它安睡了,睡在永恒的美梦里,再也不会梦到黑暗寒冷的人间。

  “啊……啊啊,啊啊啊!!!”

  梅生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想哭嚎,但嗓子早已无法正常发声,想撕碎一切、砸掉一切,四肢却已折断扭曲。

  他的眼珠烧得通红,缓缓抬起头。

  面前那道门槛后面,那扇熊熊燃烧的门内,正对他的无邪君神像映着闪烁的火光,微微垂首,一双怜悯的眼透过狐面具静静望着他。

  无邪君。

  他想起来,无邪君是佛心镇居民供奉的神祇,梨园傩堂里的这尊神像尤其灵验,每年大傩之后,都有无数居民来到这里上香、供奉,祈求无邪君入梦。

  他从不信神佛,因此从不曾祈梦。

  戏班里所有的学徒都相信,如果能在大傩上扮演神明,爬上一百二十把舍身刀,在刀山顶上取下无邪君的面具,就一定能够实现愿望。

  他是第一个能够爬上舍身刀的学徒,但他从不相信无邪君会回应他的愿望。

  ……

  如今,他依旧不信神佛。

  但那不重要,他愿意穷尽一切可能,诅咒这该死的命运,诅咒他凶残暴戾的师父,诅咒懦弱恶毒的朋友,诅咒一切曾经伤害他的人,诅咒一切漠视他命运的人,诅咒这鬼影幢幢的人间……

  他在极致的绝望和仇恨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无邪君许愿。

  扭曲昏暗的视野中,他看见神像的嘴角慢慢勾起,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

  楚千酩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是冷汗。

  火光幢幢的视野中,祝凉在扒着看他的瞳孔,而穿着红嫁衣的少年半跪在那毛茸茸的怪物梅生身边,好像凑到它耳边在说什么。

  楚千酩耳中嗡鸣,听不清楚。

  他还陷在梅生恐怖的记忆中,一时走不出来。

  突然,一声扭曲破音得简直不像是人声的尖笑传来:“原来在这里!”

  “啊!!”楚千酩一下子吓得激灵了,猛一回头。

  他们身后的洞口站着一个逆光的狰狞人影,乱发飘动如同地狱恶鬼。

  贾师爷。

  他披头散发,身上衣袍破破烂烂满是血污,一手紧紧攥着那张邪神面具,另一手握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刀,刀上一滴滴地往下淌血。

  一步步紧逼过来。

  他看起来实在太恐怖了,别说楚千酩,就连祝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地下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师爷语调扭曲的声音撕扯着焦灼的空气。

  “这个魇境有鬼……有鬼……”他忽而尖笑忽而哽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不正常,“拿到了境灵,居然还是出不去……”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八度,声嘶力竭得破音:“出不去!这里有鬼!”

  “这个怪物就是境主对吧?好啊,好啊!赶紧杀掉境主,赶紧离开这里!我他妈受够了!!!”

  他狂叫一声,拿着刀就冲着梅生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梅生猛然睁开眼睛,喉咙里滚出一种如同活生生扯破血肉一般的凄厉尖啸!

  楚千酩只觉得脑中一嗡,仿佛无数细小血管齐齐爆裂,腥热的液体从鼻腔里喷涌而出!

  他喉中一片腥甜,眼前蒙上了一片血色。

  暗红视野之中,他看到贾师爷身上的皮就像被滚油浇过的猪皮一样膨胀起来,转瞬就爆裂开来!

  鲜血四溅。

  前一秒还面容癫狂的活生生的人,这一刻就变成了一滩鲜血淋漓的血肉混合物。

  “……呕!!!”

  楚千酩直面刺激,要不是扶着桌子,已经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了。

  祝凉面如白纸,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

  喷溅而出的血雾飞到半空中,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勾勒出了这个悬浮的小巧物体的轮廓——

  两人还未缓过神来,就倒吸一口冷气。

  一只布满铜绿的生锈虎头铃悬浮在空中缓缓浮现,仿佛呼被满地洞的铜铃唤醒一样,发出了令人晕眩的铃声。

  叮铃铃。

  他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是他们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邪恶之物。

  那段玄学界最黑暗最恐怖的历史,给今天留下的唯一遗迹。

  魇境深处,有无邪铃。

  楚千酩脑中如同骤然劈开了一道闪电,如同古老符咒一样的吟诵昏昏沉沉地飘过——

  死而复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运无常。

  那个时候他早该想到的,明明在课堂上学过,还考过……

  枯木开花,复又凋谢。

  血月当空,铜铃飘摇。

  就像是有某种神秘的存在扭曲了他的认知和记忆,这么明显的征兆,他此前竟然从未想过。

  就如历史书上不祥的谶语,如数百年来玄学界一直恐惧的那个未来。

  那个人……那个“神”,他回来了。

  “无邪铃!我又看见无邪铃了!我就是最虔诚的信徒!”

  刁辛刹终于爬到了这里,他又哭又笑地叫喊着,四肢以一种诡异的扭曲姿势向前,朝着梅生背后那墙壁上的巨大黑影爬去。

  “我主无邪……我终于看见您了……吾神……吾神……神!!求求您满足我的心愿……”

  楚千酩几人也看见了。

  梅生背后,那壁画一样的巨大黑影不知何时竟缓缓地动了起来。

  它从墙壁上凸起、浮现,如同一个黑雾组成的巨大神像,最终走出了墙壁。

  那种未知而诡秘的气息居高临下地逼近,极度恐怖的冰冷寒意不容逃离地缓缓降临,一寸,又一寸……

  同一时间,黑暗中幽幽地亮起了无数双冰冷的绿色竖瞳,仿佛点点鬼火,从四面八方缓缓地逡巡围拢过来。

  嘶嘶,嘶嘶……

  楚千酩控制不住地牙齿咯咯作响,双腿抖如筛糠。

  他看见舟倾师弟直挺挺地站在他和祝凉前面,一动没动。

  他想喊师弟快跑,想拼尽全力地逃,可他几乎用尽了全力,却像被那种逼近的巨大力量完全压制,根本动都动不了。

  师弟想必也和他一样,根本想跑都跑不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嘶嘶,嘶嘶……

  “哈哈哈……哈哈……”

  魑魅魍魉的气息跟随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厉鬼横生,阴灵惨笑,间或伴随着刁辛刹癫狂的祈祷声和笑声。

  “哈哈,哈哈哈……吾神!您终于回来了!我主无邪……我主无邪……”

  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恐怖威压面前,就连趴伏的梅生都浑身战栗地缩成一团,仿佛在尽可能装作自己不存在。

  楚千酩浑身颤抖地看着那个仿佛神像一样的巨大黑影向他们走过来,黑雾组成的脸看不清五官,却让他感觉它正带着微笑,恐怖地俯视着他们。

  巨大的黑影走到了红衣少年的身边,缓缓地弯下腰去,好像两根手指就可以把那副小小的身躯捏碎。

  楚千酩目眦尽裂,动弹不得。

  救命!

  谁能来救救他们!!

  他的师弟……他的师弟才十七岁!!他身体不好,才刚刚进入学院,他充满希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快逃啊师弟!!!!!!

  楚千酩惊恐万分的瞳孔里映出了那尊恐怖的黑影,半跪在红衣少年面前。

  随后深深垂下头去,嗓音幽深如同跨越千年——

  “我主无邪。”

  楚千酩嘴还大张着,仿佛飞到空中突然被雷劈中的鸡,满脑子空白:“??????”

  什么主?什么邪?我什么邪?

  舟向月:“……………………”

  舟向月:“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