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傩堂门外映入的熊熊火光突然一暗。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几人头顶炸开,高高的木质悬梁连带着四围墙壁轰然倒塌,直直朝着祝凉和师爷站着的地方砸了下来!

  黑雾骤然消散,楚千酩只觉身上束缚一松,他立刻朝着祝凉扑了过去。

  轰!!!

  土墙和木梁轰然倒地,腾起巨大的呛人灰尘。失去墙壁的阻挡,外面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们才发现梨园里已是一片火海。

  楚千酩呛咳着站起身来,回头寻找师弟。

  这时,他才猛然发现师弟刚才站着的地方,被一块燃烧的巨大木梁砸了个正着!

  “师弟!!!”楚千酩感到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的师弟啊!!!

  就在这时,一阵风撩开了燃烧的木头上阵阵腾起的黑烟,露出里面穿着红嫁衣的身影。

  楚千酩瞪大了眼睛。

  红衣少年站在熊熊火光的阴影之中,一手抱着血呼啦差的小鬼身子,一手拎着个小脑袋,正微微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把小鬼的脑袋安回脖子上。

  周围漫天飞扬的灰尘和火焰,在这一瞬间仿佛静止到不存在。

  刹那间,楚千酩寒毛直竖,莫名感觉师弟好像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听到师弟一声轻唤:“梅生。”

  楚千酩一个寒战,周身血液回流。

  梅生?

  小鬼不是叫枣生吗,怎么又变成梅生了?

  所以他就是境主吗?

  可梅生的人皮又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疑问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有一个潜意识的声音,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小小声说——

  小鬼就是境主的话,是不是杀了他就可以破境……?

  梅生的脑袋被摁在脖子上,勉强和身体合在了一起。

  但刺眼的暗红血液不断从他漆黑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中汩汩流出。

  舟向月不断用红嫁衣的袖子去抹,却越抹越多,把小鬼的脸上抹得一片鲜血淋漓,越发恐怖怪异。

  “师父……”他小声嗫嚅着,虚弱又眷恋,就像是奄奄一息的雏鸟下意识靠在大鸟的翅膀之下,渴求温暖的庇护。

  楚千酩心头一跳。

  他看见,小鬼原本就惨白得透光的身体,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稀薄。刺眼的火光映过他半透明的小小身体,就像是透过一片波动的水面。

  他原本漆黑瘆人的瞳仁却缓缓地变成了正常小孩那样黑而清亮的眸子。

  楚千酩之前一直没敢直视小鬼的脸,这时仔细一看,发现小鬼其实长着极为精致可爱的五官,若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一定是人见人爱的那种。

  ……很眼熟。长得很像老照片里,那个鹤立鸡群的漂亮孩子。

  梅生躺在舟向月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师父……”

  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里涌出,淌过胎瓷一样惨白的脸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最后滴落在舟向月身上刺目的红嫁衣中,消失不见。

  想来应该是很痛的,可他却挤出一个怯怯的、讨好的微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血泪,“师父,我会很乖的,不要扔掉我……”

  楚千酩感觉有什么很难受的东西梗在了心头。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是境主呢?

  肯定有哪里弄错了!

  “师父在这里,别怕,”舟向月轻轻地揉揉小鬼的脑袋,嘴角带笑、眼睛弯弯,语气轻柔而宠溺,像在哄小孩睡觉,“睡吧,师父会带你走的。”

  梅生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嗯。”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

  一阵风吹过,小孩透明得如同水波一样的皮肤纷纷散落,变成随风飘落的花瓣。

  舟向月怀里,只剩下一只小小的瓷娃娃。

  干干净净,粉雕玉琢,睡颜恬静,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楚千酩战战兢兢地看着师弟,没敢说话。

  ——如果小梅生就是境主的话,他现在这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他死了,魇境还没有结束呢……

  祝凉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有狗在叫。”

  夹杂在嘈杂的噪音中听不清晰,但确实像是什么动物在惨叫。

  舟向月转身往外走:“我们得去找境主。”

  “啊?”楚千酩一愣,还有境主吗?

  这魇境到底要套多少层啊?

  只见红衣少年拔腿就跑,“跟我来。”

  “哎!师弟!”楚千酩和祝凉对视一眼,只得咬咬牙赶紧跟上去。

  此刻梨园里到处火海熊熊,灼热的火舌肆虐,一不小心就会烧着衣袖或头发。

  呛人的热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到处都是滚滚浓烟,放眼望去,仿佛人间炼狱。

  几人拼尽全力向火海深处冲去,风声在耳边狂啸,房屋树木接连倒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经久不息。

  钝物扑地的沉重撞击声时不时响起,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就像不断有尸体倒在地上。

  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滋滋的油响,甚至时不时会踩过一滩不明的粘稠液体……仿佛是烤化的尸油……

  楚千酩被自己的联想弄得脸色有些难看。

  明亮的火光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鬼影幢幢,漆黑的裂缝从四面院墙上狰狞地攀爬生长,有诡异的黑色阴影从里面溢出,伴随着癫狂的笑声和呓语,仿佛鬼域洞开,撕裂了地狱与人间的界限。

  逸散的黑影一角划过舟向月的手指,白皙的指尖表面立刻像滴了一滴腐蚀性的液体一样,滋滋地冒出了鲜红的水泡。

  “不要碰到那些黑影。”舟向月提醒楚千酩和祝凉,又把瓷娃娃往怀里拢了拢,用嫁衣的大袖子牢牢罩在娃娃的脑袋上面,不让它接触到一点黑雾。

  随着他们的狂奔,那隐隐约约的嚎叫声越来越清晰。

  他们经过一面摇摇欲坠的墙。几米高的火焰被挡在墙后,院墙熏得漆黑,触手滚烫,一碰就烫掉人一层皮。

  拐过墙角后,楚千酩惊叫起来:“在那里!……那是,狼?!还是狗?”

  一只毛发凌乱的巨狼被半截燃烧断裂的屋檐砸到了地下,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小半身皮毛已经被烧焦了冒着火星,烫得它连声惨嚎。

  舟向月径直冲了过去,把瓷娃娃往身后的祝凉手里一塞,就向那块木板伸出手去。

  “师弟等下!”楚千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是魇境里的怪物啊!你不要命了?”

  他们不是该去找境主吗?

  舟向月挣了一下没挣开,一回头把楚千酩吓了一跳。

  一贯笑眯眯没个正形的师弟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双眸子黑得吓人。

  他盯着楚千酩,一字一顿:“它知道境主在哪里。”

  “啊!这样吗……”楚千酩下意识地松了手。

  那这样的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红衣少年已经猛地俯下身去,双手环抱住那块木板往上一抬。

  滋啦——

  少年的嫁衣袖子转眼便烧出了洞,皮肉与木板直接接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肉眼可见地迅速鼓胀、破裂,变成一片血肉模糊的焦糊状,一看就疼。

  但他却面不改色。

  被压在木板下的狼仿佛有灵性一般,在这一瞬间四爪同时用力,利箭一样从底下射了出来!

  它片刻也没有停留,似乎有爪子受伤了,一瘸一拐地狂奔着,随即尾巴一摆,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院墙上裂开的一个小洞里。

  舟向月二话不说,爬起来冲到了那小洞前,一弯腰跟着钻了过去。

  “哎师弟!”楚千酩没有拦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狗洞。

  小洞只到人大腿高,就像马戏团里狗跳的火圈一样大,周围一圈都是烧得焦烫发黑的砖石。狗身子小能灵巧地转过去,人要过去岂不得烫掉一层皮啊!

  但是想想师弟都已经钻过去了,他还说跟着它能找到境主……

  楚千酩一咬牙一闭眼,也从洞里钻了过去。

  哧——

  “嘶!”他的胳膊不小心擦到凹凸不平的洞口边缘,烫伤的剧痛瞬间传来,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气。

  一抬眼,那看起来病歪歪的师弟和一瘸一拐的狼半分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撒丫子狂奔。

  “救命,这俩是打了鸡血吗……”楚千酩叫苦不迭,龇牙咧嘴地钻过洞站起来。

  火辣辣的疼痛从胳膊上传来,他疼得甩了几下胳膊,边甩边腹诽:他这小师弟看着细皮嫩肉,也太能忍疼了吧,痛觉神经迟钝吗!!

  片刻之后,楚千酩和祝凉带着枣生,终于跌跌撞撞跑进了一个烧得七零八落的破旧砖房,抬头一看,就在刚刚倒塌的傩堂背后。

  “……哎哟卧槽!”楚千酩忍不住叫道。

  破破烂烂的四面墙壁上竟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暗金色的铜铃,乍一眼望去就像满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来人,令人头皮一炸。

  祝凉越过他身边,钻进了墙角一个半开的石门入口。

  这里有一个向下的阶梯,通向底下未知的地下室。

  楚千酩跟着前面祝凉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心中惴惴不安。

  越往下,恐惧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

  仿佛那黑洞洞的地下室,通往某个极其恐怖的力量的巢穴。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楚千酩犹豫道:“凉哥,这……”

  祝凉没有说话,却传来一道仿佛野兽喉咙里挤出来的咆哮。

  “凉哥?!”

  楚千酩惊慌抬头看去,却发现走在他斜前方的人根本不是祝凉,而是一团人形的黑雾!

  那黑雾猛然飘到他面前,如同一张展开的人皮,兜头罩了下来!

  楚千酩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得光怪陆离。

  火焰褪去,世界却亮起水纹一般流动的诡异红光。

  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周围摇曳,他仿佛沉入一片熊熊燃烧的灼热的海底,窒息而寂静,无处可逃。

  周围穿梭的黑影凝结出人形,缓缓从黑雾中探出没有五官的脸,对着他无声呐喊;探出手,拽住他的衣服和四肢,想把他拖入黑雾之中——

  “留下来……”

  “别走……”

  “你走不了了……留下来……”

  低沉而诡异的谰语萦绕在他耳边,无穷无尽。

  楚千酩头痛欲裂,吓得快要炸毛了:“别碰我!别过来!!!”

  叮铃铃。

  清脆空灵的铜铃声骤然刺破混沌,楚千酩眼前如同水波乍起,猛然换了一片景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地洞深处,却走偏了方向,还差一点点就要走进狰狞翻涌的黑雾之中。

  他抬眼看去,只见走在前面的红衣少年伸出了一只灼出一溜燎泡的细白手腕,手腕上赫然系着一串铜铃,正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

  祝凉也从旁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楚千酩,摇铃。”

  楚千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铃声可以驱散幻觉。

  所以,这就是铜铃遍布整个梨园,甚至连整个佛心镇的人们下葬时都要在手腕上戴一串铜铃的原因吗?

  叮铃,叮铃。

  楚千酩僵硬地晃荡起手腕上的铜铃,梦回小学音乐课上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一个手摇铃,跟着歌曲叮铃叮铃摇动的场景。

  他很快发现,铃音在耳边响起时,确实可以抵挡那种几乎刺破人神经的幻觉。

  两人一边摇铃,一边向地洞更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楚千酩听到熟悉的人声从前面传来:“神,吾神……啊……我主……”

  定睛一看,前面的地上爬着一个人——

  真的是爬。五体投地,手脚并用,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往前爬行的人影,正是刁辛刹。

  楚千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刁辛刹?!那个师爷不是说他死了吗?”

  看到刁辛刹胸口的刹那,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刁辛刹的衣服早已磨得破破烂烂,皮肤上满是破裂的水泡和表皮脱落露出的血肉。可以瞥见心脏的位置是个空洞,填充着胶质一般凝结的黑雾,黑雾如同条条黑蛇一般在其中出入穿梭,不时从空洞中探出头来。

  黑雾填塞了胸腔的空洞,也诡异地延长了这个无心之人的生命。

  “吾神……”刁辛刹已经全然疯了。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来人,而是自顾自地拼命向前蠕动着爬行,仿佛是虔诚的信徒在向着他早已堕落的神朝圣。

  这副样子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楚千酩两人刚从刁辛刹身边走过,就发现面前的黑暗深处隐约亮起了诡异的红光。

  红光之中,缓缓现出了一个魁梧恐怖的高大黑影,缓缓看向他们。

  楚千酩的腿又开始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种生物本能的恐惧直觉越来越清晰——

  停下!

  转身!!

  快跑!!!

  前面有一个你无法承受的恐怖怪物,有着深渊一样可怕的力量。

  那是一种痛苦邪恶至极的力量,给所有胆敢走进这片地洞的人带来沉沉的压迫感。

  叮铃铃。

  祝凉抓住了楚千酩的手腕,镇静的语气在他身边响起:“楚千酩,摇铃!你受的影响太大了。”

  清脆的铃声再次在耳边响起,楚千酩眼前一恍惚,这才发现面前的黑影并不是什么活物。

  地洞到底了,墙壁上画着一个涂黑的巨大人影,看不清相貌。

  人影画得极为高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黑色的图案诡异而繁复,就像是某种未知的远古神明的图腾,这样仰头看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

  人形脚下,趴伏着一只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怪物。

  好像是一头小熊。

  毛发蓬乱、一绺一绺地黏在身上的怪物被拴着脖子趴在墙边,铁项圈深深地陷进脖颈血肉里,鲜血顺着磨得红肿腐烂的皮肉一滴滴往下淌,苍蝇嗡嗡地围着它转,毛发腐烂露出血肉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蠕动的白色蛆虫。

  而那只带他们跑到这里来的黑狗则焦虑地哼哼着,用鼻子去拱自己奄奄一息的,又胡乱地啃拴在它脖子上的项圈,犬牙与铁链相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坚硬脆响。

  “这里怎么还关着一只……这是熊吗?!”楚千酩睁大眼睛,“是这只狼狗的同伴吗?怪不得它冒着火也要跑回来……”

  “不是熊。”舟向月忽然说。

  “……啊?”楚千酩愣了。

  “不是熊,”舟向月重复了一遍,“是人。”

  ……是人?!

  楚千酩猛然想到什么,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冲到了头顶,几乎要炸裂开来。

  这头熊……是人?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响起。

  “叮!恭喜境客舟倾、楚千酩、祝凉发现【梅生(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