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是……我们的师弟?”

  咕咚,楚千酩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大脑快要宕机了。

  红衣少年脸上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可怜巴巴地蹭过去:“对不起,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们,我知道我没有天赋,能被弑神学院录取已经是走了狗屎运,如果我被老师发现自己偷偷进魇境的话,一定会被开除的……”

  被“没有天赋”的师弟骗了一路又带飞了一路的楚千酩和祝凉:“……”

  少年泫然欲泣,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自小父母双亡,流浪长大,被打被骂很多次差点死掉……如果没法继续在学院学习的话,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他吸吸鼻子,捡起手边的狐面具,要塞给楚千酩:“为了向两位师兄赔罪,我,我把境灵给你们吧……等会遇到危险了,你们把我推出去就行,你们快跑……”

  楚千酩赶忙把面具推回去:“你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让师弟挡在前面!你说是吧凉哥?”

  “……凉哥?”

  舟向月小心翼翼地觑了祝凉一眼。

  从刚才起,祝凉手上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

  那把小刀形状奇异,不过手掌长度。锋刃闪烁着锐利的寒光,在祝凉修长的指间旋转,看得人眼花缭乱.

  向月分心疑惑了片刻,刚才第一眼看到时,那小刀是现在这种两面刃的形状吗?

  【哟!小凉把灵犀法器都拿出来了!】

  【杀气腾腾啊】

  【最喜欢小凉的柳叶刀了,和他的人一样又冷淡又危险】

  【同感!尤其喜欢祝宝这样玩刀的样子,帅爆了】

  祝凉手上玩着刀,目光却注视着舟向月,淡淡开口:“刚才魇境说你叫周青。我记得,昨天被刁辛刹打死的那个境客,也叫周青。”

  他的目光在舟向月身上慢慢扫视一圈,“……你就是他。”

  指尖刀刃一道寒光,晃了舟向月的眼。

  舟向月脖子一凉。

  ……哦,你才发现啊。

  他一边腹诽,一边抹了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好像真的被他打死了,眼前一黑……可是之后不知怎么的又醒了过来,刚一睁眼,枣生就扑到了我怀里,叫我师父……”

  一开始就是被摁头叫师父的枣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工具人枣生:你有问题吗?】

  【没有师父也要创造师父】

  枣生眨了眨迷茫的大眼睛,正要开口,忽然被舟向月一把薅到了怀里,狠摸了几下脑袋顺便捂住嘴。

  舟向月:“我当时被吓了一跳,但他缠着我不让我走,后来我也就只好接受了。我猜他是不是没了师父,把我当成他的师父了,就像走丢的小鸡崽把见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母鸡一样……”

  工具人枣生:“……”

  “……这里好可怕啊,我害怕的要死,就觉得枣生这么可爱又这么厉害,他的师父应该也是个挺厉害的角色,那我扮成他的师父可能会比较安全……再后来遇到两位师兄,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生怕两位不是好人,所以还是装成了道士。”

  “之后知道两位师兄都是好人了,又想起你们当时亲眼看到我死了,冒然站出来说我死而复生恐怕会吓到你们,所以犹豫了很久,再加上咱们不是一路惊心动魄的根本没什么喘息的机会嘛,所以一犹豫就到现在了……”

  少年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泪水氤氲,羽睫如凝了雾一般:“我真傻,真的……楚师兄,祝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救命,我牙酸】

  【这演技绝了,你看枣生那迷茫的小眼神,他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对着这么张脸,当然是原谅他啊!】

  “哎好了好了师弟,你别哭了,”楚千酩牙疼地连连摆手,他最见不得人哭了,尤其还哭得这么可怜兮兮,“好好好都答应你,我们不会告诉……”

  “有个条件。”祝凉突然拦住他。

  楚千酩:呃?

  祝凉:“我想起来了,这一届新生里确实有个‘舟倾’,怪不得之前听到你的名字觉得有点耳熟。”

  他转向楚千酩:“是小船的舟,倾倒的倾,不是你想的那个周青。”

  楚千酩呆呆道:“啊……”

  舟向月连连点头:“是吧是吧,师兄!”

  祝凉接着对舟向月说:“师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新生入门,要参加摸底考试。”

  “还有摸底测试?”舟向月惊恐道。

  “对,”祝凉严肃地点点头,“到时候你楚师兄就托付给你了。”

  舟向月:“?”

  楚千酩:“?”

  祝凉凉凉地瞥了楚千酩一眼,对舟向月说:“他是二年级的弟子,上学期期末考挂科了,所以这次开学后要和新生一起参加摸底考试补考。”

  楚千酩:“……喂!”

  他偷偷踩了祝凉一脚。

  祝凉当他不存在。

  舟向月恍然大悟,随后面露难色:“啊,摸底考试会不会很难……师兄,我这次真是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因为跟着枣生的原因才苟到了现在……”

  祝凉:“舟师弟,你要真是第一次进魇境,那之后通过摸底考试肯定没问题。你把楚千酩带过及格线,我们就不把你偷偷进魇境的事告诉别人。”

  舟向月摸了摸鼻子:“这样的话……那,好吧……我尽力……”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神色一冷,手中银刃脱手,径直向舟向月袭来!

  舟向月瞳孔骤缩。

  ……他都答应了,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啦!

  叮!

  金属相撞的激越清音在他耳畔咫尺炸开。

  一明一暗两道银光先后落地,发出当啷的清脆响声。

  一缕被削断的黑发缓缓从白皙的脖颈边飘落。

  祝凉手中一动,柳叶刀便嗖地回到了他手中。

  他一脚踩在落地的燕尾镖上,拦在舟向月和傩堂门口之间:“住手。”

  “祝小公子,你最好让开。”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枯瘦阴森的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眼红血丝,身上衣袍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的手中还捏着另一把银黑色的燕尾镖。

  “啊,你是刁辛刹身边的师爷?”楚千酩叫道,“干嘛上来就杀人?刁辛刹呢?”

  “……刁爷已经死了。”

  “死了?!”楚千酩大惊失色,就连祝凉都一惊。

  刁辛刹是这次进入魇境的境客中灵力和资历都最高的一个,还拥有许多无赦道搜集的阴邪道具。

  可以说,他对上其他境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碾压的优势,如果真的全力以赴,甚至可以与宋班主那样的高武力值npc或是宋莺时那样的厉鬼一战。

  可刁辛刹居然死了?!

  祝凉神色凝重。

  大傩开始已有一段时间,鼓角声和吟唱声已经很近。

  看来,随着大傩时间推移,这个魇境的危险真的在飞速增长。

  师爷阴森地笑起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红衣少年手中的面具,“无邪君的面具在你手里啊……那就是境灵吧?”

  “我听到魇境广播了。你没有死。”

  他神色阴沉地往前走了一步,“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道具,居然死而复生……但现在,把境灵交出来。”

  “师兄,救命。”舟向月怯怯地往祝凉身后缩了缩。

  祝凉:“……”

  他可不是楚千酩那个傻子。

  咚咚咚,沉重的鼓点越来越近地震动着几人的耳膜,就连傩堂里悬挂着的纸幡、傩案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都随着鼓点震动。

  大傩行进的队伍,恐怕马上就要到达傩堂了。

  就在这时,祝凉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漆黑的森浓雾气不知从哪里出现,缭绕在几人周围,与黑雾接触过的肢体都陷入了麻痹状态。

  黑雾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怎么回事!”楚千酩大惊,“呕——”

  “对不住了,”师爷见到得手,阴恻恻地笑起来,“原本想着你们两个也算有点背景,我不想对你们动手。但你们这么没眼色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手上一动,黑雾骤然大盛,在他们周围快速流动,仿佛嘶嘶爬动的一群黑色毒蛇,蛇潮涌动,逐渐淹过他们的大腿、腰部、胸口……

  “你!”楚千酩额上青筋暴起,“我们就快要找到境主了!我们杀死境主,你不也能破境吗?你疯了吗,现在来搞境客内部自相残杀?”

  “呵呵,”师爷嗤笑道,“境主在哪里?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何况谁知道那个境主是不是什么凶残的厉鬼,能不能杀他还是个问题。”

  几个少年都被困在他的黑雾里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了红衣少年,阴恻恻地笑起来:“只有这骗子手里的境灵,才是唯一保险的东西。”

  要破境,必须杀掉境主。

  但如果只是一个人离开魇境,那么集齐境灵也是可以的——当然,如果有人集齐境灵并离开了魇境,那么剩下的人成功破境的概率会直线下降。

  “你们两个,恐怕被他骗了一路吧?别被他这无辜的外表蒙骗了,我告诉你们,他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我敢保证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进魇境!”

  【看我就说吧!我也觉得小船绝壁不是新人,不是听说大佬可以开马甲小号的吗?他要特么不是什么大神的马甲,我倒立吃屎!】

  【本来想说+1,看到最后一句话劝退】

  【帮你记下了,又一顿了,期待将来你大吃一斤】

  “听你们刚才的话,他是你们那劳什子学院的新生?告诉你们,他混进去的目的绝不简单,你们等着全部被他害死吧……”

  “你他妈少来这里挑拨离间危言耸听!”楚千酩怒目而视,可惜拼尽全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瞪得眼珠都疼了也动弹不得。

  “无知真好。”师爷笑了笑,没再理会楚千酩。

  他将一枚锋利的燕尾镖抵在红衣少年脖颈上,逼得他抬起头来:“我警告你不要乱动,我这燕尾镖上可是有剧毒的。”

  他阴毒的眼神在少年脸上逡巡良久,仿佛要将他的脸牢牢记在心底。

  同时,他的手伸向少年手上攥着的那张邪神面具。

  “啊!”师爷猛地缩回手惨叫起来,惊异地望去——

  一只小鬼凭空出现在那张面具之前,一张嘴裂开了半张脸,里面的牙齿满是层层叠叠的刀刃,染上了鲜血——刚才小鬼咬了他一口。

  小鬼死死抱着舟向月的大腿,一双漆黑眼睛死死盯着师爷,流下两行血泪,“不许你,抢!”

  “呵,乳臭未干的小鬼,”师爷轻蔑地笑起来,声音森然,“不自量力。”

  他手指微动,枣生的头颅便骤然从脖颈撕裂飞了出去,四溅的鲜血洒了舟向月一身。

  “啊!!”枣生发出了痛极的惨叫声。

  自从成为鬼以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痛——撕裂的、滚烫的,仿佛魂魄也被撕开……

  没有头的小鬼只剩下一个露出骨头碴、血肉模糊的脖子,这脖子茬使劲往舟向月腰上怼,两只小手死死环抱住他,把面具紧紧摁在里面。

  “滚开!不给你!”枣生的声音愤怒得哆嗦,但因为声音是从地上的脑袋嘴里传来的,便多了几分滑稽。

  “哦,原来是炼了个小傀儡,”师爷冷笑起来,“你的傀儡术可以啊,掉了脑袋都对你死心塌地,那我就来试试你这小傀儡能坚持到几根胳膊几条腿……”

  他再度抬起手——

  地上的小鬼脑袋怕得紧紧闭上了眼。

  “枣生,放手。”舟向月突然轻声说,“面具给他。”

  紧紧抱着他腰的冰凉小手僵了僵。

  “啊?!”楚千酩惊讶地看向舟向月。

  在魇境里集齐境灵多难啊!光是宋莺时的红盖头,就是九死一生,而那仅仅是境灵的四分之一碎片而已!

  他竟然就要这么把境灵拱手相让吗?

  “嗯?”师爷瞥了舟向月一眼,“你还想使什么诈吗?……哦,难道是心疼你这小傀儡了?真稀奇。”

  “师父!”地上的枣生脑袋委屈又生气地叫了一声,血泪淌到地上。

  “放手。”舟向月的声音依然平静,却严肃了几分,“你不听师父的话了吗?”

  “我……”枣生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舟向月身上的嫁衣,几乎要将它撕破。

  许久许久,他终于慢慢地松开。

  没有脑袋的小鬼动作僵硬地将面具拿出来,递给了师爷。

  “叮!恭喜境客贾文彦获得境灵【梨园梦】!”

  声音一响,师爷明显松了口气。

  “杀境主通常比集齐境灵容易,”他掂量着那面狰狞的邪神面具,玩味地打量着舟向月,“你居然集齐了境灵,之前连我都小看了你。但你倒还算是识相。”

  “不过……”贾师爷忽然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你们几位要是从这里出去,我必然没有好下场。”

  “我说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对不住了,我就干脆利落点儿,送你们三位上路吧。”

  楚千酩大惊:“你怎么这么丧心病狂!”

  师爷冷冷一笑:“这里是浮屠境,知道吧?既然来了这里,就要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会奇怪。”

  他念动咒语,那些缠绕在三人身旁的黑雾忽然开始逐渐实体化,变成了一条一条粗糙又滑腻的、仿佛蛇皮一般触感的绳索。

  绳索一圈圈缠住了他们,然后开始勒紧。

  “草……你……大爷……的……”

  楚千酩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拼尽全力地挣扎。可是之前黑雾尚未实体化时他便浑身麻痹动弹不得,现在化成了绳索,虽然四肢恢复了知觉,但也被捆得结结实实,根本无法挣脱。

  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突然在傩堂外炸响,仿佛五雷轰顶。

  大傩已经来到了傩堂外。

  门外火光大盛,光怪陆离的影子扭曲地投映在傩堂里的神像、傩案、香案、贡品上,如同鬼魅横生的幻境。

  师爷一见,立刻焦急起来,手上狠狠一拧!

  舟向月听见自己的骨骼“咔”的一声响。

  怕是断了根肋骨。

  这身体还真是皮薄骨脆啊,人家楚千酩脖子都还没勒断,这边骨头就断了……

  他正腹诽呢,一根蛇索便卷上了他纤细的脖颈,猛地一勒!

  “!”舟向月呼吸被扼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顿时开始充血,迅速涨红起来。

  窒息的痛苦迅速涌上来,眼前的视野边缘开始变得忽明忽暗,金星乱飞,一点点黑下去。

  “叮!”断断续续的提示音传入耳中,“你的狼狈逗笑了神明,他送给你一个梦境。”

  ……

  舟向月眼前一花,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尘土飞扬的街道。

  “呼……呼……”

  急促的呼吸让喉咙里泛起血腥气,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正被人拽着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就像后面有很恐怖的东西在追他们一样。

  奇怪的是,旁边的脂粉摊子居然比他还高。

  舟向月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谁了。

  旁边拉着他的手飞跑的,正是小男孩多劫。

  多劫看起来七八岁,比此时的他高出一个头。

  ——是多劫带着枣生在逃跑。

  两个孩子跑得慌不择路,甚至闭眼钻了个狗洞,顾不得拍一拍头上的尘土,就跌跌撞撞接着跑。

  舟向月的心脏剧烈跳动,听到了沉重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们经过了街边的糍粑摊子。卖糍粑的老奶奶正半闭着眼坐在藤椅上打盹儿,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奶奶!救命!”多劫冲上去拽住老奶奶的蒲扇。

  老人睁开眼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转身推开身后小院的门:“进去,快进去。”

  两个孩子忙不迭地冲进了院子,奶奶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了。

  骤然从玩命的逃亡中松弛下来,两个孩子都累坏了,瘫在地上直喘气。

  “哥,哥哥……”枣生向哥哥张开双臂,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多劫叹口气,安抚地抱住枣生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枣生,你别说话,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可能是门缝里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他又把耳朵贴到门上。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糍粑奶奶的声音:“……下次可看好了,再叫我帮忙,就不止这点钱了!”

  多劫瞳孔骤缩,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枣生蹿去:“枣生,跑!”

  大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打开,班主嘲讽的声音响起:“还想往哪里跑?”

  多劫拖着枣生疯狂往前跑,可院子太小,他们转眼就被墙拦住了。

  多劫抬头看了一眼。

  墙不高,他其实可以爬过去,但还有枣生。

  他猛吸一口气,将枣生抱到肩膀上,把他往墙上一推:“跳下去,快跑!”

  枣生直接被他推下了墙,咕咚摔到地上,带着哭腔尖叫道:“哥哥!”

  “跑!”多劫几乎破音的叫声从墙那边传来,“枣生,跑啊!再也别回来了!”

  枣生一个激灵,转身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他看不见背后隔着墙的景象,却听到背后传来混乱的声音。

  班主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钝物撞击声、哥哥的惨叫声、骨骼断裂的声音、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

  “跑!”

  “快跑!”

  “别回头!!”

  无数声音如同放大了千万倍一样击打着他的耳膜,就像是这世间最疯狂混乱的噩梦。

  “打死你……还敢逃跑,看我不打死你!”

  “原本你有个好皮相,我还想留着做摇钱树的……可谁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弄死你这个小畜生,我再去把那个抓回来,一个也别想逃!”

  枣生一边哭一边跑,跑过高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土墙,跑过点着香放着贡品的门口神龛,和他一般高的无邪君神像看着他微笑,面容悲悯。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他好像跑了很远很远,但他其实连院子后的小径都没有跑出去。

  在小径的尽头,他撞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千儿?是千儿吗?”

  还未等枣生反应过来,他被猛地抱进怀里。

  女人死死搂着他,嚎啕大哭:“妈妈找到你了,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枣生迷茫地抬起头。

  看到女人的脸的一瞬间,一切忽然崩塌。

  ……他见过这个女人,他喊“妈妈”的女人。

  仿佛错乱的幻觉,女人以一个神明般恐怖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中满是嫌恶,嘴唇一张一合:“我不要你这个讨债鬼,我已经把你卖给戏班了。”

  “我生下你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用你换钱让我过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问题?”

  “从今天开始,你不叫多劫了。你的主人叫你什么,你就叫什么……”

  “你的名字是……”

  想想你的名字……

  想想你叫什么……

  仿佛一道电光撕裂夜空,照亮庞然杂乱的记忆深处,许多散落的线索。

  舟向月明明在无邪君面具的境幻里看到枣生和榆生认识,可当他向枣生问起榆生时,枣生却一脸茫然,没有任何印象。

  在宋莺时的梦里,年轻的学徒们说,枣生运气好,被他的亲娘赎走了。

  佛心镇的灾难在那之后才降临,他没有死在那场悲剧中,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魇境里。

  小眼镜藏起来的老照片里,舟向月见到的枣生名字被水渍污损,而那个照片里的“枣生”,则是一个面孔完全陌生的孩子。

  枣生和梅生长得有几分相似,像亲兄弟一样。

  最后的1/4境灵【██(人形)】散落在三处。

  【██的人皮】藏在神像里,【██的魄】附在小眼镜身上,【██的魂】则指向枣生。

  ……

  “哥哥……”

  幼小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舟向月猛然惊醒,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轰鸣,盖过四面熊熊火海的燃烧声响,盖过无数厉鬼的哀嚎。

  冰凉的手臂紧紧抱在他腰间。

  另一只冰凉的手则扒开了他的手指,在他的手心划来划去。

  舟向月低下头,看见没有头的小鬼拉着他的手,焦急地在他手心来回划拉。

  不对。

  按理说,小鬼和他裸露的皮肤并不能接触,碰到就会穿过去。

  舟向月猛然发现,小鬼那小小的手指根根血红,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片狰狞血迹。

  ——小鬼蘸了自己的血,在他的手心写字,想告诉他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信息!

  作为魇境中的鬼,枣生几乎是突破了自己最本能的恐惧,吃力地、一笔一画地,在他手心涂抹着那两个字……

  那两个他甚至不认识,只能歪歪扭扭依葫芦画瓢的字。

  横,竖,撇,捺。

  每写下一笔,小小脖子的断口处就涌出一大股鲜血……

  舟向月猛地握紧了手,不让那冰凉黏腻的小手继续在他手心写字。

  细小的手指在他的手心挣动,一片湿滑。

  他想写两个字。

  舟向月冷笑着看向贾师爷,嗓音嘶哑着念出两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

  ……他早就猜到了。

  他在班主房间里发现的红色荷包,明显是女孩子做的女红,上面绣着朵朵如雪般的白梅。

  他此前在冥婚墓里判断出唯一的真新娘,就是因为那位新娘的红绣鞋、嫁衣和盖头上绣了梅花,而那梅花与荷包上的梅花刺绣几乎一模一样。想必宋莺时在给自己绣嫁衣时,还相信着梅生会来救她。

  甚至榆生还提起了那个荷包——正是宋莺时送给那位师弟的荷包。

  宋班主买了十来个徒弟,所有徒弟都以树木命名,曾经拥有自己名字的多劫也不例外。

  这个魇境的境眼。

  那个消失的孩子的名字。

  枣生拼了命想要告诉他的,这个魇境最黑暗的秘密。

  梅生。

  舟向月抱紧了怀里的小鬼。

  他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没有见到过枣生。

  真正的枣生就如记忆里那样早就离开了这里,逃离了原本注定的命运。

  那个幸运的孩子或许有了会给他做油炸糍粑的妈妈,会给他洒上满满的一勺红糖浆,甜得像蜜。

  或许还有个会给他做漂亮的木匣子的爸爸,甚至带他去买了精致美丽还会放出音乐的八音盒。

  枣生年纪太小,在戏班的记忆也过于痛苦,以至于他就此遗忘了那段记忆,就像忘却幼年时曾经喂过的一只流浪狗。

  直到梨园大火,一切湮灭,他再也没有回来。

  梅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魇境里的见到的这个小鬼“枣生”不是枣生,而是年幼的梅生。

  所以他才会五官肖似长大的梅生。

  所以他不认识榆生,因为榆生是在梅生之后才进入戏班,年幼的梅生没有见过他。

  这个魇境因梅生的怨气而生,可哪怕在这个魇境之中,他都连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都幻想不出来。

  于是最后,他幻想出了另一个自己,让那个从不存在的哥哥,救年幼孱弱的自己逃离。

  可这个梦境无数次地重复,每一次他都会在哥哥的牺牲下哭着逃离,在小路尽头遇到他的妈妈,最后梦境崩塌。

  因为他真正的妈妈,把他像牲口一样卖掉了。

  ……

  一股阴冷的狂风吹进傩堂,满堂闪烁的烛火齐齐熄灭,傩堂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能听见沉重的傩案子发出彼此撞击的闷响,四面悬挂的纸幡哗哗作响。

  师爷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剧变:“你……!!”

  这个疯子!

  他竟然说出了禁忌词,想要惊动境眼!

  空气变得彻骨阴寒,隐约有嘶嘶声从看不见的桌角、墙壁裂缝、屋檐房顶传来,污秽而恐怖的阴影缓缓爬动,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冒出一个念头。

  ——有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