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 旧城区。
虞晓很少白天到这里来，比起中心市区的热闹繁华，这里白天安静得有些荒凉。
酒吧在白天也是无人问津的场所, 他和章元镇一起上了阁楼，发觉今天的气氛有些奇怪。
老徐家里总是有一种又暖又辣的氛围, 像火锅一样，眼前却有些清冷凝重。
“医生不太同意再接研究所的订单。”
章元镇解释道, “但是老徐觉得以前也跑过那么多回，都没什么问题，这是最后一次了，干完就能直接挣够养老金, 医生也能多休息几天。”
“义体师的工作精密又辛苦，医生这段时间太劳累了身体不太好。本来他们计划下半年收摊回乡下的，等这次运输跑完, 拿到赏金, 大概下周能会直接走了。”
“因为这事，昨晚上大家还提前吃了顿火锅, 喝酒谈心到凌晨。现在大家都还在房间里睡觉醒酒呢。”
他指了指厨房, 又压低声音悄悄地对虞晓说，“其实我觉得，医生还是不愿意他们去，只是拗不过大家才妥协的。”
虞晓点了点头。听到外面的谈话声，一扇卧室门被推开了，莱希亚打着呵欠，两眼泪花地走出来, “你怎么来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虞晓说。
章元镇有点紧张地问, “4567什么时候来？需不需要准备些什么？”
他研究的课题和HIC在做的项目高度相关, 能够和异种面对面的机会十分难得，必须得在旁边好好观察记录。
莱希亚揉着眼睛说，“哦，那你给他泡杯茶吧。”
“……”
“不然还能准备什么？他每次来跟单的时候话都不多说一句，干完活就走，连一口火锅都没吃过！居然有人能拒绝火锅？他别是戒过毒吧？”
“唉，”虞晓听渴了，一只手往身上摸了个空，“可以给我一杯吗。”
周夜声不知道他要出门，没有给他准备水壶。他自己也总是忘记背出来。
章元镇连忙去拿出两瓶海盐水。自从被异能转化成半个海洋生物后，他也喜欢上这种口味的饮用水，拧开一瓶递给虞晓，顺带打听些好奇已久的小八卦，“您跟周教授谈得还好吗？”
“很好喔。”虞晓一口气喝完整瓶水，呼吸舒适多了，“他超可爱。”
“呦？你俩可算谈上了。”莱希亚听到也来了兴趣，拎着冰汽水一屁股坐他旁边，“展开讲讲。”
虞晓非常乐意。
但是该从哪里讲起呢？他最初在海里捡到周夜声时，周夜声还太小，上岸时又被他清除了记忆。后来周夜声在海边捡到他，他处于退化期也没有记忆。他们缺乏一个共同的开始。
虞晓陷入思考。
【人类语言中，有什么词汇是表示第一次见面就非常喜欢的意思吗？】
章元镇说：“一见钟情？”
“喔，”他对这个词的音律和释义都很满意，笑眯眯地颔首重复，“一见钟情。”
“聊什么这么热闹。小王也来了？”老徐披了件衣服从屋里出来，“研究所的车到了，去接一下。”
“这么快啊。”莱希亚麻利地起身去接车。
虞晓被吸引注意，跟着她下了楼，“不是说今晚么？”
“小孩嘛，都想出来玩。”莱希亚不以为意道，“研究所里的异种平时就只能生活在所里，被各种研究员观察记录数据，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一趟，他提前来早一点，就能多会儿时间自由活动。”
她见过4567不止一次了，对这情况也习以为常，直接去废弃停车场，研究所的黑色运输车就低调地停在那里。
4567全身被斗篷覆盖，比车的外观还要低调地坐在驾驶座上，看到她时小声说，“要叫两个人来替你搬。”
“不用。”莱希亚亮出自己新装的无情铁手，嚣张地笑，“这玩意儿最高承重两吨，能把你整辆车都搬起来了，还搬不动区区两只实验体？我直接一手拎一只好么。”
“……”
4567没有评价，只是打开了后车门，“地址已经发给你们了，天黑后出发。”
“知道。”莱希亚双手抓着保险柜，从研究所的运输车上转移到自家皮卡的后车厢里。
虞晓经过看了一眼。后排没有座位，只横放着两个漆黑的长方体保险柜，缸顶上印着不明显的“HIC”灰色标志，每只搬下来都有一人多高。
他走到前面去敲驾驶位的车窗。4567明显已经认出了他，却拉紧兜帽刻意无视，直接发动引擎。
虞晓有些不满，一拳打碎了车窗，“下来。”
莱希亚在不远处瞥见“嚯”了一声，干完活又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
4567呆愣了几秒，想不到他会这样简单粗暴地威胁，也没有任何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短暂的迷茫后，他还是听虞晓的话下了车，“你怎么还在这里？研究所还想抓你的。你应该回海洋去。”
“别管。”虞晓开门见山道，“你是我的弟弟？”
“……”
“你的精神体里，有人鱼的波动。”这一点4567和周夜声很像，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注意到了，因此才对这个实验体分外在意。
按照周繁工作手记里记下的内容，4567很可能也是人鱼女王和某个实验体诞下的孩子，那么同样也是他和周夜声的亲族。
“不要害怕。”虞晓说，“离开研究所，海洋依旧会善待你。”
他不喜欢看到海洋生命和邪恶的人类机构搅合在一起，尤其是那里还断送过上一任女王的性命。
4567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摘了兜帽。银发倾泻而下，他羸弱的脸上显露出局促的神色，灰绿色的眼睛瞥着虞晓，小声说，“我不是你的亲族。”
他缺乏与外人交流的经验，说话的口音尚且生疏，但看起来神志正常，比格斗场那些被动物本能支配的异种们更具人类智慧。
“你的母亲，不是人鱼吗？”虞晓问。“她拥有和我一样的发色，和蔚蓝的眼睛。”
“我的基因被改造过，只是编进了一段人鱼的DNA。并不是被人鱼孕育出的后代。”
他终于直视虞晓，目光闪烁。被天性影响，他对虞晓具有天然的亲切感。因此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无法像其他实验体那样，毫不犹豫地动手伤害虞晓。
“你认得研究所里的那只人鱼？”他近距离地打量虞晓红色的短发，“你们的确很像。”
“她是我的母亲。”虞晓说。
4567张口却又语塞，低下头没说什么。虞晓却看出他反应中透露的端倪，“你知道很多她的事？”
“我没……”
“告诉我。”
天色微沉。下午的废弃停车场里只余他们两个，因而显得格外寂静。
虞晓皱眉看着眼前的羸弱少年，语气少有的严厉，“她死于一年前。告诉我，她遭遇了什么。”
他的身体轮廓泛出淡红色的光芒，海洋之王的威压对4567起效。
即便从小生活在研究所的观察间里，并不懂得海洋里的阶级社会，4567依旧感受到天然的压迫感。
他的基因被编写成爱好和平的生物，感受到威胁时才会尝试发动异能。但他的摄魂术几乎完全依赖于精神攻击，精神体强度跟虞晓无法较量，就连体能也一眼看得出是打不过的，反抗和逃跑成功的概率都接近于零。
“我没有……和你的母亲生活在同一个区域里，只远远的见过她一次，所以也没有知道很多。”
“那就说你知道的。”虞晓郑重道，“全部。”
“可是我不能背叛研究所。我不能离开研究所，那里还有我的朋友。”4567摇了摇头，小声说，“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关于她的事。”
“那就把你，和你的朋友，都接出来。”虞晓理所当然地说，“一起离开那里，就好了。”
“……”
还可以这样？4567从未想过，“一起……离开？为什么？”
跟头脑简单到几乎一片空白的孩子对话，居然是这么费劲的事。虞晓心累地叹了口气，“那里不是好地方，你应该知道吧。”
4567还在震惊中。
他当然知道。研究所里的生活是单调的，不自由的，研究所之外有真正广阔的世界。
所有生物都具有向往自由的天性。他也被这刻在基因里的诱惑吸引，才会努力跟其他实验体竞争，得到来出任务的机会。
但是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们，都对实验体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心温和，如同很久之前的动物园里的饲养员精心照顾小熊猫。
他在研究所里也生活得很安逸，最大的叛逆就是趁着来外面做任务，在这段无人管束的时间里悄悄开车去冷饮店外，用摄魂术随机附身一名幸运路人去吃冰激凌。
研究员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们，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大家都深信不疑。
他想象不到脱离研究所要如何生活。
【研究所是邪恶的地方，我一定会摧毁那里。告诉我真相，我以海洋的名义起誓，会庇护你和你的朋友们离开研究所。】
【否则，我也会向你降下惩罚。】
大地隐隐传来嗡鸣，天空变成沉闷的深紫色。远处海水暴涨，是海啸登陆的前兆。
虞晓心情十分恶劣，在艰难的对话中耐性即将告罄，碧绿的眼睛亮起宝石般的荧光，望向他时却积郁着无奈与悲哀。
“你也是海洋的孩子，我不想伤害你。”
天气剧烈变化，是不寻常的预示。章元镇在阁楼上等不住了，急急忙忙地跑下来，却在靠近时啪叽撞在无形的精神体屏障上，一脸困惑地打手势。
4567内心挣扎许久。研究所没有教过他该如何撒谎，他只能在说与不说之间选择。
他自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研究所里，心思单纯。再加上的确知道一些本不该知道的真相，他对虞晓还怀着一种愧疚的心理。
“那我只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他不敢直视虞晓的双眼，嗫嚅着说，“那只人鱼，她是……被安乐死的。她离开时并不痛苦。”
【研究员们想要让人鱼诞育后代，但是因为生殖隔离，还有对配偶的挑剔，她临终之前都没有成功诞下过孩子，唯一的一次怀孕也很短暂。】
【她曾经选中过配偶，那是一只穷奇。很多年前我发现过一本研究员手写的日记，上面就记录着人鱼和穷奇的孩子无法成活。】
【不到一个月，妊娠就终止了。】
作者有话说：
来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