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语调低沉,将往事缓缓道来。

  一千年前,天帝下凡游历, 隐瞒了身份, 与蛟族公主结识、相恋。

  时年天象有异, 是为太白经天,金星凌日。

  钦天监禀:“太白昼见于午, 名曰经天,是谓乱纪。天下乱, 改政易王。”*

  天帝震怒, 遂令司命星君推算, 算出是年,天下蛇族中,将有一族飞升成神。

  蛇族分螣蛇、虺蛇、化蛇、蛟族等数百支系, 而其中, 蛟族气运尤佳, 占据集天地灵气的阏泽, 修炼快于常人数倍。除了蛟族,便是螣蛇势力最盛。

  但不同的是, 蛟族是所有蛇族中最接近于龙的, 其他蛇族,飞升成神后依然是蛇, 而蛟族飞升, 则有千分之一的几率化龙。

  天帝遂召见二族, 告之是年, 二者中将有一族飞升, 看似勉励其勤加修炼, 实则挑唆二族相争。

  蛟族虽实力强于螣蛇,却不敌其阴险狡诈,工于算计,最终在阏泽被螣蛇灭族。即日,螣蛇全族飞升。

  而蛟族公主因怀有身孕,则在战争伊始就被天帝囚于天宫之中,得以保全性命。

  洛珝沉思片刻,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所以,那蛟族公主,是你母亲?”

  青旸垂眸:“是。”

  他的父亲为金龙,母亲则是一条青蛟。

  母亲恨父亲,连带恨从他身上流下的血脉。见他出生后是龙而非蛟,更是常常冷脸相对,连话也不愿同他讲。

  幼年,他曾割掉龙角,变作一副蛟的模样以求母亲的关爱。

  母亲见到他后,先是一喜,而后眼中厌恶更甚:“你真是同你父亲一样,只会欺骗于人。”

  再后来,她变得有些阴晴不定,神智也时醒时迷。

  有时抱紧他说爱他,说他身上留着的是蛟族的血,是蛟族最后的血脉。

  有时看到他头上新冒出来的龙角尖,又突然面目狰狞地掐住他的脖子,说他是龙族,龙族都该去死。

  但无论何时,只要他化作蛟身,母亲总是忍不住会爱他的。

  他不解,父亲既喜爱母亲,又为何在二族相争之时,不对蛟族施以援手?

  他问父亲,父亲说,能否飞升皆为天命,天道所定,不可更改。

  他问母亲,母亲冷笑说,因为天底下只能有一个龙族。

  母亲思念死去的亲族,憎恨日夜相见的仇人,又被囚于天宫中,不得自由,日夜忧虑,最终自戕。

  死前,她抓住青旸的手,将那幼嫩的手掐出血痕,恶狠狠地说:“如果你真把我当母亲,就替我报仇,替我杀了他,杀了他们。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认你。”

  青旸呆呆望着她偏执怨毒的眸子,说好。

  母亲像是松了一口气,放开他,怔怔地望着天顶。

  在神魂即将消散之际,她忽然轻声开口:“旸儿。”

  青旸一愣。

  这是自出生后的十年来,母亲头一次这般唤他,好似在这一刻才真正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他心中悲喜交杂,竟连话都忘了说。

  只听母亲神色恍惚地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龙,不是蛟...不是蛟的。”

  话落,她便寂然化作微尘。

  那之后,他愈发憎恶自己的龙身。

  那龙角长一次,他便割一次。再后来,不止龙角,连指头和爪子也一起割了,由五指变为四指,四爪变为两爪。

  待那血淋淋的伤口上长出新鳞,他便成了一只蛟。

  成为蛟,才会有人爱他。

  只是龙族天生具有超强的恢复能力,那些龙角和指头总是割了又长,如同烧不尽的野草,如同母亲对他绵绵不绝的恨。

  待他年岁渐长,修为高了些,便请求天帝,允自己带兵杀螣蛇。

  天帝却道:“螣蛇如今已是神族,随意弑神,朕岂非成了昏君?再者,神界各族制衡有序,不得随意扰乱。”

  天帝不允,他便试图只身杀螣蛇。

  杀不了修为高的老蛇,杀些落单小蛇却是绰绰有余。

  天帝对他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道他杀谁都行,却无论如何不能暴露了龙族身份,落了天下人话柄。

  那日,他不巧碰上一位修为高深的长老,一时不敌,一路奔逃,这才掉入凤族领地。却不想救自己的,正是之前偶遇的那只凤凰。

  风停云止,一室寂然。

  青旸垂着眸,声音嘶哑:“凤凰...我不敢告诉你我是龙族,我怕你...会厌我。”

  洛珝垂下头,身体渐渐发起抖来。

  猝然,洛珝掀眸,抬起一张泪水横流的脸,竟是在笑。

  他双目恶狠狠地剜向青旸:“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故意用那颗蛇果引我去柴桑山,好让螣蛇怀疑我心怀不轨,再骗我爱上你,好拿到我的羽毛,然后踩碎蛇族的蛋,留下羽毛,嫁祸凤族,让凤族替你母族报仇。”

  青旸面色惨白,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创,颤声道:“我的确杀了不少幼蛇,但我没有丢下你的羽毛,凤凰,你信我。”

  那根火红色的心尖羽飘落在地,如同淬了血。

  铁证如山,任何辩驳的言语都显得苍白。

  洛珝漂亮杏眼烧得血红,心脏痛得仿佛被千万根尖针同时刺入。

  那是他的羽毛,他最清楚。

  洛珝终是无法自控地溢出了哭腔:“原来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什么爱我、护我,全是假的、假的。”

  “阿珝...”青旸脸色苍白,“这其中或许..”

  洛珝恨声打断他:“还能有什么或许!螣蛇被灭,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我凤族从未与人结过仇,若是他人嫁祸凤族,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青旸脸上如同骤然被抽走所有血色,张了张嘴,喉咙却似被堵住,滞涩得发痛。

  洛珝泪水盈盈,却仍是冷眼睨着他,一字一句道:

  “青旸,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你活该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被孤独折磨,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孤身至死,无人缅念。”

  青旸面上血色褪尽,他仿佛骤然被刀刮去了皮肉,成了一个薄薄的空壳子,风一吹,火一烧便没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抓住眼前的人,又或是抓住别的什么东西,却被毫不留情地挥开了。

  下一刻,洛珝忽然聚集起浑身灵力,周身沸腾的凤凰火灼灼燃烧,爆发出冲天红光,汹涌炽热,如同不要命般朝他袭来。

  青旸纹丝不动,像是根本不打算躲。

  然而火焰未至,操控火焰的人却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灵力一断,烈焰便也随之熄灭了。

  那单薄的身体骤然脱了力般,向一旁软倒下去。

  青旸脸色剧变,忙将人接到怀中:“阿珝!”

  洛珝嘴角血迹斑斑,脸白如纸,却仍然在使劲把他推开,抗拒道:“...别...碰我。”

  青旸心如刀绞,低声道:“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指尖流出温和灵力,怀中人顷刻间便睡了过去。

  那样苍白、呼吸微弱,奄奄欲绝,青旸几乎有一种恐惧的错觉,仿佛他这么一睡,便不会再醒来。

  青旸颤着手,很紧、很紧地抱住了他,喃喃重复:“阿珝,我没有...没有丢下你的羽毛。”

  *

  日光灿烂,和煦的春风吹过,带来四月的暖意。

  洛珝坐在床上,对一旁端着玉碗等候的仙侍道:“放在这儿吧,我一会儿吃。”

  仙侍一愣,像是没想到绝食多日的人终于肯吃饭了,随即受宠若惊似的连声应是。

  “你先出去吧,叫他们都离我远一点,我不喜欢这么多人。”

  仙侍面露为难之色:“可是殿下吩咐了...”

  洛珝眉目一冷:“外面那么多层结界封着,青旸又封住了我的灵力,我还能跑了不成?”

  仙侍犹豫半晌,终是不敢惹恼了殿下心尖儿上的人,照他的吩咐做了。

  支开仙侍后,洛珝端起碗,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拾起锋利的碎片,毫不犹豫,恶狠狠地刺入心脏。

  撕裂的痛苦猝然袭来,他额上冷汗涔涔,痛得指尖都在发颤,却又无比坚定地攥住碎片,将之刺得更深。

  嘭地一声,洛珝无力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液从他胸口汩汩流出。

  他脸色越来越白,直到那血快流尽了,周身霍然燃起金红色的火焰。

  ——凤凰涅槃。

  在命悬一线时,出于对身体的保护,凤凰会无法自控地涅槃。涅槃时,洗筋淬骨,自然会冲破一切禁制。

  甚至,在刚涅槃后不久,体内充斥着未燃尽的涅槃火,凤凰的神力会猛然暴增数倍,只是过几日便会恢复原状。

  洛珝沉敛多日,正是想要借此机会,逃出藩篱。

  只听一声铿然凤鸣,一只浴火凤凰冲天而起,如无可阻挡的烈日,撞破重重结界,直冲云霄。

  *

  兜率宫。

  青旸神色凝重:“这羽毛上,当真看不出任何异常?”

  太上老君微微躬身,将那根火红色羽毛交还给青旸:“回小殿下,凡术法过处,必定留痕,只有微著之别。这羽毛若真被人动了手脚,老身却看不出任何痕迹,唯有一种解释。”

  青旸问:“何解?”

  “施术者的修为,远在老身之上。”

  青旸眉心一凝。

  还未细思,他忽然心口一空。

  ——他在紫霄宫中留下的数道结界,全部被人冲破了。

  青旸神色骤变,顾不得礼数,丢下老君直奔紫霄宫。

  待他看到血泊中已无声息的人,心脏仿佛瞬间碎裂成千万片,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下来。

  他慌忙抱起那人,触摸到那冰凉的体温,浑身都在颤抖,灵力探入,竟是已经毫无生机。

  正当脑中一片空白之时,耳边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青旸,若你还有半分愧疚,就来不周山找我吧。”

  这声音似乎是被人留在这具躯壳上的,话音刚落,怀中的人便倏然散落成灰烬,随风而散。

  青旸僵坐在地上,兀地被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慌攫住心脏。

  ——不周山,那是三界中的极寒之地。

  终年飘雪,寒冰亘古不化。

  而洛珝是一只火凤凰。

  *

  天地茫茫,风雪如刀,冰寒刺骨。

  这片雪原自远古时期便存在,千万年来,始终昏黑阴冷,终年不见天日。

  而此时,那风雪中竟缀着一抹明艳的红色,晃眼看去,像是一束日芒,或是一捧火。

  只是大雪怒卷,狂风呼号,那捧火在万里冰原中显得太过渺小,已经像是要熄灭了。

  天际骤然传来一声龙吟,青光如闪电奔袭,霍然落下,化作一个身形踉跄的青衣人。

  青旸望着那抹几乎要被掩埋的红色,心神剧颤。

  只见洛珝跪着雪地里,臂化羽翅,无声无息地耷在地上,那火红的翎羽尾端被冻得和雪地粘在了一起,仿佛也要就此化作一捧冰雪。

  已是不知跪了多久。

  “阿珝!”

  青旸失了往日的从容,仓皇奔去。

  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一道刺目闪电却乍然劈在他身前,旋即,金色屏障从闪电落处拔地而起,撑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巨罩,将他生生和眼前人分隔开。

  这是天降神力,凌驾于众神之上,他只看一眼,便知这罩子是无论如何也攻不破的。

  青旸一凛,抬头四望,只见黑云翻滚如怒涛,电光烈烈,雷鸣声震耳欲聋,如同巨山将崩。

  他颤声问:“阿珝,你要做什么?”

  一直垂着头的人终于动了动,抬起头,露出一双死灰般了无生机的眼眸。

  洛珝望着前方,神色空茫,并不看他,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惊:

  “青旸,我死后,世上便再不会有人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了。你可以安心地活上千年,万年,不必再费尽心思将我囚在身边,也不必再日夜忧心我会逃走。”

  青旸如同猝然被尖刀刺中心脏,脚步都晃了晃,站不稳似的。他脸色惨白,疾声道:“阿珝,停下!别做傻事!”

  “傻事...”洛珝突然笑起来,他埋下头去,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青旸,我此生做过最傻的事,就是错信了你。”

  青旸满面张皇,心慌得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连辩白都忘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顺着人的话答应:“好,好,阿珝,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想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别伤害自己。”

  洛珝轻笑一声:“你怎么会有错呢?你是天帝嫡子,将来要继承帝位的大殿下,自古帝王皆是完美无缺,英名千古,从不会有半分错处。”

  “就如同你父亲一般,轻飘飘一句话便引得二族相斗,将对他帝位的威胁铲除于无形。而你,也只不过是做了第一步,天道便顺应帝王之意,帮你完成了后面的九十九步。多么高明的计策,不费一兵一卒,只凭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便能挑起两族战争,借凤族之手替你复仇。”

  洛珝笑道:“不,你的计谋比你父亲的更精妙,天下人甚至对你做的事一无所知,自始至终,你都清清白白,不惹尘埃。”

  洛珝属火,原是极畏寒的,青旸望着他愈发苍白的脸,心都揪紧了,仿佛被什么重物拖住沉沉下坠。

  “阿珝,那羽毛并非我故意丢下,是有人在上面动了手脚。”

  他声音沙哑,语调低微,几乎是哀求,“阿珝,你信我。”

  洛珝没有回答,风雪飘摇,天地间只余猎猎风声。

  良久,他平静地抬眸,眉眼冷淡得如同山巅雪。

  青旸望着那双没有半分波动的眸子,心向无边深谷坠落下去。

  他知道无论怎么说,他的凤凰都不会再相信了。

  洛珝的声音很淡:“青旸,我问你,你可愿与我一同以死谢罪?”

  话音飘渺间,天际雷声已然大了数倍,墨云遮天蔽日。

  青旸整颗心猛然一沉:“阿珝!停下来!你先停下来!”

  洛珝很轻很轻地笑了,仿佛一片羽毛从他眉宇间划过,转瞬即逝。

  旋即,他仰起头,枯寂的眸中蜿蜒下两行血泪,仿佛撕裂苍白的皮肤,惊心动魄。

  只听他对着天穹,声音枯哑地念道:“我心昭昭兮,以念穹苍...此恨迢迢兮,共我...沦亡。”

  这是凤族殉天时唱的歌谣,青旸猛然反应过来,他竟是要借上苍之力,来彻底杀死自己。

  偏生还是在极寒之地,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只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害了全族的千古罪人,应该得到最沉重的惩罚。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攫住心脏,青旸双目血红,不惜损伤神魂,强行将全身所有灵力瞬间从筋脉中催发出来,霍然冲撞在那道金色屏障上。

  那在极限状态下爆发的力量,说是可劈山裂石也不为过,可撞上屏障也只是被反弹回来,不仅破不了屏障分毫,反倒让他被汹涌灵力震得经脉寸断,连连呕血。

  青旸仿佛不要命似的,一次次试图破开屏障,一次次被反伤,却只是徒劳。

  而那屏障中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转头看过他一眼。

  他听见洛珝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渺渺如云,遥遥若梦。

  “你既不愿,那我便将这不死之身...赠予你吧。”

  话音消散,天穹骤然炸响一声劈天裂地的雷鸣,层云撕开,青光倒泻,携雷霆万钧之力,陡然劈在雪中红衣上。

  被电光击中的那一刻,洛珝骤然化作一只火红凤凰,猛地向前扑落,委顿在地,呖呖哀鸣。

  青旸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凤凰——”

  他浑身浴血,蓬头乱发,一身风度尽失,灵力也已是几近枯竭。

  他一边试图劈开屏障,一边发了疯似的嘶声咆哮:“杀了我!凤凰!你杀了我!只要你停下来!回来!凤凰!”

  天雷阵阵,不喜不悲,不哀不怒,不怜痴人,不闻凡音。

  一道道刺目电光接二连三劈下,毫不留情,直到劈完九九八十一道,乌云褪去,金屏散开。

  青旸冲上前去,托起地上遍体鳞伤的凤凰,手脚发抖,声线直颤:“凤凰。”

  洛珝在他怀中化为人形,可身体却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仿佛他的身体已经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尚在徘徊的灵魂。

  那双眼睛望着他,依然明丽如初,澄澈如镜,蕴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

  青旸抱着怀中人,泣不成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哑声念着:“凤凰...凤凰...”

  洛珝身形渐渐消散,点点碎金如星子落下,化作一片火红翎羽,翩翩落于他手中。

  他望着青旸,轻声道:“送给你。”

  青旸颤颤巍巍抬手想要接过,那羽毛却忽地飘出,如一只蝴蝶,飞入了他的心口。

  他喃喃道:“阿珝,这是什么?”

  洛珝没有回答,或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他维持着抬起手的姿势,在他怀中一寸寸化作晶莹流沙,随风而逝。

  青旸目光追随着从指尖溜走的细小光点,呆了似的。

  有冰凉冷意落在脸上,他抬起头。

  漫天白雪不知何时变成了哀艳的红,纷纷扬扬,铺了满目凄色。

  如血如歌,天地同悲。

  他望着空落落的两只手,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干瘪的躯壳。

  世上再也没有凤凰了。

  ... ...

  青旸跪在大雪里,曾经如山般高大挺拔的身躯倾颓下去,风雪在他脸上刮出血痕,又转瞬凝结。

  他的身体渐渐被雪冻硬了,好似一座不会动的冰雕。

  许久之后,他僵滞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一抬手,被遗忘在雪地里的凌霜剑便破雪而出,朝他掌中飞来。

  他慢慢地,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黄泉那么黑,他的凤凰胆子小,会害怕的。

  在剑尖破开衣物,没入心脏的前一寸,一片殷红如血的羽毛忽然从他怀中飞出,霍然爆发出漫天金红色火光。

  只听“铮”然一声,重如沉铁的凌霜剑被一股大力击得脱离他掌中,飞出老远,又重重砸落在雪地里。

  金红色的凤凰火将他包围,烈烈燃烧,却没有伤他分毫。

  青旸怔然。

  “青旸,这是我的心尖羽,我将它赠予你,你若遇险,它便会化出凤凰火来保护你。”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冲着漫天飞雪嘶喊:“凤凰...凤凰,你还在这里对不对?凤凰!凤凰...”

  回答他的只有萧瑟呜咽的风声。

  一根焦枯的羽毛从天空中缓缓飘落,青旸抬手,让它停在掌心。

  焦黑的羽毛边缘,闪烁着粼粼变换的金色电光。

  就像是终于冲破了被故意掩藏的表面,暴露出其下狰狞的痕迹。

  青旸霎时面如白纸。

  雷系术法。修为在太上老君之上。

  符合这两点的,唯有一人——天帝。

  *

  凌霄殿。

  青旸拿着那根已经失去效力的焦枯羽毛,脸色崩得发白,声音压得微微颤抖:“...父君,为什么。”

  天帝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张:“司命推算有误,千年后化龙的并非蛟族,而是螣蛇,那螣蛇族长已经有了化龙之兆,朕留他不得。至于司命,朕已将其以渎职罪斩杀,另择能者上任。”

  青旸几近咬牙切齿:“所以...父君便派人盗去阿珝给我的心尖羽,用以嫁祸凤族,挑起两族战争?父君,我与阿珝从相识到相知,恐怕从未瞒过您的眼睛。”

  天帝面色未改,气度依旧雍容:“那羽毛护主,不肯离开你,朕费了一番劲才在其上布下禁制,可见那凤族少主是以真心待你。你若真喜欢那只凤凰,朕即日便可为你二人赐婚。”

  青旸垂下头,背脊颤抖,发出一阵断断续续、呕哑难听的笑声。

  “赐婚...哈哈哈哈...凤凰已经死了,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全都死了。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父君。”

  他抬眸,双目爬满狰狞可怖的血丝:“你要杀螣蛇,有千百种方法,千百种罪名,为什么非要嫁祸凤族,借刀杀人!”

  天帝冷笑:“无知小儿。螣蛇如今已是神族,千年来为朕立下不少功劳。随意罗织罪名,杀害忠良,你将朕置于何地,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

  “枉你为朕最器重的太子,竟不知身为帝王,最不能失的是名望,是人心!”

  殿内静寂良久,青旸忽然很轻地笑了:“父君,恐怕不止如此吧。”

  “数万年前,天道择帝,原是凤族获得天道青睐。只是凤族族长洛霄心念山泽,不好争抢,亦无心帝位,天道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身为龙族的您。”

  “凤族良善,既得天道,又得民心。父君早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差一个将其除去的契机。这个契机,便是与儿臣相恋的那只凤凰。”

  “父君明知螣蛇狡诈,不择手段,却依旧引凤族与其相斗,二族因私人恩怨覆灭,天下人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您头上来。凤族灭族,天下再无人能与龙族匹敌,父君从此稳坐帝位,高枕无忧。父君此计,可谓一石二鸟。”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青旸眸中杀意暴涨,已持剑向天帝攻去,剑尖直指心脏,不留余地。

  天帝面色陡变,到底多活了几万年,临战反应极快,一道金光挥出,直将青旸打得在空中翻滚几圈,砰地一声砸落在地。

  天帝勃然大怒:“孽障,你敢弑君!”

  青旸从不周山回来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受了这几乎不留余地的一击,全身经脉寸断,瘫倒在地,连手指也抬不起来了。

  他呕着血,嘴角却露出笑容:“父君,儿臣想念母妃...很久了。”

  天帝脸上的威严骤然破裂,一股浓重的悲哀爬上他的面庞。

  他后退一步,失了力一般坐倒在王座上,扶额叹气:“罢了,罢了。今日之事,朕权当没发生过。旸儿,你也忘了吧。从今往后,你依旧是朕最喜爱的儿子,朕唯一的太子。”

  只见他微抬指尖,金光泄出,青旸感到今天的记忆一步步被抽离,眼见着那根羽毛在天帝掌下化为飞灰,却什么也做不了。

  待那金光散去,那双充斥着不甘与愤怒的眼睛,便也随之缓缓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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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篇完,开始追妻,追妻部分应该算酸甜口不虐,最虐的已经结束了。

  注:*引自《荆州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