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珝的指尖刚触摸到白生生的脸庞,阿妞的头便霎时一震,黑幽幽的眼睛瞪地老大,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呜叫着,伤心又委屈,竟像是在哭诉。

  心脏仿佛都绞成了一团,洛珝颤声哄道:“乖阿妞,告诉娘亲,到底是谁害了你们,好不好?”

  阿妞呜呜两声,像是在回答。

  瞬间,洛珝进入到阿妞的记忆中。

  幽暗昏惑的封闭长廊里,阿妞阿妹和其他一众小鬼一同往前走着,最前方领队的是一名男子,身穿滚着红边的黑袍。

  洛珝曾见过这种服饰,当时他和青旸将一群小鬼送去阎王殿时,沿路遇到的鬼使穿的便是此种式样。

  鬼使将小鬼们带到一个宽敞的房间内,手指一动,便关上了房门。

  一小鬼问:“不是说带我们去投胎吗?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鬼使嗤笑道:“你们作了那么多恶,还想去投胎,做梦去吧。”

  小鬼生气道:“那个神仙哥哥说了要带我们去投胎的!还说要给我们安排一对好爹娘!”

  鬼使阴柔地笑了一声:“他若是不这么说,你们怎么会乖乖跟着走呢。”

  小鬼们静了片刻,蓦地沸腾起来:“你们竟然联合起来骗我们!”

  洛珝骤然遍体生寒,嘴里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想骗你们的...怎么会...”

  青旸的声音倏地在耳边响起:“阿珝,这人不是真正的鬼使。”

  洛珝如同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问:“你不是说将他们都送到了转轮王处吗,怎么会这样!”

  青旸沉吟道:“我的确亲自将他们交给了转轮王,转轮王公正严明,绝不会徇私,定是有人在带他们投胎的途中,暗中将鬼使掉了包。”

  小鬼们还在愤怒地吵嚷:

  “我就说那个姓洛的是个骗子!男人都是坏蛋,我们就不该相信他!”

  “骗子!大坏蛋!”

  “吃了他!吃了他们!”

  众小鬼纷纷露出凶神恶煞的厉鬼之身,叫嚣着要朝鬼使扑上来。

  就在这时,他们所站的地面上忽然红光大盛,刺得人目眩头晕。

  洛珝一看,原来地面上画着弯弯绕绕的符文,不知是什么阵法。

  数道光束拔地而起,汇集成一个笼子,将所有小鬼都关在了里面。

  一小鬼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鬼使冷笑道:“将要变成傀儡的东西,就不用知道那么多了。”

  小鬼恶狠狠地一瞪,尖啸一声,也不顾牢笼阻拦,龇牙就要朝他撞去。

  鬼使唇角扯出一抹蔑笑,一伸手,黑暗中便飞来一块骨头,稳稳落在他掌心。

  他握住那骨头,恶狠狠地一捏,原本气势汹汹的小鬼便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栽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一小鬼惊恐地大叫:“骨头!他偷了我们的骨头!”

  “怎么办,怎么办啊!”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间,洛珝颤声问:“拿到这些骨头...就可以对她们做任何事吗?”

  青旸肯定了他的猜想:“是。拿到这些鬼童的骨头,就可以控制、号令、甚至彻底杀死她们。”

  果然,下一刻,那鬼使就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怎么办,哼,自然是做我的傀儡,奉我为尊,供我驱使。”

  阿妞啐道:“呸!丑八怪!我们才不会听你的!”

  众小鬼纷纷应和:“就是!我们才不会听你的!死也不会听你的!”

  鬼使森白脸上浮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那你们就再死一次吧。”

  只见他掌心一翻,牢笼瞬间爆发出万道血色光芒,如千万把巨大的利剑,在小鬼中狂砍杀。

  撕心裂肺的叫声乍然响彻大地,笼中红光乱闪,不多时,便只余下一滩被切碎的魂魄了。

  但已是鬼魂的小鬼们是不会再死的,只能哀叫着在地上抽搐哭泣。

  血色牢笼如雨落下,触在地面。

  光芒彻底消散于无的时候,地上一颗颗断掉的头颅上,那些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眼白全都消失了,只余下了空荡荡的黑暗。

  那些嘴也不再哀嚎,只是像砧板上的鱼一般翕张着,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自我意识。

  鬼使轻声道:“去吧。”

  于是那些碎零零的残魂一个个飘起来,鱼贯而出。

  她们被放到阳间,四处作恶,那些碎掉的手脚、骨头,也如同有了意识一般,听从着主人的号令,见人就杀。

  猩红血色铺满了洛珝的视线,他阿妞的记忆中脱离出来,神情恍惚,面无血色,呆傻了似的。

  是他...是他害了她们,还害了凡间那么多无辜的人。

  他望着阿妞阿妹,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漂亮的眼睛呆怔怔的,眼泪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断从通红眼眶中涌出来,一滴滴砸落在地上,汇集成清亮的一小滩。

  青旸收起凌霜剑,指尖一转,一道清澈灵力便灌入那滩泪水中。

  瞬间,青红相间的光束冲天而起,如一朵璀璨的烟火在漆黑天穹上炸开,又化作漫天金红色的火光,如流星般朝着地面落下来。

  一道金光落至身前,洛珝才陡然回神似的,眼睛睁得僵直,遽然大力抓住青旸,疯狂捶打他的胸膛:“你在做什么!不许杀她们,我不许你杀她们!”

  青旸抓住他快要脱力的手,将人紧紧按如怀里,痛声道:“阿珝,她们已经投不了胎了。她们如今都已经成了真正罪孽深重的厉鬼,必须偿还自身犯下的罪孽,化作世间微尘,待到数万年后,才能功德圆满,或许还能再世为人。”

  洛珝浑身战栗,尖叫一声,爆发出一股巨力推开他的怀抱,转而扑到那张青色的网上,紧紧贴住阿妞阿妹的脸,泣声道:“不痛了...娘亲抱抱...不痛了哦...”

  青旸将手掌搭上他的肩膀,像是怕碰碎了一件脆弱的瓷器似的,极轻地道:“我在你的凤凰火中加入了水灵力,她们不会有任何痛楚的。”

  一簇火光落在阿妞阿妹头上,霎时,她们的脸便如同千万颗极细小的沙粒一般,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晶亮亮的,星子似的一颗颗随风散去。

  “啊————”

  洛珝骤然从胸腔中撕扯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心脏仿佛被撕碎成了成千上万片,痛得骨骼都在簌簌战栗。

  青旸在身后紧紧抱住他,他却只是如一朵枯萎的凤凰花,目光涣散地望着漫天星火,和一个个随风散作尘土的残魂。

  那些残魂一触碰到火星便消散了,而地上的房屋却半点儿没有受到这火雨的影响。

  洛珝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似乎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照彻天穹的火雨,却比这场雨更为汹涌、炽热,烧得仿佛天地万物都要随之一同化为灰烬。

  还不待他想清楚那熟悉的感觉是什么,天上忽然乍起一片惊雷。

  青旸抬头一望,脸色陡变。

  只见森黑天穹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滚滚黑云,浓墨似的遮盖住本就稀薄的月光,将天穹覆得不剩下一丝空隙。

  黑云之中,青色闪电如无数条巨蟒蜿蜒游走,咧开血口,嘶嘶吐信。

  洛珝还是呆坐在地,木然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大地,仿佛对周遭天崩地裂似的声响恍若未觉。

  只听一声响雷砰然炸开,森然青光从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跟前的瘦削人影身上,青旸霎时心胆俱裂:“阿珝!”

  他猛地扑上前,牢牢将洛珝护在身下,下一瞬,犹如劈山裂海似的巨力猝然撞在他背脊上,震得他经脉寸断,五脏尽碎。

  青旸立刻就呕出了一大口血,脸色惨白,原本柔如春风的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揪成一团。

  温热鲜血洒落在颈间,洛珝骤然回神,惊惶地问:“怎..怎么回事?”

  可青旸没有回答,因为第二道雷紧跟着劈了下来。他的青衫已经被劈裂了,露出肌肉虬结的赤.裸背脊,玉冠歪斜,发丝凌乱不堪,狼狈至极。

  间隙中,青旸艰难地答道:“...天罚。”

  天罚,即天道对犯下滔天重罪的神仙降下的惩罚,其施行越过天界众神审判,规格为古今最高。

  承天罚之人,将被褫夺神格,剥去神力。不仅如此,还要承受九九八十一道集天地之力降下的雷刑。

  自天地开、六界分的千万年以来,凡受过天罚之人,从未有过活下来的。

  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眼看青旸吐出的不再是血,已经是一团团黏稠的血块儿,仿佛碎掉的内脏都被震出来了,洛珝吓得魂飞魄散,水光氤氲的眸子里满是惊愕和恐惧,词不成句:“你怎么样...我...你...为什么...”

  青旸已经无法再说话,只是大睁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眸子里翻涌着痛苦、悔恨、自责,和无边的深重恐惧,像是黑沉又汹涌的大海,漫过了他的每一寸身体。

  洛珝虽然不知天罚是什么,却也在一道道惨白电光中恍恍然明白过来,这天雷是朝着他来的。

  他连忙拼命推着身上的人,眼瞳颤抖,声嘶力竭地喊道:“他要劈的是我,你别替我挡了!你会死的!你会死的青旸!”

  可青旸只是死死盯着他,身如沉铁,任他怎么推都纹丝不动。那宽厚臂膀在他上方筑起一道城墙,刀枪不侵,风雨不崩,安如巍山。

  洛珝一身都被血浸透了,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哭得撕心裂肺,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用哭到沙哑的声音唤他的名字:“青旸...青旸...”

  天雷接二连三地劈下,青旸背上皮开肉绽,已经隐约露出森森白骨,可他望着身下之人,却仿佛忽然发现什么极为欣喜的事,艰难地扬起带血的唇角,露出一个慰然的笑容。

  他嘴里含着血,含糊不清地说:“阿珝...你在...心疼我...”

  洛珝几近崩溃,呜咽道:“你别再说话了...”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完,青旸整个人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他拖着即将溃散的最后一丝神力,施了个召唤术。

  不多时,远方响起一声雄浑鸣叫,随后,只见一只硕大鹏鸟自雷云散去的天际长啸而来,落于地上,口吐人言,声色颤抖:“殿下。”

  青旸未答,却忽然紧紧握住洛珝的手,将其放在心口上。

  一股炽热的烧灼之感从胸前传来,洛珝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和青旸的心口处,同时出现了一块火焰形状的印记,殷红如血,煌煌欲燃。

  他失神地喃喃道:“...这是什么?”

  青旸却像是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件事,骤然卸掉了浑身力气,松开手,倒在他身上,阖上了眼睛。

  *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天帝正襟危坐,浓眉拧结,脸上怒气森森。

  洛珝跪在冰凉的地上,偌大的殿里只有他和天帝二人,他被四周刻意放出的威压逼得抬不起头,脸色苍白,几乎喘不过气。

  天帝大掌在龙椅上一砸:“说,你到底是何方妖物!”

  洛珝忍者惧意,在威压下艰难地抬起头:“我是鸡,但不是...妖物。”

  天帝横眉竖目:“你害得凡界灾祸四起,如今又害得我儿险些丧命,若非妖物,便是带来灾殃的邪物。”

  洛珝低垂着头,不说话了。

  他想,他的确是带来灾殃的不祥之物。

  若非是他,阿妞阿妹那群小鬼不会魂飞魄散,凡界不会因为疫魔而死伤无数,青旸更不会被天雷生生劈去半条命,泡在药池里,至今昏迷不醒。

  他伏身拜下,声如死灰:“罪人愿受一切惩罚。”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声音,一颗白花花的蛋从殿外风风火火滚了进来。

  蛋一路滚到洛珝跟前,直立起来,朝着天帝疯狂摆头,摇晃间甚至带出了残影。

  洛珝先是一呆,随即眼眶一热,摸着蛋柔声道:“瑶瑶乖,娘亲和祖公说话呢,去陪你爹爹好不好呀?”

  蛋一跳,猛然扎进他怀里,一边蹭着他的胸口摇头,一边发着抖,跟在哭泣似的。

  哪儿想天帝一看到蛋,怒火更盛,拂袖就是一道金光挥来。

  眼看那排山倒海似的巨力就要触及怀中的蛋,洛珝吓得魂不附体,正要扑倒在地将蛋护在身下,忽见一把青竹扇凭空飞来,扇骨射出数道雪光,挡在他跟前,硬是将那巨力抗了下来。

  “父君!你想要大哥绝后吗!”

  听到身后传来的惊喝,洛珝愕然回望,便见二殿下容玉衣袂飘飞,疾步行来。

  容玉在洛珝身侧掀袍拜下,面上不复往日的轻佻,沉声道:“父君,若是伤了瑶瑶,您怕是再也无法抱到孙子了。”

  天帝冷笑一声:“天底下才貌贤淑的仙子多的是,朕还怕抱不上孙子不成?何须留着一只野鸡下的蛋。”

  容玉道:“大哥生性固执,认定一人便不会更改,若他不愿,怕是父君也勉强不得。”

  天帝脸色终于变了,眉目几度扭曲,终是大袖一挥,将吓得紧紧贴在洛珝怀中的蛋强行甩到了容玉怀里。

  只见那手掌一伸,洛珝便倏地离地而起,飞到天帝跟前。

  他整个身体悬于半空,细白脖颈被人死死掐住,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

  容玉惊声道:“父君!”

  天帝充耳不闻,眸中燃烧着亟待将人烧成灰烬的怒火,磨牙砺齿道:“若青旸有半分闪失,朕便要你偿命。”

  那手指越掐越紧,将喉骨都捏出了咯咯响声,洛珝面色涨红,手脚本能地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胸腔被窒息之感逼得几乎要炸开,他眼前一黑,垂下头失去了意识。

  “住手!”

  仓皇的声音骤然响起。

  青旸仅着一层白色内衫,还湿哒哒地滴着水,形容狼狈,像是还没泡好就从药池里出来,匆匆赶来了。

  天帝失色道:“旸儿,你怎么起来了?伤势可有好些?”

  他手一松,洛珝软绵绵的身体便从半空中直直跌下。

  青旸神色骤变,扑身上前,将昏迷的人稳稳接到了怀里。

  他垂眸跪在地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张苍白的脸庞,面如罗刹,眼眸森然,竟起了掩饰不住的杀意。

  而下一刻,他抬头望着天帝,已是温顺恭敬的模样。

  大殿空旷,青旸的声音沉静如深潭:“父君,儿臣与阿珝已经结了生死契,凡他所受苦楚,必将十倍噬于我身。他痛一分,我便痛十分;他痛十分,我便痛百分。他为契主,我为契从,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天帝蓦然被震地后退一步,颤颤巍巍用手指着青旸:“荒唐!荒唐啊!你是朕的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怎可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容玉亦是诧然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青旸淡声道:“儿臣已带阿珝在母妃灵位前拜过,阿珝是儿臣与母妃共同认定之人,父君若还念及母妃在天之灵,便请饶过儿臣一命,莫要再追究他的罪责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天帝顿然一哑,面上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沉痛的悲戚。

  良久,他步履蹒跚似的缓缓转过身,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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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重复:会复活,会复活,本文大团圆he

  人界篇结束,开始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