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发青年的样子看起来太可怜了,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景断水也没有从秋离的眼睛里看出他对自己的怨恨。

  他看起来就像是被主人抛弃,还要可怜巴巴守在主人家门前, 等着主人重新把自己捡回去的小狗。

  如果这条小狗和自己毫无关系,景断水或许充其量也只会为一条生命的逝去而惋惜。可是这条小狗的主人是自己,这就把小少爷置于了一种颇为微妙的境地。

  秋离在地牢里过得很不好, 他的不幸都是源于自己,漂亮小仙君再也没有了安慰自己的借口。

  那些魔修似乎并不把景断水一行人放在眼里,甚至很无所谓地说:“我就是看不惯这个孩子,每天在这里仙君仙君地叫唤,也不知道他天天想得都是谁。”

  “我打了他又怎么样?正好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

  魔修的话让景断水的心里泛起了一阵细密的焦灼, 他的手指忍不住搅在了一起。

  他的狗只能有他拿捏, 魔修这种放肆的行为显然骑到了他的头上。

  他冷笑一声, 扬起头怒气冲冲地对着那些魔修道:“即使是罪人, 在没有接受审判之前沧明山也都

  是以礼相待。在仙洲一百四十三个门派中,沧明山是唯一一个恪守这条原则的门派。我也一直很欣赏沧明山的这种做派。”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以礼相待换来的只是你们的得寸进尺。看来沧明山对你们实在是太好了。”

  “燕回芝和掌柜刑部的内门弟子都不在, 那么今天就由我来代替他们来主持公道。”

  他取过了挂在地牢墙壁上的长鞭, 长长地一鞭扬出去,掀起了地上的灰尘。

  那一鞭子只是轻飘飘地擦过了魔修的耳侧,看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对施下暴行的魔修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景断水刚想抬手挥出第二鞭。胸口却猛地堵住了, 他用手捂住心口的位置, 可血腥味还是忍不住的翻上喉咙。他忍不住猛地剧烈地咳起来:

  “咳咳咳, 咳咳咳。”

  出了白溪秘境之后, 景断水已经很久没像现在动过气了。极大的心绪起伏让他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体再一次出现了问题。

  周围的弟子没见过这个阵仗,吓得都围上来阻止:“小师叔──”

  吐血在上辈子只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更何况修士的身体还不至于因为吐了点血就动不了。景断水木着脸擦掉了唇角的血迹,把手拦在了弟子们的面前:“你们别拦着我。”

  他回头,对着巫新苗道:“新苗,你还小,捂住耳朵转过身去。”

  “还有黎海,劳烦你带新苗出去。”

  黎海领了命令牵着巫新苗离开,巫新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景断水阻止了。小姑娘被黎海拉着手离开了地牢,走的时候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景断水。

  她看起来很焦急,一直拉着师兄的衣角想叫他停下来。可是黎海并不理会。

  “师兄,师兄,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巫新苗道。

  黎海俯下身轻声安抚小师妹:“景师叔有事不是你能插手的,有什么事情和师兄说好不好?”

  巫新苗记得眼泪在眼里打转儿。

  不能说的,那件事情只能告诉景断水一个人。

  没有人注意到,小姑娘的袖管里藏着一块小金牌,小金牌用红绳穿好,上面刻的字已经被磨损的很不清晰,只能勉强识别出“秋”字的半边。

  ……

  第二鞭子精准地抽在了魔修的身上。

  鞭子是柳条编成的,在黑色的松油里浸上了一天一夜,握在手里的质感很沉。景断水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下手的动作看起来极狠,却没有什么章法。而且漂亮的小仙君刚刚吐完血,整个身体软趴趴没有什么力气。

  所以这一鞭子即使看上去再吓人,也理应不会对魔修造成多大的伤害。

  但是那个魔修突然倒地不起,身体突然之间开始抽搐。

  身边的内门弟子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对景断水道:“小师叔他并无大碍,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之间晕了过去。”

  折磨一个失去意识的罪魁祸首并没有多大的价值,景断水意兴阑珊地将鞭子扔在了一边。

  何况他也实在没力气抽第三鞭了,再这样下去他会在这些内门弟子面前失去威严。

  在来这里之前景断水已经听内门弟子大概了解过这里的事情了。镇魔塔异动,考虑到门派的安全,沧明山大半战力都去加固镇魔塔封印的消息并没有传开,只有内门弟子和各峰的主事知道。甚至为了能震慑好事的魔修,他们还特地请了人假扮成掌门桑行山每日在门派走动。

  他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景断水实在没想到沧明山之中竟然除了原身之外还有这种人。他不禁有些惊慌,因为看这些内门弟子的样子,他们似乎决定要将这桩事情彻查到底。

  漂亮的小仙君坚信自己和这件事情没有半分干系,但是原身过去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罄竹难书,这些内门弟子要是严查起来的话他害怕阴差阳错把那些秘密给揪出来。

  他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对着内门弟子道:“问出什么东西了吗?”

  内门弟子回:“小师叔来前我们已经盘问过这些人,他们大多都是在九□□市通过交易得到的消息。这里的所有交易都是匿名进行,双方从头到尾都不会见面,而是靠着各种契约灵兽传递消息。”

  “我们问他们那只契约灵兽长什么样子,但这些魔修一旦尝试回想就会头痛欲裂。”

  “那大概是被人抹了记忆。”景断水道,“还有什么办法得知契约灵兽的具体信息吗?”

  内门弟子迟疑了许久,道:“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景断水问。

  内门弟子一咬牙,道:“搜魂术。”

  那些魔修听见这个词瞬间吓得动都不敢动,颤抖着声:“不要用搜魂术,我再想想就好了,我再好好想想就好了。”

  搜魂术是审问极恶的罪犯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法术,被搜魂过的人这辈子都只会是痴痴傻傻的废人,并且搜魂术使用的时候犯人的样子会极度凄惨。

  八岁的巫新苗刚刚从瘟疫的阴影中走出来,不适合看见这种惨状。黎海提前猜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一言不发,直接带走巫新苗的原因。

  更何况,如果搜魂术用错了对象,或者用了搜魂术也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沧明山将会一直遭人诟病地位不保。因此在沧明山,除了掌门和持有掌门代行令的人,无人有资格启用搜魂术。

  正因如此,内门弟子们才一定要景断水到牢里来一趟。

  景断水看着犯人恐惧到极致的面庞,内心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和空茫。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在完全清醒,并且不会危及自己性命的状态下决定一个人未来的命运。

  不,不只他面前求饶的这一个魔修。他轻飘飘的一个允许会影响着这里十几个魔修的未来。

  虽然这里的每一个魔修都穷凶极恶,罪该万死,但是作为执行正义的刽子手,景断水讨厌这种感觉。就和现代的那些普通人一样,他们会因为死刑犯被绳之以法而拍手叫好,但是如果拔刀递到他们手里,许多人或许并不会愿意作为能够亲自执行死刑的人。

  景断水也不想自己的手上沾染上人命。

  偏偏他还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异常,必须逼着自己适应这一切。

  景断水的手握成了拳,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暂时不用。”

  原身修习了魔道,甚至还搞了一个反派魔尊的马甲。他的记忆之中有许许多多需要魔气才能运转的法术。

  等他回去研究一下,看看有什么温和的可以替代搜魂术的方法。

  他吩咐那些内门弟子,“你们暗中了解沧明山所有人的契约灵兽,确定出值得怀疑的对象,切勿打草惊蛇。”

  内门弟子回:“是。”

  景断水松了一口气,目光瞥向雪发的弦师:“你们先离开吧。这个犯人的事情交给我一个人来处理。”

  秋离偷了沧明山的令牌,冒充景断水的恩人在沧明山当了一个月的座上宾。这件事情内门弟子都有所耳闻,他们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总归佛了小师叔的面子,因此他们并没有什么异议,领了命令很快告退。

  现在地牢里除了那些魔修,就只有景断水和秋离两个人了。

  景断水打开了秋离地牢的房门,然后施了一个隔绝空间的法术防止有人偷窥。

  这是秋离被关入地牢之后,他第一次踏足这里。

  雪发青年赶紧擦掉脸上的泥污,那些血和泥全都黏在面颊上,秋离这一抹把那些星星点点的脏污一下子推开,那张脸反而更脏了。

  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清澈的双眸染上了显而易见的惊慌。注意到景断水的注视,秋离赶忙扬起了一个笑脸。

  “仙君仙君,我真的很喜欢仙君的。血契我签了,主仆契约我也签了。”

  “你看,我明明知道了仙君的秘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和他们说。”

  他们之间的因果纠葛已经很深很深了。

  景断水的秘密还握在他的手里,娇贵的仙君要是做得不合他的心意就会落下神坛。

  可惜天真的小仙君听不懂秋离的发言。

  漂亮的仙君只是俯下身,挑起了秋离的下巴。

  他的胸膛在剧烈地欺负,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黑色的瞳仁不断游移,就是迟迟不愿意直视雪发青年的双眼。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强迫自己开口:“你屡次三番骗我,你以为那些举动能够换得我的原谅?”

  “你知道我秘密又很可能心怀反骨,我是不会让你随随便便脱离我的掌控的。”

  “收起你那些无用的小心思。”漂亮的小仙君言语恶毒,声音却越来越弱,仿佛没什么底气。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终于不再带着那种外强中干的生硬,表情也略略柔和下来:“你放心,你不会呆在这里一辈子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就放你出来。”

  “你会得到你梦寐以求的一切。”

  只要你放弃毁灭世界,大道三千的巅峰我能让给你,无数的权力无数的声望也能还给你。

  景断水是在向秋离许诺,可是这话落在秋离的耳朵里却是漂亮仙君轻飘飘的安抚。

  景断水离开的时候,秋离藏住眼底的暗色,拉住仙君的衣角。

  “仙君仙君,地牢里的生活好可怕。”

  “仙君,我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把我带回去?”

  “阿离做错了什么,你告诉阿黎阿黎都可以改的。”

  “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这些话语字字句句都折磨着景断水的良心,他从秋离的手里扯回了自己的衣角,随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地牢。

  “仙君!”

  “仙君。”

  “仙君......”

  景断水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了秋离的眼前,刚刚还一脸委屈的雪发青年瞬间沉下了脸。

  雪发的青年给了无知的小仙君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刚刚向自己伸出手,把他这个“可怜”的孩子带出地牢,他就可以避免遭受惩罚。

  可是小仙君只是逃开了。

  那么,就希望景断水别后悔了。

  ......

  回到离火峰,景断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滚烫的茶水瞬间灼伤了舌尖。景断水这才注意到这壶水是刚刚烧开的,还没有晾凉。

  小少爷很爱护自己的,平常的他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刚刚和秋离的拉扯使他之前打理的头发都乱了,景断水想要整理一下发型,一抹才发现自己鬓角的碎发已经被汗水给濡湿。

  巫新苗在这个时候正巧端着茶水和瓜果进来。

  小姑娘看见脸色惨白的仙君,又望了一眼放在桌边,显然被人动过的滚烫茶水,一下子吓了一跳。

  “小师叔,小师叔怎么了?”她试探着问,“是身体还难受吗?”

  景断水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只不过这个笑容落在巫新苗的眼里比哭还难看。

  “没什么。”景断水道,“你先退下吧。”

  巫新苗把果盘放在景断水身边,迟疑片刻之后递给了景断水一块小金牌。

  景断水一开始还没有注意,下意识地结果小金牌,他的手摩挲了一下小金牌以后瞬间觉得不对劲了。

  景断水低头看了一眼牌上刻着的模模糊糊的自己,瞬间吓了一条,小金牌落在了地上。

  “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这个东西?”景断水抬高了声音。

  巫新苗被景断水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有些懵,讷讷地说:“在地牢之中,小师叔和师兄师姐审问那个魔修的时候,那个白头发的哥哥突然拉着我,然后把这个给了我。”

  “他说他做了一件错事,所以小师叔你还在生他的气。他想把这块金牌作为赔罪送给小师叔。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亲自送出的话,小师叔一定不会收的,所以就委托我送给您了。”

  “我本来不想同意的,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好惨好惨,就.......”

  巫新苗以为小师叔会因为自己自说自话的冒失举动动怒,可景断水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块小金牌,许久以后哑着声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景断水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迟疑片刻之后,巫新苗还是觉得离开可能更好一点。她不知道景断水和那个雪发的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隐约觉得这种时候的小师叔可能需要独处。

  巫新苗走到门口的时候景断水突然叫住了他,“新苗,他给你这块牌子的时候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巫新苗点头:“有的有的。”

  “他说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仙君了。”

  ......

  巫新苗走后,景断水还是一直盯着地上的小金牌。

  小金牌不再是景断水初见时候亮晶晶的样子,红绳灰扑扑的,金牌上也有很多划痕。

  一直到他手边的那盏茶水晾凉,果盘里灵果白色的果肉变得发黄,景断水都没有离开那张椅子。

  他就这样坐在那里,垂着眸看着小金牌,一直到太阳下山。

  天色已晚,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变得模糊,景断水才起身。

  他擦亮了一只蜡烛,就着微茫的烛火捡起了地上的小金牌,然后郑重地把那块小金牌放在了金丝楠木做成的盒子里。

  南疆的名牌也叫命牌,他们通过特殊的咒法将主人的性命与这块命牌相连。命牌的亮度和光泽度反映着主人生命力的强弱。如果主人健康强壮的话,这块命牌就会在夜里发光。

  雪霁色的光,在黑暗之中像是星星,非常好看。

  在南疆有这样一种习俗,新婚之夜沉默的丈夫会和含羞的妻子互相交换命牌。把命牌送给最珍视的人是南疆人表达爱意的方式,这象征着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了对方的手里。

  秋离真的为了自己能献出生命。

  这份礼物太过贵重,思来想去景断水还是决定明天再去一趟地牢。

  去把命牌还给秋离。

  景断水吹灭了烛火躺上了床。

  这一天过得过于跌宕起伏,疲惫的仙君很快沉入了黑甜的梦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躺在金丝楠木盒子里的命牌重新开始闪光。一缕微弱的灵识从金牌之中浮出,又缓缓地潜入了景断水的识海。

  此时此刻,地牢里的雪发青年露出了恶意的笑容,他的声音带着砂甜的缱绻,“今天晚上会有一个好梦的,我可爱的小仙君。”

  ......

  景断水做了一个梦。

  再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睡得一直不怎么安稳,他一闭眼就梦见他被秋离关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折磨。

  今天的这个梦境格外真实。

  往常的他在梦境中都是第三视角的旁观者,他看着雪发的青年发泄着自己的怒火,而那个被铁链吊在半空中的自己只能被迫承受着一切。但他感觉不到那具身体的疼痛和虚弱,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不过今天的梦境里,他成了第一视角的经历者。他虽然依旧被关在那间狭窄的房间之中,身上却没有往日梦境里的伤痕。冰冷的铁链也换成了禁锢修为的玉环。他手上和脚上的玉环都追着一串银铃铛,他一动,铃铛就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的夜盲症很严重,眼前都是一片空茫茫的黑,耳边只有银铃铛一声一声地在响。

  景断水怕黑,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个梦境,可不知为什么他根本无法醒来。

  他看不见,又不敢迈出脚步,只能像只猫咪那样缩在墙角做出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猫咪怎么可能斗得过自己的天敌呢?

  盲眼的猫儿甚至根本无法察觉到别人的靠近,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只手给按住了后颈的软肉。

  眼盲的娇贵仙君脸上出现了一丝

  无措,却仍就张牙舞爪地威胁:“你要做什么?在此之前我劝你最好想想,我的师兄……”

  不会放过你的。

  漂亮的小仙君唇间的话语被尽数吞没在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吻里。

  干裂的嘴唇相互摩擦,带着一点咸味。这个吻实在是冒犯至极,那个人吻完之后甚至还用手指碾过他的唇瓣,手指从唇瓣抬起的时候拉起一根银丝。

  紧接着,雪霁色的光亮无声而起,打在那个人的面庞。那是一个雪一样的青年,他生了一张很漂亮的脸,苍青色的瞳仁半掩在雪色的睫羽下,像是琉璃一样亮汪汪的。

  雪发的青年笑了一下,无数的影子仿佛粘稠的黑水一样漫上来,黑白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的声音软和和的,像是冬日里在炉火上烤过的蜜桔那样砂甜,可是景断水莫名地从其间感觉到了极大的压迫感。

  “我知道的,你的三个师兄在仙洲赫赫有名,大师兄桑行山剑符双修一剑吞山河,二师兄乌沉天十八岁那年自创剑法名动仙洲,三师兄天生剑骨世人皆称他为春风君。”

  “可是仙君,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怕你的师兄。”

  “还是说,仙君,你想让他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呢?”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景断水抬起头,望着铜镜之中木然而惨白的美人,他的发丝黏在额角,艳红的唇瓣像是脱了水的干花。清透的水液自脸蛋滑下,坠在下巴上,将落未落的。

  哦,他哭了。

  小仙君一点儿都不喜欢在人前哭,哭泣是软弱和无能的证明。可是他现在根本忍不住,对于未来的恐惧在一天一天地变多。雪发的弦师很懂得如何弹波他紧张的神经。现在景断水脑海里的那根线崩断了,屈辱让他的理智逐渐崩塌。

  漂亮的小仙君自以为见识过世界的肮脏,但他不知道,他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直白到可怕的欲、念。

  反正是在梦境之中,暴露夺舍的真相也没什么问题。景断水慌不择路地说出了他的秘密,只为了能够逃避接下来的惩罚。

  “我没有毁掉你的修为。”

  这是原身的魔尊马甲做的事情。秋离在九港的时候曾经被送进黑市,他被迫每天参加生死局,只为了看台上以暴力为美的魔修们。有一天魔尊来到了这个黑市,他在看台上看完了一局秋离的战斗之后便毫无征兆地毁了秋离的修为。

  失去战斗力的秋离被那些魔修扔到了沙漠之中,他在漫天黄沙之中爬行,靠着惊人的意志力逃出生天。

  雪发青年停住了入侵的步伐,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景断水。

  漂亮的小仙君看到了逃脱的希望,赶忙:“我没有挖你的灵核。”

  这是原身的妖皇马甲做的事情。原身似乎继承了微薄的妖族血脉,靠着这点妖族血脉,他一点一点地爬到了妖族首领的位置。秋离自魔修那里死里逃生没多久,为了能够踩到恢复修为的灵草他冒险来到了人族和妖族地盘交界的地方。他遇到了一只开了智的白虎,虎妖的血盆大口向他张开,然后秋离失去了意识。等到秋离醒来的时候,就只看到披着妖皇马甲的原身亲手将他的灵核捏碎。

  自此,雪发的孩子再也不能聚集灵气,正统的仙途与他无缘。

  景断水还没有说完,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体里残存的妖族血脉在作祟,他感觉到一股灼热从背脊流入肺腑之中。他的肩胛骨有一种裂开般的疼痛,一双毛茸茸的小翅膀缓缓长出来,在他身后展开。

  仙洲其实混血很常见,上古的时候种族之间的矛盾远没有现在这般尖锐。各族通婚很常见,自然当今的修士身上混上异族的血脉也没什么问题。基本上,这些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血脉终其一生都不会觉醒。

  漂亮的小仙君是个特例。

  雪发青年苍青色的瞳仁之中划过兴味。他故意捏了捏景断水翅膀的根部。

  羽族的翅膀很敏感,尤其是景断水这样新生的翅膀,轻轻捏了一下,景断水就觉得身体一软。娇贵的小仙君还想说什么,吐出的话语却变得支离破碎。

  雪发的青年趁机一个横抱把人带起来,景断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

  这个梦为什么这么奇怪?

  上辈子兄长把他保护地很好,小少爷不识风月,不通情|爱。

  可为什么他的梦境会这么羞耻?

  自信满满的小仙君自以为雪发的青年还被自己玩弄在鼓掌之中,却不知道这个梦境的主导权都不在自己的手里了。

  天真的猎物早就没有了退路。他输得彻底,从他对雪发青年心软,将那块小金牌放在床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再无退路。

  那块命牌里有着雪发弦师的一缕灵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侵入了景断水的梦境。梦境是秋离依据景断水的梦境稍加改动的。

  地牢之中,仙君无视了自己的哀求。期初,秋离只是单纯地想要给予仙君惩罚。

  他没有想到能在景断水的梦境之中听见这么有趣的事情。

  难怪景断水的心魔会是我。

  秋离过去有三个仇人,毁他修为的魔尊,挖他灵核的妖皇,还有一个抽他灵血炼药的毒师。

  之前秋离还好奇景断水为什么能够看到和他有关的未来,现在的他明白了一切。他在心里感叹着缘分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面带微笑地欣赏着仙君的啜泣。

  真美啊。

  和他预想的一样。

  雪发青年停下了脚步,他的手指轻轻地顺着翅膀尖尖的绒毛。桃红色的绒毛,蓬松柔软,触感非常好。他减缓了抚摸绒毛的速度,以给予猎物一丝喘息的时间。

  显然,他的猎物还需要说些什么。

  他愿意给他的猎物说话的机会。

  被人抚摸羽毛的感觉很不好,但是秋离现在的力度还勉强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景断水喘了口气,用发颤地声音断断续续:“还有那个抽你灵血炼药的毒师也不是我。”

  抚摸羽毛的手听了下来,景断水听见头顶传来雪发青年的声音:“哦,那是谁呢?”

  他急忙开口:“是......”

  是原身。

  景断水急于把自己和原身犯下的罪行撇去干洗,可是无形之中一股力量阻止了他开口,他最后的这两个字怎么样都说不出来。

  于是,这幅画面落在雪发弦师的眼里就是仙君笨拙地狡辩。

  真是奇怪的小仙君,自己种下的因就要自己承受后果不是吗?哪有这样着急的撇清干系的?

  不过雪发弦师决定从善如流地给予猎物一点虚假的希望,他微微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懂了猎物的话。漂亮的小仙君眼里终于泛起了活色,从头到脚都透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像是对着屠刀露出无知笑脸的羔羊。

  以后估计再也看不见景断水的这幅模样了,一想到这里雪发的弦师就有一点儿舍不得。

  让猎物再高心兴地久一点也好。

  他把瘫软在他怀里的仙君放上了床。弦师态度的软和给了漂亮仙君噩梦即将结束的信号。羔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眼角已经挑起了笑意。

  雪发的弦师在景断水的额头落下了一吻。

  好梦,我的小仙君。

  我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

  灵识回到了秋离的识海之中,地牢里的弦师缓缓地睁开了眼。

  弦师通过因果操纵人心的能力虽然可怕,可是却有一个不小的限制。

  ——他无法知晓两个人之间的因果连接究竟有多少,只能主观判断纠葛的深度。

  不同的因果连接程度可以达到的效果不同,就如他和那些魔修,一次简单的交易只够秋离短暂地改变一段时间魔修的记忆。

  白天那个魔修在晕过去后已经醒来,未来的大半年里,他的记忆会一点一点回笼。

  如果秋离对那些魔修再多做些什么,比如操纵那些魔修自相残杀,那么他将会受到反噬。精确地判断自己和身边每一个人因果的紧密程度是弦师的必修课。

  也就是说,如果因果连接不够紧密,他就贸然发动能力,妄图将景断水做成自己的傀儡,那么景断水不仅会识破他的计

  划,而他也将因为反噬付出不小的代价。

  漂亮的仙君如果发现了他的目的,又怎么会这样放肆地靠近他呢?因此机会只有一次,秋离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这也是秋离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对景断水发动能力,还千方百计地想让景断水把他捞出来,让他住在离火峰的原因——他需要保证积累足够多的因果。

  不过现在这一步已经省去了。

  他得知了景断水巨大的秘密,过去给他重创的人物都是仙君的马甲。那么多次的交集下,他和景断水之间的纠葛已经多到剪不开斩不断。他有十足的信心,只要猎物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可以扼住猎物的喉管,让他再也逃不掉。

  雪发弦师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很期待仙君明天的到来。”

  ......

  景断水惊醒。

  天刚蒙蒙亮,往常的小仙君这个时候还在梦乡之中,可刚才的那个梦境让他害怕。

  他睡不着了。

  景断水瞥了一眼床边的小金牌,他把自己睡梦中的遭遇全都怪罪于它。他一把抓住金牌扬起手想要把它重新扔在地上。

  他的手在空中抬起,定格了十几秒钟,最后又颓然地落下。

  片刻之后,景断水开始找衣服穿上,来了仙洲那么久他的衣服还是穿不好,腰间的带子松松垮垮的,头发也挽得不好看。他一阵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那些漂亮的发冠发扣任在了一边,用一根发带胡乱地绑了一下头发。、

  但是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样都是漂亮得不行。乱发和松散的衣裳给景断水增添了别样的美感。

  往常的小仙君不会让自己是这幅模样出门的,他在别人面前总是风风光光的。

  可是那个梦让他在无暇顾及一切,他开始急于解脱。

  解脱的方式就是把这块包含爱意的命牌还给秋离,他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和秋离再无瓜葛,那时候的他一定能睡个好觉。

  ......

  不得不说,即使相处的不算久,秋离也已经非常了解景断水了。

  他知道什么样的眼神最能引起仙君心软,什么样的话语最能让他心慌,什么东西最能够吸引景断水重新来到地牢。

  晨光熹微,景断水披着一件靛蓝色的斗篷来到了地牢门口。早春的空气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他的鼻尖被冻地彤红,眼角还带着惺忪的水光。他整个人陷在斗篷之中,一张脸看上去精致又小巧。

  漂亮的小仙君怎么看都和地牢的环境格格不入,倒像是一只不慎闯入地狱的羔羊。

  景断水今天来地牢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昨夜的梦他至今心有余悸,景断水没有想到这会是那个哭唧唧装改的孩子的手笔,只以为是自己的良心在作祟。

  他摩挲着秋离的小金牌,只觉得双颊在发烧。

  景断水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地牢。

  地牢两边都有长明灯,因此他还是能够勉强地看清楚地牢里的一切的。

  不知为何,他感觉今天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原因归结于自己昨天并没有休息好。

  地牢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禁锢法术的符纸,从符纸的空隙间透出的墙皮是厚重的铅灰色。整个牢房里很空旷,只有他的脚步撞出的回响。

  好巧不巧,他今日里头穿得还是那件广袖的白色长袍,就和第一次见到秋离的时候一模一样。

  景断水感觉肩上似乎有几千斤重的担子压着,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一步一步,他终于走到了秋离的牢房旁边。景断水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在脑中搜肠刮肚为自己寻找着借口,好把自己置于一种微妙的位置,从而让自己可以再晚一点见到秋离。

  终于,他真的想到了这样的一个理由。

  那些魔修他还没有再一次加以审问。景断水想到了几个可能能够从魔修那里套出线索的方法,于是他快步来到了魔修牢房前,没有给灰扑扑的雪发少年一个眼神。

  他垂眸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魔修,黑色的雾气汇聚在指尖。那个法术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来,他就听见身后穿来一阵响动。

  景断水转头,看见了似笑非笑的秋离。

  往日的秋离在景断水的印象里就是一只灰扑扑的小狗,他会对着所有人露出獠牙,却甘愿把项圈扔在自己的手里。

  秋离又乖又可怜,这让景断水潜意识地产生了一种掌控着一切的满足。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秋离产生警惕了。

  小仙君第一次清醒地见识到了雪发青年极具侵略性的笑脸。那双总是低垂着双眸缓缓抬起,像是无机质的琉璃,透出瘆人的明晰来。

  那瞬间,秋离的目光和昨夜那个充满耻辱的梦境重叠在一起。

  景断水努力忽略着身后的视线,他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雪发青年却偏偏不如他的意,砂甜的声音无情地打破了小仙君最后的一丝幻想。

  “仙君仙君,没有用的,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传递信息的契约灵兽。”

  “那个消息是我传出去的,他们所有的信息都来源于我操纵的一只傀儡。”

  “你就算窥探他们的记忆也没有用,弦师血脉改变的记忆普通术法是看不出来的。”

  “仙君,你是来找阿离的,为什么要为这些事情分心呢?”

  雪发青年的指尖燃起了一簇火苗,形同虚设的主仆契约瞬间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