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后,邓绥病情复发,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整日昏睡。刘隆见状,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刚过百日就与母后相依为命,几乎形成了习惯,母子感情更是深厚无比。

  太医令对皇太后的病情不乐观,他曾面带忧色婉言对刘隆说,皇太后执政以来,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气血耗竭,让皇帝有心理准备。

  刘隆闻言大骇,躲在无人处嚎哭不已。

  母后今日的病情都是执政以来劳累所致,以致于寿数不永,饱受病痛折磨。

  然而,大汉的江山社稷是他的责任啊!

  为了让母后能开心点,刘隆每日接邓骘入宫陪伴太后。

  邓绥清醒后笑骂着阻止了他,道:“大兄年过花甲,身子也不大好,何必让他每日奔波来回宫中?”

  刘隆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个行为有种不顾邓骘大舅死活的美。

  于是听从母后一半的建议,隔日或者天好时就接邓骘入宫。

  邓骘对于入宫探望妹妹欣然赞同,兄妹情谊深厚,闻得妹妹生病,他在家中亦是坐立不安。

  接邓骘入宫一事过后,刘隆又准备在新年举办宴会,百官藩属使节齐聚一堂,他与母后要一起接受众人朝拜。

  然而,母后又拒绝。

  既然退了,那就退得彻底。

  亲人。权势。

  这是刘隆印象中母后在意的东西,他一腔赤诚地想用这两样东西使病重的母后开心。

  但是,出乎刘隆的意料,邓绥两项都拒绝了。

  太医令含糊其辞开些安神止痛的药物,东园匠令已经开始预备皇太后后事,刘隆手足无措。

  樊嫽见到刘隆日夜忧虑,劝他道:“陛下最看重的是你,你若是一直这样,再病了,岂不是让陛下难安?”

  刘隆眼睛泛红,喉咙干涩,道:“我心里明白,但总是忍不住。”

  樊嫽听完,也红了眼睛,皇太后是她的恩人,若非皇太后,她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际遇。

  夫妻二人竟然对坐垂泪。

  刘隆勉强将新年过去,心中对母后熬过寒冬极为欣喜,他欢心鼓舞地与邓骘分享喜悦:“寒冬是病人的一大

  关卡,只要过了冬日,母后今年就能安乐无忧。”

  邓骘肯定道:“先母长寿,陛下肖似先母。”

  刘隆也跟着点头,新野君可是活了六十多岁呢。

  两人一起进了崇德殿后殿,却被告知皇太后已睡下。邓骘和刘隆在前殿枯等半个时辰,邓绥才醒。

  “陛下,圣上和大郎君来了。”陆离将邓绥扶起,在她耳边道。

  春寒料峭,后殿依然是寒冬时的布置,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隐约有几分躁意。

  邓绥靠在引枕上,声音有气无力,说几个字就要缓一缓,道:“你们来了……隆儿朝中……如何……大兄家中如何……”

  刚对皇太后病情抱有乐观态度的两人,听到她如此气促,心态差点崩了。

  “都好都好,虞公能干,左公刚直,两人协助往地方派遣僚佐官与刺史巡按。”刘隆面上强行欢笑。

  邓骘道:“家中都好,凤儿的孩子正在学经,说要向广德一样考明经。广宗的媳妇怀孕了。阊弟家的元儿在医府学医,她身子有一众医者调理,越来越好,前些日子还和别家的女娘投壶玩呢。”

  刘隆和邓骘两人说话,邓绥时不时应了一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低,陆离瞧了皇太后的脸色,朝两人打手势,示意陛下睡着了。

  刘隆和邓骘顿时都停下来,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双双难过不已。

  皇太后最重视仪态和礼仪,便是在极其亲近的人面前,也很少放松。如今她在皇儿和大兄说话时睡着,分明是精力不济。

  邓骘告辞,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皇宫,背影中带着萧瑟和悲凉。

  刘隆心中残存的希望被冷酷的现实泼了一盆冷水,呼啸的寒风仿佛穿心而过。

  在宫中第一枝桃花盛开的时候,邓绥难得清醒过来,叫齐来众人。

  刘隆、樊嫽、邓骘、曹丰生、马秋练、耿纨纨、阎雪、刘椿、刘桢、刘棠、蔡伦、太尉杨震、司徒朱宠、司空虞诩等人围在内室。

  邓绥原本没有叫三公,但三公是刘隆特意叫来。

  邓绥坐在榻上,缓了缓,说道:“朕以无德,临朝二十余载……勤勤苦心,不敢为乐……上不欲欺天愧先帝,下不违人负宿心……诚在济度百姓,以安

  刘氏……朕病入膏肓,存亡之分……无可奈何……”①

  刘隆听着,忍不住双目落泪,哽咽起来。

  “隆儿……”

  “母后!”刘隆跪在榻前,抬头望着母后。

  邓绥用力地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道:“你是皇帝,日后须……仁惠爱下,戒奢戒骄……”

  刘隆哭道:“母后,儿子记住了。”

  邓绥看向三公,叮嘱道:“三公为百官之首……宜与百僚勉尽忠恪,以辅朝廷。”

  三公拜道:“下臣谨遵陛下圣谕。”

  邓绥道:“皇后与我孙儿过来。”

  樊嫽怀里抱着小儿子,领着刘椿和刘桢走到邓绥面前道,除了幼儿外,三人皆抽噎垂泪。

  邓绥一一看过三孙,道:“你们……以后勤于学业,不可荒于嬉戏……”

  刘椿抹着眼泪点头,他已经渐渐懂事,知道大母要离开他们了。

  邓绥叮嘱完孙儿,看向皇后,道:“以后……阿好与皇帝同心同德,字育儿女,辅佐圣上。”

  “嗯,我记住……”樊嫽垂泣。

  邓绥又叮嘱大兄,勿要为她伤悲,严格持家,不可使族人宾客妄为。

  之后,邓绥又让陆离拿出她之前写的诏书念了,将长乐府财物赐予众人,又赐为先帝守陵的贵人宫人和百官钱帛有差。

  邓绥道:“朕去后……减仪……薄葬……棺椁质约,不设明器……素帐、缦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隆儿,你可记住……”②

  “母后!”刘隆的声音中带着不赞同。曾经他嗤之以鼻的“事死如事生”,如今不断萦绕在脑中。

  此时的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母后会在另外一个时空过得很好,不必像在大汉一样殚精极虑,以至于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隆儿……咳咳……”邓绥的声音急促。

  “儿记住了。”刘隆无奈应下,双眼模糊。

  邓绥吩咐完,坚持的一口气就散了,人又昏睡过去。

  其他人散去,刘隆、邓骘、陆离守在榻前。邓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连几日羹汤也吃不下。

  合宫桃花怒放时,邓绥驾崩于崇德殿后殿,年五十一。

  自太后临朝,

  水旱廿十载,四夷外侵,盗贼内起。每闻人饥,或达旦不寐,而躬自减彻,以救灾厄,故天下复平。③

  刘隆自母后驾崩,恍恍惚惚,心脏钝痛难言,口不入米水。樊嫽等人的劝说皆不入耳,呆呆愣愣,也不说话,仿佛痴傻一番。

  一日后,他才回过神来,伏在棺木前放声痛哭。

  从此,他没有母后了。

  太常过来禀告皇太后葬礼章程,刘隆擦干眼泪,否决了让长乐太仆、少府、大长秋等人主持丧事,态度强硬地任命太常、大鸿胪和司徒典理丧事,一切如皇帝驾崩礼仪。

  太尉杨震劝谏道:“陛下临终叮嘱圣上,减仪薄葬。圣上此举是要违背皇太后遗诏吗?”

  刘隆道:“母后执政廿十载,岁旱蝗震疫不断,而天下太平,实赖母后之功。”

  “母后抚育教导朕,尽心尽力,恐有不逮。朕为人子,若依母后节俭薄葬,不足以寄托哀思。朕反复思量,母后所言唯有减仪不从,其他皆从之。”

  “杨公,朕心意已决,不必再来劝我。”

  杨震无奈退去,其余众卿百官皆来劝谏,刘隆都拒绝了他们。

  母后安天下的功劳以及她对自己的恩情,都让刘隆坚定决心,使母后以帝王礼仪入葬顺陵。

  母后值得这样的葬礼。

  大臣们无可奈何,上的葬礼仪呈被皇帝反复驳回修改,最后还是定了帝王葬礼的规格。

  入葬那天,春日暖煦,春风和畅,刘隆率领公卿百官、宗亲国戚、内外命妇,送母后与阿父合葬。

  刘隆回到宫后,只觉得暖融融的春日吹不散内心的哀痛,连北宫仿佛缺了一大半。

  不知不觉走入崇德殿,他仿佛还能看到母后的身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充满了母子的回忆。

  一幕幕场景在刘隆的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又如潮水般退去,温馨中夹杂着剧痛。他的泪水又忍不住落下。

  陆离听到声音,从殿中走出,看到皇帝又一人来到崇德殿,双眼泛红,唤了一声圣上。

  刘隆擦干眼泪,微微颔首,哽咽道:“我……过来……看看。”

  说罢,刘隆走进去,只见内室空荡荡的,纱帐被褥摆设都不见了,内心愈加悲伤。

  陆离哽咽解释道:“陛下不在了,我将仅留的物件都收起来,免得落灰。”

  刘隆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问:“陆姑姑,你以后要去哪儿?不如去皇后身边如何?”

  母后去前,对长乐府的人都做了安排,大部分转托樊嫽,女史中除了归家荣养的曹丰生,其他人都跟随皇后。

  陆离扯出一抹笑道:“我老了。陛下怜惜我,不允我守陵,我就宫中等……”

  刘隆闻言,想起母后素日的善良和周全,又是一阵心痛。

  刘隆在殿中坐了一会儿,但他感觉母后的气息在慢慢散去。

  未几,江平满头是汗过来找刘隆。他才离开。

  穿过前殿,刘隆看见殿前粉花落尽的海棠树结了一颗颗青色的小果实,掩在层层绿叶中。

  一阵极轻极柔的风拂过刘隆的脸,就好像母亲在与儿子告别时的眷恋。

  “圣上?”

  “嗯,走了。”

  刘隆往前迈步,向着朝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