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过去了。

  对于有人而言,可能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但对于大汉而言,就像一个强忍疼痛的人以日为年地苦熬。

  水旱蝗震不仅没有消失,还新添了瘟疫,而且是在京师这样的人口大城发生的。

  每年都很难。

  “大母,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凝然的宫殿中响起。

  邓绥背靠引枕在榻上坐着,闻言转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待看到人时,笑容凝滞,惊呼道:“快把阿桢放下来。”

  只见四五岁的男孩吃力地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摇摇晃晃走进来。

  陆离忙将小女孩接下来,抱到榻上。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穿着一身红衣裳,越发显得粉妆玉琢。

  她是刘隆的二女儿刘祯,男童则是大儿子刘椿。

  刘椿嘴角咧起,笑道:“大母,你喜欢不喜欢阿桢?”

  邓绥笑道:“再淘气让你阿母揍你。”刘椿嘿嘿笑了一声,爬上榻,与妹妹排排坐,道:“阿桢才不会让阿母打我呢。”

  刘祯重重地点头,奶声奶气道:“不打阿兄。”

  邓绥看着他们兄妹,蜡黄无光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又露出笑容。她问起刘椿在学堂学了什么来。

  刘椿的名字是邓绥取的,《逍遥游》记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①她取椿长寿之意。

  刘椿言辞流利地说今日学了《诗经》里的《关雎》,还学了算数。

  “我今年五岁,阿桢两岁,五减去二等于三,我比阿桢大三岁。”刘椿不用数手指头就计算出来了。

  邓绥看着活泼淘气的刘椿,脑海里不禁想起刘隆年幼时的场景。当初她处境艰难,隆儿也仿佛受了感染般,十分懂事乖巧,几乎没有做过冒失和莽撞的事情。

  但现在啊……

  邓绥看着刘椿忍不住摇头,这孩子一点都不像隆儿小时候,最是活泼好动。

  阿桢倒有几分刘隆小时候的样子,安静乖巧,聪颖可爱。

  刘椿的小嘴停不下来,又说到今日学堂里发生的事情,一会问大母我聪不聪明,一会又叫妹妹鼓掌……

  刘椿嫌弃榻上不够

  他发挥,从上面滑下来,手舞足蹈,一个人比整个屋子加起来都忙。

  邓绥和陆离一边看一边笑,突然外面隐隐传来争吵的声音。陆离眉头微微一皱,不着痕迹地出去了。

  皇太后自从今年春开始就精力不济,加入扣口君羊以污耳耳期无儿把以看更多完结文入秋以来,身子也不大好,睡得比醒的时候多。

  皇太后抛了一切,在宫中修养,一众事务都交给了皇帝和皇后,自己除了极其亲近的人,不见任何人。

  除了两个小的,谁也不敢在殿中大声喧哗,打扰皇太后静养。陆离心中纳罕。

  她出去来到前殿,只见两个衣着华丽的人正在与宫女推推嚷嚷。

  “何人在此喧哗?”陆离冷声道。

  两华衣女子停下,敛了敛衣服,对陆离道:“我们姊妹请见陛下,烦请陆姑姑通报。”

  原来这两姊妹是清河王刘祜的两位姐姐,长者嫁入邓氏,少者嫁入耿氏,还有一位小妹嫁给定远侯班始,也就是班超的孙子。

  两姊妹这次前来就是为小妹的事情。

  她们的小妹被班始杀死了。

  举国震惊。这是东汉历史发生的第二件杀主(乡公主)案,第一件是信阳侯阴丰杀死妻子郦邑公主。

  阴丰的父亲阴就是阴丽华的弟弟,郦邑公主是光武帝的女儿。孝明帝得知公主被杀,极为愤怒,要灭阴家满门。但是,最后孝明帝看在母后阴丽华的面子上,没有灭族。

  阴丰处斩,阴就和妻子被迫自杀,除国。

  阴丰与郦邑公主一个急躁好色,一个骄傲“善妒”,两人发生剧烈争吵,阴丰激动愤怒之下杀死公主。阴丰被斩,罪有应得。

  但是班始杀主却引发了朝臣的同情,翁主刘坚得荒淫风流,在班始面前与人在内帷中厮混,并折辱班始。班始忍无可忍,杀了刘坚得。

  刘隆得知此事后,头都要炸了。

  如果是一般人家,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这涉及到皇家,先清河王刘庆是他伯父,他阿父孝和帝与刘庆兄弟情深。

  刘庆还曾被立为太子,但因为窦后收养了孝和帝,被窦太后谮废。刘坚得算起来是刘隆的堂姐,血缘亲近,上一辈关系也近,身份尊贵。

  就像孝明帝当年拒绝母亲阴丽华的求情说:“

  今日敢杀公主,明日是不是敢杀朕?”

  班始肯定是活不成了,现在问题集中在要如何处理班始的亲族。班始的小叔父班勇正在西域担任西域都护,而且刘隆内心对班氏的其他人隐有同情之心。

  但若是刘隆从轻放过这件事,以后的大汉公主要怎么办?杀公主只要偿命即可,那谁还对公主乃是皇家抱有敬畏之心?

  就像老祖宗说的,今日敢杀公主,明日就敢杀皇帝。

  所以,刘隆迟迟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朝臣也分成多派,争吵不已,事情一时僵持下来。

  刘坚得的姐妹和弟弟都在奔走联络朝臣,请求处班氏极刑,为小妹报仇。大汉男子用妾室折辱正室多呢,她小妹不过做了男子的事情,而且君臣有别,怎么致于被人杀死?

  班氏必须要血债血偿。

  朝廷上打不开局面,两姐妹联手来宫中请皇太后做主。然而,皇太后这两月间不见外人,她们被挡在门外。

  陆离心中叹了一口气,走上前道:“两位翁主先到偏殿稍坐,奴婢先去请示皇太后。”

  妹妹欲言又止,姐姐拉住她微微点头,然后对陆离道:“劳烦陆姑姑了。”

  陆离请两人先来偏殿坐着,又让人上茶,自己则去正殿,小声让邓绥耳边说了此事。

  两人已经进了崇德殿,无论从刘氏还是邓氏耿氏来说,自己都要见两姊妹。

  想毕,邓绥又与刘椿刘祯说了几句,就让伺候的宫人将他们送到皇后樊嫽处。

  在等待时,邓绥的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现了还政前的心态。

  是依依不舍,还是释然?

  邓绥说不清楚,然而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像以前那样操劳了。尤其是今年来,她睡多醒少,记忆衰退,精神不集中,浑身都是病痛,而且一劳累很可能就起不了身。

  然而恰逢多事之秋的大汉需要的是一位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执政者。

  所以,邓绥还政了,关门闭户,除了血亲和皇帝一家很少见外人,彻底放权。

  “别得(久长)拜见陛下。”两姊妹行礼道。

  邓绥叫起她们,只看见两双眼睛红通通的,叹道:“我久病不见外人,不知外面的事,你们这是受什么委

  屈了吗?”

  刘隆每日过来探望,有时会说一些朝中的事务。班始杀主案,邓绥确实知道。

  刘别得和刘久长哭道:“坚得妹妹无故被弑,请陛下为坚得妹子做主……”两姊妹你一言我一语哭诉起妹妹的惨状来。

  邓绥认真地听完,最后点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坚得是皇家血脉,我与圣上必定为她做主。”

  刘久长哭道:“当年阴氏弑公主,孝明帝宽厚仁慈,念在光烈皇太后的份上,饶了阴氏一门。这事尚过去不久,班氏就敢弑主,若是不灭班氏,大汉公主翁主岂不是人人可欺,人人可杀吗?”

  陆离觑了眼皇太后,上前道:“两位翁主,陛下最近身子不豫,今日见二位已经勉强,还请翁主回去静待消息。”

  刘别得刚想要反驳,就被妹妹拉住衣袖。

  “我们姐妹实在没有办法,才求到皇太后的面前。打扰陛下养病,我们姐妹罪该万死,诚惶诚恐,请陛下恕罪。”刘久长擦拭着眼泪道。

  邓绥颔首道:“无碍。”

  两姊妹退去,邓绥半躺在榻上,沉思良久,最后对陆离道:“命人请来皇帝。”

  刘隆匆匆赶来,虽然他已经掌握大权,但依然对母后敬重濡慕,拿不定的大事多请母后参谋。

  拜过母后,刘隆又问了她的饮食和身体。母子说了会话,邓绥才让陆离转述刘坚得两位姐姐的事情。

  “她倒是有两个好姐姐。哪怕刘坚得有一点可称赞或怜悯的地方,我都不至于如此犹豫。”刘隆道。

  “但你现在准备怎么办?”邓绥问。

  刘隆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我也有女儿啊。”

  邓绥摇摇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班始弑主罪大恶极,按律除族,你的想法无论是怎样,对于班氏而言都是法外开恩。”

  刘隆听完了然,道:“儿明白了。”

  邓绥伸出干瘦的手抚摸刘隆的头,叹息道:“我儿仁慈,我若去后,你该当如何?”

  “母后……”刘隆不安道。

  邓绥笑道:“去吧。”

  刘隆深吸一口气告退,去了椒房殿。樊嫽在封为贵人的第二年被立为皇后,目前育有二子一女,大皇子椿、大公主桢和刚满月的小皇子棠。

  刘椿的名字是邓绥起的,刘桢的名字是刘隆取的,而刘棠则是樊嫽起的。

  原本樊嫽起的是刘棣,取棠棣之故,寓意兄弟和睦。刘隆听后,连忙否决,樊嫽选了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