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饭,刘隆告辞离去,心里却将母后食欲不振的事情放在心上。

  回到德阳殿后,刘隆派寺人召李郃、杨震、尚书令等几人过来。朝拜之后,大臣分坐两侧,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今日考核众人的信息。

  因要见的人多,刘隆就让小安等识字的寺人在一旁记述。

  第一位进来的是曾在太尉府做事的明经吴敬,方脸大耳,一副有福气的模样。吴敬拜过皇帝,惴惴不安地等待皇帝发问。

  刘隆端在堂上,问道:“朕自即位以为,大汉水旱蝗震不断,百姓生活困苦,吴卿起自陇亩,深知民生疾苦,可有什么筹谋,不必隐瞒尽可说与朕。”

  吴敬年方三十,出身富户,仗义疏财,救济乡邻。本县地震时,捐出大半身家,赢得贤名。

  他家世不好推举孝廉无望,听闻朝廷举办明经考试,欣然参加,万幸取中前排。

  吴敬的家族以商取富,听到皇帝发问,心中紧张,定了定神,从自己熟悉的地方说起:“启禀圣上,水旱蝗震乃是天时,虽非人力所为,但人力可稍缓一二。自延平以来,圣天子与皇太后主持修河挖渠,引水灌溉,灭蝗赈济,吊死问生,百姓无不感念皇恩浩荡。”

  刘隆听完,不置可否,这是朝廷的政策,他想听听这人的建议,若是一直废话,恐怕要落入下等了。

  只听这人又继续道:“然道阻且长,阻碍天恩降下。我大汉虽有官道,但都连接大邑,少及乡野。虽圣上与陛下心忧百姓万分,但粮帛陷小路,致使皇恩延迟,百姓苦等。”

  “小臣又听闻,道路通达商旅云集。商旅往来买卖粮帛特产,百姓得益,市监得税,各得其利。”

  刘隆点头,道:“你且说下这路径如何规划?你会算数吗?”

  吴敬恭敬地回了从地形、人口、租赋、战略意义等方面选定道路,又道:“小臣略通算数,前着大司农府计算部族赏赐,人手不足,便将小臣借去,与诸明算一起核算。”

  刘隆问完,看向三位大臣,问道:“诸公可有什么想问吴卿的?”

  杨震问了几个五经上的问题,这人皆回答了,中规中矩。

  左雄出了三道笺奏的问题,这人也有会的

  ,也有不会的。但他非明法,不用过于苛求。

  李郃问起他的经历,吴敬一脸恭敬有礼地说了。

  这人去后,下一人进来。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真才实学,少有滥竽充数的,至于其中几个头脑比较简单,一心只信圣贤书的,刘隆也没有放弃,打包送给挚恂,想必他会欣喜有人过来帮忙。

  刘隆对于其中两人印象比较深刻,一人表现出对豪族请托之风深恶痛绝,另一人对豪族奴婢成群的现象提出批评。

  到了中午,刘隆才散会,准备下午再召大臣过来陪同,不过这大臣要换几人。

  刘隆知道让大臣陪伴考核会降低自己的权威,然而他有迫不得已的缘由。

  虽然经历大汉十多年的帝王教育,但他发觉自己对封建王朝的逆反思想更严重了,碰到天灾人祸和朱门酒肉臭的情况,就忍不住想“打土豪,分田地”。

  但是土豪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尤其是大汉开国以来的超级世家。这些家族结为姻亲,势力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拿阴氏来说,汉和帝对阴废后及其家人很冷酷,但也只能打压这一房而已。邓绥母亲阴骊珠出生的这一房反而地位大为提升,继阴废后父成为阴氏的族长,阴氏继续风光。

  为了不让自己与大汉的现实脱节,尚且稚嫩的他需要几个时人来拽着自己,避免因为手段或变革过快,导致过犹不及。

  刘隆将小寺人记录的资料拿来,一边回忆,一边根据这人的所长暂且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那两个批判豪族的人被刘隆放到监察的位置。待面试完后,与他人一起放出去,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巡行郡国,以分刺史之权。

  刘隆做好后,刚抬头,就看到一盅茶递到眼前,原来是江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隆笑着问。

  江平答道:“刚回来,小安用着可顺手?”

  刘隆道:“尚可,聪明知进退,写字快而且记录齐全。”

  “那就好。”江平笑道。

  刘隆起身道:“母后如何了?”

  江平道:“我刚才打发人去问,陆女史说大好了,只是胃口不佳,饭都是一顿一口的,瞧着让人忧心。”

  刘隆想了想,道:“你派人叫太官令过来。”

  太官管理皇帝膳食和燕享,每年平均花费约两亿钱,但后来皇太后一再减膳食和宗庙供奉,现在每年依然花费近亿钱。

  没办法,皇太后、皇帝和宗庙们供着的皇帝们的“膳食”虽然减了,但宫人餐费、大臣餐费、宫宴、典仪上的祭品等等这些都不能少。

  太官令小跑着过来,头上出了一层汗,拜了皇帝。刘隆道:“近日太后胃口不佳,你们可研究出什么新菜?”

  太官令道:“这两日奴婢研究出了几种甜羹的做法,陛下用了两三种,但用的不多。”

  刘隆点一点头,道:“除了羹汤,你们也让白案师傅做些甜而不腻,软糯可口、秀气可爱的糕点来。”

  太官令忙应了,刘隆又道:“你们用心研究,若能让母后进得香,朕会赏赐你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汉现在的食物主打一个回归食材本身的味道。刘隆有时挺无助的。

  太官令连忙道:“小臣必当尽心竭力。”刘隆挥手让太官令退下,与江平一起前往崇德殿。

  刘隆到了后殿,看见一个宫女在门外守着,问她:“母后可曾醒了?”

  小宫女回道:“启禀圣上,陛下还未醒来。”

  刘隆颔首,转身进了偏殿,看见马秋练、樊嫽和阎雪正在批阅奏表。

  马秋练见皇帝来了,眼睛一亮,即刻起身,抱着一摞奏表快步走来,道:“陛下尚未病愈,我不敢打扰,还望圣上早日处理。”

  刘隆命人接过,放到桌案上,开始处理起来。奏表上面都贴有批阅好的建议。他无异议就在日期的末尾写上一个“日”,有不同意见,直接写下自己的意见。

  不多时,刘隆将这些批阅完,黄门侍郎忙抱起送到尚书台。

  批完一摞,马秋练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又送上一摞,道:“这些也是要圣上早日处理的。”

  刘隆还能咋的,只能低头继续批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小宫女进来说皇太后醒了请圣上过去。刘隆放下笔,起身对马秋练道:“剩下的等我回来再批。”

  刘隆跟着小宫女来到正殿,竟然看见母后扶着宫人在正堂里散步,心中欢喜极了。

  “母后,你感觉如何了?”

  邓绥笑了笑道:“好多了,只是比往常更容易劳累。”邓绥的眼睛多了几分神采,精神面貌也好上许多。

  “那可不是?母后你接连发热半个月,又无胃口,便是铁的身子也遭不住。我瞧着母后这一病,消瘦许多,需要好好补补。”刘隆道。

  邓绥笑了道:“隆儿说的也有道理。”她停下脚步坐下,气息微喘,心跳加速,小宫女忙一前一后放了两架凭几。

  邓绥借力靠着,问:“用膳了吗?”

  “还未用。”刘隆笑道:“我想与母后一起用膳。”

  邓绥无奈地笑着摇头,对小宫女道:“传膳吧。”刘隆看了一圈,不见陆离,便问起她来。

  “我身子渐好,就让她回去休息,免得我好了,她却病倒了。”邓绥回道。

  刘隆闻言,赞同道:“母后考虑周全。你病着这段时间,陆姑姑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一脸憔悴,是该好好休息。”

  正说着宫女提着饭盒鱼贯而入,摆好饭菜。邓绥现在胃口不佳,但见小皇帝吃得香,多多少少用了几筷子。

  用完饭,邓绥问起刘隆今日的朝政,刘隆一一说了,末了又问:“母后,你……算了,还是我来,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修养。”

  刘隆本来看母后身体好些,想要让她出山继续处理政务,然而听到母后在室内散完步就略显急促的呼吸,就歇了心思。

  还是他来吧。

  他最多忙十天半月,等母后身体好了他就可以歇了。

  幸好邓绥素知皇帝秉性,且又不是那种专横残暴的执政者,否则她听到这话就会油然而生“请父王传位于我”的猜忌。

  “对了,我今儿下午见那些明经明法明算,就让大舅父陪我一起相看。明儿,见的人多是明算,我把将作大匠叫来帮忙。有几个适合基层的,再让河南尹帮我看看成色。”刘隆接着继续道。

  将作大匠邓畅和河南尹邓豹都是邓绥的堂兄弟。

  “还相看呢,你当是娶媳妇呢?”邓绥笑完他,又道:“太医令让我多修养,我多清静几日。最近事情繁多,你且去吧,不必担忧我。”

  刘隆起身,想了想,命人从偏殿请来马秋练,拜

  托道:“陆姑姑劳累过度休息去了,马女史你代我照看陛下。母后中午只用了几口饭,等太官送来饭菜,你劝母后多用些。”

  马秋练脸上带着笑意,一本正经道:“下臣得令,若完不成任务,请圣上军法处置。”

  邓绥见状笑起来,挥手道:“去吧去吧,陆离这个难缠的休息去了,又来个不容易打发的。”

  刘隆告退出去,派人请来邓骘、朱宠和太常陈褒,与自己一起考查人选。

  忙到傍晚,事了,刘隆仍过来与母后一起用膳。马秋练尽职尽职地报告了皇太后下午用膳情况,两小块奶糕、一耳杯杏仁奶茶、半个橘子和一小盅梨汤。

  刘隆听了,连声赞马秋练做得好,邓绥在一边无奈地摇头。非是她矫情浪费食物,而是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多吃一些只怕就要吐。

  “太医令有所什么时候停药?”刘隆问道。

  马秋练回道:“下午太医令过来复诊,说是要巩固病情吃到明天才好。”

  刘隆闻言,口呼谢天谢地,又道:“停了药,还要开些开胃的药才好呢。”

  马秋练摇头道:“我也这样问了。太医令说,是药三分毒。陛下胃口不佳本是吃药所致,停了药慢慢就恢复了,停药后的那几日要让太官多费心思。”

  刘隆颔首,转头看向母后道:“母后,这样可好?”

  邓绥点头道:“就按太医令说的来。”

  刘隆在正殿用饭后,催促母后早些洗漱休息,自己则来到后殿继续批阅未处理完的奏表。

  现在他与母后的位置掉了个,往日都是母后催他休息,自己披星戴月地处理奏表,现在则反过来。

  马秋练代替陆离陪侍皇太后,偏殿只有樊嫽和阎雪两位女史。

  刘隆最近事务繁多,又日夜忧心皇太后,实在无心考虑其他事情。他集中精神将奏表处理完,问了时辰,知道时间不早了,便让两人回去。

  他踏出崇德殿,一股柔和的夜风迎面而来,天气渐暖,弦月挂在中天,玉宇无尘,天地清洁。

  月色与星光下,北宫多了几分静谧和清冷。

  刘隆回头看去,崇德殿一片漆黑陷入酣眠。他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德阳殿的灯火在深夜里摇曳。

  次日一早,刘隆探望过母后,被曹丰生喊住,临时处理了几分奏表,才回到德阳殿,召来邓畅等人考较诸人。

  一连忙碌几天,终于赶在孝廉殿试之前,刘隆将众人的去处安排妥当。

  去年取中的二百多名明经明法明算,三十多人巡按天下,三十多人外放为县令长,五六十人派到边郡,七八十人进入郡国学校担任教谕,剩下的则留在各府当吏员。

  说不上职位好坏,只有做得好与不好。现在的大汉几乎是一穷二白,无论去哪里,只要做得好就能有前途。

  担任县令长的走的是地方官入朝廷之路,前人有很多经验;巡按天下的走的是低配版孝廉晋升之路;到边郡的走的是投笔从戎出将入相之路;去郡国抓教育的若做得好就成大儒;当吏员的晋升路径与公府征辟差不多,只不过朝廷将筛选好的对象推荐给了公府而已。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在刘隆有意的推动下,这些安排去向飞速地在赶考举子间传播,众人更加坚定要考中的决心。

  孝廉之后,明经、明法、明算依次考完,只剩下武举一科。这时邓绥的身体彻底康复,开始上朝处理政务,接手刘隆交出的政务。

  邓绥看到武举的主考官道:“哦,是梁商啊,这人也行。”

  梁商勋贵世家出身,儿子梁不疑是皇帝的伴读,姑姑是先帝的生母,按辈分是刘隆的表叔,生性恭谨,举贤任能,与邓骘品性相似。

  梁商是刘隆退而求其次的人选,原先他属意的是耿夔。耿夔沙场宿将,原为度辽将军。后来,邓遵担任度辽将军,耿夔明升暗降调入中央。

  前两次武举都是邓骘主持,这次刘隆有心换人,命人举了耿夔,但朝臣反对意见太多,又众说纷纭,最后取了不功不过的梁商。

  刘隆点头道:“大舅父已经为武举定好章程,梁卿只要按规则做事即可。”

  邓绥点头,又看了各科录取名单,这次录取人数与往年差不多,只有明算猛增到五十人。

  她看到邓广德名列其上,用手指着人名,笑道:“这孩子有出息啦,评卷的考官没有特意照看他吧。”

  刘隆摇头道:“非但没有特意照看,还严格审了他的文章呢。马师傅看了都说

  他写得好,对五经了解深入,尤其是《欧阳尚书》,若以后能精研下去必成一代大儒。”

  邓绥嘴角弯起,笑道:“原来如此,他们兄弟中也唯有广德学问最好。”

  刘隆点头赞道:“让广德表兄暂在翰林院见习,等年末或者明年初,放出去历练几年。”

  邓广德是一众考生中身份最高,也是最尊贵的。与他同样出身的人大部分都吃不来学习的苦,走的都是门荫。

  若是邓广德争气又有能力,刘隆准备将来要重用他,为后世的勋贵打个版,让他们知道学习的好。

  邓绥看完名单,下诏让这些人进了翰林院,又召来大臣让他们汇报这段时间的朝中事务,迅速再次接手朝政,朝堂为之一清。

  见状,刘隆大方地给自己放了两天假歇口气。世人都道,官越大越好当,那是他们没有掌握实权。

  刘隆这段时间借着母后的余威,与朝臣拉扯政事,身心俱疲。

  好在他有母后,给他留一些休息的时间,倒也不用羡慕刘阿斗有个相父。

  刘隆召来伴读在球场蹴鞠,预备挥洒汗水,但抬眼瞧见了梁不疑发青的脑门,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梁不疑道:“启禀陛下,我不小心磕着了。”

  这个回答仿佛有些熟悉,刘隆心中疑惑,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追问,于是先与梁不疑、邓广宗等人蹴鞠。

  私下里,阴泰悄悄告诉他缘由,说梁不疑与兄长发生矛盾,被推倒撞到墙上嗑的。

  刘隆听完,想了半响,道:“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朕不好插手。”

  阴泰急道:“那梁不疑岂不是一直受兄长压制?”

  刘隆笑起来,道:“不用担忧,朕已有办法,只看他愿不愿意。”

  “圣上有什么办法?”阴泰追问。

  刘隆道:“他学问好,挚公前些日子还说缺人,不如给梁不疑一个官职,让他离了京师,去……你问他愿意去哪儿?”

  阴泰嘿嘿笑道:“这个办法好,不疑是面团性子,不好争斗。他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不成?”

  刘隆又道:“对了,你问他考不考明经?若考明经,以后有他的前程。”

  阴泰眼睛一亮,指着自己,

  迫切道:“那我呢?”

  刘隆狐疑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才道:“以你的水平得再学十年。”

  阴泰:“……我……我问的是我的前程。”

  刘隆听了,笑着问他道:“那你说说你想去哪儿,朕瞧瞧你行不行?若是行了,我就去与母后为你说情。”

  一听皇帝提到皇太后,阴泰敬谢不敏:“别了,我阿娘前几年为阿父向姨母求官,被姨母说了一通,羞得阿娘几日没出门。我就这样吧,给圣上当护卫正适合。”

  刘隆笑道:“你的经史算数不好说,但却有一腔忠心。”

  阴泰听了,立马得意起来:“圣上说的对。咱们一起长大,且是表兄弟,又亲又近,我不忠心,还有谁忠心?”

  刘隆拍着他肩膀道:“我心里为你想着呢。你悄悄问不疑,若是成了,我就下令。”

  阴泰拍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谁也不能欺负我兄弟。”

  不知阴泰怎么和梁不疑说的,没过几日,梁不疑就过来说,他想追寻挚公继续研习经学。

  刘隆将人送到挚恂处,又过了一两月,挚恂将梁不疑派回老家安定郡的学校。梁不疑离开京师后,一边主持当地教学,一边备考明经。

  安置好梁不疑的去处,刘隆思考起其他伴读的未来,不出意外,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嫡系。

  武将出身的耿晔在云中担任中级将领;兜楼储会在合适的机会回南匈奴当单于;刘翼是宗室不用管他;邓广宗留在禁卫;梁不疑可能成为大儒或者能臣干吏;郭盛之才略高于世家子平均水平,经过历牧民一方不成问题。

  只剩下阴泰,这个除了八卦和吃喝玩乐,样样都不行的人,令刘隆着实头疼。

  不过,没过多久刘隆就发掘出阴泰的用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