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捷报后,刘隆欣喜若狂,开怀大笑,连声称赞几位将领临机果断,有勇有谋。

  邓绥也微笑颔首,这虞诩班勇等人果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和期待。

  刘隆喜得转了几圈后,又回到邓绥身边坐下,欣慰道:“这会子我即便是死了,也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当儿孙后代的,不能开疆拓土也就罢了,但万万不能丢地抛疆,否则就无颜以对往者和来者。

  邓绥听他这话说得不详,顺手拿奏表拍了他的手,道:“呸,说什么混账话。收复西域是好事。再者,放弃西域时你年纪尚幼,这与你无关。”

  刘隆笑嘻嘻地生生挨了这一击,作怪似的喊疼,直把邓绥气笑了。

  “我是大汉的皇帝,怎么能只受荣耀,不受垢耻?”刘隆道。

  邓绥闻言,深吸一口气,拿奏表又打了一下他。看小皇帝说话,好像自己这十多年给他打工似的,什么令名责任都归在他身上。

  邓绥的心田飘过一朵郁闷的云,若非有涵养,若不定她就要拿眼睛瞪刘隆了。

  刘隆又生生受了,笑道:“千秋万岁,母后必青史留名。”

  邓绥又拿奏表拍他的手。再打就红了,刘隆赶忙将手收回去。

  “我并非为青史留名。”邓绥由衷道。

  她只做了自己应该做的。皇帝年幼,她为一国之母当挑起重担,而且所做之事也皆是寻常。

  无非是抚恤百姓、吊死问伤、抵御外敌而已,没有做什么开天辟地的改革,也没有开创什么治世,治下百姓勉强饿不死而已。

  刘隆一脸郑重地凝视着母后道:“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母后,你刚才所言正是圣人之言。”

  邓绥闻言拿起奏表又要打他,刘隆起身就往外跑:“小受大走,为让母后免受不慈之名,儿等母后消气了再回来。”

  邓绥看着刘隆雀跃而走,对着曹丰生状似抱怨道:“你瞧瞧这孩子简直反了天。”

  曹丰生笑回道:“陛下圣上母子情深,着实让小臣羡慕。西域收复,圣上怕是高兴坏了。”

  “得意而忘形,说的就是他。”邓绥笑着摇头道。

  在位期间,丢土弃疆,

  不仅刘隆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帝有压力,她这位实际上的执政者更是有压力。

  刘隆说有颜去见列祖列宗,她何尝不是如此?

  收复西域乃是大功一件,将领们各有封赏。班勇擢为西域长史,如今西域未设都护,这长史便是经略西域的人。

  敦煌郡太守曹宗本欲调回朝廷,但因西域初复,暂不调动,而护羌校尉先平定诸羌再收复西域,两功并赏,得以封侯。

  朝臣看着将士的赏赐,心中大为痛苦。光赏赐就价值几亿钱帛,他们又想起每年西域诸国使臣接踵而来,岁赐也不能少,因而更加心痛。

  刘隆出了崇德殿,一路上看花也美,草也嫩,树也绿,俱是赏心悦目。

  大捷报来的第三日,天下又现日食。不过,在心中尚存喜悦的刘隆看来,竟然也有几分眉清目秀。

  如今朝中一切尚俭,连腊日大傩都是减之又减,对于日食更是寻常视之。

  被称为“灾异”的日食还想让刘隆去祭祀?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从张衡对日食的三次预测皆准,加上皇太后皇帝并不将日食视作异常。每次预测出来,只传递郡县以解百姓惊慌,并不做什么驱赶祭祀之仪,故而朝中的人也慢慢习惯了日食。

  天上又下起了大雨,狂风呼啸,老天爷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欠的雨水倾倒回来,令人心中焦着。

  这样的情况从三月一直持续到现在,大雨伴随狂风,沟满河满。若非雒阳周围修缮了河渠,只怕会有大水漫漶之忧。

  雨水多,阳光少,庄稼自然长得也不好,这种情况殃及夏秋两稼,朝廷只得减免受灾地区的田租。

  忧喜交织,刘隆的心情慢慢恢复了常态,又开始批阅起奏表来。又过了几日,太医令为他送来惊喜。

  德阳殿里,刘隆看到太医令呈上来的医书,心中着实欢喜,翻看几页爱不释手,放下问起那些女医。

  去年,朝廷下诏令郡国二千石推荐女医入宫,太医令主管,曹丰生协管,将女医安排到南宫的宫殿内昼夜讨论医术。

  女医来自大汉各地,除了汉人外,还有从蛮夷处来的医者,人才济济会于一堂。

  如今出了结果,太医令将众人讨论的药方脉案编纂成书。这书

  中不仅对妇人小孩的症状,也对其他病人的。

  刘隆听闻南宫医者胜状,不断点头道:“无论做什么事情,闭门造车都不行,唯有交流和思维碰撞,才能有进步。这样很好。对了,若有医者回乡,要赏赐布帛,传舍给予食宿。”

  “另外,你们要避免滥竽充数,但要给予认真学习者便利。”刘隆又嘱咐了一声。

  太医令连连称是。刘隆不懂医术,但对于这样散发着墨香而且有益天下的书籍十分新奇喜爱,说话间随手翻开一页,然后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刘隆看了又看,眉头微拧,只看得太医令心中打鼓,惴惴不安。

  “生吞蝌蚪能避孕?”刘隆的脑子几乎裂开了。

  太医令以为皇帝年幼宫中无妃,不知道男女之事,且摸不着皇太后的打算,遮遮掩掩云里雾里说了一通什么蝌蚪寒凉、阴阳五行之类的话语。

  刘隆听完,脑子彻底裂开了。

  “要不删了?”太医令以为皇帝重视人口,但最后又说了句道:“民间喜生子,但有些人却不那么欢迎。”这有些人便是那些歌女舞姬,以色娱人,在时人眼中绝非传宗接代的人选。

  刘隆摆摆手,把情况言明:“首先,这是两件事。朕不反对甚至赞同避孕。”有些女子体弱,孕育子嗣恐有生命之危。

  “这生吞蝌蚪真能避孕?”刘隆继续往下看。哦,还有若按规定的时间吃还能绝育。

  他禁不住露出一个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摇着奏表道:“那鸡鸭以蝌蚪为食,也没见鸡鸭不生蛋啊?”

  太医令一愣,支支吾吾道:“这是一些地方的秘方,说是秘方想来是有用的……吧。”

  刘隆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道:“这书里面大多都是好的,但是一些离奇的方子需要验证。若没有病患,你们就将方子喂给鸡鸭猴鼠之类的小动物试验。”

  太医令听了,忙道:“圣上所言极是。”

  他性子带着一股痴,现在仍然纠结蝌蚪的事情,问:“圣上,那蝌蚪的方子很多人在用,只怕是有些用的。”

  刘隆道:“咱先不提有用没用,就说蝌蚪能不能吃。朕听张师傅说,他们又做了放大倍数更高的水晶镜。你用水晶镜观察过蝌蚪吗?观察过死水

  污水河水吗?里面有没有虫,这些虫吃进肚子会不会依然活着?”

  小皇帝一连串的话让太医令脸色发白,他想起了从会稽回来的同僚,给他讲一些螺蚌蛇虫身上都爬满了虫子,顿时起了个寒颤。

  “圣上恕罪,下臣回去再修订考证医方。”太医令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

  刘隆点一点头,道:“你不必惶恐,一时想不到是常有的,想到了才能让医术进步。朝廷刊行的医书非比寻常,务必以准确为主,不可误导百姓。”

  说罢,刘隆又道:“但你们不可为了省事儿,不加验证将一些医方删除。医书编得好与不好,天下有目共睹。若是做得好,就是声名显耀,青史留名。”

  刘隆敲打一番,将医书还给太医令,让他回去再修。

  他生了半天这个时代的闷,江平见状劝道:“圣上为何忧心?医方不行,改了便是。你常说要慢慢来,”

  刘隆闻言只得道:“也只能慢慢来。”

  经此一事,刘隆愈发叹服那些敢于任事的人。不做事,就能忽视问题,抓不出错处。但若做了,各种问题纷至沓来,错处频出。

  就拿太医令而言,他坐到了医者的巅峰,平日只有陛下和圣上的身体让他让心,然而接了管理女医和编纂医书的活计,不仅费心费力,还要受皇帝的批评怀疑。

  难怪做实事的人那么少啊。

  不过,刘隆也没想着让其他人都干起事卷起来,现在大汉重要的是休养生息,从灾害中恢复生产,不宜折腾,特别是那些能力不足人的折腾。

  但是大汉国力艰难,一些被掩盖的问题都暴露出来,刘隆还是希望朝中多些勇于任事且目光长远的大臣,与他们母子共渡过难关,共创盛世。

  刘隆与太医令的谈话传入邓绥的耳中,她暗自赞叹隆儿思绪清明,又悄悄急起来刘隆的后宫。

  如今皇帝年满十六岁,不立皇后就罢了,连后宫都没有进人,平日里瞧着也好,但有时却是一团孩子气。

  无论是她还是皇帝都遭了朝臣的猜疑。

  邓绥年龄渐长,最近更是频频生病,生怕寿数不长,更怕隆儿在他去后孤苦无依。

  想到此处,邓绥忍不住惆怅起来,起身走出内室,站在台基上

  ,扶着栏杆,举目四望。

  秋节已至,树木染了霜红与枯黄,更显凄清悲凉,凉风吹来,阴寒入骨。

  一件大氅披在邓绥的身上,她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曹丰生。

  “陆女史为陛下熬药去了,我瞧着陛下久未回去,外面刮着风,就带了一件大氅。”曹丰生笑着解释道。

  邓绥见曹丰生鬓生华发,脸生细纹,问:“曹尚书令今年多大了?”

  “年过花甲。我虽老,尚能食饭。”曹丰生笑着回。

  邓绥闻言笑起来,回头继续看着远方,道:“我非赵王。”两人说的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典故。

  曹丰生稍落皇太后半步,与她同观秋景。

  “陛下为何闷闷不乐?”曹丰生问。

  邓绥回道:“时光荏苒,我已经老了。”

  曹丰生忙道:“陛下,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若是老了,那我岂不是立刻要进坟墓?我初见陛下时,荣光绝艳,气质高华,才华横溢,能力卓绝。如今几年过去了,陛下更加沉稳如岳。”

  邓绥听了,摇头道:“错啦,朕呀变了许多,也老了。”

  曹丰生又劝,邓绥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身子不适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担忧。

  “你陪我下去走走。”曹丰生听了,忙起身扶了邓绥,小心翼翼下了台阶。

  邓绥羡慕曹丰生的健康,自嘲道:“我是四十岁的年龄,七十岁的身体。”

  曹丰生笑回:“陛下只是一时病了,身子沉重,待痊愈后,自然身轻气爽。”

  邓绥点一点头,路过一处山石,上面攀着藤萝薜荔,经秋愈发苍翠,一丛丛花草唯有菊花怒放。

  “你觉得那三个小的如何?”邓绥招手让后面的人候着,自己与曹丰生一起往前走,突然出口道。

  曹丰生闻言一愣,随即道:“各个都好,水灵灵的小女娘,每日见了都心中欣喜。”

  邓绥闻言叹了一声,道:“朕怎么摊上那个冤孽啊……”孩子沉迷女色,邓绥担忧;孩子不近女色,邓绥更担忧。

  曹丰生嗤地一下笑出声,顶着皇太后狐疑的目光,摆手解释道:“陛下与圣上母子情谊非同一般。以我看,陛下只管向圣上道出自己的难

  处,想必圣上心中有数。”

  见曹丰生明白自己所想,邓绥忍不住倒苦水:“我家这个比旁人心里都有主见,一股脑子往前冲,又无所畏惧,唉……”

  曹丰生道:“圣上是皇帝自然与常人不同,心性坚韧、开拓进取、乾纲独断,这都是作为皇帝的好品格。”

  邓绥心中稍缓,还是叹息道:“别的不说,算了……就按你的办法来。这孩子旁的不说,但孝顺一点就远超旁人。”

  听着皇太后炫耀似的话,曹丰生心中好笑,嘴上连连附和。她说这话可不违心,而是出自真心实意。

  大汉提倡孝顺,为什么提倡?当然是缺什么,就吆喝什么。

  邓绥病重身体虚弱,走了不远,便折返回去。回去时,指着盛开的秋菊,道:“折几枝放到陶瓶中,瞧着清雅宜人。”

  宫女忙应了,挑了几枝盛放的菊花,折下抱着走在后面。走到半路,遇见匆忙而来的陆离。

  陆离见邓绥披了一件大氅,才放了心,扶着她,道:“陛下去哪里了。秋色天冷,你又病了,怎么能在外面吹风?”

  邓绥听完,转头看向曹丰生,道:“这是我的第二个冤孽,如今连我都敢说了。”

  曹丰生只笑说:“陛下莫不是在向我炫耀你有陆女史这样的忠仆?那我是真羡慕了。”

  邓绥摇头道:“唉,如今连你都要站在陆离身侧了。”

  曹丰生闻言又笑,对陆离道:“陆女史,今日我可不敢和你说话,免得陛下说我明明是长乐府的人,却向着你。”

  陆离笑道:“我是哪个牌面的人,还有人向着我?药已经熬好,陛下千万要服了。我原先还笑德阳殿的江黄门,为了让圣上喝药斗智斗勇,如今我也步了江黄门的后尘。”

  曹丰生附和道:“可见陛下与圣上母子脾性如出一辙。”

  邓绥无奈听着两人的话,一行回到殿中,喝了药。陆离催促太后小憩一回儿,不要立刻去看奏表。

  “事情是处理不完的,太医说了要陛下好生休息,不可过度劳累。”陆离在邓绥耳边念叨。

  邓绥无奈只好放下笔,拿起书想要看,又被陆离收走。邓绥抬头看她,无奈问:“那我要做什么消磨时间?处理奏表不让,看书又

  不让。”

  陆离道:“这两样都伤神,陛下你就坐着,或者我扶你在内室走几步路。”

  邓绥忙摆手,道:“不用了,。圣上做什么,若不忙,把他请来。天气渐冷,郡国上贡新鲜的料子,小女娘家还是穿得鲜亮些好看,你带着马女史她们去库房选料子。”

  陆离听了,不做多想,立马应了,起身而去。不多会儿,刘隆就过来了,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这是去哪儿了?”邓绥问道:“先别脱外衣,省得得了风寒。”

  “我和广宗表兄几人活动下手脚蹴鞠去了。”

  原来刘隆结业之后,确实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然而换季时他都病倒了,自认不能这样下去,再不锻炼身体,就要英年早逝。

  于是,刘隆叫来他的伴读小伙伴,又从禁卫中调了几人,玩起蹴鞠。可惜,众人都让着他,刘隆心知肚明,但依然十分尽兴,出了一身的汗。

  邓绥叮嘱了句:“可不许玩物丧志。”

  刘隆边拿着帕子擦汗,边道:“不会的,我就想跑动下锻炼身体,他们都让着我,哈哈哈,我赢了。”

  邓绥听完直摇头,让人奉茶过来。刘隆喝完,想起一事,说:“我上午见朝臣上奏,说要限制西域诸国来使的次数。依我说,不必限制,即便是限制,也不要在这几年。”

  人家刚归来,就拿条条框框往外推,岂不让人寒心?

  “那你说如何?太尉等重臣给我算了一笔账,南匈奴光绢帛每年就要赏赐一万多匹,加上西南夷、南蛮、诸羌,现在又添西域诸国,光赏赐没个几亿钱怕不行,更不提救灾的支出。”邓绥道。

  “每年国库收入多少,你也知道,俸禄、营建、赈灾等等都是大头。”说完这些,邓绥又提起让人头疼的天灾。

  “国家实在没钱。你有什么良策?”邓绥问他。

  刘隆听母后说完,国库自他即位来都捉襟见肘。母后所言确实是个大问题。

  “大司农不能只看花出多少,还要看收入多少。”刘隆先更正了朝臣对国库的哭穷,然后说:“如今东西南北通达,不如鼓励商人经商,建立榷场,收些商税。”

  “再者,朝廷赦免那些被连累为奴的男女,或归乡,或迁去边荒

  ,多少也能增加些收入。”

  邓绥听了,也只好这样。国家主要财政收入就是田租和算赋,遇到天灾不仅收不全,甚至还要出钱赈济百姓。

  世家大族的税不好收,增收百姓的税在这样的时代无异于逼人去死。若是可以,刘隆还想着免田租呢,但现实却很骨感,从皇室到朝廷,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刘隆又道:“这两年有些艰难,慢慢都会好起来的。且看着吧。夷族送来什么珍宝,像宝石珍珠之类,以后都用这些替代钱帛赏赐人,或者卖掉。”

  邓绥笑起来道:“皇室再艰难也不止于此,再说卖了贡品成何体统?皇家若无这些,只怕显不出尊贵气象。”

  刘隆轻咳一声,义正言辞道:“皇家贵德不贵奇珍。”

  邓绥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话确实说得大义凛然,然而事实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吗?

  分明就是爱惜钱帛,不重珍宝。

  刘隆笑起来,又问:“母后,我说的对不对?”邓绥能说什么,只能说好。

  说罢这事,刘隆想起正事,问:“母后,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就听到传来女孩的欢笑声。邓绥也听到了,她本想与皇帝说后宫的事情,见人回来了,先作罢,道:“没什么大事。秋阳正好,你要继续去蹴鞠?”

  刘隆摇头道:“他们都散了去当值,明日再去。”

  邓绥点一点头,道:“那你随我一起批阅奏表。”刘隆应了,扶母后出内室,只见女史脸上都喜气洋洋。她们见皇太后出来,纷纷谢皇太后赏赐的衣料。

  邓绥笑着让她们不必多礼,嘱咐她们将衣料送去织室,尽早裁剪冬衣。众人谢后,便投入到热火朝天的事业中。

  母后真擅长驾驭人才呀!

  刘隆心中叹道,年轻人都不傻,光画大饼谈理想谁理你?自己占着金山银山,稍稍抬手都够别人吃一年,嘴里却只痛心疾首年轻人只有眼前的苟且,没有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