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江平是如何处置那个小寺人,反正第二天刘隆没在宫中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德阳殿的一切事务都由江平掌管,阿姆王娥在刘隆大了后就到织室学习刺绣纺织,虽不经常回来,但与皇帝关系如故。

  皇宫中处在金字塔尖的寺人和宫女就那么几个,太后身边的长乐太仆蔡伦和女史陆离,皇帝身边的江平和王娥。

  这四人与太后皇帝的关系非比寻常,且不说蔡伦这位侍奉过两代帝王又才华出众的人,就只说其他三位。陆离是太后从娘家带来的侍女,江平和王娥更是从皇帝一出生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要从这几人中冲出重围,得到太后或皇帝的看重,难如登天。狭窄的晋升渠道,造成了寺人和宫女之间激烈的竞争。

  你卷我,我卷你。一旦投了主子的缘,可能一飞冲天;一旦惹主子不悦,就可能坠入深渊。

  就好像这次的小寺人,因为突兀的一句话就被江黄门记在心间,发配到尚方局印书。

  昨夜北风紧,开门后大雪尚飘。刘隆拢了拢衣裳,冒寒风踏积雪继续去上课。

  挚恂来到京师之后,正好迎上了这场大雪。早上他开门一看,只见积雪压在青松之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几个仆从正在院子外面扫雪。

  一个身着大红斗篷的人哈着手朝这边走来,看见挚恂挥手打招呼。

  “外祖!”来人正是马秋练。

  挚恂颔首,不一会儿马秋练就来到外祖身前,道:“外祖,我去宫中了啊。”

  挚恂是年纪大觉少,看见外面亮堂堂的一片就起床了,没想到外孙女也起得这么早。外面大雪下个不停,天寒地冻,几乎哈气成冰。

  “你都是这么早当值吗?”挚恂脸上露出心疼之色。

  马秋练笑起来:“我们一般在早朝结束后当值,但大家都会早些去。今天路上有积雪,我怕不好走,就起早了,没想到还真碰到了外祖。”

  挚恂道:“还好还好。你们女孩家莫要因为辛劳伤了身子。”

  马秋练连忙摇头笑道:“不会哩,我们有好几个人轮换着呢。外祖,宫里来消息说大雪天寒,等晴了再邀你进宫,要你务必保养好身体。”

  挚恂并没有被宫里的体贴而感动,脸上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道:“我年纪很大吗?”

  总感觉宫里人把他当成了须发苍苍战战巍巍的白头翁。

  马秋练低声笑起来,见外祖的目光扫来,忙止笑道:“太后与圣上都是极好的人。外祖,我先走啦。”

  挚恂叮嘱道:“路上慢些。”马秋练应了一声离开,挚恂看着外孙女雀跃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皑皑中后,才回到屋内。

  他年纪很大吗?他与哪个什么“关西孔子”是同龄人啊,挚恂心中不解,他将问题归咎在马融身上。

  一定是这个不省心的徒弟给了皇太后和皇帝什么错觉,一定是他。

  挚恂来到京师并没有避讳人,许多人知道雒阳来了个大儒,而且那些考孝廉的人还没有离开。

  这可是马校书郎的师父啊!说到马融,各地的孝廉对他又爱又恨,百感交集。孝廉爱马融出的考试大纲,恨他出的孝廉试卷。

  拜访不了马融,拜访他师父也行啊,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许多人蠢蠢欲动,过来投贴拜访,没想到马融家中竟然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无不扼腕叹息。东莱郡的高景和费宣也在其中,两人踏着积雪相互搀扶离开,一辆辆华丽的马车从二人身边经过。

  “你说,挚公为何不见客啊?”高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这些孝廉也就是罢了,挚公竟然连那些高门大户的世家子也一并拒绝了,真是奇哉怪哉。

  费宣闻言沉思一下,良久道:“可能因为烦。”

  高景错愕,回头看见一群像他们一样拱肩缩背的儒生,还有络绎不绝的马车。

  这么多人,挚公如果都接见了,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见完。想罢,高景竟然认真地点了下头。

  其实,这只是挚恂不见来人的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扬名的。

  他已从外孙女口中知道皇帝的脾气,还能故意惹上去吗?

  不过,让挚恂没想到的是那位“关西孔子”杨震竟然也来拜访他。挚恂想了想,托词自己劳累生病回绝了杨震。

  五日后,积雪化去,阳光和煦。

  挚恂被公车接到宫中面圣,北风还带着

  雪意,吹在脸上冷丝丝的。他跟在小寺人后面,往崇德殿走去,穿过宫殿和城墙落下的阴影。

  突然挚恂的眼前豁然开朗,明媚的阳光澄澈地洒满整个院子,前面正是崇德殿。

  挚恂屏息进了前殿,只见皇太后和皇帝坐在上头,他上前朝拜。

  皇太后颔首,请挚恂起来,说:“自朕受先帝托付执政以来,水旱蝗震不断,边患才息,百姓困苦,府帑枯竭,朕与圣上日夜忧心。”

  “所以特将挚公起自乡间,望挚公为朝廷筹划,不必有所隐讳。”说罢,邓绥看着挚恂。

  挚恂回道:“陛下和圣上可知我大汉已经积弊丛生了?”

  刘隆一听,身子下意识地坐直,问:“依挚公所言,朝廷有何积弊?”

  挚恂侃侃而谈,道:“第一,朝中任人唯亲,赏罚不明;第二,恩荫泛滥,有德者少,无德者多;第三,孝廉茂才选拔泥沙俱下;第四,县令郡国二千石不称职者十之八九;第五,豪族良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第六,豪族世家奴婢成群,又有宾客佃农,不仅与国无益,反而是生乱之源。”

  邓绥和刘隆听到挚恂毫不忌讳的言论,均是十分诧异。刘隆可以肯定前两条,这挚恂一定是在针对邓氏。

  “请挚公教朕解决这些积弊的方法。”邓绥出声道。

  挚恂道:“陛下只要赏罚分明,亲贤臣,远小人,抑侥幸,抑豪强,这些积弊便可自消。”

  刘隆内种冒出几个字,:这人是玩他的?

  挚恂说的这几点确实是大汉的问题,但他这解决办法也太迂阔了。就好比一个人说我穷,另一人给出解决办法就是你去赚钱啊。

  赚钱是解决穷的办法,这个没错。然而大家都知道要赚钱,但不知要怎么去赚钱,是去摆街边摊,还是进大厂。另一人都没有给出准确的解决切入点。

  马融和马女史也不是这样迂阔的人啊!刘隆心中郁闷。

  邓绥脸上丝毫没有被针对的尴尬,继续问:“挚公学问淹博,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知挚公可否为天下苍生计?”

  挚恂道:“承蒙皇太后和圣上不弃,草民愿为博士教化百姓。”

  刘隆很不解地看着母后和挚恂一来一往地问答起来。母后

  甚至还向挚恂询问了他对太学的看法,挚恂亦是侃侃而谈,不过这次比刚才那一问详尽多了,也可操作多了。

  刘隆对挚恂的这些建议,忍不住点头称赞。他是有在郡国建学校的想法,挚恂正好可以作为主持这件事的领头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挚恂告退,邓绥命他将今日奏对整理之后上奏。

  刘隆恍然回神,觉得这挚恂真是个怪人。他口中的积弊几乎是每个朝代的痼疾,即便是当时解决了,以后还是会复生。听着犀利,实则迂阔。

  不过,这也说明了挚恂这人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人,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么“犀利”的言语,只用太平之谈搪塞自己就好了。

  挚恂离开后,邓绥笑问刘隆对他的印象。刘隆想了想道:“学问是没得说,而且他是想做事,但不知能力如何。母后,要给他安排什么官职?”

  邓绥低头沉吟,半响道:“他是帝师之师,不可怠慢,普通五经博士怕是不妥当。不如令设一职,督管博士。”

  刘隆点头,心里一遍遍想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如设太学祭酒一职统管太学及郡国学校,他……”刘隆深吸一口气,道:“能则上,无能则黜。”

  罢黜下来当个朝廷装点门面的吉祥物,或者人才再利用,去教导学子,总不能白白空置。

  邓绥闻言,看见刘隆一脸不忍外加心痛的表情,笑起来道:“你换个角度看,他若是孝廉,又有才华,你会任用吗?”

  刘隆闻言认真想了想,肯定道:“会。”

  邓绥劝慰他道:“考试虽然在很多时候能证明一个人的才华,但是——”

  邓绥顿了一下,看着刘隆认真道:“挚恂不需要,他教出马校书郎这样的人才已经说明了他的才华。隐居不仕,不慕名利,甘于平淡,这已经证明他的品性。有才有德,焉能不任用?”

  “什么是识人?这就是识人,能一言断人富贵生死者少之又少,对于普通人而言,识人无非就是观其言察其行而已。”

  刘隆愣住,邓绥继续道:“挚恂的过往行为,我与隆儿都已知晓,又与他面谈过,知他心思通明,博学多才,胸有丘壑。他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

  “至于隆儿所担忧的做

  不好,隆儿不是已经有想法了吗?”邓绥笑起来,柔和的目光看着隆儿,道:“多给大臣们一些信任,时间会证明一切。”

  刘隆的心中蓦地轻松下来。身在东汉,他老是将半知半解的明清和现代知识带进去。

  然而他处的时代是封建社会刚刚起步的东汉,是才脱离先秦贵族政治的东汉。不能与现代乃至明清,一概而论。就是读书人,东汉与后世相比要少很多。

  “我明白了。”刘隆郑重地回答道。

  邓绥闻言笑起来,挥手让刘隆回去继续上课。自己则叫来曹丰生,让她拟了任命挚恂为太学祭酒并主管教育的诏令。

  次日,挚恂还未上书,就接到诏令,脸上露出笑容,对恭贺他的女儿道:“没想到陛下与圣上的效率这么高。”

  挚谷兰笑着道:“不是陛下与圣上效率高,而是阿父有才。阿父之才,犹如锥立囊中,即刻脱颖而出。”

  挚恂闻言心中畅快,将圣旨收好,突然想了一句:“这太学祭酒比千石,归太常管……嗯,我记得杨震好像是太常。”

  挚谷兰点头,掩口笑道:“你前几日还推了人家的拜访,现在杨公成为了你的上司。”

  挚恂不以为意:“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杨公是君子,自然不会在意些许小事。”

  说罢,挚恂对挚谷兰道:“我在京师不熟悉,你托人替我找一处住所。如今我已当官,不能长住马氏之宅。”

  挚恂只有挚谷兰一个女儿,挚谷兰刚想要反驳,但世俗对阿父住在自己家必有异议,遂没有劝阻,道:“阿父,这事交给我就是,只是以后你要多来马家居住。”

  挚恂剑眉一竖,道:“我不来,你就不能去我那里?”

  挚谷兰以手扶额,道:“嘿,我迷糊了,以后我带着她们姊妹去阿父府上长住,阿父可不许嫌我们烦。”

  挚恂冷哼一声,这才“原谅”女儿刚才的无心之失。他得到任命后,心中想要做出一番成就。

  熟读经史的人,大多有济世救民的理想,但现实很骨感,一些人退尔隐居,一些人迎难而上。两者都沾边的挚恂此时充满斗志。

  去年,杨震就上奏博士学问粗疏滥竽充数的问题,朝廷罢黜了几

  个学问特别鄙陋的人,但博士中依然存在良莠不齐的现象。

  儒生寂于空庭,太学走向荒废,朝廷当时对此不甚重视。现在挚恂来了,太学显而易见将会迎来新的变化。

  刘隆对这种变化十分期待,学子多了,他才能从中择优,但考试制度也要跟上,否则有大儒在的学校将会变成另类的月旦评。

  不仅文官考试制度跟上,武官考试制度也要跟上。在来回多次修改后,邓骘终于将修改好的武官考核制度在大朝会上上奏提交重臣议论。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这件事终于定下,朝廷下发诏令到各郡国。

  护羌校尉虞诩接到诏令时,已经到了寒冬腊月,但这份诏令却令他浑身热血沸腾。

  武举以制科的形式确定下来了。

  不限门第,只要依次通过县里、郡国的考核,就能参加朝廷主持的考试。朝廷每三年主持一次大考,同时诏令郡国宣授武艺,培养可堪为将帅者。

  “还有一道旨意是给边郡的武举人呢。”属吏道。

  虞诩问:“什么旨意?”

  属吏笑道:“是关于诸羌战斗平定前的武举人,朝廷下诏屯长以上或杀敌一人的武举人可以免试自动晋为武进士,还有……牺牲的武举人追赠为武进士。”

  虞诩闻言,心中一暖,笑道:“陛下和圣上仁善。你要去参加这个武进士考核吗?”

  这属吏也是武举人出身,平乱后投在虞诩帐下做了掾属。属吏想了想,道:“想去也不想去。”

  “哦?说说看。”属吏面临的问题正是边郡战时武举人共同面临的问题。

  虞诩品性正直,处事明允,他与属吏都是一起上过战场的人。

  属吏没有什么隐讳,直接说出了心中担忧:“若是去参考朝廷考试,咳咳……不知朝廷考核的难度,可能会有考不过的可能,即便最后免试当了武进士,也比较丢面子。”

  虞诩闻言点头笑起来。

  “不提这个,先说这个晋升路径的问题。考上进士,朝廷擢为五营小将。五营兵乃禁军,守卫京师,轻易不动,我等无家无门,只怕会在一个职位上蹉跎多年。但这个也不准确,禁军靠近天子,机会也有,朝廷点将多会从五营兵中找。”

  虞诩颔首,属吏继续道:“若是不去考武进士,那就是留在边郡发展。”

  属吏说完,询问虞诩的意见。

  “我建议你去。”

  属吏闻言一愣,不解地看着虞诩。虞诩道:“你们出去见识一番,有好处。说不定,你们还会见到圣上。”

  说到圣上,虞诩脸上露出笑容。属吏好奇问道:“我记得圣上没有多大,朝中大事都是皇太后做主。武举这件事的主持人还是前大将军呢。”

  提到邓骘,属吏有些阴阳怪气。邓骘先是败于先零,又提倡放弃并凉,并凉两地的百姓对他有好感才怪呢。

  虞诩解释道:“陛下与圣上情如母子,都是圣明之人。你要是考上了,不愿意去五营,说明缘由,朝中人不会为难你的。这边的位置我为你留着。”

  属吏对虞诩十分信服,闻言稍一沉吟,下定决心:“那我就过去,和内郡的武举人比一比高下,让他们看看咱们并凉的厉害。”

  虞诩笑道:“明年情况特殊,由于内郡今年尚未举办武举,将时间调了一下,十月举行武进士,四月县衙举办考核,六月郡国举办考核。既然去参加,你们这段时间就要多练练。”

  “必须要多练,不能给咱们并凉丢脸。”属吏信心满满道。

  参与平定诸羌之乱的武举人如今仅存五十六位,准备去雒阳的有三十七位,剩下未去的十九人中,十五人在战争中致残,三人伤病,一人年迈。

  加上今年选拔的三十三人,凉州刺史部积存的人数就有七十人,再加上明年的武举人,虞诩统计完心道,好像人数有些多。

  朝廷应该会考虑到这些问题吧,虞诩最后心道。

  大雪中送走旧年,迎来新年。邓绥给几位女史都放假了,让她们与家人团聚,殿内只有她、刘隆、陆离和江平四人。柑橘的清香在炭火的熏烤下变成了沁人心脾的暖香。

  刘隆又长大了一岁,成为十四岁的少年。不过,他坚称自己最多只有十三岁。

  邓绥对刘隆关于自己年龄的认知颇感无奈,招手让他站在身前。

  她则起身,走到刘隆面前,用手比划了刘隆的头顶,笑着对陆离和江平说:“你们看看,圣上是不是与我差不多高了。”

  陆离笑道:“确实哩。”

  刘隆闻言,微微踮起脚,昂首挺胸,又听见江平道:“圣上仿佛比陛下还略高些。”

  刘隆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扶邓绥在暖席坐下,然后分别和陆离和江平比了身高。

  陆离在一众女子中身量算是高挑,但比不上刘隆,刚到了他眉毛处。至于江平嘛,刘隆才到他的耳朵处。

  和两人比完,刘隆郑重地对众人说:“我这是才开始长个子,等我长成,一定比你们所有人都高。”

  “是是是。”陆离笑着问:“圣上要喝羊奶吗?”

  “来一碗,不要放石蜜。”刘隆回道。

  没想到他的回答,惹来了母后和陆离的笑声。

  刘隆郁闷了,在现代喝牛奶补钙能长高成为共识,但是在东汉啊,他喝羊奶,就是孩子气的表现。

  “等我长到□□尺,你们再笑。”刘隆道。

  邓绥眉头一挑,道:“八尺我觉得有可能,九尺嘛……”

  “也有可能。”陆离说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刘隆见两人不信,看向一向深信自己的江平,问:“你说我有可能长到九尺吗?”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江平一脸郑重道:“圣上一定会的。”他言辞凿凿,刘隆反而有些不相信了。

  这时宫女正好端上一盏散发着杏仁香味的羊奶,他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完,然后将空盏放到桌案上。

  “有志者事竟成。”刘隆镇定自若地总结道。

  邓绥又是想笑又是无奈,不得不承认刘隆确实如他所言顶多十三岁。

  “刚过完十二岁生日,严格来说还不到十三岁呢。”刘隆反驳道。

  邓绥叹了一口气,指着他笑道:“人家像你这个年龄就成亲了,你呀,有时是个大人,但有时却又是一团孩子气。”

  刘隆笑起来,脸颊上漾出两个酒窝,道:“我在母后这里永远都是孩子。”

  邓绥摇头道:“这不能行了,赶明让几位师傅好好教教你。”

  刘隆笑道:“他们都说我经史学得好,哈哈哈。”邓绥闻言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新年充满了希望,似乎一切都朝好的地方在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