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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雪城简单冲了个澡,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便坐进书房开始撰写分析报告。

  灯光被调到倒数第二档,光源以书桌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明暗的分界线模糊地悬在空气里。

  身后是整墙的书架,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中文英文都有,涉及的领域极多。

  书架上的唯一装点,是一张合影。

  照片上只有两人,身穿厚厚羽绒服的小女孩举着一串糖葫芦,笑着依偎在母亲怀里,背后是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搂着小女孩的女人眉目温婉,直视镜头而笑,足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美好容颜。

  ——这是纪雪城和母亲向娟的合照。

  框架镜的金丝边折射出电脑屏幕的冷光。摘掉隐形换来的舒适很快被新的疲乏取代,但DDL当前,纪雪城不敢松懈。

  打字声断断续续。

  不知为何,今晚她的思路不太顺,打打删删,进度缓慢。她不免有些烦躁,手正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私人号码的那部。

  来电显示——小姨。

  她立刻接起来:“喂,小姨。”

  向婕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轻松而愉悦:“雪城,猜猜我在哪呢。”

  纪雪城另一只手离开键盘,搭上了真皮靠背椅的扶手,“你不会回新川了吧?”

  “猜得很准嘛,”向婕的笑意掩饰不住,“下午的航班,刚刚才落地。”

  “这回拍得顺利吗?”

  “还不错,沿路遇到了几只牦牛,一个劲盯着我看,吓得我根本不敢下车。“向婕边说边笑。

  她的职业是独立摄影师,常年东南西北地跑,四十三岁,未婚未育。这趟走川藏,听她语气,应该是收获颇丰。

  纪雪城听她笑,不自觉地跟着放松下来,暂时将电脑上未完成的文档抛到了脑后。

  “你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向婕那边传来开合后备箱的声音,大概已经搭上了车。

  “挺顺利。”

  “纪文康没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她问到了关键。

  纪雪城抿了抿唇,心情随着电脑光标焦虑地闪烁。踌躇过后,她决定不瞒。

  “小姨,我和你说件事,”她有些紧张,无意识抠着座椅扶手,“我可能……要结个婚。”

  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

  “……结婚?”向婕声调拔高了八度,难以置信道,“你有男朋友吗,和谁结婚?纪文康逼你的是不是?”

  纪雪城隐隐头疼。“不是……他没逼我。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为了让向婕放心,她没隐瞒晏泊是她前男友的事实。

  向婕听得一愣一愣。

  “也就是说,你要和你前任复合了?”

  纪雪城头更疼了,“这么说……也对吧。”

  向婕性格外放,说话同样直率,毫不掩饰对纪雪城的忧心:“那也不能这么草率啊。婚姻大事,哪里有吃顿饭就定下来的道理?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纪雪城答不上话。

  从她发现纪文康介绍的人是晏泊,到下定决心结婚,中间耗时极短。她有过犹豫,但并不煎熬。手上筹码太少,能作为条件交换出去的,也唯有婚姻。

  这点纪文康看得比她透彻,因此才会毫无顾忌地下达通知,罔顾她的意愿。

  现在,她终于明白:

  目标在前,其余所有,必须为之让路。

  纪雪城忽然意识到,有些凉薄和冷漠,她确实遗传了纪文康。

  向婕听她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

  “知道你主意大,敢做这个计划,肯定是心里有数的,小姨也不是刻意要拦你。”

  “但你要明白,凡事都要给自己留后路,不能指着一条道走到黑。无论怎样,小姨都站在你这边。”

  “谢谢你,小姨。”纪雪城低着声音说,“也只有你,是真心为我好的。”

  向婕:“别说傻话。时候不早了,赶紧去休息,等我过几天来看你。”

  “哎。”

  电话挂断,房间里重新归于沉寂。纪雪城摘了眼镜走到露台,从二十三楼的高度俯瞰城市江北的夜景。

  今晚无星也无月,都市辉煌的灯火把夜空映得透亮,远远地,她总觉得能听见商业区还未落幕的喧嚣。

  “咔哒”一声,打火机的火光转瞬即逝。她两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半个城的夜色匍匐在她脚下。

  *

  接下来的两天,纪雪城过得按部就班。

  关于竞品的分析报告准时提交,又在星期五的上午和销售部开了长达三个小时的扯皮会议。两个部门经理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谁都想把本季销售不佳的锅甩出去。

  双方手底下的人倒是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只把唇枪舌战的最前线阵地留给各自的领导。

  纪雪城坐在罗佳身边,趁着她脸红脖子粗的时候看了眼手机。

  昨晚她给纪文康打了电话,说了不举行婚礼的事。

  饶是本就乐意促成此事的纪文康也难掩迟疑:“……也得看看别人家里的意思吧。晏家虽然不怎么爱出风头,但人家男孩毕竟是家里长子,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这同样是纪雪城的顾虑。

  “所以我希望爸爸能帮我和晏家说一说。”

  纪文康沉默片刻,心里也有算盘。

  他想要的结果,无非是和晏家结个儿女姻缘,从而顺理成章地借用他们在智能制造领域的资源,好给嘉泰添砖加瓦。

  至于婚礼要不要办,要办成什么样的排场,他全然不在意。

  甚至不办也挺好。

  真要操办起来,必定大张旗鼓广而告之,万一最后两人闹掰,落得个撕破脸的下场,说不定要牵连嘉泰股价。

  想到这里,他话里展露出纵容:“没关系,如果你真的不想,老晏那儿爸爸去帮你说。”

  罗佳和销售部经理吵得不可开交,言辞之间似乎还有要将研发部牵扯进来的意思。周围的员工几乎都默默低下了脑袋,唯恐在这种时候触领导的霉头。

  纪雪城换了个坐姿,点开微信,纪文康的消息来自于五分钟前。

  【周六上午十一点,洲际酒店。我们两家正式见面。】

  她只回复一个字:【好。】

  *

  洲际酒店位于新川市地价最高的区域,总共九十九层,可算是俯瞰江景的好地方。

  这个地块早年属于一家开发商,结果还未动工多久,他们就宣告了破产。后来几经辗转,被仟弘股份拍下,兴建大楼。

  纪雪城算好了时间,直接从自己的公寓驱车过去,竟然和纪文康前后脚到达。

  “不错,很准时。”纪文康从幻影的后排走下来,上下打量了纪雪城一眼,“第一次见他们,紧张吗?”

  “还行。”

  纪文康步伐徐徐,径直进了大厅。

  “老晏是我当年读MBA的同学,很好相处,你不用担心。”他说,“他太太也算随和,但她搞技术出身,说话可能比较直,你要懂得应变。”

  纪雪城低声应着。

  电梯直上六十层。服务生在前引路,替他们打开包厢门。

  晏家三人原来已经在里头等待了。

  纪文康笑着和晏庆弘及其夫人打招呼:“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说着把纪雪城往前推了推,“你该叫他们——伯父伯母。”

  这是纪雪城第一次见到晏泊的父母。

  晏庆弘的年纪看上去比纪文康大一些,两鬓有些发白,但是精气神格外足;他的妻子周景仟戴一副眼镜,头发挽在脑后,看上去干练而知性。

  纪雪城顺着纪文康的称呼:“伯父伯母好,我是纪雪城。”

  晏泊坐在父亲身边,心早就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高高悬起,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那天他和纪雪城见完面,回去便和父母表了决心。周景仟和晏庆弘本来双双凑在电脑屏幕前看图纸,听他表达完中心思想为“要和纪家女儿结婚”的长篇大论,大脑同时宕机。

  “你要学人家闪婚啊?”晏庆弘惊讶之下,眉毛一蹦三尺高,“你是不是以为爸爸妈妈在催你结婚?我们没有这个意思的……”

  晏泊摇头,恳切地说:“爸,妈,是我,是我自己真心真意想和她结婚的,没人强迫我。”

  晏庆弘满腹狐疑,倒是周景仟不慌不忙擦了擦眼镜,慢条斯理问道:“我猜……她就是让你分手分得要死要活的那位?”

  姜还是老的辣。

  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骤然被点破,晏泊窘迫地承认:“……对,是她。”

  晏庆弘乐了:“不是我说,这叫什么来着……破镜重圆,对不对?”

  “别光顾着傻笑。”周景仟拍了拍丈夫的大腿。

  转而又问晏泊:“你要重新追求那个女孩,我没意见,但是现在就结婚,是不是太仓促了?而且既然要结婚,你怎么又说她不想办婚礼呢?”

  晏泊在心里叹气:纪雪城还真是一上来就丢了个难题给他。

  “她啊……就是这个性格。”晏泊追溯回忆,“平时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喜欢惹人注意,但是真到了关键时候,又是最沉稳可靠的那个。”

  “她和我说过,来自他人的目光很沉重,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盔甲,是绝对承受不起的。需要站在聚光灯底下的活动,她从来都是绕着走,所以她不喜欢婚礼这种形式,我完全能理解。”

  本来听了晏泊一番云里雾里的描述,晏家夫妻两人对此很是存疑。然而今天乍一见到纪雪城本人,他们才发觉自家儿子的形容竟然很是生动。

  周景仟看得出来,那个女孩子身上绷着一股劲,眉宇之间,隐隐有股锐气。

  她欣赏这种锐气。

  “真是个好孩子,”周景仟看着纪雪城,不自觉含了一丝微笑,“雪城——名字很好听。”

  纪雪城与她隔着镜片对望,心里还没完全放松下来,礼貌回之:“谢谢伯母夸奖。”

  晏泊站在母亲身边,不知该如何自然地开口。冷不丁撞进了纪雪城的视线,像烫到一团火。

  “你来了。”他说。

  “嗯,来了。”

  他今天的穿着显然认真搭配过,单排扣的格纹短风衣极衬他身形,里头的衬衫露出一点领,扣子系得一丝不苟。

  纪雪城很少见到他这种偏正式的衣着,不免多看了两眼。晏泊察觉到她的打量,心底的暗喜冒了头。

  今天出门前,他在镜子前试了足足两小时的衣服。

  晏大公子为数不多的以色侍人的经历,全给了纪雪城。

  五人相继落座。

  “渺渺在外地拍戏,短时间里赶不回来。”晏庆弘解释了女儿晏渺的缺席,“昨晚她打电话回来的时候,简直好奇坏了。”

  纪文康笑:“说起来,都是缘分哪。我也没想到,我女儿竟然会有着急结婚的这一天,她那天回来和我说的时候,我也吓了一大跳。”

  周景仟附和,“谁说不是呢。那天晏泊见完面回来,也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晏泊突然被揭短,窘迫得要命。“妈,你别什么都往外说啊……”

  纪文康调侃着帮腔:“是嘛,给男孩子留点面子。这种事情,心里知道就行了。”

  晏庆弘看向纪雪城,温和的眼神里无声无息带着一点商人的精明。“孩子,你能不能告诉伯父伯母,晏泊哪一点吸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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