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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文康终于抬头,看见了将近三个月没见的女儿。

  “临时过来,没耽误工作吧?”

  他用的虽是问句,但语气平静,听不出来多少情绪。

  纪雪城摇头:“没。最近加班没以前晚,一般回家再继续。”

  纪文康起身,信步往里走,听闻此话,不禁停步回头,露出稍显奇异的神色来。

  “你上司给你安排了很多活?”

  这话问得可轻可重。只看她怎么回答。

  念头在心里滚了一圈。

  “每个人都一样。我本来就是跨专业,多学多看,应该的。”

  她跟在纪文康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距离守得分寸不错,始终不与他并肩。

  走进大厅,明亮的灯光打在纪文康身上,明暗的骤然交替让他情不自禁眯了眯眼。

  孙琴已带着带佣人往餐厅准备布菜。他没着急挪步,而是慢条斯理地靠坐在沙发上,阖目揉了揉太阳穴。

  “人去见过了?”

  “见了。”

  “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不错。”

  纪文康停下了揉额头的动作。

  “哦?”他饶有兴趣地看向纪雪城,“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了。”

  纪雪城和他隔着一个座位坐下,微微侧着身,“我觉得,就像您那天电话里说的那样,这件事可以尽早定下来。”

  纪文康的眉毛挑得更高。

  他对这样的进展固然满意,可同时觉得疑惑。

  虽然这几年纪雪城在他面前表现得足够乖巧听话,但纪文康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从来都是闷声拿主意的,见一面就定下婚姻这种事,断不是她能够做得出来的。

  “晏家那个儿子……是不是许给你什么好处了?”

  怀疑的目光如半遮半掩,在寂静的室内盘旋一圈,最终回到纪雪城身上。

  如一个无形的耳光,虚虚地悬浮在她的头顶。

  尚未真切落下,她已然觉得身体里外冰火两重天。

  纪文康不太会呵斥人,他更擅用高高在上的温和疑问句,微妙地引导对方走向他的预设。

  他这招在向娟身上用的最为纯熟,纪雪城知道。

  “他们能许给我的好处,就是仟弘能许给嘉泰的好处,爸爸。”

  她的应对丝毫寻不出错。

  沉寂了一会儿,纪文康忽然爽朗地大笑。

  “好,很好……”他拊掌赞许,“你是真懂事了,知道为爸爸分忧,好啊,好啊……”

  纪雪城低头不言。

  “别傻坐着了,去吃饭吧。咱们父女俩,也有日子没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说着,纪文康站起身,提步就要往餐厅走。

  他目光忽然瞥见纪雪城的手腕,稀奇道:“你戴的什么表?”

  纪雪城随口说了牌子。

  他摇头:“太次了。你上次过生日,我不是送了你一块5062。”

  “那个太引人注意了,我怕不好。”

  餐厅与客厅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围着透明玻璃幕,晚上点灯以后,便能欣赏到外头的绮丽院景。

  纪雪城边走边听纪文康说:“晏家十几年前还能评说一句科技新贵,近几年大不同,资本积累越来越深厚。现在政策风向也朝着他们的领域,潜力非常大。”

  “晏泊嘛,是他们家长子,底下一个妹妹,闯娱乐圈去了,将来大概是不准备接手家业的。本来我挺看好这个小伙子,可就是一点不太喜欢。”

  说到这,他停了停,像是刻意卖关子。

  纪雪城却如有所感,“他的工作?”

  “是了。”纪文康重重一点头,“说起来,也是份正经体面的工作,但是对我们两家的事业实在没什么帮助。将来你也得劝着点,阔少爷体验完人生,还是该趁早回到家里公司帮忙。”

  两人进了餐厅。

  大理石餐桌上铺着绣纹精致的餐布,排了四菜一汤。今晚显然是中餐主场,花胶乳鸽香气扑鼻,汤汁里浸了不少滋补中药,因而含了淡淡的清苦香。

  “我和他说,最好尽快安排双方父母见面,这样才好走接下来的程序。”动筷子前,纪雪城说。

  纪文康连连点头,“有道理,我也和老晏说一声,看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后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纪雪城应下。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

  纪家请的私厨,水平不可能差,但纪雪城却觉得,今晚味同嚼蜡之程度更甚于中午。勉勉强强应付过去,她便要走。

  纪文康也没多留她,只是在她临走前递过去一个包装袋。

  纪雪城不解其意,打开里头的小盒子,发现是一对十字星铂金袖扣。

  “下次见面,别空着手。”纪文康嘱咐她,“礼数要周全。”

  袖扣外缘镶嵌了一圈细密的钻石,闪得很是晃眼。纪雪城眼皮动了动,启声问:“这对袖扣,您什么时候买的?”

  “前两天。在旧金山的店里看到,看着很合适,就买了。”

  合适。

  合谁的适?

  纪雪城沉默着将它们收起来。

  *

  回到家里,天早就黑透了。

  纪雪城按开指纹锁,摸着黑在玄关处换鞋,随手将包甩在沙发上,然后才打开客厅的落地灯。

  她极偶尔回旭山别墅,多数时候住在这套市中心的公寓,离上班的地方只有十分钟车程。

  这套房子是她刚回国工作时,纪文康送她的礼物。面积近两百平米,虽然远远不及旭山的独栋,但是对于独居的她,已经不能更富余了。

  除开大一那年不谈,纪文康在给她花钱这件事上从不吝啬。从小到大,她一路读国际学校,每年学费大几十万,还有各种专项兴趣班、冬令营夏令营,纪文康撒钞票撒得眼睛也不眨。

  十二三岁那会儿,同学之间已经开始懂得攀比,纪雪城难能免俗。

  鞋子、背包、手表,各类叫得上名的限量款,只要她想要,没有一天以内到不了手的。

  向娟一度担心这样娇惯太过,便刻意对女儿管得严一些。纪文康却不以为意:“女孩子嘛,就是要富养,又不是男孩子。吃不了太多苦的。”

  纪雪城当时年纪小,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劲。

  变化始于她的母亲去世。

  那年纪雪城十四岁。

  自那以后——也有可能是在此之前——纪文康身边的女人没有重过样,他成为了可以同时出现在报纸杂志财经版和娱乐版上的人物。

  父女之间本就不深厚的感情变得更加淡漠。等她长到十八岁,纪文康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尚有些用处的亲生女儿。

  纪雪城去英国留学前,一切都已经被打点得清清楚楚。高级公寓配有做饭和打扫两个保姆,她不用为了读书之外的任何事情操心。

  直到纪文康得知,纪雪城没申请他选定的专业。说好的文学,变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神学与宗教学。

  “什么莫名其妙的专业!”纪文康罕见地在她面前动怒,“马上给我改回来!”

  纪雪城低着头,不吭声。

  “谁教你学这个专业?”他沉着脸问。

  纪雪城知道他在想什么。

  向娟从前信基督教。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妈妈托梦给我,说她看见所有负心汉都要下地狱……”

  一个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

  那天开始,预备好的所有优渥条件消失,她连卡都用不了。

  十几年的娇生惯养教会了她认识所有的名牌包包,却没教会她怎么在琐碎里谋一份生活。纪雪城在十八岁这年,第一次开始为温饱发愁。

  浴室的玻璃镜前,纪雪城一边吹头发,一边恍恍惚惚地回忆那段日子,惊异于自己当时的倔强。

  日子固然艰难,但她靠着勤工俭学和小姨的接济,硬是撑了整整一年没向纪文康低头。

  直到某天小姨给她带来消息,说纪文康在国内,好像还有个孩子。

  得知消息的那晚,她在学生公寓里独坐了一夜。

  第二天,她用身上剩余的所有钱买了一班回国的机票,站在旭山别墅门外等了足足十个小时。

  面对着一年没见的纪文康,她用尽毕生演技,声泪俱下地认错。

  纪文康刚刚开完会回来,西装革履,鞋不沾尘。隔着几级台阶俯视纪雪城,他轻声说:

  “知道错就好。”

  “你记着,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等到再次飞往英国的时候,纪雪城又变成了吃喝不愁的大小姐。

  她开始啃读经济和管理专业的课程。

  能蹭的讲座和专业课,她一节不落,实在去不了,就辗转托人借笔记,在图书馆读,在寝室读,在露天广场读。

  那时候还没发明出“卷王”这个词,但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有个叫纪雪城的学生,在学习上有用不完的精力。

  一个雪天,她因为论文卡在一处关键而焦虑得学不下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闷头往图书馆冲。

  有个人在背后提醒她注意天气,她回头。

  那人眼弯里蕴着笑,鼻尖冻得通红,黑色的瞳孔却很亮,蓬勃着无尽的朝气。

  纪雪城恍惚有种错觉。

  她好像撞进了一束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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