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乌山,玉树浓雾,缭卷满山的风都在一瞬间停止了,然后更猛烈的风暴鸣响整座高山,天色为之一明,从阴云里散露白虹。

  将军的身影高挑,并不似传说里各类将军顶天立地的威猛形象,但她只是站在那,天地就被缩在她两手间,玄铁铠甲覆盖满身,暗流五彩,宛若龙鳞,反手秉鬼火长枪,青蓝如幻,腰挂盘蛇铃,坠下长长的金丝红盖头,像凤尾摇曳,神音作响,长长的黑卷发高束在头顶,马尾轻轻晃在身后。

  九条金锁从她的血肉里延伸出来,汇聚到远处石漫一人手中,朱砂血的咒令顺着金锁爬满将军全身,她冷白的脸被极致的红写成符咒,非人的诡异里竟有威震八方的神圣。

  没有容器,神灵无法现世,普通的容器只能降临神灵的意志,只有像圣女这样完美的容器,相繇才能在现世化成神形,也就是好几个脑袋的蛇神。

  孔知晚不是她,石漫只能尽自己所能,将一切属于“神的容器”的条件“借”给她,双鱼玉佩、朱砂血、知晚自己的因果,以及……以身相连,把她们捆成一个人,让孔知晚沾点极阴之体的“光”。

  将军毕竟是残魂,借着孔知晚的魂,才勉强凑齐一个魂。

  就像孔知晚都不相信自己的前世,石漫也不可能将她们的命运交给青灯将军。

  石漫动了动手,细锁扎进血肉,紧紧包裹她的骨头,打成死结,她举起鲜血淋漓的手,食指并着中指,轻轻一抬,武神就随之抬头,露出那双在暗夜里如刀锋的眼眸。

  她不仅要造神。

  她还要这神做她的傀儡。

  乌山是最好的战场,现实和梦境混淆,石漫梦境里的神灵争斗随时都可以挪到乌山,而新的神灵也可以行走于此。

  该把那两个鬼东西拖出来了,石漫慢慢起身,操控着摇动了武神腰间的盘蛇铃,刹那间,神音回荡乌山梦境里,梦境之外也传来相同的响动,与之应和——是各个向家人的梦境,他们将宅群所有盘蛇铃请入梦里,能做到这一点,只有掌铃人。

  梦境内外,乌山与深空,一时只有神的低语。

  带领万千梦境撑起乌山梦境,郑康知道这不是容易的活。但他没想到她们能弄出更惊天动地的动静——乌山外徘徊的九头之蛇停止观望,两个脑袋猛地钻进乌山。

  巨大的五个蛇首从天幕冒头,吐出蛇信子,像乍起的惊雷,嘶嘶声不断,搅乱了风雨。

  外面的进来,里面的就理所当然地出来了,石漫的脊背猛地钻出三条蛇首,与天幕呼应,石漫就等此刻,指尖转动,金锁操控着她的神傀,将军瞬间到她眼前,裹挟死亡的长枪一扫,斩断了三个蛇首,血液四溅。

  石漫已经吐不出血了,她感觉五脏六腑都碎成泥,混在血液里,她成了一个血泥人,全靠自己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倔意志,才没有摊成一地。

  她就像在操控另一个自己,和自己对打,相柳还是可以的,折掉了相繇的一个脑袋,不过祂自己也损失了两个脑袋,石漫和孔知晚对相繇发难,正好给了祂喘息的时间,反正她们人神四位,除了相繇,谁和谁都能凑对,祂干脆融进浓雾,伺机而动。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前世你献祭全部因果,今生仍然逃不过你我的宿命,造神驭神这般的孽力,你要往生多少轮回来还,永生永世?哈,恭喜,你才是浴火永生了!”

  相繇嘲讽后,五个蛇头遮天蔽地前来,若放在平时,石漫肯定阴阳怪气回去,但现在她把五感及全身心的神通,一并顺着金锁装进武神,和武神完全共感,避免任何细节的错误,没工夫搭理祂。

  她把这辈子的能耐都浓缩在这点咒傀之术里了。

  乌云下落,褪去黑沉,清明如雪,笼罩在神灵和祂的操纵主身边,隐隐出现鳞光,倒是不奇怪,武神是借成为相柳的镜像诞生。

  但比起蛇鳞,更像龙鳞,云景气势也区别于蛇神的阴冷至邪,反而恢弘如万里长空。

  青龙如神,相繇就更疯了,交错的争斗里数道银光,乌山越来越潮湿,土壤润成沼泽,不断下陷。

  郑康抽空看了眼,想起昆仑蛇对成龙的渴望,不会所有上进蛇的终极理想都是成龙吧?青灯将军变青龙武神,相繇不一定想成龙,祂只是想成神,但并不耽误祂犯膈应。

  相繇已经完全进入梦境,郑康眼神一凝:“顶住!升职加薪,脚踩领导,拯救世界,好市民奖,将功赎罪,全都就在眼前啊各位!!”

  深空的无数梦境被拉进乌山山脉,顶起下塌的乌山。

  武神当真神勇无双,再有石漫这个外置大脑,更是所向披靡,接连斩下相繇的两个脑袋,祂尖啸着,还剩三个,迅速藏进雾里。

  乌山忽然又安静了,石漫直觉不对,她双眼没有完全摆脱反噬,就借着武神的眼睛探查,浓雾愈大,大到再次遮天蔽日,甚至一瞬间遮蔽了她的心,她立刻明白了——是相柳!

  浓雾忽而凝成蛇头,紧紧控制住石漫,然后一个接一个蛇头凝聚,狠狠咬上金锁,武神一僵,相繇从雾中猛地露头,穿透了祂的身体!

  石漫猛地睁大眼睛,不!

  相繇另外的头偏过,紧盯着她,好像在笑,祂喜欢石漫这个表情,祂知道石漫一直防备消失的相柳,但恐怕没想到,不死不休的祂们会一致对外吧?

  “做得好,相柳。”祂狠厉又优雅地钻出武神的身体,叼出双鱼玉佩,咕咚吞吃下去,“我和你才是不灭的因果,才是天地唯二的永恒,她们一群卑劣凡人,怎会懂神灵的‘羁绊’?我在,你便在,这就是我们的羁绊……区别于凡人,高于凡人。”

  祂叹息般地夸赞:“我很高兴,你再一次选择了我,我创造了你,我永远在这里,相柳,来,回到我的身边来。”

  浓雾里的伪神犹疑片刻,还是松开石漫,慢慢向相繇游去,石漫和武神失去意识的身体双双摔进雾里。

  相柳缓缓缠绕上相繇,就像回到诞生之初,双鱼玉佩的咒令浮现在相繇阴冷的蛇鳞,碰到相柳,又为祂的伪神着相同的色。

  相繇满是温柔又毫无感情的蛇瞳一转,阴恻恻盯住头顶的圣白云景,随着武神倒下,龙鳞变淡,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相繇恶意沸腾,祂曾经杀了一条胆敢阻挡祂的凤凰,占据尸体,亵渎神鸟信仰,如今这条青龙,也是同样下场。

  祂是这世间,最后的神,唯一的神。

  “看紧她们。”相繇安抚相柳,吐了吐蛇信子,像刺破长夜,“青龙将军……哈哈,我去杀了那龙,把祂的尸体取来给你玩。”

  明明满足私利,却用暧昧的话令相柳松动,祂的确懂得人的那套。

  武神没了金锁操控,就是一具空荡荡的木偶,相柳盘回石漫身边,防止这狡猾不屈的疯子还有什么后手,仰着蛇头,就见相繇狂笑着扎进云景,叼住龙鳞。

  “——”

  尖锐的凤鸣划破长夜,云景里,隐藏在云雾后的神鸟垂首,虚假的龙鳞迅速被鲜血与火焰着色,展开炽烈的红羽,遮蔽日月——这根本不是什么青龙,是凤凰!

  相繇的蛇瞳一缩,而且不是已死的凤凰残像,而是活的!!

  相柳忽然一热,纤细的玉手握住祂的蛇尾,“石漫”静静地睁着血红的眼,细密的凤纹咒令流转在瞳孔,破破烂烂的衣服被片片红羽覆盖,成红嫁衣的样式,尾坠五彩,红盖头掀到额顶,露出金红的玉珠凤冠。

  相柳一激灵,这个感觉,不是人……眼前的东西和武神一样,是一个新诞生的神!!

  四周燃起凤凰火焰,冲天而起。

  孔知晚慢慢起身,神傀与傀主的身份好像对调,她的意识从深处苏醒:“武神是你的镜像,覆盖了另一块玉佩的相繇,但我家队长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不要插足别人的爱恨恩怨,所以就干脆再造一个武神的镜像,将玉佩里的你一并抹去。”

  也就是说,双鱼玉佩里原本相繇与相柳的神息,已经被新的龙凤双神取代,就是将军和圣女。

  浴火重生的凤凰比残像强了百倍,凤凰火仿佛要燃尽一切,罩住乌山,退尽了土里的水泽,浓雾发出惨叫,相柳被围追堵截。

  “龙凤可不是什么吉祥词,多亏了我,叫你们一生一死,以为神就逃得过吗?”相繇张开蛇头,猛地呼啸,“好好,成全你们这对苦鸳鸯!!双鱼镜像,你就没想过共生之咒怎么来的吗?!”

  祂以身画咒,双鱼玉佩在祂嘴里脆鸣阵阵,龙神与凤神的身上瞬间出现共生之咒,却都没有慌,好像早有预料。

  她们当然想过共生之咒,共梦之咒,同类的咒令究竟怎么来的,相繇与相柳彼此感应,如日月同天,阴阳相融,不就是双鱼玉佩的镜像吗?

  共生咒的本源咒令就是双鱼玉佩,但经由成神的相繇更改,如果石漫与孔知晚请圣女与将军用双鱼玉佩成双神,“共”这点就越发深重,相繇死都要拉垫背,共生咒这种咒令,祂肯定会用。

  但不管是石漫和孔知晚,还是圣女和将军,都不怕“共”这个字。

  被操控的凤神忽然动手,金锁反震,武神被操控着扬起,长枪狠狠贯穿相繇又一个脑袋——她们之间,不是操控反转了,而是互相操纵!

  彼此是神傀,彼此是傀主,与两蛇神交错争斗,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就是一体一魂的双煞神。

  相繇再次被砍到一个脑袋,终于慌了,祂试图攻破乌山梦境,逃回深空,被武神一把拖住,祂阴笑一声,祂当机立断收回龙凤双神的共生咒——共生咒一次只能作用于一对人,且一个人只能与一个人在共生咒的作用下——祂将共生咒套向武神,将卑鄙堂而皇之地展现出来!

  只要祂与龙凤双神其中一个共生,祂不信另一个能下得去手!

  红衣凤神果然停下了,凤冠下的眼睛愤怒又满含杀意地凝视空中的蛇神:“相繇,我给你一个选择。”

  “给我选择?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啊,小圣女,你的将军在我手里,就像我们初见时我对你的威胁一样,你那巫毒家百年难遇的凤凰意志,不还是甘愿倒下,为她谋一条生路吗?哈哈哈——我可怜你们,孩子。”

  将军闻言,忍住抵抗共生咒落的压力,看向火红的嫁衣。

  “是。”凤神颔首,迎上将军的目光,双眸明媚,“我永远会选择她。”

  凤凰火回转她身边,她一翻手,就抓住了浓雾里的相柳,将奄奄一息的蛇头拖出来:“我用祂和你换。”

  相柳闻言一顿,祂感受到什么,本来想开口,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抬头,沉沉的蛇瞳也仰望着相繇,就像祂千年前自愿走进将军的圈套,再次等待相繇的选择。

  将军立刻开口,似乎要阻止她,但是却被共生咒攀爬,她听到相繇缓缓地轻笑一声,然后猛地脱离了她,杀意尽显地冲向凤神。

  “那就一起死吧。”祂温柔又猖狂地高声道,祂的命与将军相连,凤神不可能下死手,防止将军再说什么,劝凤神有了苟活的心思,不如现在就杀她一个痛快,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看来祂还是没选你,相柳。”凤神轻声道,她果然没有还手,只是退到浓雾之后,握住了相柳的命脉,红唇一勾,狠狠碾碎,“你也是,又一次折在‘人’性,比如重蹈覆辙,痴心妄想。”

  相柳仅剩的蛇头痛苦地扬起,蛇鳞爬满朱砂血的共生咒令,被凤凰火吞没,接连而断,蛇瞳一直盯着相繇的方向,惨死般痛啸。

  相繇毫无在意,凶恶阴邪的神躯在向凤神的不断靠近中,突然也出现一模一样的咒令,着起凤凰火,随着相柳的死亡而崩溃!!

  相繇尖啸破天,蛇身痛苦地挣扎,共生咒失效了、不对,根本就没有成功,怎么会!!

  双鱼玉佩掉落出凤凰火,被凤神接住,玉佩之上,正是相繇和相柳身上的共生咒令,相繇的蛇瞳往下一转,终于明白了——共生咒令被写在玉佩,祂抢走的时候就被下咒了!!而另一个共咒者就是相柳!!

  是祂亲自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不、不可能——!我是最后之神,是这世间唯一的神——啊!!”

  相繇试图击碎乌山梦境,逃回深空,等待多时的武神后来居上,龙甲粼粼,势不可挡,长枪一落,斩灭最后一个蛇头。

  嘭——

  蛇头落地,滚了几圈,沾满乌山土地的泥泞,凤凰火不灭,将狼狈燃成灰烬。

  两具神落,竟然和石漫经常在静叶公墓私自举办的火葬大差不差,也许神和人,在死亡面前,真没有什么分别。

  烧到最后,飘下两张符纸,一张写着“二”,一张写着“一”,很快,也在凤凰火里归去。

  凤神微微抬头,武神已经走到她面前,她们相顾无言,乌山梦境在她们身后慢慢褪去,像一场久别重逢的梦渐渐抽离,长云勾着薄光。

  最后将军低头,伸出手,说出那句迟到千年的:“我回来了。”

  少女眨眨眼,露出一个笑颜,打手板似的打了她手心一下,然后轻轻才搭进去:“来晚了,要罚。”将军肉眼可见地紧张了,她绷紧唇:“你说。”

  少女踮起脚,拥住她,红盖头遮住两人,她吻住她的唇:“罚你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直到永远,你逃不掉了,我做神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大将军。”

  “好。”

  青龙甲与凤凰冠慢慢褪去,她们从石漫和孔知晚的意识剥离,青灯残魂与凤凰残像飞回小小的青灯里,紧紧依偎在一起。

  她们倒是走得利索,石漫脱力倒下,被孔知晚手疾眼快地扶住,拦进自己怀里,石漫虚虚地抬头:“……真能聊,回去聊不行吗,我都快累死了,刚死里逃生就在这腻歪,什么人、呸,什么神啊。”

  乌山梦境远走,乌山却仍然淅淅沥沥下着雨,孔知晚脱下自己像挡过几十刀的西装外套,挡在两人头顶,顺便捏了捏石漫下意识紧缩的眉头。

  结果孔老师自己也很虚,没站住,两人就一起跌落在地,沾满雨水和草泥,外套罩在她们头顶,她们俩都是一愣,在外套下对视两眼,一起笑起来。

  石漫慢慢扒拉下她的外套,抬头望着细雨,雨滴打在她的眼角,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冰冰凉凉的:“我可给你报仇了,便宜老爸。”

  她又侧头,对着孔知晚露出灿烂的笑颜:“也没有对你失言……我们一起活下来了,知晚。”

  “嗯,我知道。”孔知晚凑近,亲去她眼角不知是雨滴还是泪水,“一起活下来了,我们。”

  她们也依偎在一起,听着雨声里不灭的心跳。

  “漫姐!孔老师!!”山下传来郑副队震彻山谷的吼声,“你们没事吧!!我这就去向市局申请直升机来接你们!!”

  “……知道了知道了,我还没死呢!!”石漫咳嗽着吼回去,被孔知晚不赞同地捂住嘴,她无力地晃了晃爪子。

  “行,你们等我哈——!”

  “……”

  风吹过又恢复安静的山顶,雨水滋润万物,带起莺飞与草长,石漫都快忘记雨水真正的感觉,她好像还没醒来,轻声:“你说,再到雨夜,我还会做噩梦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孔知晚也抬头望了眼雨幕,又低下头,注视着石漫的眼睛,虔诚地落下一吻:“但没关系,我就在你的身边,也在你的梦里。”

  “我会守卫你的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