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玉险些咬碎牙,进入向家后,她以为永远摆脱了无力,结果又变回非常道里只能跪拜假神像的小丫头,散不去的不是青灯亡魂,而是鼻腔里乌山的泥土。

  杨梦玉的一部分尊严被永远留在乌山,剩下的尊严埋进她的血脉,在她的孩子身上发芽、开花,如今这些人,又像把她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嫁入向家时,暗地里都是她需要忍耐的冷眼与蔑视,她告诉自己,世间最后的神灵麾下,自然瞧不上她,踩着他们往上走就好。

  最后跪停在神灵脚下也没关系。

  那已经是他们到不了的高度了。

  现在她发现,如果神灵要碾碎她的尊严,她并不甘愿。

  向家宅群处处都是坟土,飘起一簇簇青色的鬼火,像变色的满天孔明灯,向家成了萤火虫群拥簇的参天树。

  每几处就构成一个咒令,咒令间相互勾连,远远看去,竟然和从蛇塔窗边望到的游蛇云景重合,这是咒令的“九连环”。

  那些鬼火就坠在半空,杨梦玉掌心也汇聚出一盏青灯,燃烧着镜像的亡魂。

  “镜像又如何,你也说了,你身后的蛇塔就是镜像,仍然阻隔着准许之外的人,向善芳一关塔,即便你手握家主的密钥,不连门前都到不了?假的,也能杀你。”

  孔知晚还好,但她手里的鬼火长枪有魂,见到自己的力量被摆成“九环蛇”的咒令群,像沾了蟑螂般恶心。

  怒火幻化鬼火,如刹那燃起的流星,擦亮锋利的长枪。

  两人对立而站,手中两簇亡魂,一真一假,各自为王,争夺散作满天鬼火的力量。

  孔知晚感受到,梦门深处的相柳无声睁开一只眼,观瞧。

  呵,把她们的争斗当成一场小型的夺神之战吗?

  虽然称相柳“伪神”,其实相柳不算神,世间只有一位“最后之神”,是相繇和相柳要争的“位子”。

  孔知晚将眼镜别在胸口,漆黑冷淡的双眼没有任何遮挡地看去,她身影一动,鬼火长枪划过星落般的残影。

  孔知晚不会长枪,她只是转世,轮回转世这种东西,享受以前的泽,或者偿还以前的罪,除此之外,不提身份地位性别,是不是同一个物种都不一定,没有过往一切构筑的命数,不能算同一个人。

  否则轮回就是“永生”了,浴火凤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好在青灯将军的魂魄没有都去轮回,他可能料到有这么一天,不知用什么方法,将残魂锁在青灯鬼火里,亡魂不是孔知晚,就是青灯将军的意志。

  说人话就是,长枪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长枪,用不上她多会耍,只要她会动,长枪自己就会打架。

  孔知晚可能受了点前世的影响,长枪拿得很稳,手感像她上次敲断铁管,单挑蛇群。

  杨梦玉不擅长打斗,这么多年,她用鬼火染过几乎三分之二的向家坟,吸阴气成鬼火,都是她养着的“阴兵”。

  反正是向老夫人说,好好养着这魂,她千方百计嫁入向家,不就是为利用向家的一切资源吗?

  只要不触犯神灵,没有不能利用的资源。

  她退回九连环后,冷冷地吹口气,各处的鬼火就炸开,将向家拖入雷霆鬼火般的乱象里,雷火混杂,看不出现实的光景了。

  孔知晚瞥了眼,真贼,每簇鬼火都被特殊的封咒镇住,不操控鬼火攻她,只准鬼火原地待命,即便是铁血如青灯将军的魂魄,也只是一缕残魂,召不回漫天鬼火。

  困住她的方灯大小,正是长枪能破封咒、收回鬼火的距离,杨梦玉并非表现的那般惊讶,早就将鬼火回正的情况想到了。

  杨梦玉躲到九连环后,孔知晚只能长枪踏遍这些鬼火。

  孔知晚当机立断,直去墓园,长枪在层层封锁中杀出一条路。

  向无德远远就察觉不对劲,鬼火乍起,包围他们,他脸色一白,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向执铃,就要跳进向善豪的空棺材。

  “你不该在这,被发现就废了!菩萨还是恶鬼在对战,咱可不敢管。”

  向执铃反手拉住他,把他一齐拖进孔知晚的空棺材里,利索盖好。

  向无德反应过来,向善豪诈尸,棺材不安全,谁知道里面刻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咒令?

  他们挤在乌木棺里,正统继承人的棺材就是不一样,还挺宽敞,两人侧躺靠住两边,中间能留一条缝隙。

  但还是太近了,近到向无德清晰看到红盖头的绣花,金线下的凤凰令他胆寒,他总怕凤凰尾的凤镜张开一只眼睛。

  小石队长变态了,什么邪鬼的法子,跟谁学的?

  向执铃忽然捂住他的口鼻,嘘了一声。

  静悄悄的棺材正上方,长枪破空的声音阴冷冷地擦过棺材盖,一道划痕险些透过坚实的乌木,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但长枪只是路过,并没有探进,墓园的鬼火收服后,向无德清晰听到一个空棺材被挑起,是向善豪的棺材!

  孔知晚:“怪不得,你知道墓园有多少魂灯,你来过墓园,发现少了两个,一个是向子旭,另一个,你猜到了,当初开向善豪的棺,只是向善芳演的一场戏,引走众人的注意力。”

  无人应答,杨梦玉不会出声暴露自己的方位,墓园只剩长枪席卷鬼火的锐声。

  棺材里,红盖头遮住向执铃的气息,她还好,向无德吓得心里念经,只求这位新的姑奶奶赶紧走。

  大概他心诚则灵,很快声音消失,鬼火收完,人应该走了。

  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向执铃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臂,下一秒,一把燃火的青蓝长枪瞬间刺穿他们之间的缝隙,破空的刃风震碎半边棺材,被发现了!

  向执铃差点被当场截肢,迅速收手,利落地翻出棺材,墓园被他们挖得坑坑洼洼,棺材都露出来,她退到另一处棺材。

  孔知晚反应更快,长枪几乎贴着向执铃的面过,挑起红盖头的一角。

  向执铃掏出盘蛇铃遮挡,狼狈地躲开,和刺入棺材的一枪不同,鬼火忽然高涨的杀意险些把她刺个对穿,突然发什么疯!!

  等等。向执铃再次躲过上挑的长枪,孔知晚的目标可能是她,但鬼火的执意不在她,在这顶红盖头!

  妈的,石漫不会故意坑她吧!

  “铃铃铃——铃铃——”向执铃当机立断摘下红盖头,甩开,另一手摇响盘蛇铃,“水泽泱泱,百兽莫处,九首九命,自环无……呃——!”

  长枪穿透过她的腹部,将她直接提起,她双脚瞬间离地,像即将被吊死的人,鲜血从嘴里喷出,溅满正好下落的红盖头,向执铃对上孔知晚冰冷而无情的眼神。

  鲜红盖头飘飘而落,半挂长枪,却没被鬼火燃烧分毫,孔知晚轻轻取下,残魂就被安抚了。

  向无德傻了,向执铃好歹是石漫的临时同盟,孔知晚自然知道,内讧也太突然了,什么情况!

  孔知晚手腕一抖,长枪收回,向执铃好像比红盖头还轻,无力地落在地面喘息,即便如此,暗处的杨梦玉仍然没有现身。

  向无德终于反应过来,孔知晚在用向执铃引出暗处的敌人。

  向家值得她去引的敌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肯定不是向善芳,向家没有向老夫人不舍得利用的人,那就是二夫人。

  孔知晚俯视呼吸微弱的向执铃,再次举起长枪——向无德想起他曾经对孔知晚的评价,她是最像向善芳的人——没什么不能清除,没什么不能利用。

  “知晚姐,好歹是自家人。”

  “自家人”当然不是指向执铃,而是石漫,他搬出这位大神,就是提醒孔知晚,别让石漫难做:“别下死手啊,我不好交代……呃啊!”

  孔知晚一个反手,长枪掉头,直穿向无德的胸膛,她淡淡回首,向无德比向执铃更加不可置信,血不住地下流。

  他没明白,杨梦玉不在乎他死活,捅他有什么用,不会在解私仇吧?

  然后他心口一痛,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生出裂痕——埋在他体内的鬼火被刺穿,开始碎裂,顺着长枪开的血窟窿,慢慢散出青蓝的火星。

  什么时候!!他怎么会有鬼火,他根本不知道……是满宅被点燃前,先飞来的那片鬼火……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钻进他的体内!

  普通的鬼火不必孔知晚兴师动众……是操纵鬼火的源头?

  杨梦玉瞬间出现在他身后,像被非常世界“吐”出去了,贵气被狼狈冲散,不顾一切要掏进他的胸口,将那簇鬼火夺回来,证实了他的想法。

  就像向执铃作为掌铃人,特殊时刻,可以被允许调用盘蛇铃,杨梦玉作为执灯人,也可以唤一次青灯残魂,这是对守护者的恩准。

  孔知晚收复第一批鬼火,另一半飞去墓园,钻进向执铃和向无德的体内。

  杨梦玉藏在九连环背后,将蛇塔里的残魂镜像唤去墓园的鬼火里,孔知晚为引出她,可能对小铃出手。

  于是她将选择了向无德体内的鬼火——向无德是孔知晚和石漫的人。

  孔知晚冷漠地一举挑起向无德,避开杨梦玉的咒令,向无德因重力被刺得更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孔知晚的长枪无情地迎上,用力一刺,残魂镜像应声碎裂,“真实尚且可以被杀,何况你手下虚假的真实?”

  孔知晚甩开向无德,再次对准杨梦玉,但被乍起的封咒阻止,杨梦玉兀地晕倒,神情还停留在狰狞,把“同归于尽”写在脸上。

  她眯了眯眼睛,方静的身影慢慢走进墓园。

  她无视倒地的杨梦玉,和一直注视她的孔知晚,轻轻俯身,温柔的咒令覆盖向无德和向执铃,将两个倒霉蛋的命救回来。

  孔知晚利落收枪,提着清冷的青灯。

  “守好她的魂。”方静轻声。

  孔知晚低头,她既没有杨梦玉的感灵之力,也没有石漫穿破非常道的五感,但大概因为她是转世,她能看到那簇魂。

  明明早该散去,随时要散去,残喘的亡魂,但就是奇迹般维持住了。

  “他的魂就是我的魂。”孔知晚问,“融入我身,合二为一就不会散了。”

  “红盖头在你那?那是将军心上人的遗物,罩住青灯,魂魄就不会散。”方静莞尔,“石漫将青灯给你,又将红盖头送到你面前,这是她的意思,你不信我,总该信她。”

  孔知晚沉默片刻,依言将红盖头罩住青灯。

  红盖头忽然燃起一角,融进青灯,金丝凤凰脱线,血布染羽翼,活灵活现地飞入鬼火,围绕在残魂四周,神兽亲自守护。

  “他的心上人是谁?”

  “不知道。”方静说,“你在地宫见过那位心上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就没有不奇怪的地方。”

  地宫下诡事连连,哪有正常的事。

  “地宫里在做什么?”

  “红盖头在,是成亲当晚,但没等到新郎官。”孔知晚顺着方静的话,将地宫当时的场景、和女鬼的相遇又想了一遍,忽然一顿,“……蜡烛。”

  “她手旁的龙凤花烛,只有凤烛,没有龙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