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住进孔知晚的脑子之后,一直端着“最后之神”的尊严,哪怕调笑,也是居高临下的,陷入沉睡也睡得心安理得,透露着“一群蝼蚁能掀起什么风浪”的傲慢。

  但现在不一样了,相柳大人刚刚强制入睡,又抵抗因果,强行醒过来了,完全失去往日的莫测,在孔知晚的意识岛屿里发疯。

  “你疯了向家子嗣,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孔知晚被金锁捆成木乃伊,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连枝包裹住她,竟然能隔绝一切的感知,唯有锁链勒紧皮肉的痛令她清醒,她心说这样子还不知道谁在疯。

  “你祖宗怎么灭的巫毒一族,你知道吗?”相柳怒道,“千人坑,一族都在这,活埋而死,知道怎么埋的吗?说起咒傀之术,最出名虽不出自向家,但你们第一任家主也算小有成就,巫毒被打到‘满地飘零’,无人能反后,就是被控制着夫埋妻,子埋母,至亲泪眼葬至亲,挖坑和被埋的人互相盯着对方死的,你觉得这恨如何,是不是该剥皮抽筋喝净你那肮脏的血!!”

  神明大人难得的长篇大论结束,金锁配合地勒进可恨后裔的皮肉,吸着罪孽的血,鎏金都被染出血光,孔知晚的痛呼也被封在金锁之中,成了沉默。

  “你那小爱人,命不错。”相柳忽然川剧变脸,温柔又阴恻恻地说。

  石漫命好,这话荒唐又新鲜。孔知晚就听相柳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又不像你本就是非常人,偏爱无趣的平淡而隐藏,她一个寻常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突然就‘战神转世’了?”

  “——她身上有圣兽的眷顾,你以为伪神为什么独独梦境见她?贪心不足,不只想吃凤凰,还想吞了圣兽而已。这个咒令以四象为令,更何况南位还是巫毒供奉的朱雀,定是‘咒令的咒令’,她入南位,不会受伤,还能破局。”

  相柳被金锁摆了一道,但眼下叛变的金锁是仅剩的转机,祂说:“你看到那东西了,我如今不能长醒,神身不在,要靠你们找到玉佩,我不能看着你死……孔知晚,她命长着呢,你不会想先走一步的。”

  “琉璃宝匣石板里的咒令,背离的四圣兽。”孔知晚浑身受制于锁链,疼痛淹没了她,但她眉眼低垂间的冷淡八风不动,到了无情的地步,“和如今的咒令不谋而合,惊退四象之灵,唤醒中位的怪异,所以这是献祭用的咒令,中位是你么……最后之神?”

  整座地宫就是咒令的范围,中位正好是黑木棺材。

  四周墙壁延伸出的金锁仍然紧紧捆绑正中间的棺材,只是颜色一路从璀璨的黄金变成了暗沉的血色,石漫抿唇,这是向家四个子嗣“传送”来的血。

  她不再犹豫,翻身进了黑木棺,这次底部没有塌陷,指背敲了敲,棺材底下不再是空的,而是实心的坚石与厚土。

  刚离开不久,这就填上了?

  不对,空茫无垠的沙土是属于伪神的非常世界,如今退去,给巫毒家的因果报复让道罢了,石漫品出了点“看好戏”的意味。

  石漫虽然没死过,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以她埋人无数的经验,她躺得十分标准,双手交叠在胸前,甚至可以说安详,就差闭上眼睛。

  地宫里阴风阵阵,像无数诉不完也不会诉完的哀怨,吹得人从身体凉到了心里,石漫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解开随意系的红嫁衣,盖在自己身上,物尽其用。

  结果,一直对她送死行为无动于衷的金锁忽然颤抖,洞穿了棺木,将石漫也缠成了木乃伊。

  她和别的木乃伊不一样,延伸到她身上的锁,都已经深到了血红色,咒文开始灼烧,本来被她劈碎的棺材盖,顽强地拼起四分五裂的残躯,不用人帮,自己复原,将罪魁祸首亲自封好。

  石漫陷入黑暗,咒令启动。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另一侧的孔知晚也不知道。

  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演相柳,互换是她们一个眼神间得到的共识,不能让孔知晚当“中位”——她们怀疑,这本身就是献祭的咒令。

  关键不在孔知晚,而是孔知晚意识里的相柳。

  不管这个咒令要献祭给谁,也许是伪神,但如果孔知晚站在了被献祭的中位,相柳就可能借咒令“苏醒”。

  不是苏醒,也会能力大增,离苏醒又进了一步。

  孔知晚不能在中位,那就只能石漫在。

  石漫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伪神的信徒,将伪神的神像建立在巫毒家的千人坑之上,如今引来了真神的子嗣,说不清此时的咒令是为唤醒伪神,还是唤醒巫毒家的什么。

  凤凰吗?

  随着她所想,嫁衣上精致的金丝游动,像活过来的画,最后成一幅凤凰图,替代了锁链被掩盖的金光。

  然后,凤凰图纹真活了,沉下,剥离出布料,落在石漫身上,流萤般融入了石漫的身体,朱砂佛珠忽然兴奋地跳动,像终于等到家长来接的熊孩子,疯狂撒娇叫着“妈妈”,她的血液跟着跳动,比之前任何一次横冲直撞都猛烈,但她却没有丝毫不适,反而被感染般,也兴奋起来。

  石漫一瞬间像坠入了温暖的羽翼,舒适得令她忘记了一切。

  她的警惕心全部失灵,只有她无往不利的直觉,诱哄着她,顺从这一切,告诉她“本该如此”。

  整座地宫颤动,金锁像扎在土里的根,四通八达遍布第一层坟场,如今金锁绘满咒文,分不清是咒文还是血,风雨欲来地摇晃,令石土都发出尖锐的鸣叫,像不堪承受什么存在,万物悲鸣。

  向子冲和向执铃本就混沌的意识彻底陷入昏暗,而向子旭撑了一会儿,最后隐隐听到什么啼鸣,也跟着昏了过去。

  他们在梦境中“醒来”,抬头一片灰蒙蒙的天,淅淅沥沥落着雨,雨下没有翻起泥土的香,而是枯死与恶意的味道,好像那些晶莹剔透的雨滴是活的,还不是什么好人,心怀不轨地打量这些外来人。

  他们在各自的梦中,却无法调配自己的意识,只能满脑空白,直直看着天幕,像在等待什么降临。

  孔知晚也陷入了梦境,但和他们不一样,即便刚刚讽刺过最后之神,她的意识仍然完好无缺,清醒地站在熟悉的黑白灰里,远处废旧的城池之上,断旗飘摇,孤独成了山水画中的世外之地。

  以前头顶都被巨大的凤凰尾占据,这次凤凰还没来,露出了天空本来的面貌——怎么也散不去的层层乌云,像牢笼,而且开始下雨,但和周围死绝的悲凉之感不同,淅淅沥沥,不算畅快,就像搭了一个恢弘威严的台子,台上却唱着你侬我侬的闺阁哀怨,凑不到一个被窝去。

  石漫最讨厌这种雨。孔知晚这么想,看到了黑压压的云层之中一点醒目的红,随后迅速扩散,铺满天际,云层补满裂纹,从中渗透出夺目的光亮,越来越大,就像冲碎黎明的火焰!

  神兽挥舞着华美的羽翼,从云层中探头,宛若神明垂怜人间,挥散了不去的阴霾,那双噬魂夺魄的眼睛转着一圈细密的花纹,暗如烈焰朱砂,看过来,孔知晚浑身一颤,灵魂跟着抖了三番。

  不是恐惧,而是更加直白的震撼,为之倾倒。

  第一次,不是凤凰如云如海、没有边界的长尾,而是直面凤凰的正身,冲破云雾,垂下高贵的头颅,静静地注视着她,却生生不息,自成火焰。

  黑云彻底消散,凤凰再次成为了天空,孔知晚终于看见凤凰美到惊世骇俗的全貌。

  怎么也和石漫见到的假凤凰不同,红羽金纹,艳如凝血,尾缀五彩,悠然恣意仿佛翱翔在普天之上,没有比这更加富有生命力的存在了。

  这是真正的凤凰。

  或者说,被伪神寄生之前的活凤凰。

  浴火凤那些人也是可怜,甘愿燃烧自己做香火供奉,只为得见一眼凤凰的全貌,到头来却是白白送给伪神做补品,到死连真正的凤凰是何等的光彩都不得而知。

  她终于确定,不是为伪神,的确是巫毒家的咒令。

  石漫作为“咒令的咒令”,重新运转了这份千年的恩怨,剩下就是向家的主战场了,她瞥了眼慢慢显现在梦境中的身影,是她的三个兄弟姐妹,也直愣愣地看着天,回不了神。

  眼前的凤凰虽然光鲜亮丽,但孔知晚为数不多见过的几位都和“神”有点关系的,没有一个是普世价值中神明的悲天悯人,只为苍生。

  都是邪神还差不多,相柳能是最后之神,凤凰穷凶极恶也说得过去。

  那么,庇护巫毒家的神兽,会选择谁复仇?

  啊,这么大只神兽,一起端了才对吧,老夫人的所有股票一起折在这里,她会后悔吗?

  凤凰在孔知晚的注视之下,缓缓地低飞下落,强大的气流卷起碎石和断枪,像一场无声的风暴。

  孔知晚冷静地回望,并没有动,她动也逃不了。

  但出乎意料,凤凰暗红如血的羽翼轻轻一扇,就将向子旭三人吹飞出了孔知晚的梦境,不断向孔知晚靠近。

  孔知晚心里沉了沉,看来她运气不太好,凤凰只杀一人,而那个倒霉蛋是她——这也是向善芳算好的吗?

  她调侃自己地想,说不定看中了她这张脸。

  手却握住胸口的蛇戒,蓄势待发,就见高傲的凤凰极具压迫感地低头,将她笼罩在鲜红的阴影里,然后低下头,收着力道,轻轻在她的肩膀蹭了蹭。

  虽然但是,神兽太大了,脑袋就有孔知晚那么大,只是蹭蹭,孔知晚就被推了般,微微踉跄地后退一步。

  孔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