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不断的那段日子,石漫掌握了避免入睡的技巧,她逐渐学会和自己并不友好的梦境勉强共存,当做一种提醒。

  但在相反的方面,她确实没有太多迅速入睡的经验。

  虽然在特侦大队里,开会的时候她在睡,汇报的时候在睡,没任务值班的时候也在睡,蹭车的时候她还在睡。

  但其实只是假寐的休息状态。

  她倒不觉得辛苦,时刻警觉反而令她更加安心,就好像黑暗给她的感觉一样,最令她苦恼的副作用大概就是脱发又长痘。

  幸好她的基因强大,堪堪抗住了。

  进入梦境花费些时间,托了共梦咒的“福”,这次乌山倒背如流的场景里,多了一扇梦门。

  石漫警觉地寻找四周,主动入梦和被动入梦有些区别,后者的她没有意识,只是梦境中的“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分享到另一边入睡的人。

  而前者是梦境中的“自己”觉醒了,以梦境之外的意识进入梦境,和被邀请入自己梦门的另一个梦境之外意识是相同的,如果相遇,那就是现实不见梦里见。

  就和面对面发微信一样,而且还是直播自己的潜意识,还能当场看到另一个人的观影体。

  另一个人还是她重回暧昧期的前女友。

  石漫沉默片刻,第一次没有循着细雨泥泞上山,而是推门而出,还努力地在梦门狂下封咒。

  乌山梦境应该就是她梦境的最核心,也就是一扇扇梦门后最深处锁着的秘密,她现在开门走出去,反倒是进入了正常梦境,也就是层层梦境的最外围。

  她又走回了租房里,屋子是前任租客的状态。

  果然,这次她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墙壁挂满了各种大小形状的画像,都是人像,只是五官的地方扭曲成一团团令人厌恶的色块,臃肿地呼吸着,像有生命的古怪活体,随时都能流出画纸。

  石漫环视一周,一时以为回到了实验楼的美术室。

  当初美术室的人像,是昆仑蛇签订的媒介傀儡,也是最后上供蛇像伪神的预备祭品,但浴火凤比蛇像更早运用了画像,画像的作用恐怕更加“丰富”。

  比如画展老板的画像变成余雯的画像,古董行里山茶花仿照的原画也有另外一幅面孔。

  那是浴火凤教义中,业火下的“孽障”吗?

  如果怪火的原画当真古老,那么蛇像祭祀里的画像,很可能就是从浴火凤里摘出的一个手段,昆仑蛇是不是还觉得挺方便?

  她把影妖留在胡慧琳身边保护,暂时不在她身边,只好撕下一幅画丢到朱砂佛珠里,然后依循最大的呼吸声,走到门前。

  这回石漫透过猫眼,看到了是什么在呼吸。

  是一团正在燃烧的人影,人形在熊熊火焰之中,就像已经化灰的残影,断断续续像一排排细密的黑色线条,互相纠缠在一起,仿佛浑身的肌肉纹理都在被丝丝地燃尽。

  火焰里的人呼吸声格外响亮,比屋内响亮得多,就像将板子扔进壁炉里陡然明亮的啪拉声,但又符合嗓子被烟火灌满的嘶哑,不可忽视地折磨听者的耳朵。

  可除了呼吸声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连哀嚎和痛苦都没有,那人就安静地站在要毁灭他的火焰里,平稳又难听地呼吸着,等待死亡。

  不,比起受困于火焰,他更像在火焰中虔诚地吊起自己的脑袋。

  石漫更凑近了些,终于闻到了她试图寻找的味道。

  并不是炙烤人肉的焦味,门外静静被火焰吞没的人,正在散发一种石漫十分熟悉的味道——香灰。

  石漫的神情凝重起来。

  果然如她所料,信仰的痕迹不在寻常世界,那就是藏在了非常世界——梦境本身就是“非常”喜欢寄生的地方。

  这些教徒在自己的梦境里进行信仰。

  而门外所谓的“人”,就是朝拜时上供的“香”。

  现在是给浴火凤的至上存在上香的时间,所以正在燃烧,散发出了香灰味,透过门缝钻进整间屋子。

  这么变态的上香她还是头一次见。

  石漫浸在逐渐被活人香堆满的客厅里,墙壁的画作更加活跃,像受到信仰的熏陶,那些颜料迷醉般鼓动起来,堆起一个个如化工池里肿胀起的气泡,此起彼伏间,像在对某种存在诉说狂热的敬意。

  如果不是语言体系不同,她应该已经听到一整首赞颂曲了。

  她恶寒地皱了皱眉,打开了门,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气令她更加不适,她瞬间又起一个血傀儡,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屋内怪异在直接的热意中开始融化,发疯地抽搐起来,又表演诈尸的传统艺技,石漫顺着门缝,擦着火焰的边角出门,反手把门按死。

  然后被热得呛了声,楼道里灼热的温度,不仅能融化颜料,甚至要融化她的皮肉和血液,简直是正在燃烧的大火炉。

  她感觉自己也成了被关在铁皮箱里的烤鸭,再待下去撒点孜然直接能吃了。

  石漫侧头,邻居301的门前,有一个一模一样燃烧的活人香。

  她迅速下了一层楼,果然在二楼的两扇门前也看到了活人香。

  她靠近楼梯扶手,透过缝隙向上看,不尽的火光层层充斥,宛如炸裂的天光,令人目眩。

  楼道的窗外是漆黑的夜空,恐怕从外面观摩,整栋公寓现在就是一个明亮的巨热灯泡,散发着堪比太阳的耀眼光芒。

  石漫将咒令试了一遍,那火也不知是什么火,邪.教徒的业火还是凤凰火,就是不灭,即使被石漫叠加的杀咒强行“杀”死,也会重生出新的火焰。

  生生不息,永世不绝。

  这不就是浴火凤的教义吗?

  石漫借着火焰死亡又重生瞬间的空隙,模糊看到了活人香的脸,虽然一闪而过,但她从细节推断,就是302的前任租客钱昌。

  他正以一种和画像如出一辙的狂热又安详的神情,不断在火中消亡。

  活人香就是业火除孽障之后的教会“活动”,中间有没有其他步骤尚未可知。

  石漫与火焰面面相觑片刻,忽然伸手,触碰了火焰的边角,火瞬间爬上她的肌肤,却没有伤害她,反而像某种爬行动物,甚至讨好地蹭了蹭。

  她不禁沉默,怎么像在给她传教一样。

  好像在说“入坑不亏”。

  不,更像把她骗进坑里杀了卖掉。

  石漫一翻手,将这虚伪的舔狗钻进手里。

  感受到杀意的威胁,火焰立刻暴露本性,灼烧她的掌心,她泰然地任由火焰试图钻进她的身体,然后先一步在她的血液里发出惊恐的尖叫。

  “送上门的蠢货。”

  血液里的咒令随之而动,蛮横地将火焰拆解,她很快发现,火焰比起非常的怪异本身,更接近咒文的感觉。

  如果这些火焰是完整咒的咒文,那么它们围绕的咒令又在哪里?

  石漫又转向邻居家的火,这次却看不清活人香的脸了,火焰吃一堑长一智,即将熄灭之前就迅速“长出”新的火焰,不让她看到。

  简直像所有火焰都是一体的,更印证了石漫的推测。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火焰的根源,也就是咒令,从源头阻止上香仪式。

  石漫在血傀儡的笼罩下,不客气地挤开邻居门前的活人香,藏在袖子间的刀尖利落一转,成功撬开屋门。

  另一对住客的生活气息里,一样堆满了怪异的画像。

  正中间坐着一个男人,是那位暴躁的丈夫。

  他穿着不符合他职位的昂贵西装,坐在不合时宜的老板椅上,二郎腿翘起,皮鞋锃亮,几个没见过的男人匍匐在他脚边,讨好地仰视他,甚至有一位真情实感到要为他舔鞋。

  而其中两位痛哭流涕,被他训个狗血淋头,邻居先生得意洋洋,上位者的嘴脸一览无余。

  邻居不是一个小职员吗?

  石漫忽然想起晚饭时,陈阿姨说邻居先生以前脾气挺好,在升职机会被抢之后越来越差,一直维持在愤愤不平的状态,看谁过得比自己好,免不了阴阳怪气几句,路过的狗都得被踹两脚。

  一旦喝醉了,经常能听到他从进单元门开始就痛骂上司和同事,然后总结“等我当上老板绝对要让他们跪下给老子舔鞋”等豪言壮语,最后摔门震亮好几楼的声控灯,回家。

  和眼前的场景不谋而合。

  人肉烧出的香灰味蔓延在屋里,荒唐的画面就在眼前,石漫微微眯起眼睛:“梦想成真……神明的恩赐吗?”

  教徒虔诚地上供,于是神明降下恩泽,满足教徒的愿望,给予教徒期盼的“重生”。

  石漫找了一圈,没看到邻居先生的妻子,她观察邻居先生的身形,再回想门外火中的人影,匹配度极高,就是一个人。

  也就是说,活人香是门内人许愿烧的香,而香就是自己,所以“浴火重生”了。

  她回到第一层,撬开房东奶奶的门,门内是儿女齐聚一堂的天伦之乐。

  她一个门一个门地撬开,看到了这栋楼一个个住户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或天马行空,或真实心酸,或丑陋阴暗,像一幅幅荒唐的剧作拉开了幕帘。

  虽然她并不了解这些人,但从他们屋子里生活痕迹中隐藏的逻辑,可以看到一整个现实到内心的距离。

  出了这扇门寡言到好像随时要杀人的阴郁男人,其实门内全是各种可爱的猫猫狗狗,希望以后开一间温馨的宠物店。

  而经常做社区志愿者的阳光大男孩,门内却堆满了成功的诅咒娃娃,是所有他觉得给他添了麻烦的人。

  人们为了自我保护而套上的壳子,在神明的火焰中消融了。

  学习一种语言久了就会产生语感,石漫浸入非常道多年,对于非常怪异也有特别的直觉,她感到其中恶意的趣味。

  如果那只遨游的凤凰就在头顶,稍微低下头,就能欣赏那些虔诚教徒、那些凡人的“乐子”。

  而她也是“乐子”之一。

  石漫每打开一扇门,脸就阴沉一份,直到最顶层的702,她推开最后一扇门,瞳孔猛地一缩。

  熟悉过头的屋子里,穿着睡裙的漂亮女人正好端菜上桌,热气模糊了她镜片后的双眼,烟火气温柔了她的锋锐。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侧过头,勾起一个笑:“回来了?你倒是会掐点,过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