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漫全身还疼着,现在算半个重度残疾,她费力地转过腿碰地,就僵持了好一会儿,孔知晚还以为这点工夫她又睡着了,只好一路牵着某人坐到餐桌前。

  有了美貌的人形拐棍,石漫打量屋子,孔知晚现在住的公寓比之前小一点,确实不如之前的房子好,有点老旧,只是占了一个“学区房”的金名。

  不过在孔老师的妙手回春下,仍然整洁大气,而且很多布局和之前的房子一样,石漫一瞬间以为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有空就来孔知晚家骚扰她的学神女朋友,别有用心地腻歪着留一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又被拽起来吃早饭。

  她被孔知晚按在餐桌后,眼睛一直跟着孔知晚,冷淡的美人停在她对面,这会儿又待上了斯文的眼镜,但气质却居家过头了,汤起的热气氤氲了小小的四方桌,石漫觉得前夜钻进骨髓的冷都被驱散了些。

  孔知晚给她舀了碗鸡汤,见她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还用我喂你?”

  她笑了声,不带任何恶意和嘲讽,只是有些戏谑:“为你效劳,女士。”

  “……所以你真的在看我那些羞耻的破漫画吧?”石漫戳了戳被夹进自己碗的最大一个鸡腿,嗷呜一口咬住,不忘给孔知晚竖起大拇指,“你的厨艺进化到2.0了。”

  她边吃边说:“七中被调查,光是除咒还得有几波,暂时放假了吧?”

  “落下的都要补回来,不过老师学生的状态仍然有待观察,确实能清闲一阵。”

  孔知晚低头夹菜的时候,头发不小心擦过碗边,她皱起眉,刚要去拿发夹,一只晃着朱砂手串的白净爪子伸过来,手串一滑搭到手背,露出一串黑色发绳。

  明明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不过像机器猫一样随时变出各种孔知晚需要的东西,的确是石漫一直以来的奇怪技能,以前还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供君选择。

  孔知晚掳下一根发绳,将头发扎起来,这时候客厅里的电视传来晨间播报的声音。

  “……前天夜间20点,乌城市金银湖莱德商场顶楼,画馆老板借油画艺术展的名义,涉嫌非法传教,现已被责令停止……”

  “又是莱德商场,这地方才该除除咒吧。”石漫捧着碗,侧头望向客厅的电视,眯着眼睛思考了会儿,“还是油画展……艺术都是共通的?”

  “画展的主题是‘业火’,就是画出人的种种罪相,将本心的丑恶和孽障浮到纸面,为之后火中除秽的重生做准备,算是启动仪式。”孔知晚将画展的照片给石漫看,“比起艺术家间的灵感共通,更像师出同门。”

  石漫仔细观察,画展里的画都是人相,熟悉的大色块堆叠和扭曲线条,是她在实验楼美术室拜读多次的阴间画风:“嚯,这都能成一个流派,地下超度风?”

  这时,孔知晚的电话响了,她看到来电人,接通后递给石漫,石漫不明所以地接过,就听到郑康:“孔老师?麻烦让那混蛋接下电话。”

  石漫慢悠悠:“混蛋听着呢,郑大警官,您说。”

  郑康却没空像平常讨饶,他凝重道:“漫姐,余婷婷刚才‘诈尸’了,手动了一下,从床上摔下来了。”

  石漫喝汤的手停住,皱起眉:“那孩子不是……等等。”余婷婷的身体和魂魄顶替影子,但影子是附属本体才能存在的东西,所以只有影子的余婷婷的存在被否定了,之所以没变成影子灰飞烟灭,是队里用四圣兽咒令保住了她的形体,那孩子最后无论多么接近妖鬼的定义,但她到底是人,死也该是人的死法。

  哪怕最挂念她的人先一步走了,她也该留给世间一块碑,何况还有他们这些记得她的后来者。

  可余婷婷的魂已经去了,没有魂魄的身体,怎么会诈尸般动起来?

  ……除非她的魂魄没有散去,之前就被圈走了。

  “清点过七中所有的妖鬼了吗?”石漫得到肯定答复,又问,“余雯呢?”

  “余雯?余婷婷的母亲?”郑康疑惑,“不是已经被你除掉了?”

  “我就是故意被她抓进第二层世界的,怎么可能除她,你检测到了我的气息?”石漫沉声,“日记里的契约全都作废了,但身为签订契约的引导者,余婷婷可能被迫签过其他契约——她的魂契可能被拿走了,有人刚才调用了她的魂,先把那孩子的身体安放进圣兽阵里。”

  她说:“这事我会负责,一会儿回队里再说。”

  石漫放下手机,空出的手就要在餐桌写什么,一想到孔知晚就在对面,又停住,孔知晚却先一步起身:“我去洗碗。”

  “哦,好。”石漫眨眨眼,在她转身后,指尖下的咒令即成即灭,她留在余雯内核里的咒令告诉她,余雯仍然存在。

  也就是说余雯化成的影妖,并没有被除咒消灭,而是第二世界坍塌之前,可能就不在七中了。

  余雯所化的影妖和其他影妖不同,影子在被污染成影妖的过程中,理智会逐步退去,变成只会作祟的妖鬼,只有本能的恶意,因为影子原本只是个体的一小部分,化成妖鬼之后也不会长全一个完整的人所具备的神志。

  所以老师学生们的影子,作恶都是一幅嘴脸,还有不少是昆仑蛇操纵的容器。

  但余雯不同,因为她承下了向家的因果,所以她的影子也比常人更“完全”,甚至在本体死亡后,影妖能反扣住本体的形态,继承本体的记忆和意志。

  某种程度而言,那影妖的确是“余雯”。

  但余雯从哪里学来的?和她女儿一样无师自通?

  石漫喊到:“孔老师,你那张画展的照片再借我看看!”

  孔知晚正在归拢碗:“你自己看吧。”

  石漫手指悬停在数字键盘:“密码?”

  “960725。”

  “9、6、0、7、2……”石漫僵住,终于意识到这串莫名耳熟的密码就是她的生日,她像被密码正确四个字咬了一口,手机在两手间反复横跳,“你、你还用原来的手机呢?”

  说完她就咬住舌头悔恨,小古董学神的手机显然更新换代了。

  既然换了手机,为什么还要设这个密码?

  她借着糊涂装糊涂两晚,现在又要撑不住了,虽然头依旧昏乎乎的,但孔知晚到底想干什么?

  像狗血电视剧里那样,把她追回来,让她沦陷,然后再狠狠地甩了她,报复回来被她甩的仇?

  石漫越想越有可能,于是在孔知晚回来的时候,主动坦白了她的想法:“你是要追我吗?”孔知晚肉眼可见地诧异,以为她终于开窍了:“怎么说?”

  “因为我一声不吭地甩了你,你也想甩回来,我就痛哭流涕,这样咱们俩就勉强扯平了。”石漫眨巴眼看她,脑子一抽,忽然说,“要不就现在吧。”

  孔知晚心道果然,坐回她对面,她往椅背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有些薄凉的危险:“现在什么,我追你,你答应,然后我甩了你,两分钟搞定,你我恩怨两消,再也不见,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那我们之前的感情不就成了儿戏吗?”

  石漫看她:“孔知晚,无论我做过什么伤你心的事,但对于我们一起的四年,我没有一刻是不认真的。”

  孔知晚“嗯”了声,柔和了些:“所以呢。”

  “反正你的计划都被我识破了,不如我们坦言相对。”石漫笑得轻松,但满是认真地注视她,“过去的时间陪偿不回,感情受的挫也无法抹平,我知道如何都不能弥补对你的亏欠,那么尽我所能,你想要我怎么做?精神赔偿,公开道歉,再不出现在你面前,还是希望我也体会到你的痛苦,像每个前任一样最好过得不好,你说,只要能让你撒气,我什么都可以。”

  “你说大话的毛病该改改。”孔知晚给自己煮了杯苦咖啡,在石漫牙酸的表情下抿了口,“我若是说,要你赔上后半辈子呢?”

  “可以。”石漫想都没想都答应了,她显然理解错了,以为孔知晚希望她余生都活在愧疚和痛苦里,她没心没肺地想,反正六年前一并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后,她就已经如此了,都不能算是新的要求。

  “那你已经成功了。”

  她静静地看了孔知晚一会儿,像在描摹孔知晚此刻的样子,牢牢记住后,说:“但你要验收成果的话,还得等等,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可以了。”

  反正那时候她是死是活都不一定,能将石咏志肢解成那等惨状,不留任何痕迹,又时隔多年,跨过层层咒令绞杀林海亮,她誓死也要寻得的真相前,是一座座尸骨堆成的恶山。

  从她打开第一个潘多拉魔盒时,她就清楚未来的路,只为一个真相,为报一份仇,数不尽的危险和阴谋里,死亡是一眼就能望到的尽头。

  无论成败,等她也成了捧灰,凡间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飘飘摇摇路过一世,跨过了阴阳界限,缘线也就断了,于是被这端的人慢慢遗忘,直到成为一声哪怕再提起、也没有实处的叹息。

  孔知晚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伴走一生的牵绊,哪还顾得上追溯她这声早早落幕的叹息曾许过的诺言?

  “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孔知晚不用看她,都知道她的脑子拐到太平洋自说自话去了,她靠近了些:“你宁愿在这里预支后半生的痛苦给我,心里鳏寡孤独死绝咒了自己几遍,也不愿意在我已经了解非常的世界后,解释一句你当初不辞而别的原因。”

  “如果我们的感情并不是玩笑,爱我这件事,你也不觉得难堪,那么石漫,你告诉我,我不值得一句解释吗?”

  “……已成定局的事,解释又有什么用?”石漫错开她的眼神,她脑子想得一清二楚,话也在嘴里安排妥当,只是心自顾自地往下沉,坠得她浑身隐隐作痛,“不要以为你接触的那点奇诡,就算跨入了非常的门,你就不奇怪吗,明知道我周围无数妖魔鬼怪,正常人早跑八百里远了,在这耗命和我讨价还价?”

  屋子里安静下来,一时只有电视新闻的声音,石漫心想,她要是孔知晚,已经被自己气死了。

  她站在孔知晚的角度,放心地想,她这种人,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

  她麻木的心稳稳地渡过满屋子烟火气,先飞回了非常端妖鬼阴谋的冷巢。

  “你拐弯抹角起来的确讨厌。”

  石漫无所谓地笑了笑,把人渣的作态进行到底。

  孔知晚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你身边很危险,但如果害怕危险,我就不会申请做特侦大队的线人……如果只是跨越寻常和非常的门,并不足以跨越你我的界限。”

  她将手伸到两人之间,翻过来展开,一枚细致的蛇戒安放在她手心,浓黑隐绿的鳞片从戒指蔓延到她掌心的纹路,形成一小片巢穴般的网,像扩散开的咒毒。

  孔知晚静静看着瞳孔微缩的石漫,平淡地问:“那现在呢?”

  “现在配得上你的死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