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76章 两相思,春不知,春绪随春雨

  陆昭戎大概会给她找些旁的事情,叫她做些更能谋利的。或叫人给她物色些青年才俊相看,令她以捆绑的方式存在。这样,便以最安全又最狠绝的手段了断了她于我们的恩怨。

  假设她今后再次筹谋复仇之计,亦不必过多防备,匆匆了结了她便罢——我惊愣了一刹,有些诧异如今昭戎在我心底的印象。遂又有些叹惋,二十岁,这个年纪在人间已算是很年长的姑娘了。

  陈郕里未婚配的女娘称女公子,在家族里往往也是能够独揽大权的,女性地位没有旁的地方忌讳,却也仍然处于劣势。我沉思着勾过一缕风,稍稍吹散了些汤药的烫意,捧起碗慢吞吞喝下去。

  黎红木跟着我,除却梗在陆昭戎心间成为一根刺,也不过蹉跎岁月罢了。

  我没有间断,顺着这一口汤往下继续喝,仔细思索着下一段话要讲些什么才能绕回到下午的事情上,要迂回一些,还是了当一些……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他声调好像又放轻了许多,语意低柔,“你想换人伺候,从府里挑也是一样的。”

  我手中一顿,唇与碗分离,他是,觉得我对黎家姊妹太过照顾?

  我没记错的话,当日从琴川回来,黎家几个小娃娃一并送去了周府,连从陆府门前路过也不曾,我并未有过半句言语给人误解。

  此刻若以我之名去周府提人也是叫人放在神舍,而我总要从神舍转到我们院里来。如此,随身侍奉我的事便无人可做,我正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个时刻要人侍奉的主子。

  我往回想了一阵,又有些走神。

  黎府上下约摸只剩这几个小娃娃了。黎红木当日跪在天官府门前,身上的香火线丝丝缕缕朝我身体里钻,我虽神魂被锁,却也看得见,她身上有猛烈燃烧的怨恨。

  我沉默片刻,手中碗往下放了放,如实告知:“昭戎,琴川毕竟是得我庇护的地方。”

  他静默了一阵,又轻轻笑了笑,点头:“好。”

  我转眸看他,此处他应当是很早便想探究的,如此出乎意料的情态叫我有些疑虑。触及到我过去的时机昭戎不应当会放过。

  我视线扫过他收紧的手指——他大抵又在胡思乱想,以至忘记了他尚仍握着我的另一只手。这也算是一处破绽。

  我悄无痕迹地收回目光。

  既然都到这一步,我叹了口气,压了压心里的抵触情绪,稍稍试着提了几句:“天官府是我的府邸。黎府供奉多年香火,方得此路,寻常人去不到门前。”

  陆昭戎倏地抬头,定定目光望着我,我从他惊愣的目光里读出了许多种情绪,解了又解,觉着有些困惑。

  他很惊讶,甚至有些心绪震动,又显出几分期待和隐忍,似乎已经等了好久才等到我开口说这些事。

  不过……我虽对人间并非一无所知,却也的确没有过与昭戎这般亲密的关系。

  我一直以为,人们相互之间应当不太适合揭露对方不堪的形象和过往。但他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我刹那间沉默下来,在他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态里生出丝丝缕缕的不适感。

  可能,是我以为的,是错的?

  我犹豫再三,解释道:“府邸钟声长鸣,必有怨气冲涌。我见了她,也应了她,便要化她怨念,了她心愿。”

  他抓着我的手再紧了紧,又显得紧张起来,“那你,把她赶走,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定定看了他一阵,这就是他打算对红木做些什么了。

  不知为何,我猜测是一方面,但切实佐证了我的猜测反又让我生出几分悲凉。

  我心里愣了一阵,悲凉?

  我抬起眼怔愣地看着他,看了一会,那种悲凉的情绪竟然奇异般开始晕染。

  我不得不克制住这股情绪,尽力平和地告诉他:“天官府门前,她的命运已不会再发生任何改变,我留着她,也只是一段短之又短的缓和。长久了,怨气便也消了。我已救她一命,往后如何,还是全凭自己造化。”

  更何况黎红木随我身已久,锦城里但凡有些名头的家户多少也会让几分薄面,唯一可能会为难她的大抵也只有陆昭戎了。

  我既同他提了,便是有何后果我自担着。

  他这般好似是担忧,实际不过是同我警醒一句,他的处理手段可能会有些激进,要我再三掂量。

  可是,他应当明知晓,便是天罚天谴我也愿替他担的,何必问呢。

  我总是不明白他。

  ……却不料闻此,陆昭戎抓着我的手反倒松了些,有些愣怔般瞧着我。仿佛各种情绪起伏都忽如其来,又跌宕波折几番后悄然而去。

  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的情绪如此大起大落。明明几息前尚处于各种层次不一的激动里,此时却又令人难解地荒芜苍白起来。我垂眸,静静思索方才言语间可能出现的错处。

  若无错处,我要如何在此番境况下将话题转向下午的事情上,以回归正题?若有错处,是哪一句,让他有如此大的落差?

  或者,我直接问他。

  ——

  “于长玉。”

  陆昭戎忽而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虑和犹疑。

  “嗯。”

  我顺着他应了一声,抬头。

  然后愣了一下。

  他低着头,看起来好像,颓废,又黯然神伤。

  我仔细感受了一阵,还好,他心里没有疼。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放下手里已经冷透的碗,迟疑着捏了捏冰凉的指尖,还是轻轻托起他的脸——他眼睛里潋滟的光色明明灭灭,不甚清亮。

  他眼底仿佛思绪万千,纷繁复杂,于满堂烛火中凝望着我,询问道:“今天是黎红木,明天会是我吗?”

  ……我怔了一下。

  他好轻的声音。

  若不是我全神贯注想判断一下他的想法,那声音好险就湮灭在屋外的风声里了。

  ……何必问呢。

  我还当何必问呢。

  原来在这里。

  他竟然,在试探我吗?

  难怪他总是怕怕的,观察我。

  他早认识到不能信赖我——一个异于任何人的异类,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类的想法,甚至不融于自己生来的地方。

  我恍然了悟。

  原来他总是在试探我吗。

  ……这样吗。

  我恍悟着,心底毫无预兆被轻轻划了一下,有割裂感。

  ——割裂?

  ……流血了吗?

  我也会,流血吗?

  我以为,除了祭祀和天罚,我不会。

  我看着他,怔愣了片刻,淡淡地扯了下唇角:“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顺天而行则生,逆天而行则悖,逆天行者,罪及五世。我遇你,天予之,岂可不受?”

  “……”

  陆昭戎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无言许久,眼眸微垂,整颗眼泪倏然掉落。

  滚烫的泪滴砸在我的手腕上,屋外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潮湿的氛围霎时间压灭了好几盏烛台上的零星之火。

  ——

  我愣愣地。

  我见过许多人哭。

  陆昭戎也因为我,闹红过几回眼。

  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直面他的眼泪。

  那滴泪砸碎在我手腕上,仿若我正在流血的心被额外重击一拳,气血霎时逆行倒涌。

  我难以克制地动了动手指,竟想不由主地去抚他的脸,企图拭去那道由于泪珠在脸上滚过而留下的痕迹。

  可惜另一只眼睛看起来也要落泪了,我一时没有想明白先怎样动手,只得僵硬地停住动作。

  闷痛感紧接着悄然弥漫,又迅速扩散。铃铛剧烈震动的响声忽然从四面八方缠绕围紧。

  他回神般忽然避开我的手,甚至显出无措,小声且迅速道:“抱歉,我失态了。我不是……”

  我忍了又忍,打断道:“是我言语过重,对不起,很晚了,你静一静,早些休息吧。错不在你。”

  我说完话就起身往外走,为防他追迅速闪出屋内,趁着雨和风能送多远便多远。

  直到风雨也送不动了才踉跄几步,就着瓢泼的大雨呕出一口血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我只能往下弓着身,咳出许多血沫,最后不得不跌在地上减轻一点负担。

  缓了一阵,我抬了抬被雨水湿透衣裳而尤其沉重的胳膊,撑着地上的泥水勉强站起来。

  模糊雨林里依稀能辨认出这大概是神舍的位置——还好,起码是我熟悉的地方。

  不过也可能,我只能跑这么远了。

  我找了棵树靠着半坐半躺了一阵,意识有些模糊。

  雨滴打在神舍四周的植被叶丛上,听着很急躁,可能因为离夏天不远了。

  夏天暖和一些,不像现在这么冷,人心也会相对活泛,街市上会更热闹。

  说起来,今年的夏天还是我同昭戎一起要过的第一个夏天。

  树下本来不至于会过分淋到雨,我偏头看了看手上的泥,忍不住捻了捻,可惜,雨太大了,没什么好效果。

  我闭上眼不做徒劳挣扎,絮絮地想,同陆昭戎来人间的第二年春末夏初,我居然触及到了些,了不得的真相。

  于桐……可能是对的。

  ……

  “叮铃!”

  我蓦地一惊,心神回拢。

  雨珠静悄悄止在半空中,我伸手点了一下,听到清脆嘈杂的铃铛晃动声音。

  仿佛欲言又止后无可奈何的轻叹声,从雨幕里不甚清晰地透过来,我靠住背后的树干,偏头看过去。

  是于铃。

  她很安静,除了一开始的声音把我吵醒,四周都极其安静。

  脚尖点踏雨珠的动静没有,脚腕上的铃铛也几乎不晃动,几息间她便站在我跟前。

  当然,也可能是我头脑昏沉,没有抓住这些声音。

  不过我只是虚弱地咳了一下,并没有理会她。以她的行事作风,遇见此刻狼狈不堪的我,定要言语压制一番。

  “……你怎么样?”

  她脚步踟蹰着往前挪了挪。

  我抬起头冷淡地扫了眼她的脚尖。

  于铃止住动作,气氛就这么凝了一阵。

  半晌,她忽然突兀地笑了一声,满带疑惑地弯下腰,上下打量观察我,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盈盈道:“不容易,上一回这般见你,还是在琴川岛上。”

  我哂笑一声,于铃果然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

  大概我此刻看起来威胁性确实不高,她半点不在意我的态度,哗啦啦带起一片铃铛声,笑道:“瞧瞧,这边有句什么话来着?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于小鱼当初求我的时候想必没有料到你会搞这么糟,这怎么算,他的分量也不太够啊。”

  我沉默了。

  于铃确实说过是小鱼求她来的,原本我用不上于铃什么,也便无甚在意。凭于小鱼同她折腾出花来也不过是欠一欠情分,如今……我扶着树干缓慢沉稳地站起身,淡淡道:“条件。”

  于铃粲然一笑,道:“不急。我觉着,你还有得欠。”

  我静默了会,没有反驳。

  神舍建成后我一直没有在这边住过。我会从后院转到我和陆昭戎的宅子里,旁人不知道,便以为我是住在这里。是于铃住在这里,假装我在,向锦城证明了这瓦舍确实是我的地方。

  除了南术那一遭,她并不曾露过面,不论何事都愿意配合。

  我没有什么能反驳的。

  于铃道:“别紧张,上一回在山上替你瞒人的事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只是随口一说。”

  我侧目看她,“所以?”

  “我们也是有许多年情分的啊……”她故作惆怅地叹惜一声,轻轻挥了挥衣袖,笑了一声,建议道,“先过去瓦舍里住着吧?”

  ……是吗。

  我又有些出神。

  她招手带我移到神舍的住屋,转头出去找了些日用物回来。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只椅,几盏烛。她挥袖点亮烛火,叫我坐床上去。

  然后自己拎着椅子坐到桌边研究了一番,招待客人的一套物品齐齐全全摆放了整齐。

  她回头看了我一会,没说话。

  我没理她,半靠在床头发愣。

  “唉。”

  我闻声思绪回拢了一瞬,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

  半晌,我怔怔地扯了扯衣服,背过身去捞床榻上的被褥,手脚不灵地铺床。

  扯住被沿蒙上眼睛,昏昏沉沉。

  先睡吧,我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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