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75章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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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回来么?”

  廊下的红木柱子后面擦过几片衣角,刻意压低嗓音的问询声里掺着一缕风,隔着几级阶梯的交谈显得稍有些沉闷和模糊,像是黎红木的声音。

  人间的天气向来不怎么规律,天虞山外的天气常常偏凉,夜越深处风越凄冷。不过相对冬日里来讲,暮春时节还是要稍好些。

  我装点院子时没有栽种多余的植株,只有繁密的梨树,大概因为它们对我们的院子还不太熟悉,显得稍有些萧瑟。

  时节的划分在我心里有些模糊,毕竟距离我上一回离山已经过去很久了。

  拉远的思绪稍稍往回拢了些,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目光顺着这一小团因为寒意而稍显白色的呵气延展,最终落在空落落的院子里。

  他们好似并不认为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于是穆青压低了嗓音回复她,声音在不太礼貌的夜风里有些残破:“……吵架了……不知道后面如何吩咐,多半明日便要在去渝州城的路上了……”

  “那……今晚还回来吗?”

  风过林梢的声音太大了些,我絮絮地想。檐下灯笼的晃动叫本就不甚清晰的光影飘忽着扑到我身上,灯下昏暗的影子边沿翻滚着一小只梨树叶子,像在打滚。

  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也可能是风太大,几乎听不清楚,只有零星几句分辨出来应当是女声。

  ——

  风势陡然涨起,忽惊“呼啦”一阵木叶之声,风声便迅疾而浩然地以碾压之势盖过所有的声音,带起袖摆和衣裾——冰凉的风流争先恐后从我指缝间钻过去。

  我盯着乍起的风势愣神,忽起一阵往复翻涌的惊惶情绪。

  我不明白——像被惊动了似的,我被惊动的心比之风木叶更为声势浩大。

  在蜿蜒飘荡的漫长岁月里,我从未显现过如此境遇。

  “……去寻他。”

  我顺着被卷走的梨树叶子走了几步,落了几级台阶,一小只叶子转溜的飞快,我沉默了一会,开口:“穆青。”

  正讲话的两人相互愣怔着瞧了瞧我。

  我注视着落地的叶子,重复道:“去寻他。”

  四下静了一瞬。

  穆青反应迅速地抱拳应“是”,黎红木便紧着把手里的大氅抖落开要往我身上披,我伸手挡了一下,注视着穆青在夜色里一闪而过,转身回了屋。

  陆昭戎是一个思路很清晰的人,断不会因旁的事迁怒我,若有迁怒,多半是我自个的脾性恼了他。

  我擅行去周府一事虽有些鲁莽,却也应当不至于会中伤他——我挥手招来一道风,起了取出来的火折子,挽袖引燃烛火。

  当时分分明明的闷痛感从他情绪里翻腾过来,大抵实际上,是我有哪一处不合他的心意。

  我虽时时窥视不得他,却也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旁的都不重要,只若我本身有入不得他眼的地方,是一件无法挽救的事。

  他心绪哀怒地想同我质问些什么,却又忽而温和软化了态度,多半是故意在安抚我。我确实不懂他的心思,但若因我不懂便无知无觉地被他一次次蒙着走过去,我总觉着——火星飞的四散,险些燎到手上。

  “……”

  我放下引火的折子,屋里的窗子开着,桌案上放着陆昭戎近几日翻阅借鉴的古书拓本,勾画的笔记圈圈点点。

  窗口蹿进来的风在屋里打了一圈转,清脆的纸张鼓涨动静便在四下里尤其清晰,我视线下意识落在旁侧不起眼的皱纸上,烛火闪动了一阵。

  镇纸随意压在废弃的纸张上,能瞧见上面胡乱列着几条在各地设立监察要改动的条例,风一动,揉皱的纸页哗啦啦就凌乱了一阵。

  陆昭戎的属下都很聪明,却一整日没有人收拾,我顿了顿,是他故意留下叫我看见的。

  ……他想向我求助。只是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不肯。

  他好像总是心事重重,却又极其有涵养。我叹了口气,他不肯指摘我的不是,我不能回回次次都粉饰太平。

  “公子。”

  黎红木动作很轻,门扉响动细小,风声掩盖着,几乎没有声音。

  她动作轻细地放下一只红木托盘,叮嘱道:“灯下伤目。”

  我将目光落在她端来的托盘上,思绪停顿了一瞬,干净的白瓷碗里盛着半碗浅褐色的汤汁,绕着丝丝缕缕的烟气。

  本想伸手,略一动,指尖僵冷,便止住了动作。

  我垂眸,注视着手上的东西,竟恍然不觉,几页着了零落墨迹的纸已经在手上了。

  黎红木动作优雅自然,将瓷碗端出来放在桌上,嗓音轻柔:“吹了一晌风了,公子多少爱惜些自己的身子,姜汤味虽辛,却暖身祛寒——”

  我抬眸看向窗外,树影映在月光下显出十二分的深邃和浓郁,趁着风热闹地晃动着。

  除去这些静谧而繁复的事物,大概没有人会愿意在冷夜里来回折腾。

  似是刻意想盖过我的思绪,黎红木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子,拿起剪刀挑了挑烛芯,轻声道:“听闻西部有连片的青葱原野,天蓝水阔,蛮人策野马奔腾,生机勃勃。早些迟些也总要走一遭,虽是差强人意,倒也替公子挑了个好去处。”

  “嗯。”我没有反驳,“拿下去吧。”

  暮春时节,想必西部尚仍是冰天雪地。

  黎红木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很自然地放下剪刀,轻声劝道:“公子若是不想沾辣味,我叫人烧些水,您泡一泡暖暖身子,如何?”

  确实冷。

  我安静地回缓了片刻,忍不住捻了捻手指,不太想回话。

  经了风吹许久的薄纸生了许多纸屑,沾在知觉不甚明显的指间很不舒服,总觉得指缝里潮湿黏腻。

  黎红木开始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念:“天越晚越冷,就算是同陆二少爷怄气,您也不该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是不是?已经吹了一晌的风了,何况您二位都是冷性子,回来了叫他看见再平白叫人焦心,岂不再生一回气?哪怕喝杯热茶,等人回来了也有力气说些什么,公子……”

  她声音轻细低软,仿佛这样喋喋不休的劝导应该更小心一些。

  您。

  我垂眸看着手上的一沓纸,好似从我醒来,所有人对我的态度都不大一样了。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回,一样。

  我心底掠过一丝厌烦的情绪,随意地摆了摆手,“我没那么娇气,退下吧。”

  黎红木的声音戛然而止,窗外的风霎时清晰。

  我几乎没听见什么声音,人就悄无声息从屋子里离开了。

  只点了一支蜡烛,我瞥了一眼小如豆的灯火,放下手里的纸张,拿着火折子从里到外点满蜡烛才显得亮堂了许多。

  食指尖轻微有些刺痛,我沉默了一下,拇指轻轻摩挲片刻。

  ……许多年了,到底生疏。

  如豆大小的烛光在风声里怯弱地抖了抖,很多心绪跟着它跳跃了几下,顺着丝丝缕缕的冷气渗进我眼底,宛如许多年前空荡荡的大殿,除了小心翼翼的祈求便是台台跳跃的烛火。

  诉讼声如蜂群嗡鸣,日日年年,寸积铢累,直至平地一声惊雷响,狂风大作,海浪滔天——烛心猛跳了一下,险些被扑灭。

  我皱了皱眉,疲惫地按了按干涩的眼角,今日心思尤其重,频频走神便罢了,怎么忽然忆起那些事情。

  于桐的咒术一阵一阵压过来,我撑着额头缓了缓,这老妖婆的咒术,总是带着一种诡异感。

  就仿佛时刻观察着我,寻我的虚弱处,趁我困顿、神思不属时冲撞我的神魂,极其惹人厌烦。

  风声在屋门处忽然放大,门又开了,我皱了下眉,指尖压着额头。

  倒是没成想黎红木今天如此啰嗦多事,我不得不分神应付一句,压抑着不耐重复道:“退下。”

  合门的动静似乎停滞了一瞬,在风的推阻下发出门轴转动的声音,然后忽然停住。

  风声肆虐了一小阵,继而门又重新被合上,轻健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我勉强稳住心神,静了一阵才稍稍反应过来。黎红木的脚步很轻盈,是琴川世家教出来的女公子,虽有微末的功夫傍身,步子也依旧很小,很规矩。我愣了一下,心底骤然浮上一瞬的紧张。

  陆昭戎?

  ……怎回来的这般快?已经过了许久吗?

  我回过头去,瞧见他正立在一台烛盏旁,朦胧的光映在他寒气深重的眉目间,不显得暖和,倒有些冷厉。

  他周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浅红色雾气,我抬眸,瞧见他眼中掺着复杂的情绪。

  陆昭戎好似喝了酒,还有些郁郁的神色没有完全落下,大抵是从宴席上辞别赶回来的,恐怕没少被奚落。

  我忽怔了半刻,如今为止,我已经能猜得到他的生活轨迹了。

  “我以为你睡下了。”他先我一步开口,“怎么坐在这?”

  总是如此,不管旁人冷漠以对,或是激烈抨击,总是如此。他少有的失态大概都是在我面前。

  我沉默了片刻,想他不提下午的事,约摸想揭过去,便先朝他伸手,“想问问你,何时启程?”

  他盯着我的手瞧了半晌,顺着我的话接:“后天。我先替你安排,周家会给你拨人,我让穆青跟着你,带几只鸽子。”

  他朝我走过来,握住手后顿了顿,将我的手指拢在一处有意无意地暖着,又看了眼桌上的汤碗,伸手碰了碰碗壁,“怎么不喝?”

  我静了一下,答:“凉。”

  陆昭戎看了看我,侧头:“穆青。”

  穆青从窗外翻进来。

  “去热一热。”他朝桌上扬了下脸,“叫人再烧些水过来。”

  穆青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重新翻出去。

  “这么晚还等我。”陆昭戎回头看向我,“有什么事吗?”

  我又静了一阵。

  他今晚,好强势。

  我抬眼看他,好像忽然间不怕我了。

  他没有问我在这坐着冷不冷,也没有问我他进门时为什么被斥退,更不往深处探究我为什么坐在这,发生了何事,为什么心情不好的模样……情绪上忽如其来一阵烦躁不安,我皱了下眉,他眼睫便忽而垂落,视线游移闪避。

  我有些忐忑。

  我从未曾有过如此左右反复的驳杂情愫,以至于我注视着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思虑许久的措辞无论如何讲不出一个开口。

  半晌,终于下了决心,我道:“昭戎。”

  他又抬眸回视。

  我一下又卡了壳。

  ……他的眸实在清冽潋滟。

  印象里我头一回见他,还是站在咒术封印处远远地望着。

  那时身体上还是个空壳子,性子跳脱又无知,总是用“妖娆妩媚”来形容他。事实上,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气质的,比如长孙容宓,陆昭戎和妖娆妩媚半点不沾边。

  不过,我有些愧意,自我出来,好似不曾像从前那样纯粹地观察他。

  我沉默着,便有些愣神。

  也许,陆昭戎更喜欢不谙世事的我。

  可能面对那样的我他会觉得疲惫无奈,也要更小心细致一点。但那样他不必在意我的身份,也不必介怀我的过往,我……我毕竟看见过许多事情。

  我经过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时间已经剥夺我太多的东西,我的心思,很难再集中于澄澈纯净的事情上了。而在这其中,我却唯独没有任何关于情爱的经验。

  “……长玉?”

  我回神,对上他藏着万千思绪的目光。

  好像和我一般的忐忑,也好像在胆怯或者试探;却又好像平静坦然的,仿佛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我安静了下来,也许,他早也想和我聊一聊,只是从前我不曾给过他机会这么做。

  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传话声。

  细碎的忙碌开始在屋里进进出出。烧好了热水,温热了姜汤,穆青进来把碗放下,拎着托盘又走了;黎红木进来放了一摞换洗的衣服也出去了。我顺着门沿相合移回了视线,注视着桌上的白瓷碗,良久,问:“我记得黎红木有两个姊妹,年岁还小?”

  他看着我。

  我伸手试了试温度,“红木今岁已到双十之年,不适合留在我身边。”

  他仿似愣怔了一下,然后垂眸思索着,安静地点了点头,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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