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68章 二月风吹,草长莺飞

  我……不是头一回直面旁人的仰慕之情。

  一瞬不眨的眼神,安静渴盼地凝视住我,仿佛眼里的那一束光是我留下的。

  那种本令人觉得是负担的瞻仰情绪出现在陆昭戎眼里,我竟忍不住去回视。竟从中催动起我身上如南术春季般的生机——那一刻,我觉得人间一趟是无比值得的。

  他爱慕我,因为我是他的憧憬。

  他觉得所有旁人不能做到的事情,我能做到。

  以致于我一瞬的恍惚,天雷如火燎般卷上了我的衣袖,刺痛感顺着雨丝钻进手臂里。我几乎是下意识把人护在怀里,然后才有一瞬间的心悸。

  竟没料到,他在我心底已经占据如此。

  我克制住雷电劈在背上的惊悸感,紧抱住他以防他乱动挣扎,眼前不合时宜地闪过一道旁的念头——

  原来,这便是喜欢。

  在此之前我只管听他说,能感觉到爱恋带来的悸动和苦痛。到这时,到我身上,我好像才明白,从某种意义上,喜欢是一种逞能。

  会强忍着悲伤或者过分的喜悦,会尽可能纵容本不能接受的事情,会改变自己,会克制自己……所有本不该做、不会做甚至不能做到的事情,会因为对方勉强自己去做。

  我皱着眉忍下疼,转手将他推到安全的方向,转身抓向那道愈发猖狂的雷电,抬手甩向城外黑乎乎的一片兵队,然后迅速在城前结出一层以风作盾的屏障,抬头朝天上看过去。

  阴云密布在上方。

  我抬袖拭了拭唇边的血迹,没有回头。

  我说:“去做你的事。”

  天雷滚滚而下。

  这许多年,我也被它压得够烦了。

  “长玉!”

  我没理他,踩着风朝那团不属于我的风云飞过去。

  于桐那老妖婆,不停地同我讲规矩,不断向我强调叫我臣服天道,生怕我气性上来掀翻了她的天虞山,我忍得够久了。

  我承认自己性子里有些劣性,否则当初也不会一时兴起下山去瞧瞧,犯了天虞的大忌。可若非我对于燕之的审判保持沉默,那老妖婆便是再加几重封印咒也奈何不得我。

  实话说,我确实有些游戏人间的不良态度。

  陆昭戎说我会撒谎,仿佛在他眼里这是作为一个神的缺点,但实际上,他也会撒谎。

  对他的那什么主君,或者一些需要利用的人。

  某种意义上,撒谎是谨慎的一种表现。

  我存活的漫长岁月里,不能、不可的事情太多,致使我生出很压抑的反抗心理。大概……那就是陆昭戎所谓的不温柔吧。

  浓重的云层感知到我的暴戾,狡猾地四散而逃,粗壮的雷电也分成细弱的几份,叫我觉得有些可笑。

  纠纠缠缠了那么久,居然还是相互畏惧着。它畏惧我。我畏惧它。

  云层聚集成盘踞状,城中惊呼飞龙盘旋,中间夹杂着青紫色的雷电,压迫感十足。

  我抬手,身后的风将雨中的云剪成彩色的凤,长翅一动,忽便俯冲而去。

  嗥鸣声交杂相撞,雷电与旋风搅得风云变幻。攻城战忽然打响,昏暗的天地间震荡着喊杀声的层层回音——只一刹那,龙与凤撕扯在一起。

  雷电闪出的白光晃亮半边天。

  久无结果。

  先前抓过雷电的手滴着血,这会儿已经疼得有些抖了。

  我盯着那条龙注视了一阵,脚下踩了踩,飞得更高。

  云层之下应当看不见其中惊险,彩凤抬头时无端显出几分轻蔑的情绪,那股高傲激起一阵龙吟,却难料凤后伴凰,双双扑去。

  我平静地看了一会儿,道,无心之物,如何与生情之灵相斗?

  ——忽一道明晰无声的雷电劈下,擦过额角,正中腹部。

  我怔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下坠落。

  ……

  几近贴上地面。

  我侧了侧眸,生生停在距街面半掌的地方,缓慢飘落在地上。

  “……上神?”

  我眼眸转向旁侧。

  长孙容宓啊……

  “您怎么样?”她回头看了看街上匆匆送往的伤员,“需要帮忙吗?”

  我避开受伤的手,用肘部撑住地面缓慢起身。

  那姑娘极有眼力地上前搀扶我。

  青光追着我劈落过来,我尚半偏着身,反应迅速地推开长孙容宓,那条雷电捆着我的腰身便往上去。

  我闭了闭眼,任由它吊着我穿过云层,瞧地上的人转息之间变得渺小。

  陆昭戎一剑穿过敌军的身形迅速且果断,几乎毫不停留。鲜血溅在他身上,转瞬便在我视线里缩成一只小小的黑点。

  我盯着那只黑点出了会儿神,慢吞吞抬手扯断了缠着我的雷电。

  我知道它为什么惩戒我。

  驾驭万物之力不可生于万物之中。我不可以因为我的喜好来决定一切看似是巧合的结局,比如上次那只老虎。

  如果我不在,昭戎和沈桓的结果便是晚一日抵达南术,或者更久。然后给足淳于家犹豫徘徊的时间,最终失去南术城。

  就像今天。

  如果我不在,今日依旧失去南术城。

  于桐强调的规则是,我可以用我的力量来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大概不会改变某些既定的命运,否则便是天灾人祸。

  比如……很久之前那次。

  我厌恶地回想了片刻。

  那次的结果,好像也不怎么如意。

  不过不通人情的天道向来拿不准我的意图,原本稍作警告,我受了也便是了。

  但可惜,我同样知道我为什么会反抗。

  ……我,希望他在遇到我以后,拥有一段可以无限憧憬的人生。

  不管什么要求,我不可以活在威胁之下,致使他同我一起,成日成日里担惊受怕。

  人世间心思最驳杂的生命尚能万众一心,而天虞山自诩高高在上,竟教他的子民无欲无求,实在是空洞无物。

  我从没有一时像此刻这般强烈地感受到我活着。为了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而义无反顾的感觉,充满了挣扎和顿悟。

  那条龙在退却。

  两只鸟相交缠着朝它飞旋。

  伴随着我一步一步走去的压迫力,血滴落时加深了凤鸟身上的颜色。雷电逐渐变得稀落,也变得更凶猛。

  实话说,我比它疼。

  也比它更怕。

  不过事已至此,我比它更渴望活着。

  ……

  阴云散去的时候,我知道它怯了。

  没有任何一样事物,可以阻止一个人想要有意义地活着,哪怕是所谓天道。

  大概到天将白,喊杀声渐远,我隐约听见有人声喧哗,仿佛疲惫,却又止不住地兴奋,语调若即若离,说……退敌二十里……

  多了。

  旁人是有备而来,城内只算一鼓作气,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反杀。

  我皱了下眉。

  然后终于支撑不住地坠落下去。

  ——彻底坠落。

  我趁着意识还有一瞬清晰,强撑着控制了一下坠落趋势,以不至于我落地时摔得头破血流,叫陆昭戎忙碌之下再为我分神。

  待我余光里瞧见沈桑驭马而归,便朝她伸了伸手,视线偏了一瞬,印象里便只剩下了那小丫头急促的勒马声——马蹄高高扬起,破晓前的微光披在她身上,眼底朦胧了片刻,忽然便陷入了昏暗。

  ……

  “伤得挺重,还昏迷着。”

  是长孙容宓。

  “桑儿把人拖回来的,我们没敢动作,是被……打的。”

  我挣扎着抬了抬眼,胳膊撑着起了起身。

  “他人呢?”陆昭戎的声音在颤。

  我抬起手掌看了看,焦黑的痕迹混合着血,有些惨不忍睹。

  想来身上也到处都是。

  不远的方向响起门轴转动的声音,我拽住床帐往床柜上靠,试着先将半边身子翻下床,在地上站好了看起来会好些。

  脚步声有些急促,我半靠在床沿上稍作喘息,不经意瞥见床上沾染的血,愣怔了一下,眼睑忽地沉重下去——他进来的很快,大概我已经很惨了,所以没办法伪装。

  他停在刚好能看见我的地方,怔怔地凝望着。

  我无力地抬了抬眼。他看起来刻意清洗过,还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发梢微有打湿,只用发绳束起来,束得很高。

  这不是客栈里的屋子。

  我沉默了一阵,虚弱地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这个动作叫我险些跌下床去。

  陆昭戎三两步追到床边,手臂沉稳有力地撑住我,眼底恍惚有水色,指尖泛凉。

  我意识模糊了片刻,一抬眸,对上他忽然避开的视线。

  他低着头,情绪起伏又克制。

  我注视着他,感受到逐渐压过身上伤处的闷痛,心底莫名便空了一瞬。

  “过来。”我重复道。

  他离我太远了。

  陆昭戎抬了抬眼,眼底的水光忽便泛起雾气。

  我沉默了一瞬,有些疲累,控制不住地往前倒。

  他只能离我更近些,伸手接住我。

  我抵在他肩膀上缓了缓,感受到他环着我的胳膊刻意避开了背上的伤,没忍住笑了一下,手掌慢慢抬起——轻轻抱住他。

  然后艰难缓慢地收紧。

  虽然可能没什么力气。

  我意识很模糊。

  “……还下雨吗?”我疲惫地合上眼,挣扎着问了一句。

  “……不下了。”他轻声答。

  我安静下来。

  那敢情好。这一场雨下得久,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天还多。久雨欲晴,南术的花要开了。

  我想了想,脑袋靠在他脖颈上,“我好想你。”

  “嗯。”他朝我的方向又靠了靠,“赢了吗?”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嗯。”

  他的手忽然放在我后脑上,手掌轻微颤抖,声音也带着些微的低哑,“于长玉。”

  “……嗯。”

  “只此一回。”

  ……

  我心底刹那间归于平静,仿佛静水从山间流淌过,我一如往日盘腿坐在石头上,山涧鸟鸣,树影花香。

  忽一阵清风拂过,我便知,我已经对无所事事的从前无憾了。

  我意识一直模糊不清,偶尔能感觉到有人替我擦拭身体,温热的棉布轻轻触过不停翻痛的地方,换药换衣,温柔且仔细。

  偶尔能听到外面在说话,有时候他们会进入争执,然后再忽然安静下去,陷入一片沉寂。

  大多时候我能听到红木的声音,想来是他抽不开身,不得不请人帮忙。

  红木是真的很唠叨,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东拉西扯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几乎把每日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个遍。

  不过我总得耐着性子听,因为她总会提一提陆昭戎。

  这会儿倒想起来,我们从天虞出来的时候带了药草的,也不知他放在哪里了。要是有白桕……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从前便知道有白桕,所以不曾学过愈合伤口的方法,否则便是天雷打下的伤,也不至于昏迷这么久。

  我再听到新的声音大概是第十天,声音里多出了一个低沉的嗓音,听着有些熟悉,又很陌生,我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陆昭戎倒有些闲下来的感觉,陪在我身边的时候多了许多,常常对着半睡不醒的我静坐,握着我的手。

  每当他在的时候,我都会很放松地睡过去,不至于一直挣扎。

  偶尔累了,他会握着我的手在我身上趴一会儿,低声细语地说话。

  声音不大,有时候我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听到他胸腔在震动,身上暖烘烘地。

  他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常常凑得很近,会悄悄咬我的耳朵。有时候他会亲吻我的脸和脖颈,睡的时候会钻进我怀里,懒洋洋地抱住我的腰。

  我不知道青草的味道有什么好闻的,是很清新,但很生涩。

  还不如他常燃的冷松香。

  我清醒过来是在二月下旬,大概快三月。

  午后的光扑在陆昭戎侧脸上,泛起一层细细的光泽。他靠在床沿上睡得很安稳,胳膊压在我身上。

  我注视着他安静的模样,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很轻易便叫我入了神。

  我抬了下手,发现手上缠着厚厚的麻布。我本就不灵活的手变得更笨重了些,于是愣怔了片刻,还是没忍住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

  麻布的触感可能不是很好,他眼睫颤了一下,我手还来不及收回去,便被他迅速而警惕地抓住了手腕——他几乎和我同时愣住了。

  我看见他眼底骤然划过一道惊喜。

  “你——”

  我把后面的话哑在了喉咙里。

  他热烈地吻上来。

  温热的唇舌辗转纠缠,我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心声里,几乎盛满了想念和欣喜。我们没有分开,却好像已经分开了很久,我……心底忽然悸动。

  我视线里全部是陆昭戎的影子。

  陆昭戎温柔的笑,明动的回眸,深邃的眉以及潋滟的目光,还有眼前此刻他疯狂的模样。我忽然感悟到,喜欢是可以淹没整片海的浓烈和柔情,是一段生命里最动人心弦的部分。

  他只要站在那里,我便能拥有无尽打破规则的勇气。

  风声灌耳,我闭上眼听万物复苏的生息——春天了,希望明日满城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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