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66章 灼灼韶华,风禾尽起

  我昨夜又做了梦。

  梦见一些不好的事情。

  画面很模糊,也很昏暗。

  梦里跳跃式地讲述着不太符合事实的,有关陆昭戎的事,混乱地掺杂着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阿婆总觉着我越长越不听话,实际上我已经不听话许多年了。

  关于那件事情,它是我很厌恶的一段回忆,但确实是我在山下经历的。

  倘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其实讲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背着人暗地里伤过沧桑。

  这一茬算是昭戎想错了,我只是那一次出来,并没有看见所谓人间的烟火罢了,没有他想象中复杂震撼的事。

  虽然我并不想回忆,但昨晚的梦确实叫我生出一个绝不该有的、荒唐的念头——我竟在想也许,如果当时陆昭戎在的话,我大概不至于如此厌恶。

  ……这意味着我无形中给自己预了一次言。

  我预言……不论他在何种时候,合理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会对他动情。

  我此前给周自鸣托梦时没想过出山的会是我自己。我计划是于铃,或者阿婆手下的一名神侍。

  兴许,我从那时便对陆昭戎抱有一丝期待,想着大概能够从他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人间。

  我和他相识,甚至没有一整个春秋。

  我甚至还不知算不算完全了解他。

  温柔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额头,在眉心处轻揉了几下,又滑到鼻尖,痒痒地。

  我意识收了一阵,又有些无法挣脱的困倦。

  但我知道陆昭戎已经醒了,他总是醒得比我早。

  实话说,我很累。

  我不知道他怎么总是很有精神。上次去梅先生家的清早,天还很黑,我能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抗拒。我觉得有关于床上发生的事,都是很累的事情。

  就连做梦也是。

  那些连片的、混乱的、不停向我重复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的,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白的云的梦,能让心情变得非常惨淡。

  他手指还在动。

  手上带着一丝晾了许久的凉意,从我脖颈上慢悠悠地滑下去,路过心口,慢慢走到腰间。

  然后那只手在腰上不动了。

  “我继续往下?”他声音如绕在耳,显然悄悄挪过,离得很近。

  ……别了吧。我挣扎着抬了抬眼,扯住他的胳膊往怀里带,手掌不由自主地盖在他后背的头发上,“乖,我再睡会儿。”

  他静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古怪的事,声音里透着一股轻微的起伏,搁在我腰上的手很明显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重复道:“我再睡会儿。”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竟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在意我的任何脾气,反而伸手轻推我的肩膀,放柔了声音哄着:“长玉,该起了。嗯?我们回房间,今天睡得够久了,估摸着差不多已经巳时,万一有什么事情……”

  我莫名听得不耐烦,一时没受住,忽地扣住那只手反剪在他背后,翻身将人推倒过去——

  他愣怔地望着我。

  发丝尚还斜挂在他脸上,眼睛里倒映出我压低眉目的样子,眸底似含着一湖水,忽然间便将我的燥意浇得烟雾缭绕,再也燃不起来。

  我跟着愣怔了片刻,手上松了些力道,俯身轻吻了吻他唇角的伤口,辩解道:“我很困,你别闹我。”

  陆昭戎手上挣了一下,下意识偏头躲了躲,声音忽然低下去,“你先给我送过去。”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他侧过的半张脸上瞧见泛红的颜色和微颤的眼睫,喉间不受控制地滑了一下,然后看见他因躲避而暴露无疑的脖颈。

  脖颈上细细的一根黑绳,铃铛若隐若现地埋在里衣襟口。

  靠近肩颈的地方有微红的痕迹,大概是我昨晚上留下来的。

  我觉得我可能收不回来心了。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手上幅度略大地挣动起来。

  我被他挣得忽然间空白了一瞬,手里骤然一松,他那只手忽然就上来推我的肩膀,“别、长玉。”

  我恍然间回过神,瞧见他衣裳已经乱了许多,露出大片痕迹斑驳的肌肤,而我的手正抚在他肩膀上,从他衣服里露出了半只手背。

  他脖颈在我耳侧,我抬眼便瞧见他铺了一枕头的黑发,方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做了大动作,把他撩得气息缭乱,另一手尚还在他腰上放着。

  我平息了片刻,闭了闭眼,侧头在他耳后又吻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挥手把人带到了客栈住房里。

  四下里一片寂静。

  我抱着他缓和了一会儿,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我有些想笑,侧头在他耳边吐气:“怕什么?”

  陆昭戎抬手在我背上就是一记敲。

  我顿了一下,反手去摸他手腕。

  手上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下去。”

  我听着他错乱的气息愣了愣神,险些没忍住继续下去。

  ——“谁?”

  屏风外忽然传来厉喝。

  沈桓?

  警惕的脚步声急促响起,转瞬之间便到了屏风跟前。

  陆昭戎一言难尽地闭上眼,然后反应迅速地推着我肩膀,紧张地盯着屏风。

  我几乎空白了一瞬,然后瞬间皱起眉。

  想必,沈桓是惯常这般进昭戎屋子的。

  “何事?”我顺着陆昭戎的力道起身,挥手打过去一阵风,适时制止了他匆匆忙忙的急促。

  脚步声停住了。

  沈桓似乎在一堵屏风之隔外缓和情绪,片刻之后才开口:“陆云回在吗?”

  我看了一眼慢吞吞刚坐好的人,回道:“在。”

  沈桓情绪起伏了一下,语气也不似往常,有些生硬:“叫他来隔壁。”

  我沉默了一阵,“知道了。”

  脚步声渐趋远离。

  隔壁是我的房间,没有什么大用处,除了……会客议事。

  我下意识抓了一把马上就要下床去的陆昭戎,却又忽然意识到此般不合情理,于是停顿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

  他回头看了看我,下床去翻衣箱拿衣服,动作多少多少有些艰涩,时快时慢。

  我看着他身影出了会儿神,默默跟下去帮忙,仔仔细细替他穿好了衣裳,把领口细致地理了理,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垂下视线,“你先过去。”

  他瞧着我的目光很温柔,倾身吻了我唇角,又抓了抓我的手,转身往外走。

  我正凝视着他的背影,他忽然回了头,牵起一抹笑来——我愣了一下,目光迅速落下去,仓促转身往衣箱处去。

  ……

  “你为何不早些说?事到临了头逼着人想办法,是真以为人能急中生智吗?”长孙容姒呵斥的声音有些清冷,却仍然很动听。

  于是淳于晏虚浮的声音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

  淳于剡笑容中却带着些许锋利,分毫不弱长孙容姒的气势,“姝媛这话可说得叫人伤心,世事无常,谁料到粮食铺子能出事?事急从权,大哥所做也尚在情理之中。”

  长孙容宓略一皱眉,“二公子这是埋怨到陆公子头上?谁人不是替人办事?当务之急还是集结南术的兵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虽急了些,也未必不能捱过去。”

  “好了。”陆昭戎的声音很平静,刚好打断了淳于剡后面想接的话,我看不出他有何情绪上的起伏,“事已至此,争执也无用。沈舟山,锦城可有消息?”

  沈桓皱着眉,目光锁在手里的茶杯上,声音很低,“有了。不过还在争执兵权问题,要到南术来至少半个月。”

  我靠在屏风上瞧他,陆昭戎忽地侧了侧头,大概是闻到了味道,知道我来了。

  “南术兵马分散,目前能调动的唯有十里村的三千人。”西陵家的大公子抱了抱拳,“要等集结完毕,需得三日。”

  我垂下视线想了想,看这境况,恐怕淳于家的那个秘密事情不小,不过昭戎动身南术以前防备过西陵家兵马一事,如今看来,应当是叫人各地收兵去了。

  那么暗中动作此事的,恐怕就是蒋家那位公子了。

  周自鸣应该不知道蒋陆联手。

  如果蒋家拿到了各地兵权,便可立即向南术发兵。

  “如此,便劳烦姝媛公子联合诸位才子,安抚民心。”陆昭戎收了收神,抬手倒了几杯茶分别推过去,“还望西陵公子尽快安排,至于淳于公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勿要生了嫌隙,当下还是要将城中各户落了籍,才可安心。”

  淳于剡瞬间皱起眉。

  “是,是。”淳于晏低眉颔首,恭敬地接过茶盏。

  昭戎抬了抬手,做出“请”的动作,然后说:“我会派人协助淳于公子,为保证三公子的安全,还是将三公子留在这里,如何?”

  淳于晏抬了抬头,沉默了一瞬间,道:“是。”

  我认了认席间的人,西陵家和淳于家三位公子都在,长孙家的小幺没有来,沈桑和梅先生也没在。

  淳于剡此人沉不住气,显然没有他大哥更会收敛,不太懂得势弱时退的道理。

  席里一时有些沉默,大概都不太明白为何昭戎会继续执行政令,虽然我也听不明白,但他总有他的道理。

  “照他说的做。”

  席间人诧异地抬头,目光转瞬之间集中在我身上。

  又在威压之下仓促低下了头。

  昭戎瞧着我的目光有些愣怔,眼睫颤了一下。

  淳于尚瞧见我眼睛一亮,暗戳戳地朝我招手,绷得胆怯的表情刹那间舒展开,唇间无声地动了动,呼道:“神仙!”

  这孩子,倒是真的不怕我。

  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慢吞吞转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淳于尚小心地瞥了瞥重新收回目光的席间人,从点心盘子里抓了一只糕点,从桌子下面递过来,“这个好吃。”

  我瞧着他古灵精怪的样子有些好笑,配合地从下面接过来。

  这小家伙的口味倒是同陆昭戎一样,是豆制的点心。

  我发现南术的红豆熟得早,好像处处都有。

  我低着头挽起袖子,防止宽大的袖袍蹭在糕点上。

  “……遵上神言。”

  抬头时长孙容宓多看了我一眼,扯了扯长孙大公子的衣袖,同西陵家陆陆续续福身离去。淳于晏最后又看了看我旁边的小家伙,带着淳于剡行了礼,躬身退去。

  门声轻响,沈桓不轻不重地放下杯子,眼睛一抬便扫向陆昭戎,余光似掠了我一眼,唇边似笑非笑,“看来你是早有预料?”

  “……没。”陆昭戎借着喝茶掩了掩神色,“确实是起晚了。”

  我抬眸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参与。

  小家伙歪着身子朝我勾了勾手,小心凑过来低语:“你怎么不吃啊?”

  我低眸瞥了他一眼,“不喜欢。”

  “好吧。”小家伙撇了撇嘴,“那你喜欢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想不出什么来,便摇了摇头。

  淳于尚看了看那边说话的人,又看了看我,“你怎么对他那么好?什么都听他的。”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正瞧见沈桓笑吟吟托着腮讽他,察觉到我的视线语气停顿了一下,抬眸朝我笑了笑。

  “你先去城里看看情况。”昭戎跟着看了我一眼,意图支走沈桓,“我还没吃早饭。”

  沈桓沉吟般点了点头,慢悠悠起身,“今天还是早了,下回赶着午饭才方便。”

  我瞧昭戎被噎住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垂眸躲过沈桓似有若无的视线,直到他路过我时才相□□了点头,算是表示歉意。

  听得门声又响,陆昭戎忽地撑在桌面上吐出一口气来,缓了片刻才抬手撑住额头,另一条胳膊搁在了腹部,指尖刚好搭在腰上。

  他眉尖稍皱了皱。

  我跟着皱了皱眉,瞧见他目光沉凝,似在深思某一件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

  店家敲门时他还在想,我便朝淳于尚比了噤声的动作,轻轻去门口接过保温的食盒,尽量压着声音摆在了桌上。

  陆昭戎瞥了瞥桌上的菜,愣怔了一下,手指似在腰上蜷缩了一下,目光慢慢游移过来,“我,吃不了。”

  我忽瞧见他视线躲了一瞬,福至心灵,莫名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沉默了片刻,起身,“我去楼下,叫他们做些软和的菜。”

  “……不用。我吃不下。”他瞥了一眼眨着眼看他的淳于尚,起身想去盛些粥。

  趁他还未起,我先一步接过了碗,顺手扶了一把他的肩膀,叫他慢慢坐下。

  陆昭戎看了我一眼,慢慢同我讲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梅皖昀的父母逝于灾后疫病。”

  “嗯。”

  他接过碗,拿勺子搅动着散了散热,“那次灾情其实并不严重,灾后的疫病却延续了三年之久。”

  我从几盘菜里挑出了几块豆腐夹过去,默默听着。

  他喝了会儿粥,又看了看碟子里的豆腐,莫名笑了一下,“我们上回去淳于家,府上并不奢侈。”

  我看了他一眼。

  “他们家父辈同南郓做过交易。”他低下头去夹菜,我看不大清他的神色,“当时陈郕正值动乱,无人相助,南郓承诺提供医者和药材,包括赈灾布粥。”

  我沉默了一下,“条件呢?”

  “十年内上贡南术城三分之一的财物。”

  想必,如今便是十年末了。

  昭戎此番也算凑巧,早一些晚一些都够不上。

  想来南郓一早也没打算放过南术,便如邰越盯上了琴川,南郓内部安定,此番必定已然大军压境。

  他担忧的……恐怕不是眼下境况,而是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的道理。

  琴川有邰越,南术有南郓,难保别的地方不会有更多的部署,他们要来不及了。

  更何况眼下只有三千人马,若南郓不舍得南术城苟延残喘,恐怕不过明日便会直接攻城,以免夜长梦多。届时……三千人连一日也撑不住,更不要说三日。

  即使淳于家的初衷并非如此,但无论如何,在昭戎那里算在通敌叛国之列,他定然不敢叫淳于家去做谈判。

  我想,大概除了多做拖延,没有别的办法。

  “长玉。”他放下碗筷。

  我回望过去,瞧见他求助的眼睛。

  陆昭戎张了张口,却又几经沉默,然后说:

  “……会没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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