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48章 谈瀛洲,语天母

  有的人长得像水,有的人长得像云,也有的人清秀明朗,还有的人昳丽冰冷。比如陆昭戎,长得像我喜欢的那样;比如秦满,长得像我不喜欢的那样。

  再比如有一种人,长得像料峭寒山。

  我凝视着那个叫周鄂的人,据昭戎说,是他导致昭华变得疯傻。

  他眉骨锋利,眼神如昭戎玉上的鹰隼,视线极其缓慢地划过楼内所有弯着腰的人,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我静静地凝望着他。

  “拜见主上——”

  楼内显出几分空寂,窗外的烟火声清晰杂乱,佳节气氛里,错落起伏的恭贺声单调却令人享受。

  我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他。

  周鄂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惊动人心的情绪,面部线条棱角分明。

  昭戎说,那叫野心。

  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但是他好像想起来了。

  ——周自鸣脸上异彩纷呈,震惊和茫然仿佛瞬间冲破了眸中的自持冷静,然后又迅速封存进去,重新变得傲慢无礼。他后面跟着一个红纱衣的姑娘,姑娘腰上别着一把弯刀。

  他一步一步走向上首的位置,到昭戎跟前时停了下来。

  我心底生出警惕。

  人群里开始有人小心地抬头。

  他穿着黑衣服,衣服上绣着金线,除了我,他是唯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我看他一直站在那里盯着昭戎,尽管昭戎仍然泰然自若地弯着腰,但是我不喜欢他这么看着。

  “我见过你。”我说。

  周鄂诧异地转眸看我。

  似略有沉吟,他也弯下腰来作揖,静默片刻,他开口:

  “——拜见上神。”

  楼内霎时间乍起一片窃窃私语,轻而易举地遮住了透过窗槅传进来的烟花绽放声。

  昭戎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周鄂便有了起身的趋势。

  我细想了想才发现,大概在瞧见那两张请帖时,陆昭戎便已经在想对策了。

  黑色的衣裳应该是很尊贵的,他看似随意地挑了这一身,又不让我行礼,显然是先发制人。

  我好像……阴差阳错随了昭戎的意思。

  不过昭戎尚未起身,这家伙就这么起来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于是周鄂也跟着僵了一下,好像卡在了那里,无论如何起不来了。

  我愣了一愣。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不过看他卡得难受,我便来了兴致,上上下下瞧着他身后的姑娘。

  那姑娘穿得很薄,眉宇间含着一股英气。颈项间挂着一只金锁,往下是红绸缎的裹胸,金色刀鞘,露着腰的红裤,红色的纱衣下透着细腻的皮肤。

  我皱了皱眉,虽然好看,但也不是这般穿的吧?

  我对比了一下对面的女席,好像……她这样穿是很不得体的。

  而且她好像一点也不冷。

  周鄂忽然开口:“阿芷。”

  那姑娘闻声抱拳,“拜见上神。”

  然后就也想起来。

  然后也起不来。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奇了怪了,怎么昭戎不起来,你们就都起不来?装模作样。

  真不讨人喜欢。

  我把视线重新挪回周鄂身上,重复道:“我说我见过你。”

  “……是。”他语气显然没有刚才那般高傲了,“上神在梦中来过。”

  梦里?

  “……去岁六月,有半月之久。”

  是么。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也不记得这件事情,但此番境况下他没必要骗我,所以……可能是我那段时间总是在大石头上偷懒睡觉的缘故?

  如此说来,昭戎能来天虞也还是因为我。这般想着好像周自鸣也没有多讨人厌。

  我看他好像能起来了,便说:“起吧。”

  然后一整楼哗啦啦跟着起了。

  于是他又带着那姑娘拜了拜才往最前面去。

  我瞧那姑娘坐在女席,刚巧和昭戎正对面,便道她和昭戎应该是一个地位的。

  但是不对。

  整个宴席上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利器,想来要比昭戎更靠前一点。

  “那是周芷。”昭戎默默地倒酒,“往右数第二个是周萱。”

  众人起身敬酒。

  我坐着数了数,三姑娘周薏,四姑娘周荛,隔壁是蒋琼,旁边是沈桑,再后面不认识了。

  我转头看我隔壁,按照这个规律,蒋家应该很厉害了。

  “上神。”周鄂单手举杯,宽大的袖袍垂坠出威严感,一双眼睛紧锁在我身上,“孤敬您一杯。”

  我瞧旁人相互敬酒都是双手,而且昭戎好像不怎么乐意我喝酒,就没有接。

  陆昭戎也没有暗示,只是朝我隔壁隐晦地瞥了一眼,便见隔壁那人慢吞吞站起来。

  “主上糊涂。”隔壁人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道圣言仙修引风泣露,如此,何以享佳酿?”

  同桌的老先生紧张地扯了扯他的衣摆。

  昭戎这才斟酒起身,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主上有所不知,上神自入世起便有诸多不适,故云回多有推辞,以避触怒仙颜。”

  我听这话颇有些五味陈杂,就好像我在阿婆面前撒谎一样,只是他的推脱之词却也如此真挚。

  长久以来,但凡我有一点情绪都是他先一步低头,只前一次伤到他,他也是轻而易举就揭过去;晌午去买衣服,我惹了他生气,他也还是自己一个人把气给消了。

  而且抛开这些不谈,陆昭戎的八面玲珑和应变之快简直叫人目不暇接。

  周鄂要借着我的身份发难,左右身份就在这,早晚都要被揪出来,但是谁先说谁不麻烦,虽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一直起不来身,但很显然这个交锋是我们赢了。

  所以第二次交锋就简单很多,只要我能猜得出来昭戎的意思。

  那个很危险的隔壁的好像是蒋家的公子,应该是昭戎的人。

  但他身旁的老先生显然不是。

  我奇怪了,可是为什么他们坐在一起?

  ……

  想不明白就不想吧,反正陆昭戎肯定知道,回头我问一问先生,就也能知道。

  我抬头看了看在周鄂面前谈笑风生的陆昭戎,只觉满屋的美人都显得黯淡,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他什么都会。

  我什么都不会。

  他那么喜欢我,可我连回应都不知如何去做。而自此后,事事周到的陆昭戎就会和旁人一样供我为上神,成为最初飘到天虞山上的陆云回。

  心底转瞬即逝闪过一缕空荡感,我没来得及抓住,只觉细细密密的疼逐渐蔓延,就像昭戎触碰我时的那样。

  但不剧烈,只是密密麻麻地,令人酸胀。

  当夜里回去他就有些醉了,我来不及扶他便听见身后周鄂的声音:“上神可随孤去周府?”

  如此令人厌烦。

  我瞧见昭戎的脚步很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却连眼睛也不曾抬起地拱了拱手,错身朝外走去。

  我道,昭戎没和你说我们一起去南术这件事吗?何必多此一问?

  “不必。”我声调控制不住地有些冷,“我住惯了陆府。”

  周鄂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半点也不恭敬地“恭送上神”。

  我克制着追出去的急迫,看昭戎同沈舟山一道马上要走下了楼梯,却只能不紧不慢地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以免被旁人发现我们好像过于彼此在意,继而给昭戎招来忌惮。

  可惜出了折花楼也不敢放松,只能隐晦地在人群里找陆府的马车。

  ——可是没有。

  我听见心跳声骤然惊起。

  昭戎一定听到周鄂留我了。这样的场面他确实不敢再等着我。周鄂是多疑的人,不管何种理由专程等着,在他看来都对“上神”过于关心,引人猜忌。

  可是,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如果周鄂刻意跟着我,然后借口把我带回去呢?

  或者借口昭戎不敬神明,来挑拨离间呢?

  再或者……再或者我被别人带走了呢?

  他就一点不担心吗?

  我闭了闭眼,“穆青。”

  没人。

  对,穆青上元节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我强行凭着记忆选了一个方向,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撞了一下,猛一踉跄。

  ——腰间垂坠的玉佩不见了。

  瞬息之间整个锦城的生命气息剧烈波动,我仔细从人海里分辨出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偷我的东西?

  跑得挺快,我皱着眉催动周边的气流,眨眼间堵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窃贼惊恐地跌坐在地上。

  那是个半大的少年,脸上蹭着灰尘,被我吓得脸色发青,仿佛瞧见了什么怪物。

  恐慌之下我霎时间起了怒火,不由得逼上前一步,“还我。”

  他忙不迭把玉佩扔过来。

  我几乎算得上是茫然无措地把玉接在怀里,回神间才发现那家伙早跑得杳无踪迹了,于是只能茫然地走到巷口。

  车水马龙,和来时一模一样。

  相伴而过的人出双入对,满天繁星与姣姣月在烟火之下黯然失色。

  路上跑过的孩童抓着一串红色的糖果,我听见卖家说那叫糖葫芦,看起来很漂亮。

  像昭戎一样。

  我握着玉佩挑了一个方向,又走到下一个巷道口。

  依旧是灯火辉煌。

  我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我,隐藏在没有灯的黑暗里提防着我,竟让我有一瞬间想起天虞山的宁静和安详,苍青色的天空澄澈而干净,一眼望不到边际。

  我好像走了很久才找到来时的那座桥,过了桥才恍然间听见心底悄然落下的声音,暗道回去一定要跟陆昭戎吵架。

  太过分了。

  我瞥过前面一条入口昏暗的巷子,脚下加快了速度。

  ——然而事实不是如此。

  一只手忽然从昏暗的巷子里伸出来,于是铺天盖地的吻不期而至。

  我被这激烈的吻震得发懵,恍惚间从中寻到了一缕极强的熟悉感,于是伸出手去——“陆昭戎?”

  他停了一下。

  继而委委屈屈地揽住我的腰把头埋进我脖子里。我预备同他吵架的念头和心跳瞬间回归寂静。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安静的巷子里,我清晰地听到他嗓音里含着沙哑,带着一丝颤动。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紧握着手里的玉块,然后搂紧了怀里那个试图撒娇的人,轻声回道:“是吗。”

  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

  “咳。”

  马蹄声在寂静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转头看去,马车上有个人正掀着帷幔,身后还探出了一只小脑袋。

  沈舟山。

  我悄然放下心。

  昭戎低垂着头退开一步,却没说话。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直到沈舟山无可奈何般开口:“回去说。”

  “行吗?”

  他这才低着脑袋转身。

  我跟在他后面上去,瞧见沈桑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

  气氛有些微妙。

  沈桑歪着脑袋一片一片摘落手里的花瓣,靠在车壁上看看昭戎,再看看我,沈舟山坐着喝茶。

  我没说话。昭戎也没说话。

  他低着头醒酒,我沉默着等氛围稍缓。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先忍不住了,左胳膊撑着右手肘,然后托着脸满眼期待,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长玉哥哥,你真的是神仙吗?”

  我默了一下,按照他们的标准严格来讲,也算是吧。

  “不是。”陆昭戎突然开口。

  他低着头,动作缓慢地伸手拉扯过桌上的小茶壶,“我奉命出行前仔细研究过那本古籍,天虞山系有天虞之山、令丘之山、南禺之山等共十四座山。位处南方。”

  “我从南术过去。”他抱着倒了水的杯子,“河中遇上急流。再醒时已经在天虞山上了。”

  我垂下视线,沉默地听着。

  他在极力证明“神”论的错误性。

  按照他寻我的方向,天虞山应该在南面,但是离天虞最近的琴川却在东边;按照古籍记载,天虞山应当有一整条山脉,然而事实只有两座山;按照人间山河的走向,河与海是不互通的。

  沈桑托着脸若有所思,又问道:“可是长玉哥哥好像真的见过主上,这又是哪般状况?”

  陆昭戎无比冷静地开口:“于长玉会骗人。”

  我愣住了。

  我诧异地转头,却见他握着瓷杯的手指尖泛白,好像说出这句话时便在等着我转头,然后坦然面对我的视线,无比平静地凝视着我,问:“不是吗?”

  我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下颔微扬,目光中透露着似有若无的威胁,唇畔却带着笑意,仿佛温柔地低语,“嗯?”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动了动唇,如果能叫他安心,“是。”

  “当真?”小姑娘笑起来,一脸惊奇地看着我,“看不出来呢,还以为长玉哥哥是正经人,果然还是人以群分。”

  沈舟山一眼瞥过去,“口无遮拦。”

  沈桑托着脸呵呵傻笑。

  没一会儿兄妹两个就下了车,说是拐过前面就到了,车内便就剩我们两个人。

  他低垂着视线从原来的座位爬过来,然后拉过我的手臂绕在背上,再爬到我身上,“你以前……见过周鄂吗?”

  我伸手箍住他的腰以免他掉下去,然后说:“没有。”

  他把我的头发拨到身后,又问:“你是神仙吗?”

  我叹了口气,“不是。”

  他“嗯”了一声,然后伸手环住我的脖子,缓缓朝前靠近,抵住我的额头,“你喜欢我吗?”

  “……”

  我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却没说话。

  我是在骗他。

  他想听什么,我说什么。

  但是我喜欢不能骗。

  因为我是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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