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还行事颇为严谨,说天黑之前就是天黑之前,一刻也不错。两人从千宝阁出来的时候,天色恰好彻底暗下来。

  御风法器周围由虞还的灵力护着,没让奚长游感到外界的一丝寒意。

  两人一路上都沉默着。

  一直到了抱灵峰外,虞还率先从法器上下来,复又回身去扶奚长游。

  两人手掌相握,奚长游借力站稳,指节却没松开。

  掌心忽的被用力握住,虞还显然愣了一下,不由抬眸看向奚长游。

  他先是诧异,还当奚长游有什么话要说,可撞入对方的双眼时,却像是陡然被烫了一下。

  奚长游虽有高深莫测的修为,气质却不似其他大能那般威严感十足,反倒十分温和。那双眼眸也总是盛着柔和笑意,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可虞还这次却从中看出了极为沉重的情绪。

  像是对某一人的心疼,又像是对许多人的怜悯。

  交握的掌心微凉却柔软,虞还不敢轻易挣脱,只任由对方动作。

  他默了片刻,斟酌着低声询问:“仙尊可是有话要说?”

  奚长游的确有千言万语,但却无法开口。

  他只是稍一想到虞还用阴术为自己养魂一事,心中便会霎时泛起苦涩。

  说不心疼是假的。

  若是放在之前,奚长游定要直接先将徒弟抱在怀里再说。

  可现如今,虞还只将他当做前辈尊敬,哪怕是两人独处,对方也是一改先前的黏人,变得沉默寡言。

  奚长游心里想做的想说的再多,这时也只能按下。

  “没什么。”他松开对方的手道。

  掌心忽的落空,虞还指节微动,又默了几瞬才点头:“晚辈告退。”

  ……

  抱灵峰沉寂了千年,埋在地下的果酿也保存完好。

  果酿自然也是虞还曾埋下的,不仅滋养灵气不伤身,且不醉人。奚长游以前一直当饮品喝。

  他正打算尝尝变味了没有,却没想到虞还会去而复返。

  抱灵峰的结界不会拦他,可这位分外守礼的新掌门还是先以灵力传讯,得到应允后才走进。

  虞还来时是一时冲动,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只穿了黑色中衣,简单利落,比平日里少了几分稳重与疏离。

  或许是在看到奚长游与朱千柳亲近交谈时,心中泛起的怪异情绪作祟;又或许是方才在抱灵峰下,奚长游一个眼神在他心中激起太大的波澜。

  总之,虞还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

  他总要彻底确认些什么。

  两人在抱灵峰后院的圆桌旁坐下,一旁有浅溪蜿蜒而过,虞还很快认出来,这便是他在奚长游记忆中见过的地方。

  奚长游很喜欢这里,将这片后院打理得很干净。

  “先前仙尊与我提起许多往事,但因为不曾有记忆,所以晚辈一直没有当真。”

  虞还没敢让奚长游给他倒酒,接过酒坛倒满两杯才落座。

  他缓缓舒一口气,总算是问出一句:“仙尊所说……我与仙尊的关系,句句属实?”

  堂堂掌门话都差点说不利索。

  奚长游抿了口酒,颇为熟悉的味道让他心情好了些许。

  “师父是真,道侣也是真。”

  他先前也只是借由着聊天的时候,随口提过两句,虞还不敢当真也在情理之中。

  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回想的,奚长游缓缓开口:“我抱你回青山派那年你只有六岁。”

  想到那段糟心的养娃时光,奚长游要说的可就多了。

  “你那时候小,顽皮不肯好好吃饭,还是我一勺又一勺亲自喂的,”奚长游列举着,“你尚未开窍,不会术法受人欺负,滚了一身泥巴哭着跑回来的时候,澡也是我亲手洗的。”

  实况是他一手将小虞还按在桌前不让跑,另一手举着戒尺威胁孩子吃饭。

  至于小虞还被人欺负一事,奚长游自然不会提自己事后咽不下这口气,颇为幼稚地蒙着脸跑去将欺负自己徒弟的弟子警告了一顿,吓得对方以后看见虞还就绕道走。

  奚长游喝着酒,心道反正虞还不记得,他稍稍美化一下自己的形象也不算过分。

  虞还听得颇为认真,已经不知何时垂下眼,动作间也露出几分尴尬的意味。

  这些往事与他而言温暖却又陌生,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奚长游却仍以为他还不信。

  “若是这些你都忘了……”奚长游似是想了想,旋即视线便落在了虞还的胸膛处,“你左胸上有一处胎记,纵使过去千年,应当也不会消失吧?”

  虞还闻言还没抬眼,就已经条件反射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处。

  奚长游看见他的动作,总算没忍住笑出声来。

  虞还这才注意到,对方脸庞微红,眼眸也覆上一层水色,显然是醉了。

  这酒是给修真界修士喝的,自然不醉人。

  但奚长游忘了他现在的身体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比一般凡人还更弱些,自然也承受不住果酿里的灵气,只喝半杯就有了醉意。

  虞还此前没见过奚长游的醉态,他愣神了一瞬,才想起抬手将奚长游的酒杯拿到别处:“仙尊的身体不宜饮酒。”

  奚长游不至于不清醒,意识到自己会醉时,便也不喝了。

  他今天奔波一天,现在又醉酒,困意很快上来,便要回房睡觉。虞还却欲言又止,心中还有句斟酌更久的话没问。

  又是一番犹豫,勉强在奚长游起身之前,颇为艰难地开了口。

  “仙尊……若既是师徒,又是道侣,岂不违背伦理?”

  不是他将伦理看得太重。

  而是他缺失了许多情感,很难想象自己能与眼前之人有这么紧密的羁绊。

  数百年来,虞还身居高位,坐稳了青山派掌门之位,修为权力皆在他人之上,但却从未接受到什么善意。

  世人指责谩骂他居多,无人与他亲近。

  可奚长游毫无预兆地出现,作为门派仙尊,处处都比他好,比他尊贵万分。

  这样的人来做他的师父,又违背伦理与他做道侣……虞还实在难以相信。

  只是虞还这句话刚落下,奚长游便颇为用力地一掌拍在他脑后。

  于奚长游而言是用了全力,对虞还而言,则是连痛意都十分微弱。

  可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到奚长游生气了,堂堂掌门简直像条件反射似的,膝盖一弯,跪得非常迅速:“仙尊息怒,是弟子冒犯了。”

  奚长游又醉又困,思路自然也变得简单不少,听到对方问的话时,哪还能再去站在对方角度,替对方着想。

  虞还在这句疑问的背后想了多少,奚长游是一概不知的。

  他只知道自己快被虞还给气炸了。

  尤其这人现在还犯了大错似的跪在自己跟前。

  奚长游垂眸看着虞还低垂的发顶,几乎是瞬时便想起来,他徒弟当年不小心把他给睡了的第二天早上,也是这么跪在他床榻边认错的。

  奚长游顿时更气了,恨不得再踹上一脚解气。

  但真要抬脚,他又舍不得,最终只憋出一句:“……你个逆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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