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问乔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神色凝重,全完不复此前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形象。

  知道他心情不好,天宫玄并没有再把他收进乾坤囊里。

  “我已经跟他说了,不出三日,难民的问题就会得到解决。” 他说。

  “那实在是太好了。” 谢倾慈笑道,随即话锋一转, “ 只是这青州王并没有实权,他如何能调动兵马?”

  九州四海,虽然相互独立,但哪个州还没有在其他几州安插几个细作,中州也不例外。

  对于青州王身体羸弱,太后掌权的事,谢倾慈也略有耳闻。

  江问乔沉默片刻,随即坚定道: “我相信他。”

  相信二字大多时候都是客套话,但它本身其实并不是,它饱含力量,饱含真情,纯粹,简单,有时无关风月,有时超越风月。

  “ 我与慕白互为知己,他说的话,我都信。” 他又补充道。

  谢倾慈腼腆一笑,斜眸望着天宫玄,语带笑意: “ 嗯, 我知道,就像我也会无条件相信宫玄兄一样。 “

  他这话说的格外肉麻,江问乔忍不住低低地发笑,连天宫玄脸上都闪过一丝错愕,随后又如春水般晕开。

  虽说三日之内就能解决,但难民们却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们吃了有辟谷丹的粥,力气恢复了许多,昨日去搬救兵的人也赶了回来,难民的数量又增加了一倍,于此,攻城正式开始。

  大批大批的难民往城门靠近,他们先是用木头撞击城门,但终究是以卵击石,吆喝震天,城门却纹丝未动。

  这种起义总是会有一位领袖应运而生,冉军就是这群难民的领袖,他身材魁梧,但因为饥饿面色蜡黄,站在中间,指挥着数以万计的流民。

  在撞击城门失败后,他蹙眉望着高大数十米的城楼陷入沉思。

  最后,他指挥众人,很快就架起了一座爬墙用的梯子,城楼上的士兵也搭起了弓箭,只待一声令下,就会照着难民们的难带射去。面对这样的局势,没有一个难民敢当这个出头鸟。

  冉军看着士气低迷,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首当其冲,做了这个出头鸟。

  所有人都望着他向上爬的背影,默默替他捏了一把汗。

  日头高照,冉军已经爬了一大半,不知处于什么心理,总觉得自己只身一人,就算进去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大家毕竟都是青州人,楼上的士兵应该不会攻击自己,比之,他更担心梯子牢不牢固,时不时往后看看,越来越高的距离叫他双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

  难民攻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入城内,待谢倾慈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冉军被一箭贯穿脑门,随后身体往后一仰,直直地往下坠去。

  轰地一声,脑浆混杂着鲜血四溅,如一朵绚烂的血花,遍地是残肢断臂,原本的人儿面目全非。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难民门看着冉军的惨状纷纷惊恐四窜,咿咿呀呀鬼叫着,现场乱作一团。

  在大多数人都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时,有那么一两个人,逆着人流冲上前去,抓起地上新鲜热乎的脑浆就大快朵颐起来,望着这一幕,有不少人都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谢倾慈就蒙住了天宫玄的眼睛,他比对方矮了半个头,这个动作着实有些不方便,须得垫个脚才堪堪够得着。

  “ 做什么?” 天宫玄有些懵。

  谢倾慈手掌上的温度有些灼眼,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结果细密的睫毛帘子扫荡在谢倾慈手心,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手臂直达心脏,他强忍着,等脑浆被吃得差不多了才放开,回答道: “ 很脏,别看。”

  虽然天宫玄刚才其实看见了一些,但能感受到谢倾慈是好意。

  江问乔站在一旁,脸色说不上好。此时,城楼上传来一道狠辣的声音: “ 楼下的人听着,王上有旨,赶快离开这里,否则我们将会无差别射杀。”

  说着,无数士兵冲着下面架起了箭簇。

  这架势,吓得楼下的难民止不住后退,一时间,哀鸿遍野,哭声连天。

  “天哪,天哪,你睁开眼看看啊!快看看这吃人的世道啊!”

  “王上,啊哈哈哈哈,我呸!狗屁王上,我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最好现在就死。”

  “ 都死吧,都死吧,大家都别活了,没活路了呀!”

  ……

  人流一点点往城外移去,佝偻着背,漫入黄沙里,时不时有人倒下,也有人强撑着,但没走几步也会倒下,或许,大家最后都会倒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人群一点点散开,此时,从冉军身上滚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球状物,尾部还有一小簇穗子,也被鲜血浸染,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天宫玄心里有了一丝感应,虽不强烈,但还带有,他慢慢走近,谢倾慈连忙跟上去,顺着天宫玄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物什,不是他物,正是他们此行一路寻找而不得的浮生铃。

  天宫玄凝眸,正要伸手去捡,却被谢倾慈抢了先,不过他还未碰到,浮生铃忽然迸射出灵光,淡蓝色的光晕将外面包裹着的血色压了下去。

  眼前白光乍现,再次恢复视线,周围已经换了景象。

  入目是一片黄,漫天遍野的黄。

  谢倾慈站起来一瞧,发现他和天宫玄正处于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幻境中。之所以确定是幻境,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根本碰不到实物。

  “宫玄兄,宫玄兄。”

  谢倾慈试着拨开黄沙去找天宫玄的下落,喊了两声后才和对方撞上。

  “ 宫玄兄,这是什么地方?” 他拉着天宫玄的手臂问。

  “幻境。”

  “我当然知道这是幻境,我是问这个幻境是谁的。”他补充说明道。

  天宫玄:“ 应当是那坠落的难民的。”

  浮生铃里见浮生,若要进入浮生幻境中,还需要两样东西,一个是幻境主人的一样东西,无论何物,只要与之相关即可,还有便是浮生铃主人施展的现行术。

  但万事总有例外,浮生铃也是如此,若是某人怨气够足,或是戾气够重,他的血就能够避开现行术,清醒开启幻境。

  方才浮生铃沾染了冉军的鲜血,而他的血怨气够重,这才有了眼前的幻境。

  不多时,黄沙退去,虽然天色依然昏沉沉的,但足以视物。

  前面忽然出现一行人,衣衫褴褛,面目疮痍,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其中有一男子,背上背着一个虚弱的女子,被大部队甩在了后面。

  “大哥,我真的不行了,你丢下我,自己走吧!” 背上的女子说。

  冉军咬紧牙关,将人颠了颠: “ 妹子,我答应过你我兄弟会把你送到皇城,要是丢下你自己走,还是人吗?”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你这样,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背上的人说着轻微呜咽道。

  冉军只是扯出一个含糊的笑: “ 我宁愿死在路上,也绝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谢倾慈不禁心生感慨: “ 如此危况依然信守承诺,实在令人敬佩。”

  天宫玄看着他,又看着远去的难民,心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转眼间,周围的景象又变了。

  只见难民门来到了一个县城门外,哭诉着自己一路上的遭遇,希望能够得到救助,但得到的只有驱赶和冷眼。

  青州各地或多或少都有旱情,只是有些地方格外严重罢了,那些灾情较轻的地方尚自顾不暇,又如何会施以援手,难民门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往前走,一脸几个县,皆是如此。

  陆陆续续,干粮吃完了,路上的草木也吃完了,有人倒下了,有人变成鬼了。

  冉军怀里还揣着仅剩的一个饼子,他趁着大伙儿休息,独自把背上女子背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拿出饼子掰碎了喂给她吃。

  然而还没吃几口,背后就扑上来几只恶鬼,他们不仅要抢夺冉军手中的饼子,还想要抢夺冉军护了一路的女子。

  谢倾慈看着,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阻止,却直接从他们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根本碰不到。

  天宫玄看着他微微泛红的双眼,紧紧握住的拳头,连忙上前去安抚,手掌拍在谢倾慈的肩膀上,沉声道: “ 凝神,这些只是幻影。”

  谢倾慈这些安定了不少,不忍心去看,脱口道: “ 此刻的幻影,曾经真实的发生过,再也没办法改变。”

  天宫玄一愣,无言以对,心里空落落的,阵阵绞痛。

  好在这时,幻境里出现一个人阻止了这场霸凌,不是别人,正是刚从轩辕宗下山的江问乔。

  他打跑了那些恶鬼,把身上的吃食都给了冉军和那女子,连同身上仅剩下的一些财物也一并给了他们做盘缠。

  画面一转,来到一片幽林。

  冉军跪在一座坟前,说是坟,其实就是一个土堆,连墓碑都没有,里面埋都是谁不言而喻。他先是磕了几个头,随后靠坐在一棵树干上,望着幽林上空,心里无限凄凉。

  直到黎明,才背起行囊重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