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地移开了视线,明明目光已经不落在她身上了,但是那股不易接近的疏离感依旧异常明晰。

  两人面对面站着。

  温砚岭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八七至一八八厘米。他着一身黑衣,身姿笔挺地站着,从头至脚都是晦暗的黑色,看起来极度深沉。

  秋疏桐则穿着一件白T加超短牛仔裤,或许是这个时代最新潮的穿法。

  有一瞬间,秋疏桐真切感受到了两人的差距,仅仅只是穿着,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知面对面站了多久,二人始终没有说话,四下也没有其他人。德牧虽然被他拽了过去,但是脾气未消,依旧在冲着秋疏桐狂吠不停。

  看起来有九十至一百斤,大概是平日喂养得好,体型较正常德牧犬要大上许多。温砚岭没说话,只是用劲拉着牵引绳。他的皮肤很白,可以看见手背上淡蓝色的血管。因为用了劲,他的指骨分明,衬衣袖口露出的腕骨极为突出。

  似乎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拉住,温砚岭严肃地喊了声:“Autumn,听话!”

  但Autumn看起来就像是一头被拔了尾的老虎,全身炸毛,不停地在冲身前女子吼叫,怎么都停不下来。

  正在餐厅布置晚餐的保姆刘嫂听闻动静,以为外头来了什么生人,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看到狗子在冲池零露吠叫,先是一愣,下一秒便小跑过来,接过温砚岭手中的牵引绳:“给我吧,我先把它带回窝。”

  回头又对池零露说:“大概是因为你这几天住院,身上消毒水味儿重,它不习惯。”

  秋疏桐看着她,表示理解地扯了扯唇角。

  但她知道,并不是。

  以前在秋公馆,她也养过狗,是一条很小的西施犬。

  幼时同母亲生气,她一个人躲到公馆的假山后头,不愿搭理她。家人找了她许久都找不出,以为她走丢了,心急如焚。正准备去外头喊人帮忙时,看到自家小狗围着某个地方转悠,不停地在摇晃尾巴。

  彼时的秋疏桐愤愤地冲它说:“一边儿玩去,当心一会儿我让他们发现了。”她下意识地跺了跺脚,试图驱赶它。

  奈何狗狗以为她在同它玩闹,还兴奋地吠叫了几声。

  动静太大,不得不引人注意。

  后来她自然是被母亲训斥了一通,教训得很惨。不过小狗因为表现极佳,被赏了好几块骨头。

  之后她去欧洲求学以及各种原因,狗子被家里人转送给了平日来往较为频繁的邻里。在他们的照顾下,小西施犬活泼好动,健健康康。

  可惜后来因为年纪大了,状态一年不比一年。她在欧洲上学的第三年,它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听它后来的主人说,它知晓自己将要离开时,曾偷偷地寻了个地方藏身。他们找了好几天,才在院外的某个角落找到它。

  所以说,狗这种动物是极通人性的,聪明又敏锐。

  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人觉得不对劲,要深究,立刻就能找出异常。单论身上的消毒水味,温砚岭这种长期待在医院的,也不可能比她轻。

  常人闻不出、分辨不明,可以理解。

  可是狗子不同,它天生嗅觉灵敏,几乎是一瞬间,就闻出了她身上异于池零露的气息。

  狗子被刘嫂牵走后,温砚岭便跟着转身,秋疏桐也准备往回走。

  这座花园大概平常无人光顾,设计时并没考虑太多,只有一条很窄的小道堪堪走路。因此,二人同时转身,不免撞到了一处。

  秋疏桐一惊,下意识地往后让步。

  温砚岭垂眸扫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微微顿了顿,接着毫不留恋地转身,大步朝别墅走。

  秋疏桐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不过她没多想,跟着他往回走。

  他走在前面,秋疏桐跟在后头,二人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一小段路程,温砚岭始终保持缄默,但是兜里的手机却是聒噪不停。只是一小会儿功夫,他就接了两通电话,看起来似乎很忙。

  刘嫂将Autumn安置好后,便准备回家了。

  临走前,想到池零露近日不便出门,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的。她明早过来上班时,可以顺道帮她带来。

  秋疏桐其实没什么需要带的东西,在这儿她根本吃穿不愁。但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属实匮乏,到目前为止,也仅仅了解到一些有关池零露的人际关系。至于各种社会发展、时事变化,她通通不知。

  听说手机可以查找数据,但不知为何,她的手机屏幕光线太亮,总让她感到眼睛疲惫,她便不怎么用它。

  秋疏桐想了想,对她说:“我想要几份报纸。”

  她想,无论在什么年代,报纸都是获取讯息的第一手数据。随意地翻一翻,便能对这个世界了解一二。

  刘嫂是看着她长大的,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飞快地点了点头,说:“好。”又交代了她几句,便走出了客厅。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看起来特别丰盛。

  只不过这丰盛,是相对温砚岭个人而言的。

  他面前摆放的是四菜一汤,一盘红烧狮子头,一盘香辣鸡翅,还有清炒丝瓜、酸辣藕条和西红柿鸡蛋汤,汤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而秋疏桐面前放着的,却是很小的一碗蔬菜色拉。里头仅仅只是几颗西红柿、一把生菜和几缕紫甘蓝。当然,旁边还有一盒无糖酸奶。

  她默默地拿起碗中的银质叉子,偷偷地看了对面一眼。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分配,他一个人是否能够吃得完。

  温砚岭自落座后,便没有抬眼看过来。但是池零露的目光属实炽热,想让人忽略都难。

  他抬头看她,见她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平静问道:“怎么了?”

  秋疏桐显然没有料到温砚岭会回视,还出声问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温砚岭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看她握着叉子的手指,碗里同往常并无二致的减肥餐,说:“可以。”

  末了,又补充了句:“吃不完,可以喂家里的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可秋疏桐的神情却是一滞,她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可细究,又说不上哪里怪。索性不作他想,秋疏桐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戳了一颗小西红柿,塞入口中。

  餐厅光线明媚,但因为空间大,又只有他们二人,便显得异常安静。

  温砚岭吃饭的时候特别斯文,他拿起汤勺舀了一勺蛋汤,送到嘴边,然后才拿起筷子吃菜,几乎不发出丁点儿声音。

  无人说话,也无人愿意扯起话题,仿佛他们之间,已经到了没什么可聊的地步,餐厅静得只剩下餐具磕在碗盘上的声音。

  秋疏桐想,原先池零露同他在一起,也是这般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吗?互相对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她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可他俩究竟是如何相处的,她亦无从知晓。

  想着想着,秋疏桐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然后,她猛地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今天下午,她怕同陈焱再多待一会儿,会被亲近的人识破,所以坚决要回这个家。可是温砚岭作为池零露的丈夫,对她定然也是熟悉至极,回到他身边,又何尝不可怕呢?

  他们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即便关系不好,温砚岭对池零露的了解,也是仅次于她父母的。又或者,他比她父母还要了解她。

  这么想着,秋疏桐便觉得晚饭都吃不下了。

  她死命地攥着手里的叉子,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好好扮演池零露的角色。想着她作为演员,性格定然是活泼的,绝不会让二人相处的时间陷入沉寂。

  犹豫了一下,秋疏桐近乎没话找话般问他:“你喜欢狗吗?”

  温砚岭又夹了一筷子菜,神色平静道:“不喜欢。”

  秋疏桐一怔,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疑问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要养?”

  正在专心吃饭的温砚岭沉默了会儿,手里的筷子没有动,他抬头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不记得了吗?那是你的狗。”

  “啊?是吗?”这是她始料未及的,脸上不禁浮过一丝慌乱。

  温砚岭幽幽地睨着她,眼神带着若有似无的审视意味,他继续道:“你还记得刚把它带回家里的时候吗?”

  秋疏桐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就没有回应。

  “你说它是仅次于……”

  “我”字他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只说:“你说它是你的亲人,要时刻带在身边,我以为你有多爱它。你看,你连它都能忘,别人对你来说,又算什么呢?”

  很强烈的控诉,几乎每个字都在表达他深深的不满。

  那一瞬间,秋疏桐只觉得自己脸色僵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本来还想另起话题,可又怕一踩一个雷,说什么都会招致他的反感,索性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拿过桌上的酸奶,插上吸管,递到嘴边。

  不知静默了多久,她听到温砚岭再次开口:“以后宠物店留电话,别再留我的了。”

  他下午有台手术,动了四个多小时才下手术台。从手术室里出来,温砚岭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打开手机。

  手机短信告知他有十个未接电话,看到是陌生号码,温砚岭便不予理会。正准备删除信息时,陌生号码再次拨了过来,像是十万火急般,他看了几秒,皱着眉接起。

  是宠物店的电话,刚接通的第一瞬间,老板就称他们家狗已经寄存了一个月了,还要不要了?钱只交了半个月,就算不要,也得过来把钱结清吧?

  池零露的狗他向来不管,又或者说,她的任何事,他都不愿参与。所以也就不清楚在她拍戏时,将狗寄存在了哪里。

  温砚岭沉默地听完整通电话,平白地挨了几道训斥,一时无言以对。他从办公室出来,驾车驶往宠物店,缴清欠款,接回了池零露的宝贝家人。

  听到这话,秋疏桐也是有苦难言,电话不是她留的,可她又不能告诉他自己不是池零露,只得闷闷地点点头:“好。”

  一瓶酸奶喝完,秋疏桐看了眼脚边四个颜色各异的纸篓,随手扔进某个套着红色垃圾袋的纸篓里。

  温砚岭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出声提醒她:“那是装有害垃圾的纸篓。”

  “什么有害垃圾?”秋疏桐一脸真挚地问他。

  那道审视的目光再度朝她袭来,黑色的眼瞳带着几分考究,不过一会儿,又转为平静,像是被温润的水给洗去。

  他好像认命一般,开始给她普及垃圾分类的知识:“蓝色的是可回收垃圾,红色的是有害垃圾,绿色是易腐垃圾,黑色是其他垃圾。搞不懂哪些垃圾属于哪些类别,可以去问度娘。”

  “度娘?”她不明白。

  “一种搜索软件。”

  “哦,好。”

  *

  饭毕,温砚岭回到客厅,顺手打开电视。

  他坐在沙发上,面色沉静地盯着电视机屏幕。其实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节目上,只是情绪复杂,急于找些东西转移,便拿着遥控器一个劲地换台。

  秋疏桐见他端坐于沙发上,神情专注,也跟着走了过去。

  她仍旧无法控制自己对这个东西的好奇,不仅能够在医院报号,还能播报各类戏曲节目,可真稀奇。

  虽然在她那个时代电影已经出现,但大多都是无声的,像这样有声并且色彩缤纷的电器,令她感到惊奇,她忍不住凑过去看了眼。

  碰巧切到娱乐频道,屏幕里刚好播到:“女星池零露……”

  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温砚岭飞快地摁了两下遥控器,眼睛眨都不眨地切了台。

  她顿了顿,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显然没有料到他动作会这么快。认真地思索了番,猜测是因为他对池零露极度反感,所以压根不想看到她的新闻。

  秋疏桐忍不住皱了皱眉。

  察觉到视线,温砚岭偏头看她,目光淡淡的,语气也是平静至极:“你想看?”

  秋疏桐:“......没有。”

  屏幕切到了时事新闻,视频里,记者正在跟进报道某个国家的战争情况。

  直播画面里,无数房屋倒塌,一片废墟,数不清的面孔惊慌失措,泪流满面。全然不似和平年代,满目疮痍。

  秋疏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眉心皱得越发厉害。她忽然想起什么,侧目问温砚岭:“你能告诉我,安城战役是怎样的结局吗?我方……有没有取得胜利?”

  正在专注看新闻的温砚岭侧过脑袋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些,又在搞什么鬼。本不愿搭理她,见她一脸认真,忽然想到曾经听她母亲提起过,她从小在英国上学,一直生活在英语教学环境下。

  所以对中国历史不了解……也算情有可原。

  温砚岭看了她两眼,平静地告知她结果。

  谁知,知晓结果的池零露眸光明显闪了一瞬,接着,她的眼里染上几分沉痛。像是没有料到般,浑身都蒙上浓浓的哀伤。

  温砚岭的神情也跟着变化,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要安慰她。

  他告诉她:“但是最后我们取得了胜利。现在,我们国家发展得越来越好了,一年比一年繁荣强大,这都是先辈为我们创造的条件。”

  秋疏桐无声地点点头,缓了好长时间,才开口道:“战争是极其残酷的,我极度厌恶战争。”

  温砚岭:“没有人喜欢。”

  秋疏桐看着他:“你没经历过,不晓得战争的残酷。”

  闻言,温砚岭顿觉这话好笑,他反问道:“你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