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祁凛山的那天,天朗风清,李仙客远远站在祁凛山山门处,见到段延亭时下意识露出了笑容,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恢复为稳重自持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小师弟。”

  段延亭与李仙客对上视线,微笑着说:“的确许久未见了,李师兄。”

  李仙客是如今祁凛山同辈中资历最老的,照理来说他应该喊李仙客大师兄才对,可他不知为何总是抗拒叫李仙客大师兄,而是客客气气地叫李师兄或者是师兄。

  李仙客能察觉到段延亭称呼上的不同,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将段延亭领进祁凛山后,仔细交代道:“你原先的洞府我还给你留着,等你有预感要突破渡劫期时,我会通知其他弟子暂时离你的洞府远些的,避免被天雷误伤。”

  段延亭:“那就定在三日后吧。”

  李仙客脚下步伐一顿,意外道:“这么着急?”

  “李师兄,渡劫期一直是我心里的一道坎儿。”段延亭将自己的真心话全部告知了李仙客:“我总觉得只要我突破到渡劫期时,我心里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才能得到答案。”

  李仙客跟随山主学过些许卜卦之术,虽然不能完全弄清困扰段延亭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但他能预感到段延亭知道了答案也不会开心的。于是他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提醒道:“也许答案并不能让你解脱,反而让你困囿其中呢?”

  段延亭没有片刻犹豫,沉声给出了李仙客并不意外的答案:“比起被新的事物困住,我更不愿意自己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也罢。”李仙客见段延亭心意已决,也就不好多劝告些什么,只是余光掠过段延亭手中的剑道:“你这么些年一直用这把剑?”

  段延亭垂眸:“用惯了。”

  李仙客嘴唇动了动,见段延亭这反应就知道他没打算换把本命剑,只能长叹一口气,将一个乾坤袋递了过去:“这里有些法器,若是渡雷劫时招架不住,不要吝啬保护好自己,就算法器全用完都无所谓——里面大部分是山主留给你的,还有一部分是我给你的。”

  段延亭怔愣地看着乾坤袋,刚要推说不可如此,就见李仙客语气认真坚定地说:“你在外为修仙界和百姓奔波百年,我和山主平时又被各种事务缠身,无法过来帮你,能做的也就只有攒着点好用的法器,等你回来的时候送给你了。”

  “这是我和山主的心意,收下吧。”

  这话一出,段延亭也就没有了推拒的理由,怔愣地接过乾坤袋,感受着胸口涌动的滚烫感情,声音略显嘶哑道:“谢谢你,师兄。”

  “对了。”李仙客想到了什么,将一本老旧的手札递了出来,温声道:“里面的内容我已经全部誊抄下来,原本的手札还是由你自己收好比较妥当。”

  “这是……瞿昔年的?”

  段延亭已经好久没看到这个手札了,一时反应没那么快,直到翻开手札看到熟悉的字迹时,才想起这是瞿昔年的东西。当年魏琼死后,段延亭不忍瞿昔年的手札就此埋没,于是托人转交给李仙客,将它编纂成书,让世人知道这个早逝的阵法天才的存在。

  瞿昔年的阵法天赋堪称百年难得一遇,那些法修在看到瞿昔年的阵法理念时都惊为天人,大呼为什么没有早点收这样的人为弟子;等到之后打听到瞿昔年明明是作恶多端的瞿家主之子,又在帮助仙门大义灭亲后孤独死去,便更加悲叹他生不逢时、天妒英才。

  这一回,瞿昔年并没有像第一周目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至少每一个看过瞿昔年手札或者受他的阵法理念启发的人,都会永远铭记住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从不仅仅是代表回忆往昔,而是惜取年华,不负此生,更是仙门阵法书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

  三日后,李仙客早早遣散了段延亭洞府附近的弟子,看着远处天空不断聚集的雷云,见紫龙于雷云中翻滚咆哮,紧张地握紧了自己的剑柄,在心中一遍遍地祈祷他能够平安渡过雷劫。

  段延亭提剑走出自己的洞府,随意坐在了洞府之外的石头上,抬头压抑昏暗的天空,陡然天色骤亮,随后便是骇人的雷鸣响彻整片天空。

  “嗡嗡——”

  逐厄剑的剑身不断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段延亭也察觉到逐厄剑的兴奋和期待,抬手压住剑柄安抚片刻,平复了一下莫名狂跳的心脏,闭眼开始吸收灵气。

  灵气于经脉中积累迸发,在冲击身体中某道关窍的时候,像是引来了天雷的注意,伴随着贯耳的雷鸣袭向了闭眼吸收灵力的段延亭。

  一道金光从段延亭身体里钻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将大部分雷劫的威力抵挡住,只留下了小部分不会真正伤到段延亭的天雷。而这点天雷对于本身就是雷灵根的段延亭来说,跟免费送灵力来没什么差别。

  段延亭察觉到异样,惊诧地抬头看了天空,脑海中突然回响起了一道声音:“我说过,会赠你一个礼物,帮助你仙道通途。”

  原来天道这话的意思竟是在他渡雷劫的时候开了个后门。

  可天道向来大公无私,为何会肯做出这样的举动?段延亭暂时压下心头的疑惑,专心让天雷淬炼自己的身体,并将天雷中的灵力转变为自己体内的灵力,奋力冲破那道瓶颈。

  所有的灵力在某一个瞬间全部倾泻而出,如同进入了浩荡大海一般,灵力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这便是渡劫期的感受。

  天雷见段延亭已经突破至渡劫期,如同完成任务一般,很快隐没在了乌黑的云层间。缕缕光亮越过云层不断投射到了段延亭的身上,直至他头顶的乌云彻底散去。

  李仙客没料到段延亭的雷劫居然这样轻易便过了,一时间万分欣喜,第一时间赶到了段延亭身边,没想到雷劫都已经散去了,段延亭却依旧保持着坐在石头上的姿势。

  这是昏过去了吗?

  李仙客疑惑地绕到了段延亭的面前,才发现他并没有因为雷劫晕过去,反而十分清醒。只是他的神情却像是得知了什么极为震惊的事情一般,浑身僵直在原地。那双往日亮如星辰的眼眸沁着盈盈水光,竟是在李仙客的注视下无声落下泪来。

  段延亭握着逐厄剑,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打湿了他的衣襟,晕染出大片深色的痕迹。

  李仙客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段延亭,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都想起来了。”段延亭垂落的睫毛沾着泪,嘴角却牵着笑,半是自嘲半是悲伤地喃喃道:“师兄骗了我,让我忘了他百年。”

  “明明答应过,不会让我忘记他的。”

  …………

  “你知道为什么修仙除了修练,为什么还要注重心境和道意吗?因为人修仙,修去的是贪婪和劣根性,留下心中的善和坚持后,才能克服诸多困难,得道成仙。”

  “事到如今,小师弟还想修习无情道吗?”

  “别跑,师兄。”

  “师兄想跑也可以。我会给师兄足够的时间思考,但一定要给我答复——别等着我来主动找你。”

  “师兄很喜欢狐狸?我的衣服颜色相似不说,怎么连花灯上都是小狐狸?

  “我不喜欢狐狸,只是觉得这狐狸恰好长得像我在意的人而已。”

  “若我此生无法摆脱傀儡身,那么比起外界的言论,我更愿意将身上的傀儡丝交给你。”

  “我不需要师兄把傀儡线给我。”

  “因为我会帮师兄剪断傀儡线,就像师兄也曾经那样帮过我。”

  “师兄,我不愿将就。”

  “那你愿意…与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重逢吗?”

  “好,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不要抹去我的记忆,不要让你为我等太久。”

  “……”

  …………

  骗子。

  或许段延亭早该意识到燕炽那句并未说出声的答应,就是对他要求的无声拒绝。

  那些被遗忘了百年的情感在那一瞬间充斥了段延亭的整个胸膛,并试图支配他身上的每一处,让他几乎都要忘记这是属于自己的身躯了。

  李仙客望着段延亭的神情,知道他应该已经得到了一直苦苦寻求的答案。李仙客虽有心劝慰一二,可他作为外人无论说什么都是空话,倒不如给他独自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如此想着,李仙客悄悄离开了段延亭的洞府处,并设下了结界,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

  段延亭接受了李仙客的好意,在短暂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拿着那个用细绳串起的纳戒,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洞府中。

  这纳戒原是段延亭在段家养伤时送给燕炽的,燕炽视若珍宝还将其挂在脖子上,不知何时又悄悄将纳戒还了回来。

  他如今已是渡劫期的修为,所以轻轻一抹,便能解除纳戒的限制,一探究竟。

  一打开纳戒,段延亭便顿时愣在了原地:里面装满了许许多多的灵石和法器,只有小部分是段延亭以前送的,而其中大部分都是燕炽自己的。这些东西的价值,是珍贵到即使放在现如今来看,修仙界中的大能们看了都会起心思的程度,可燕炽就这么全留给了他,半点也没有带走。

  在那些法器的最中央,摆着一面和磐世镜很像的镜子,但段延亭很确定这不是磐世镜。镜子的背面被雕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正抬着爪子想要够挂在树上的柿子。

  小狐狸,柿子……段延亭一瞬间就想起了两人互通情意的那夜灯会,燕炽赠他的小狐狸花灯和薄柿色的衣衫。他怔愣良久,压抑着心口的酸涩和暖意,轻轻触碰了一下这面镜子,没想到指尖居然直接穿过镜子,触碰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

  这个镜子内里似乎被缔造出了一个空间。

  段延亭不作犹豫,将自己的整只手送进了镜子中,果然没有被排斥开来。他怀着心中的疑惑,进入了镜中的小世界中。

  …………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在短暂的眩晕和眼前的昏黑后,段延亭猛地发现自己坐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椅子上,屋内的布置是他从未曾见过的——用不知明的透明琉璃做成的窗户,能够反光的白色地砖,还有头顶比夜明珠还要明亮的灯光,似乎并非烛火或者灵力点燃,而是一种对他而言陌生而奇妙的东西。

  段延亭打量着屋内的一切,莫名想到了以前燕炽曾与他提过在现代是怎样生活的,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小空间很可能是燕炽仿造现代风格制造出来的地方。

  他起身想要多走几步,没想到衣袖太长将桌面上的东西扫了下来。段延亭余光一瞥,发觉这似乎是一封信件,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而打开信看到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句——见信如晤,展信舒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