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了?”

  此时真正的离鸾姗姗来迟,她显然也听到了地穴里的动静,只不过由于她是鬼魂,并不走寻常路,所以在众人眼中她是穿墙而来,一下子就与方才规规矩矩从入口来的魏如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一来就看见了被钉在墙边的魏如黛,见她顶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当即脸色一变,闪现到魏如黛面前,揪着她的衣襟道:“你居然用我的样子害人?!”

  “是又如何?”魏如黛颇为自得地扬了扬下巴,认为自己不过是傀儡身,他们又能拿她怎么办,不过是再毁了她的傀儡身罢了。

  “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还是可以的。”离鸾冷笑一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竟是从傀儡身里生生扯出了什么东西。原本只是几根很细的线,随后便是一个半透明的魂体连带着傀儡线一并被扯了出来。

  当看清那个半透明的魂体时,段延亭略微吃惊地张大了嘴,由于身体还很虚弱,他声音沙哑地道:“这是…真正的魏如黛?”

  别人没听见这话,但离段延亭最近的燕炽听见了,给予了他相应的回应:“兴许因为离鸾是鬼修,她刚好能够接触到我们接触不了的东西。”

  魏如黛也没料到会是这个情形,失去躯壳庇护的她脆弱得和凡人无异。她有些惊恐地想要重新钻回躯壳中,然而离鸾哪里肯放她走,揪着她的后领把她提溜到自己身边。

  她故意捏着魏如黛的手指,阴恻恻道:“老实把如何剔除段延亭身体里魔气的方法说出来,否则我就一点点把你的手指头扯下来吃了,毕竟你的魂体对我来说可是大补的东西。”

  离鸾说这话可没在开玩笑,魏如黛的魂体在她此时看来确实有股诱人的香气,也就是离鸾还惦记着正事,这才没有把她的魂体直接吃了。

  “这魔气没有祛除的法子。”魏如黛说的是实话,她看着已经被拔出的断箭,想着段延亭之后的下场,突然又不那么怕了,当即哼笑了一下道:“这断箭是当初杀死魔主的东西之一,所以和指骨上的魔气同出一处,你觉得足以污染灵脉的魔气,难道无法污染一个人的灵根和经脉吗?”

  李仙客和文鹤皆是脸色难看,眼神隐忧地看着段延亭,但又不好随意开口。

  …………

  然而段延亭比他们想得更加冷静。

  “那我换一个问题。你不是背叛魏琼了吗?为何还会一路跟过来?”段延亭已经不想再从魏如黛这里问关于魔气的事了,显然她知道的不多,还不如转问其他问题。

  “我的确背叛了。”魏如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视线紧锁在段延亭身上,好像吐露蛇信的毒蛇:“不过我更讨厌你算计我,所以帮着前任主子杀了你也没什么不好的。”

  段延亭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眉头紧缩着要继续问话时,一直扶着他的燕炽却突然小心地让他靠在石壁边,站起身往魏如黛的方向走。

  “离鸾姑娘,你一会儿能抓紧魏如黛吗?”燕炽陡然开口,显然瞿家主和魏如黛两人的行为皆已触碰到了他的底线。瞿家主有段延亭和离鸾处理,他这才没插手,但魏如黛无论如何他都想亲自处理。

  离鸾疑惑地看着燕炽,总感觉他看似平静的眉眼里酝酿着什么,当即点头道:“没问题。”

  魏如黛心中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她还是强撑着故意挑衅道:“怎么,恨不得杀了我?”

  “事到如今我也没指望能活得下来了,反正有人陪我。”魏如黛意有所指地朝段延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最在意的小师弟不久后也会变成你最痛恨的魔修,到时你打算怎么办?把他带回祁凛山吗?你信不信外面的人包括祁凛山的人都会逼迫你杀了段延亭?”

  段延亭冷眼看着魏如黛,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他知道他所认识的燕炽绝不是会被外界声音所动摇的人,更何况即使事态发展到了最恶劣的情况,他也会根据情形决定他自己的去留。

  不过燕炽的反应有些怪异。段延亭打量着燕炽深邃的眼眸,竟是无法从他眼中探得半分多余的情绪,只有彻骨的冷和死寂。

  当燕炽站定于魏如黛面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清凌透彻的眼睛中结着千年的寒冰。他本不想多说什么,听见魏如黛这话时竟是怒极反笑了:“我痛恨的从来不是单单“魔修”二字,而是所有残害他人性命、为非作歹的恶人。但我师弟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即便真的成为魔修,也不会成为恶人。”

  “至于你说的我会因为外界的声音被迫杀了师弟?那更可笑了。”

  “你应该从魏琼那里听过我和他皆已重来一遍了吧?在这个地方——”燕炽指了指他脚下的土地,一字一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被外界的声音裹挟着行动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

  燕炽曾被污蔑为人人讨伐的“魔修”。没人亲眼看过他做了什么,却皆道他是叛出师门、杀害同门的恶劣之人。直到他自证清白,那些声音又一转先前的敌意和鄙夷,将他捧上高高的神座,说他是拯救修仙界的未来。以至于他每做一件事情都如同在钢丝上行走,不敢有半分差池,生怕污了他们心中神明般的形象。

  无论他有多么高的天赋,多么高的修为,又或者是出身名门大派,这样的他依然被下面那些哪怕事事不如他的人,裹挟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那声音的力量不是一个人,而是许许多多的人。

  那时的他就像戏台上的傀儡一样,下头的人都围着他鼓掌喝彩,将他众星捧月一般地送到最高处,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生剖开他的皮囊,啖肉饮血,想要将他骨髓里的那点价值都榨干。

  精致的傀儡不愿意了,主动割断了身上的傀儡线,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悬得太高了,所以线断之后,他便跌入了尘土里。

  如此看来,他会是那样的结局也不奇怪了。

  …………

  “即使被别人说你鬼迷心窍也是如此?”魏如黛难以置信道:“若是段延亭真的入了魔,你肯抛弃多年来众人对你的称赞?”

  “称赞?那算什么?”燕炽嘲弄地笑了起来:“我燕炽立身于此世,并非依靠别人的称赞,而是靠着我自己日夜不缀的修炼。称赞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咒骂于我不过是耳边杂音,两者没有任何区别。我救人从不是为了别人的称赞,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愿意去救人。”

  “更何况我信师弟的品行。”

  段延亭骤然抬眼,胸腔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跳动着,那鼓动的声音和燕炽的声音交叠融合,最后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里:“我信他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哪怕为人为魔、为鬼为妖,他都会是一个愿意保护弱小的正直之人。”

  这段对话已经到达了尾声。

  燕炽抬起手罩住了魏如黛的脸,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即是我的道心,无论任何外界的言语都无法影响我了。”

  因为没人会在做了一辈子言语傀儡后,还甘心再被束缚。

  话音刚落,他手心的异火燃起,像附着到了易燃物一样,迅速烧灼起了魏如黛的灵魂。

  “啊啊啊不,不要!!!”

  离鸾听见尖锐的哀嚎声,微微皱眉,只是将揪住魏如黛的力道加大,不让她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燕炽很快便将魏如黛的记忆搜罗了出来,随即将其复制在了一颗留影石中,反手抛给了李仙客他们。

  搜魂一术对魂体有损,所以魏如黛此时的意识也已经没那么清晰了。

  燕炽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魏如黛,抽出腰间的逐厄剑,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划过剑身,划过剑身的瞬间,蓝色异火迅速在剑上燃起,连带着剑上许久不曾亮起的咒文都亮了起来。

  燕炽的眼眸倒映着长剑上的异火,垂眸之际不知是在看魏如黛还是逐厄剑,段延亭莫名从其中窥见他年少扬名时的惊艳一角,那是他作为孟枕山死后未曾看见过的光景。

  魏如黛似乎也被震慑到了,怔愣地看着剑上的咒文,下一秒她的脖颈处便多出了一道剑痕。由于她现在是魂体,所以伤口没有流出一滴血,而是在众人的目光下逐渐飘起了零星的灵光碎片。

  魏如黛张了张嘴,未发出半个音节,便一瞬间溃散为了灰烬。

  一切发生得快速而静谧,又因为未见半点血,甚至带了几分不真实的美感。燕炽将逐厄剑重新插回剑鞘中,默不作声地站回到段延亭身边,静待他们看完魏如黛的记忆。

  …………

  正如段延亭所预料的那样,魏如黛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关于魔气的信息,取而代之的是关于魔主接下来打算对修仙界做什么的计划。

  考虑到当前的情况,段延亭提议道:“我的事暂且可以先搁置,当前还是尽快返回我们的世界,告诉师尊还有其他前辈关于魏琼的计划。”

  事实上,这根本不是可以暂缓解决的事。盘踞在段延亭灵根处的魔气难以去除,且不说是否会影响段延亭的修为,光是因为魔气入魔的几率也会大大增加。

  燕炽蹙眉,心知段延亭此时说的确实是最理性的答案,但终究还是对段延亭心存不忍,他忍不住道:“假如拖到最后,你真的入魔怎么办?”

  “那我可以剖丹。”段延亭眼神坚定地凝视着燕炽:“就像师兄当初做的那样。”

  什么?!

  李仙客和文鹤未从听燕炽提过此事,面色巨变,皆错愕地看着两人,既是因为燕炽曾经剖丹,也是因为段延亭口中所说的“他也可以剖丹”。

  “大师兄,你为何会剖丹?你当初突破金丹后不久就回来闭关了,该不会是因为剖丹吧?”李仙客想起燕炽刚回来那会儿长老们的态度异样,甚至经常叫人给他送彤心莲——此物可清神明台,平复心境,难道燕炽当年是因为修行出错,有了心魔这才剖丹的吗?

  此时文鹤也终于明白为何燕炽闭关前对外宣称是金丹初期,闭关十四年也就只有金丹巅峰,原来是生剖金丹后重头来过。他与燕炽见面时还说他修炼速度为何如此慢,本以为是自己这些年追上了他。

  “这件事以后再提。”燕炽随意地搪塞过去:“师弟现在的情况和我当初不一样。”

  他抿紧嘴唇轻声道:“我当初灵根并未受损,所以剖丹一切重来即可。可师弟你不一样,你现在灵根受魔气影响,即便你剖了丹也无法摆脱魔气的影响,除非你把灵根也给挖出来……”

  剩下的话燕炽就没有再说出口了,因为灵根是他们修仙的根本,灵根没了意味着只能做个凡人,甚至体质还不如一般人强健。段延亭性子要强,当初只是暂时不能继续使用灵气时,他都格外焦虑担忧,若是往后余生都不能修炼,那比杀了段延亭还要难受。

  段延亭沉默了,他也明白了燕炽的言外之意。正如燕炽料想的那样,段延亭不甘往后余生不能修炼,所以他轻声道:“师兄,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会怨恨我吗?”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假使只有剖去灵根才能留在燕炽身边的话,他可能会选择修魔。他可以忍受打破一切从头再来,可以承受剖丹时的疼痛,却无法忍受往后余生只能缠绵病榻,永远只做那个守在屋内等燕炽回来的病弱之人。

  段延亭不甘,不愿,不想。

  “我不会因为你的任何决定怨恨你。”

  燕炽将段延亭冰冷的手拢在手心,对那双手呼了呼热气,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他的心声却清晰地传达到了段延亭的脑海中:

  [若我此生无法摆脱傀儡身,那么比起外界的言论,我更愿意将身上的傀儡丝交给你。]

  段延亭眸光闪烁着与燕炽相对,感受到了这句话背后对自己的珍重,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兄说什么傻话,你以前分明是个榆木疙瘩,怎么还自称是傀儡了?”

  燕炽一愣,没料到段延亭居然提前之前他对感情过分迟钝这件事,一时羞赧,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需要师兄把傀儡线给我。】

  本以为方才的心声没有得到正面回答的燕炽一愣,看着段延亭含笑的双眼,耳畔和心中皆是段延亭清澈而温柔的回应:“因为我会帮师兄剪断傀儡线,就像师兄也曾经那样帮过我。”

  …………

  如果你说傀儡失去了提线,便会无力支撑;那我们便一起剪断傀儡线,这样即便断了线后,我们也能互相依靠着继续行动——直至相互支撑的傀儡身里长出骨血,能并肩而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