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药下的量很足。
以防错过了之后的安排, 谢仃并没有用准备的另一样东西。她拎过自己背包,姑且节省时间地先将那支小瓶取出,放在一旁。
温珩昱昏睡得很沉, 谢仃想起他刚才望向自己的一眼, 沉冷疏寒, 想必是知道咖啡里加了“料”。
但那又如何, 喝都喝了,安眠药作用的时间比她预想中要久一点,不过无伤大雅。
谢仃走近桌前, 目光情绪莫辨,她俯身抚过男人的眉眼, 认真专注。指尖一寸寸摩挲,由深邃眉骨到薄然唇畔, 好像离别前最后将他铭记清晰。
收回手,她闲然拈过桌面的银质烟匣,从中拈出一支,随后触碰到那枚点烟器。
不知从何时起, 那些容易引她烦躁的打火声消失匿迹,待她反应过来时, 温珩昱的烟匣一侧已经常配有点烟器。
他总是如此, 看似目的不清的惯纵与照拂, 让她无数次心烦又意乱,却清楚绝不会是因为爱。
怎么可能是因为那种东西。谢仃将烟点燃, 漠然地直起身, 第一次真正而仔细地打量这间书房。
时间还充裕, 她可以慢慢找,逐一清算。
拿领带将人双手缚于身后, 谢仃转移了一下位置,从桌面开始翻起,抽屉与暗板,每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桌上没有,藏柜没有,可排查的地点逐渐减少,但谢仃从容不迫,有指纹锁与实时摄像,她确信此处一定藏有什么秘密。
检查到书柜,谢仃衔着烟耐心翻过,再观察缝隙,最终在第三列某本书后找寻到异样,她伸手按下。
沉闷响声落地,书柜徐徐内推,完整袒露出这间书房真正不为人知的一隅——
一间暗室。
谢仃情绪莫测地望着通道,少顷,举步踏入。
空间没有想象中宽阔,却也不小。她将灯点亮,正前方悬挂的壁画瞬间映入眼帘,三尺斗方,血艳油画印刻眼底。
画中残垣断壁,意象的暗影翻涌成海,圆日赤红,倒映滔天燎原的火焰,如同梦魇。
《遮眼》是她一举成名的顶峰作,被竞拍成交天价,最终买主隐于幕后,无人知晓这幅作品的去处。
谢仃望着自己的旧作,如同呼吸凝滞。
心脏停跳一瞬,再极沉极缓地砸落。
她笑了声,自己也无法理解缘由。随意将烟捻熄,谢仃走近陈列柜,里面尘封几份档案袋,她毫不犹豫地拿出翻看。
……
监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
是裴许二人惨案,温珩昱回国,她疑罪从无的时候。
高中时的谢仃的确恣意,她被成就与赞美簇拥,特立独行,活得任情恣性,鲜明且生动,爱憎分明。
每一年的每个月,精确至每天,她的照片与信息都被仔细地分门别类,贴心地标出具体时间点。如同被人豢养的宠物,她生活中的每一息,只配做他的闲暇消遣。
这些记录或清晰或模糊,谢仃逐一翻阅,有的连自己都记不起,原来她还有过这些时候。
一个人的人生被白纸黑字记录,妥善地存放于此,如同荒诞的艺术品。
谢仃攥紧掌中的纸页,眼底彻底冰封。
-
夜色沉晦,室内并未点灯,难分具体时刻。
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如同一场凶案了结的杀人现场,凌乱昏暗。
俯仰之间,两人相对而视,隔着光影泾渭分明,难分究竟谁是凶手,谁已遇害。
谢仃单膝下蹲,迎着温珩昱沉谙莫辨的目光,她很轻地莞尔。
手中是刚才从桌面拿过的眼镜,Lotos,银丝细框的精致冷感,格外清贵。她把玩少顷,体贴地替他佩戴周正,一如往昔。
一瞬仿佛场景重叠,回到那夜恨与欲共生的时刻,只是地位荒唐翻转。
她语意轻柔,眷恋地唤他:“温珩昱。”
“——我就是你的报应。”
一叠揉皱的档案砸落在地,散在他们脚底,像遍布谢仃人生痕迹的碎片。
“上帝视角挺有趣吧。”她言笑晏晏,“我的人生是什么电影剧本吗,还是模板答案?温珩昱,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原以为是巧合的重逢再遇,蛛丝马迹勾缠,彻底袒露出原本真相。
毫无社交必要的枯燥晚宴,他为什么会带一枚私人名片。谢仃那时并未多想,现在才知原来早在更久之前,特意为她罗织的密网便已布下。
温珩昱淡然循过地面的纸页,眼底波澜不掀,是谢仃最为熟悉的漠视。
“等了多久。”他问。
倦意与昏沉感侵袭,他嗓音低哑,缓声问她:“十年,还是九个月?”
十年是他们纠葛,九个月是他们“相爱”。
“重要吗?”谢仃不以为意,随手从地面拈起一张,攥紧揉皱,“我发现你还是这么居高临下,关注你自身的,漠视我在意的,有时我真羡慕你。”
“你到底能不能爱我,或者恨我呢。”
她好像真的困惑不解,拈起他下颚,指尖轻柔地抚挲:“在意是有的吧,占有欲也是真的,好像也够了。”
双手被缚于身后,是越挣越紧的活结,温珩昱敛目感受,疏懈低哂。
“就这些吗。”他从容闲适,迎上她凛冷目光,懒声,“大费周章限制我,是想叙旧?”
他比她更好整以暇,即便是受制于人的境地,也依然晏然周至,似乎耐性等候她宣泄,倨淡且疏漠。
谢仃一瞬感到久违的恨意。
她轻轻呼吸,平静地颔首,拿了支烟点燃,示意在彼此之间。
“老游戏。”她道,“一根烟时间,一问一答。”
温珩昱未置可否,眉梢轻抬。
知道这算应允,谢仃端视少顷,才开口:“现在感觉怎么样?”
居然是关心。
温珩昱低哂一声,简洁明了:“困。”
那就是还有药效,谢仃随意将烟搁在一旁,在彼此视野之间,当做公证倒计时。
“咖啡里加了什么?”现在轮到温珩昱开口。
“超剂量的安眠药,但不致死。”谢仃回答,又问,“我看了档案最早的记录,是在我当年解除嫌疑之后,为什么是那个节点?”
温珩昱漫不经心:“因为你没死。”
行。借刀杀人后又无罪脱身,感兴趣了是吧。
谢仃颔首,已经分不清心底愈演愈烈的是什么,淡然示意他提问。
温珩昱望着她,语意闲然:“准备杀了我?”
疏懈从容,甚至噙了玩味。就如当时在温彻斯特猎场,他被她用枪口抵住时那样。
谢仃垂眸回视,弯唇:“没想好,待会再说。”
烟还剩三分之一,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为这九个月找寻一份定义:“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你是怎么看的?”
一段抛弃过去不要未来的关系,怎样评价都荒唐,几乎是问出口的瞬间,谢仃就觉得浪费时间。
而温珩昱总能给她最佳答案。
“我们不会善终。”
他嗓音很淡,仅作陈述。
谢仃听见心底一角坍塌的响动,不是负面,而是将某些假象彻底粉碎的释然,如释重负。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平静依旧,示意他继续。
温珩昱淡然端视她,眼底无风无雨,似是已经意兴阑珊。
“我没有问题了。”他索然,示意轻便,“你继续。”
谢仃真是很讨厌他的克己自持,仿佛七情六欲不值入眼,怎样都轻易。
烟已经快要燃尽,真话期限所剩无几。
“十年前的事。”她听见自己开口,问出了计划外的问题,“雨很大的那晚,我从墙边坐着,你对我说的那句话。”
“——你有没有,想要向我道歉?”
话音到最后,毫无道理地放轻,不知究竟在给谁退路。
光影晦涩的书房,他们一错不错地对视,如同久违的对峙。
时光回转,谢仃仿佛至今仍困在那场雨夜。倘若是如今的温珩昱,自然会俯身迁就,不让她在泥潭费力仰望,但少年的温珩昱只会作壁上观,冰冷地垂视,为这场命运交汇埋下错误伏笔。
视野最昏暗的边际,烟星徐徐黯淡,最后的薄烟也悄然消散。
温珩昱疏淡应答:“没有。”
谢仃没有余暇注意那根烟,只是听到了答案,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良久,她轻快地笑了,掌心同时拢在他颈间,缓慢地寸寸收紧,眼底燃起如同旧日的鲜明恨意。
“温珩昱。”她轻声,“我是不是真该杀了你。”
任她力道渐紧,温珩昱眉宇沉淡,惯纵一般微抬下颚,将最脆弱的命脉交付给她,疏懈从容。
“所以。”他微一示意,“下一步想做什么?”
谢仃低眸望着他,眼底翻涌如海的暗色,尾端隐隐泛起脆弱的红,却在昏暗光影中近似错觉。
“我最后问你一次。”她嗓音很轻,“看我那时被抛弃的痛苦,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
原来语言也能用作利刃。
窗缝涌入的风太闷钝,呼吸仿佛也沉缓,延出陌生的涩感。温珩昱望着她眼梢那抹淡红,道:“你觉得呢。”
谢仃没有觉得。
下一瞬,锋利痛感落在锁骨下方,倏然陷入。距离过近,像是贯穿刺疼心脏,温珩昱隐忍地蹙眉。
随即他轻笑。
谢仃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小巧的刀,正埋入他胸膛。鲜血自刀身周围溢出,洇红他简净的白衫,缓慢延展血腥的枝蔓。
她下了狠手,最初麻木的半秒闪过,随后便是汹涌而至的痛感。冰冷刀锋被血液浸润,如同绵长的温热,温珩昱呼吸放缓,滔天剧烈的痛意中,他微微敛目。
她下了狠手,却还不够狠。
谢仃没有再动,最激烈的情绪已经过去,她在下手的瞬间恢复理智,正平复着那些冲动,她正要起身,却被人覆住手背。
——那条用于束缚的领带,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了。
她一怔,倏然抬起眼帘,然而下一瞬,落在手背的力道蓦地下沉,刀锋真正以杀意的姿态再次没入。
痛感仿佛具有传递性,谢仃心跳骤停,匪夷所思地注视着眼前人。
失血的晕眩感与药效重叠,温珩昱倦懒地阖眼,牵起她指尖,“位置错了。”
他执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落在真正的心脏所在,被鲜血浸染的致命位置。
“把刀拔出来。”他道。
“——还有十四刀,我数着。”
仿佛那真是他心安理得甘愿承受的东西。
血液温热湿润,像灼烫了指尖,谢仃脑中思绪彻底崩断,呼吸不稳地寒声:“你疯了?!”
她一把将手挣开,踉跄地后退半步,眼梢那抹浅红终于在光影中清晰,是脆弱的泪意。
与当年如出一辙。
温珩昱注视着,却迟缓地感受心脏摇动的顿感,比刀锋埋没的伤口更痛。
谢仃也有些烦乱,翻涌的情绪像在胸腔中烧灼,她闭了闭眼,平复呼吸:“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抵消之前的一切吗?”
那点恨又被她强行催发出来,容不得半分多余情感存在——
“你以为我该感谢你救了我的命,给了我新的人生?”
那些浓烈的不甘与委屈沉淀多年,早就滋生出更复杂的东西。她忘不掉,释怀不了,但今天之后可以了。
“你真的自以为是。”谢仃轻笑,逐字逐句,“温珩昱,我至今拥有的一切,全是我应得的,跟你没任何关系。”
书房逐渐蔓延开血的腥气。
谢仃站在中央,穿着舒适却不合身、属于温珩昱的衬衣。她身后是文件散乱的书桌,有他们耳语亲昵的身影,一侧纱帘拂动的窗畔,有他们共同见证的清晨与月升,日日夜夜。
痕迹太多了,近似爱,归根究底原来是恨。
失血的晕眩与痛感重叠,呼吸之间牵引滞涩的钝痛。温珩昱稍显倦怠地阖眼,伤口太近心脏,令人分不清这些感受源自于谁。
再开口时,他嗓音低缓,掺了哑:“你对我,只是恨那么简单?”
这个问题放在他们之间,太荒唐了。
谢仃摇摇头,拒绝回答。她迈步走向书桌,不辨情绪地轻声:“温珩昱,如果我能把你杀掉就好了。”
眼眶发烫,心跳失衡,她垂眸抿紧唇,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拿起,在掌心攥紧。
“我教了你很多东西。”她转过身,望着他,“现在你应该能学会了。”
不疾不徐地说着,谢仃重新走到他面前,蹲身与他平视,眼底清晰地盛住彼此。
她轻点那处伤口,逐字逐句:“我要你恨我。”
“——就像我恨你。”
温珩昱沉谙莫辨地回视,不作应言。
随后,谢仃抬起手,晃了晃掌中的小瓶与手帕。
“最后教你一件事。”她笑意盈盈,“尝尝被抛弃的感受吧,记清楚,是我不要你了。”
闻言,温珩昱终于神色微寒,眼潭一瞬凛冷。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谢仃眉梢轻挑,有些玩味:“我被你抓过一次了,那次是我故意泄露行踪,你觉得还会有下次吗?”
伤口痛感蔓延至骨血,失温的寒意攀附身躯,温珩昱呼吸微顿,喑哑开口。
“谢仃。”他沉声,“你敢走试试。”
谢仃很轻地笑了。
“让你求人真难。”她懒然应下,手帕抵在瓶口,熟稔地倾倒接触,“少要求,多请求,我还能考虑考虑。”
刺激性的挥发气体散入空中,仅半秒,手帕便轻柔覆于他呼吸间,温珩昱辨别清晰,是乙.醚。
意识与痛感一并随之远去,他倏然蹙眉,伸手扣住她手腕,然而谢仃更先一步远离。
……
最后弥留记忆深处的,是她决然转身的背影,以及落在他耳畔的临别语。
“温珩昱。”她轻声,“我不想,再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了。”
“——不论是什么,我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