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离雪认为起伏是个很微妙的词汇, 浮于表面身体曲线的起伏，呼吸的起伏，脉搏跳动的起伏, 这个词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
容易察觉的, 不易察觉的。
可她此刻所感受到的起伏，比这些更为微妙，更加难以描述，属于自己却又超越了自己，在看见夏璟时的那一秒，达到了顶峰，紧接着又落到实处。
霍离雪将视线缓缓移像闭着的手术门上，深呼一口气, 心有些慌。
这种对于生死的心慌, 已经许多年没发生过了, 但就是少年时那几场关于生死的心慌，至今仍在折磨她，仍在让她陷于自己的愧疚中, 走不出来。
即使她从不主动去想，即使她不断告诉自己，那不是自己的错, 已经过去了, 已经走出来了, 但每次生病时宁愿吃点药, 也不愿意去医院, 下意识的反应明明白白告诉她, 一切都没有过去。
她依旧在恐惧着在意之人的生死，依旧对医院有种畏惧, 怕进来后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会发生。
在意之人。
霍离雪颤了颤眼睫，张秀溪也是她在意之人，她和张秀溪的相识并不是因为夏璟，当初做夏璟家教时她并没有见过张秀溪，好像那会儿张秀溪和姐妹报了旅行团去旅游了。
和张秀溪的相识是在市图书馆，热情有趣的老太太，那日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特别这次，但张秀溪却对她很喜欢很热情。
对于这种热情，以霍离雪多年的经验来判断，可能和学校里某些老教授差不多，看上她了，想让她做孙媳妇。
归根结底，这种喜欢与热情也是有目的的。
当时霍离雪并没有对张秀溪太过上心。
在她去张秀溪的住所时，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孙子，只有一个孙女，何来找孙媳妇一说，而且这个孙女还是旧相识夏璟。
但张秀溪并不知道她和夏璟是旧相识，渐渐的霍离雪发现，张秀溪对她好只是单纯的喜欢她，把她当做晚辈喜欢，会在做了好吃的东西时念着自己，会在王奶奶生日时叫她去享受热闹，会记她吃东西的口味，织毛衣会有她的一份，轻微的咳嗽也会放在心上。
这些年来，霍离雪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能抵挡住很多诱惑，也遇见过许多所谓捷径的诱惑，关于金钱，地位等等，她能像局外人一样清醒地对待这些，唯有张秀溪给出的与感情相关的东西，她几乎没有抵抗力。
霍离雪母亲去世得早，小时候也是一直跟着外婆，在她十岁出头时外婆也去世了，种种原因的加持下，张秀溪在她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她对这份感情的贪恋也越来越重。
即使在她决定和夏璟完全不联系时，不再和夏璟有任何瓜葛时，依旧没切断和张秀溪的相处。
面馆老板说张秀溪今晚做手术那刻，她开车过来的途中差点超速那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害怕了。
害怕张秀溪会出意外，也不仅仅是害怕张秀溪会出意外，此刻的害怕里浓缩了她藏了许多年对于那几场生死的恐惧，尤其是在见到夏璟失魂落魄，可怜兮兮地靠着墙面时，霍离雪重重呼吸一口，朝着夏璟走了过去。
下车的时候太急，黑色西装裤的下半截都是湿的，紧贴在腿上有些冰凉，霍离雪的脚步声很轻，几乎没有声响。
但这里实在是太安静，夏璟垂着眸，耳朵动了动，缓缓抬头看向她，抿了抿唇，又收回眼神，重新看向地面。
霍离雪也没叫她，只是坐在她旁边的铁椅上，静静守着。
两人没说一句话。
霍离雪看向夏璟手中的卫生纸，已经被揉搓成细细一根，心随着揪了一下，有些酸疼。
夏璟将其解开又揉搓，再解开再揉搓，纸巾皱得不成样子，在如此反复中，纸巾搓成细长条时直接断了，断得无声无息。
夏璟一愣，手颤了颤。
手术室的门开了，张秀溪被推了出来，夏璟赶紧过去，医生同她说了几句话后便走了。
张秀溪没有昏迷，只是比较疲倦，朝着夏璟和霍离雪笑了笑，由护士推着回了病房，夏璟和霍离雪跟在其后。
回的是普通病房，从方才张秀溪的状态来看，大概是个小手术，没有太大的问题。
张秀溪睡了一个多小时，夏璟一直守在她旁边。
张秀溪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
夏璟轻轻笑了笑：“饿了吗，我去打份粥上来。”
张秀溪嗯了一声，看了看病房，问道：“小霍呢，我之前好像看见了小霍，她走了？”
夏璟：“她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着。”
“外面多冷啊，”张秀溪担忧，“你快叫她进来。”
夏璟没反对，走了出去，片刻后霍离雪跟着进来了。
“我下去买粥了，”夏璟说，顿了几秒侧身看向霍离雪，正欲开口，霍离雪主动道，“我吃过饭了。”
夏璟走后，病房里只有张秀溪和霍离雪，张秀溪脸色有些苍白，麻药在渐渐过去，伤口慢慢开始有些疼了。
张秀溪说：“没什么大问题，小霍你别担心，过几天就好了。”
霍离雪方才在外面时去问了医生，张秀溪做的是个小手术，割了纤维瘤。一般纤维瘤都是良性，可以不用做手术，但也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开始疼犯痒了，且察觉到在长大了，张秀溪这才动了手术，割下来拿去化验了，三个工作日出结果，出问题的概率不大。
霍离雪陪着张秀溪说了会儿话，便没再多说了，虽说是小手术，但张秀溪年纪大了，身体比不上年轻人，精神不太好。
夏璟回来了，喂她吃了粥后，就睡下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夏璟看向霍离雪：“你快回去吧。”
霍离雪点头：“明天中午我熬汤送过来。”
“不……”夏璟没说完，霍离雪打断，“我没有和你商量，走了。”
夏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挺直背脊松了下来，趴在床边看着张秀溪，一动不动，直到夜深了，在躺回一旁的陪护床上睡觉。
夜里麻药已经完全失效，张秀溪醒了几次，每次轻轻动了动，夏璟都会立马惊醒，担忧看向张秀溪，张秀溪说：“我想喝点热水。”
夏璟到给她喝了后，她便睡下了。
夏璟开始睡不着，明明身体已经很疲倦了，闭上眼睛时脑子清醒得不行，张秀溪轻微的翻身闹出的声响，都会引起她的注意了。
片刻休息，时而清醒，一整夜就这样过去了。
夏璟已经向陆清鸥请过假了，这几天她都在医院招呼张秀溪，早饭是在医院食堂买的，吃完后，张秀溪对夏璟说：“我没什么事了，你该去忙什么就忙什么，别耽搁了自己的事情。”
夏璟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说道：“没事，我不忙，若是忙的话，我早就把电脑帮到这里来了。”
好像也是，张秀溪问：“真的？”
夏璟：“当然是真的，对了外婆，之前你不是要和我说你和王奶奶去农家院遇见的奇葩村民吗，反正没想也没什么事，你和我说说呗。”
“奇葩村民？”张秀溪想了想，“你不提我都忘了，当时我们……”
夏璟听得笑了几声：“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你王奶奶气得差点拿起棍子打过去，还好我在，拉住她了。”
“你和王奶奶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刚进单位上班就和她认识了，已经好多年了，你外公走得早，她男人也走得早，我们也没想着再婚，平时相互帮忙，我忙的时候就把你妈妈送到她那去，她忙的时候就把她闺女送到我这里来，现在老了就一起进养老院，你王奶奶啊是我的好朋友。”
夏璟眨了眨眼，忽然问：“那你和王奶奶要好一点，还是和上次镇上的儿时姐妹要好一点。”
张秀溪一愣：“你这孩子问的什么问题，今天怎么对我的事怎么感兴趣，我和她们都要好。”
夏璟换了种问法：“如果王奶奶和儿时姐妹同时掉进泳池里面，你会先救谁？”
“我和她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还往泳池里面掉，救生员不得吓哭啊，”张秀溪就是不回答， “不过我们若是在年轻的时候，她们掉下去了，我会跳下去。”
“救谁？”
“谁也不救。”
“啊？”
张秀溪笑：“她们都会游泳，游得可好了，我年轻的时候不会游，她们会并肩游过来救我。”
夏璟笑了笑，张秀溪还是疑惑：“你怎么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了？”
夏璟说：“聊天嘛，随便聊聊。”
张秀溪提醒：“对了，你不要给你王奶奶说我生病住院的事，她如果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去，你就说我想在家多玩几天。”
夏璟嗯了一声，问：“外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若是你儿时姐妹问我我该怎么说。”
张秀溪顿了顿，随及瞪了夏璟一眼：“她又不知道你电话号码。”
没问出来，夏璟笑了笑，但她觉得在张秀溪心中王奶奶一定是最要好的朋友，不用张秀溪说出来，平时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没接着问这个，又聊了些其他的。
这个上午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夏璟一直在陪着张秀溪聊天，病房里笑声连连。
霍离雪提着保温盒走到门口时就听见了张秀溪的笑声，她不由自主轻轻勾了勾嘴角，敲门进去。
张秀溪见她进来，又见她将手中保温盒打开，把午饭摆出来，十分不好意思：“来看看我就行，怎么还特意送饭来，你工作那么忙，哎呀你这孩子，快坐下。”
“不麻烦，”霍离雪笑了笑，“您不嫌弃就行。”
张秀溪也笑：“不嫌弃，我就说夏璟怎么到中午还不提去打饭的事，原来你要送来，她也不和我说一声，你们商量好的？”
霍离雪点头，给张秀溪盛了碗骨头汤：“我们商量好的。”
哪有商量，根本没和她商量，夏璟在腹诽几句，但没说出来。
见张秀溪吃上饭了，她起身欲出去：“外婆我先下去了，一会儿回来。”
张秀溪问她：“你下楼做什么？”
“去食堂吃饭。”夏璟自然地说。
张秀溪楞了楞，看了看眼前好几道菜，总不该都是给她吃的吧，她悄悄看了眼霍离雪，好吓人，老年人会怕怕，立马收回眼，算了，年轻人的事情她不懂。
她喝汤，她对汤很懂，汤好喝。
霍离雪看向夏璟：“要去食堂吃？”
夏璟想点头，但霍离雪此刻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不太敢点头。
其实她看见了桌上菜很多了，但不确定是不是有她的份，而霍离雪此时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有她的份。
“那我……”
“你下去吃呗。”霍离雪说。
夏璟哽住，抿唇，转身正要出去。
“你是食量很大吗，”霍离雪慢悠悠地说，“这些不够你吃？”
夏璟深呼吸，再转身看着她。
“还要我给你盛好？”霍离雪看了她一眼，说是这样说，但已经在盛饭了。
夏璟走过去，看了看张秀溪，张秀溪不看她，垂眸喝汤，汤好喝。
霍离雪端起饭碗：“喂你嘴边？”
夏璟连忙摇头，接过她手中的碗筷，安安静静吃了起来。
张秀溪悄悄观察着一切，打心底里给霍离雪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老师，收拾学生就是有一套。
饭后，夏璟主动把餐盒收拾了，张秀溪让她回一趟家拿几本书来。
霍离雪下午只有一节课，从四点半开始，她不着急去学校，多陪了张秀溪一会儿。
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夏璟身上。
张秀溪叹口气：“我这次生病应该吓着她了。”
霍离雪宽慰：“您这是小病，已经没事了。”
张秀溪说：“前几年家里出了变故，我重病了一次，当时她刚好十八，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忙来忙去，所有事情都是她顶着，医生给她说我最坏的结果之前，她还能忍着处理各种事情，知道我可能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时，什么声音都没出，一边听着医生的话一边默默地哭，眼泪止不住地流，颤着手在各种病单上签字……”
这些都是张秀溪好起来后，王奶奶告诉她。
当时夏婉刚刚消失，一群要债的人时不时过来，张秀溪又气得生了重病，刚高中毕业的夏璟就得面对这些事情，没个可依靠的人。
张秀溪说：“她那会儿都打算不去上大学了，我需要照顾，家里也有债务没处理好，家里没钱，好在她王奶奶拦着，才没做傻事，我也好了起来。”
所以即使这次她只是小问题，夏璟也依旧害怕，害怕她会出事，害怕她会离开她。
如果张秀溪出了意外，夏璟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这几年她这么拼，就是想给张秀溪好一点的生活，规避一些意外。
回家里拿东西时，夏璟走在巷子的石板路上，依旧在恍惚着，依旧在后怕着，选着的心还没放下，即使知道大概率不会出问题，但也得等化验结果出来后悬着的心才能落下。
熟悉的老街，泛旧的路灯，长了青苔的石板路，阴沉沉的天，夏璟闭了闭眼，祈祷一切如旧，祈祷张秀溪长命百岁。
夏璟的童年若是没有张秀溪，她大概无法长成现在这样。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父亲，夏婉忙生意也不管她，学校的各种活动都是张秀溪陪她去。
小孩说话不经思考，渐渐的有小朋友问她：“夏璟她是你妈妈吗，你妈妈好老。”
夏璟：“她是我外婆，外婆才不老。”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外婆来？你妈妈为什么不来？”
夏璟当时也想不通为什么，看着别人都是爸爸妈妈来，唯独她没有，撇了撇嘴有些想哭。
张秀溪会紧握着她的手，对所有小朋友说：“因为我爱夏璟呀，爱她所以陪着她来参加活动，她妈妈也爱她，但是她妈妈忙要工作，一家人都很爱夏璟，所有我带着所有的爱陪着她来，你们的外婆是不是也爱你们，所有陪你们来的人也带上了所有家人的爱来参加活动，对不对？”
小朋友们纷纷点头：“对。”
日后她会经常听见小同学们说。
“夏璟你外婆真好，会陪我们一起玩。”
“你外婆跑得好快，我妈妈都跑不赢她。”
“我能用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换你外婆吗，我太喜欢她了。”
“夏璟，外婆做饭好好吃啊！明天我能去你家里吃饭饭吗？”
冬日冷风呼啸，吹得脸冰凉，夏璟走着儿时路，眼睛有些泛红。
小时候张秀溪牵着她，走过昏黄的路灯，走过交错的电线，走过一年又一年的春日梨花冬日梅，青涩的春夏秋冬。
而今，她也要牵着张秀溪走回去，走回家。
面馆老板看见夏璟路过，关心道：“秀溪怎么样了？”
夏璟说：“没什么事了，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还要在这吃面。”
老板笑：“好啊，我等着你们。”
打车到了医院，张秀溪刚睡着，夏璟轻手轻脚进去，把书放在她枕边。
霍离雪提上饭盒，准备离开。
夏璟想了想，跟在她身后一起出去，轻轻掩上门，送霍离雪下楼。
“今天谢谢你。”
“嗯，不用谢，”霍离雪说，“你明天想吃什么？”
夏璟不想太麻烦她：“明天你不用送饭了，太麻烦你了。”
霍离雪看她一眼：“那我自己决定了。”
夏璟阻止不了，又道：“这样吧，你在哪家餐厅点的菜，店里能送吗，或者我过去取。”
餐厅点的？
霍离雪又看了她一眼：“我做的，你去我家取？”
“你做的？”夏璟一脸不信，想着上次红烧肉的味道，笑了笑，“你别开玩笑了，我吃得出来。”
霍离雪看着她的表情，呵呵呵笑，走了。
还吃得出来，吃了个寂寞吗？
不信她能做是吧，明天去吃食堂吧，没夏璟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