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生坐在玄关,刚低头系好鞋带,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便拥住他。

  这么久他已经习惯对方突然的袭击,伸手搓了搓落在肩膀上的脑袋,栗色微微蜷曲的头发蓬松地从指间穿过,有种大型犬类的即视感。

  林子墨把额头抬起,下巴压在李舜生的肩上,温冷的气息顺着李舜生的耳廓滑到脸颊,痒痒的。

  林子墨得寸进尺地抱得更紧了些,交握在腹前的双手像是合金做的锁扣,牢牢锁住李舜生,他的声音里还有没睡醒的倦意,嗓音沙哑,像是用小刷子在鼓膜里刷,李舜生别扭的搓了搓耳朵,面无表情地反手一把扣住林子墨的脸,把对方推开。

  “啊——”林子墨颇为顺从地扭开脸,起身坐到李舜生身旁,琥珀色的眼睛透着光,里面的深意藏在担忧之后,“你们组织的全貌我现在还没查清,既然已经得知他们最后的目的,干脆就......”

  他从来不是畏手畏脚的人,不管多么困难的处境,多么九死一生的险局,他都能够当做游戏般报以平常心,顺其自然地面对。可唯独李舜生......越是临近琥珀所描述的未来,林子墨内心的恐惧与焦躁就愈演愈烈。

  这股暗火在他心底始终燃烧着,再次失去珍爱之人的可能性令他忐忑不已。解决完黑衣组织的事,腾出手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追查李舜生所在的“组织”的相关资料。

  越是深入,那庞大的组织就越令人心惊,如同平静无波的海面,一排风平浪静之下,是触须密布,盘踞蜿蜒的巨大怪兽。他们平时并不为人知晓,甚至隐藏到难以察觉的地步,用其他身份掩盖真实的意愿,更为厉害的是,甚至连卖命的这些契约者都不知道他们服务效忠的这个机构究竟在密谋什么——

  消灭契约者。

  想到这里,林子墨不自觉地抿住双唇,手下用力,把那具温热的躯体贴得更近些,连柔韧细腻的腰肢皮肤似乎都透过布料传递到手臂上。

  李舜生侧头看他,微弱的疼痛没有使他皱起眉毛,林子墨沉思的表情却令他眉头紧皱。

  “只是个简单的小任务。”李舜生的手掌覆在腰腹交叠的手背上,顺毛道:“就像你说的,既然你还在调查组织,那我现在贸然拒绝任务岂不是打草惊蛇吗?”

  林子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愿意拥有一点点失去对方的可能性,“土星环计划明明天就要开启,琥珀他们准备向地狱门发动总攻......”

  他的话没说完,可李舜生却心有灵犀地明白他的意思。

  黑发青年无声地叹口气,“我不会一个人偷偷跑过去的。”

  “好吧。”林子墨扬起眉毛,“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他还想多说几句,无奈被一通电话打扰,他刚看清上面显示的号码,在记忆中搜索到宝来部长的信息,就发现李舜生像是脚底抹了油般,一溜烟的从门口挤出去了。

  “......”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用鼻音咳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明明已经成年的小李同学,和他在一起后,似乎在朝着幼龄化的方向发展。

  他接通电话,宝来部长沉稳雄浑的嗓音从另一头传出:

  “我下午还有些别的事,今天的见面提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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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墨在上报资料时,故意模糊了“组织”的存在。他把朗姆合作的“组织”粗略描述成一个不明背景的其他组织,以自己等级过低无法接触太多为由,装作自己并不了解。

  尽管如此,无法抹去的合作痕迹依旧很多,透过这些合作活动,顺藤摸瓜继续追查,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

  这么一来,若是对组织全然不了解的人,只会觉得这又是一个不寻常的、足以和黑衣组织平起平坐的地下组织,而若是知情人,则会从里面的信息里汲取出无穷无尽的危机感。

  林子墨当然是有意而为之,黑衣组织的消灭,已经从政商界高层牵扯出一部分的管理人员,如同“组织”这般隐蔽的组织,林子墨自然怀疑公安内部也有他们安插的成员。

  他将整理的报告交给宝来部长,推开部长办公室的大门时,雾原未咲正好迎面走来。

  两个人不太熟,仅有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合作,相□□了个头,便错开身形。

  雾原抬起手指正要敲门,突然听到身后男人用那莫名好听的嗓音叫住了她:“雾原课长。”

  手握资料袋的雾原未咲顿了顿,转身看向他,神色中透露出点疑惑。

  林子墨笑了笑,和刚才礼貌的笑脸不太一样,这个笑容中多了几分亲近,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牛皮纸文件袋上收回,目光温和有礼地落在雾原未咲的脸上,“如果是找宝来部长的话,我出来的时候他恰好在打电话,你可能需要在门口等会儿。”

  “谢谢。”雾原一怔,对于这个前期似敌非友的同僚,她先前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现,可内心里始终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可这些天听说,对方卧底的那个黑衣组织在他的操控下彻底毁灭,她心里最后的一丝顾虑也被抹消——至少对方从未做过有损公安的事,仅凭自己下意识的直觉,就暗地里调查过很久,甚至还有过对方会不会是双面间谍这样的想法,着实让雾原自己感到难堪。

  “那个......”她不是矫情的人,两个人分属不同部门,想要见一面难上加难,恰好今天有空,不如先为自己先前的无端猜测道歉。

  神色严肃的女课长还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就听到男人发出邀请:“喝点什么吗?一起去那边坐会儿吧,部长的电话可能还要好一阵。”

  “好。”雾原未咲点点头,两人走过转角,在林子墨走到自动售货机前,雾原先一步弯下腰。

  “我请。”

  二氧化碳从打开的瓶口溢出,两个人坐在售卖机旁的休息椅上。

  沉默的背景音里,只有气体释放的声音,雾原未咲挺直背部,紧了紧手掌,道歉:“抱歉,之前因为怀疑过你的身份,所以私下......”

  她向来是过分正直的人,就算这件事并不为当事人知情,但做错事情的自己就应该有当面道歉的必要。

  林子墨和她的接触不多,因为女课长直白的话语略微讶异,微笑的表情愣了一秒,旋即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如果是我是你,我也会选择这样的做法,这是负责又认真的行为,你不必为我感到抱歉。”

  雾原松了口气,向后仰去,把饮料喝下大半。

  和她印象中不同的,这个名叫林子墨的卧底并没有记忆中那股隐秘的黑暗气息,相反,此刻在她面前的男人,温和无害得像是秋日午后坐在咖啡店的大学教授一般,让人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当然,她是不会知道林子墨想讨好一个人时,总会下意识地展露出对方喜好的那一面的。

  “之后有什么打算?”雾原放开戒备后,主动开始话题。

  黑衣组织覆灭后,林子墨和安室透等人都是大功臣,奖励必然不会少,再加上林子墨由于身份暴露,已经无法回到卧底组,那么升职加薪是必然的结果,只是——公安部的大家都在等,这个一手策划剿灭计划的男人能够坐上哪个位置。

  “还没想好。”林子墨说出令人惊讶的回答,“大概是等最后收尾后,就去辞职吧。”

  “什......”雾原讶异地偏过头看他。

  捧着薄荷苏打水的男人正低着头,目光落在透明瓶子内冒着气泡的饮料上,像是想起什么人,或是什么事,他突兀地眯起眼笑了一下,眉目舒缓,岁月静好。

  雾原突然就能够理解对方的决定了,就像她自己当初为了心中的正义和那些需要守护的东西,而放弃了警视厅发来的升职调令一样,她没有谈过恋爱,但从对方的表情里,也能看出与她当时相似的情感。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那辞职后你打算......”

  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由远及近的一连串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语。

  荷枪实弹的四个警卫排成方格型,保护着中央戴眼镜的男子,他们似乎有什么急事,只淡淡地打量一眼坐着的两个人,便走过这条走廊,直奔另一头而去。

  林子墨认出中间的那个男人——潘多拉的部长,埃里克·西岛。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果没看错的话,埃里克·西岛刚才看自己的眼神,颇具深意。

  林子墨听着脚步声,那声音止步于宝来部长的办公室门口,没有任何敲门声,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在声音停止的一瞬间,紧跟着的便是房门打开的响动。

  不对劲。

  潘多拉虽隶属联合国机构,但在霓虹本地,仍旧是公安的地盘,这么堂而皇之闯入部长的办公室,简直是把公安的面子按到地上摩擦,林子墨虽然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可是看雾原未咲倏地起身,也只好跟随着一起站起来。

  “大概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谈。”林子墨象征性地拦了下雾原未咲,“毕竟最近是太阳黑斑高峰期,‘门’附近常常出现异常反应,有什么重要事件也说不准。”

  被林子墨的话劝住,雾原未咲停住脚步,只是手上不由得攥紧那叠想递给宝来部长的资料,目光凝视。

  林子墨顿了顿,他的余光看到在这条走廊的另一个转角,几名同样打扮的潘多拉武装成员把守在那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雾原喃喃道。

  想必她也读出不寻常的气息了。

  几秒后,部长大门突然打开,从林子墨他们的方向正好看不到门内的情况,只能看到埃里克·西岛铁青的脸色。

  潘多拉的部长先生环视了一圈,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掩在口鼻处,侧身对身旁的警卫嘱托了几句。

  “糟糕。”林子墨小声道。

  他把对面几个人投射而来的视线看得一清二楚,对方隐隐抬起的枪口,指向的位置分明是他所处的区域。

  “发生什么事了?”雾原听到了林子墨的那声话语,小声问他。

  林子墨皱着眉,一脸严肃,“刚才关门的一瞬间,我好像闻到了——房门内传出的血腥味。”

  身穿银灰色西装的埃里克·西岛大步走来,带着无框眼镜的他冷漠地来回打量了一眼林子墨和雾原未咲,那目光仿佛在看什么物件而不是人类,里面并不存在过多的情感。

  “你就是林子墨?”

  “对。”林子墨放下手中的苏打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对方那毫无善意的眼神,继续维持着温和有礼的形象,“请问有什么事吗?”

  几个警卫随着话语逼近,密不透风地把小小的过道堵得满满当当,“你是最后一个见宝来善充部长的人?”

  他说的明明是疑问句,句尾却没有丝毫上扬音调,听起来就像是证据确凿的陈述句。

  “不是。”林子墨摇摇头,在雾原诧异的目光中,和西岛被呛了一下的平稳表情下,认真地回答道:“西岛先生,你应该才是最后一个见到宝来部长的人吧。”

  西岛推推眼镜,“你不用故意装无辜,如果不是你,那我请问,你和雾原课长一直坐在这里,对吗?”

  “是的。”雾原点头。林子墨也点点头。

  “宝来部长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如果想进入他的办公室,就势必会通过这里,而你们,有看到其他人来过这里吗?”

  雾原摇摇头。

  而林子墨到现在,已经知道对方在耍什么花招了。

  他站在原地没动,仿佛是剧院里的观众,坐在台下看舞台上精彩的演出,眼里透出玩味。

  埃里克·西岛沉声道:“既然如此,林子墨,你涉嫌谋杀宝来部长,请......”

  “等一下!”雾原未咲猛然打断,她狐疑地看了眼林子墨,男人一脸苦笑地摇摇头。

  “雾原课长,杀人讲究动机与时机,就算我的时机足够充分,但我没有任何理由杀害宝来部长。”林子墨眨眨眼,又看向埃里克·西岛,“说起来,西岛先生应该是通过宝来部长的记录本发现他的行程的吧?”

  “记录本?”雾原未咲和宝来部长的上下级关系多于朋友关系,因此并不知道对方的习惯。

  而林子墨,也只不过是由于眼神好,以及习惯性地日常观察,才得以看到他进门时宝来部长在手账本上的记录条款。

  “他会提前安排好日程计划,与什么人会面。”林子墨解释,“顺利完成的,会在事项后打勾。我想这也是西岛先生会质疑我的原因,毕竟在宝来部长的日程安排中,下一位见面的应该是雾原课长,只是......”

  他耸耸肩,一派轻松,“只是我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小举动,居然把自己坑了。”

  “林先生。”雾原看到对方丝毫不紧张的模样,竟然在感染下,也平静下来,大概是先前的交谈,让她对林子墨的好感度提升不少,亦或者是她本身的性格所致,她谁的话都没有相信,开口道:“虽然我很想相信你,但是......抱歉。”

  她褪去表情,转头拦住虎视汹汹的潘多拉成员,“西岛部长,就算是逮捕,那也是我们公安内部的事,你们潘多拉似乎无权插手吧?”

  林子墨低头看了眼女同事的头发顶,成年后首次体验被女性保护在身后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西岛既然敢发难,那就必然做好了准备。

  果然,西岛紧接着开口,“通常情况下,是这样没错。”他彬彬有礼的解释,“可惜,这件事有关‘门’内机密事件,不得不由我们潘多拉接手,当然,相关的手续我们会立即移交完毕。”

  这个外表斯文儒雅的男性展露出他性格中极有城府的一小部分,“如果你仍然觉得这样违反规定,我可以现在就联系相关上级领导,征得他们的同意。”他后退一步,表达自己的退让,“我只是担心会让凶手逃之夭夭,因此行事激烈了些,希望雾原课长不要介意。”

  雾原下意识地往林子墨的方向看去,男人此刻没什么表情,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在笑,沉下的羽睫遮蔽住眸子,分辨不出任何情感。

  “既然如此,我就跟他们走一趟吧。”沉默过后,林子墨冲雾原未咲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不是我做的事,相信对方也不会冤枉我,毕竟对方可是潘多拉‘组织’,再说了,我相信雾原课长和公安的同僚们一定会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雾原未咲的心拧了一下。

  栗发男人安静地接受,离开前,他摆摆手向雾原道别:“之前的话题——辞职后,我打算和恋人一起去旅游。”

  “恋人?”

  “对。”林子墨眨眨眼,“请帮我转告他,就说今天没法回家吃饭了,不过明天一定会见面的。”他像是读出雾原的心声,抢先一步回答道:“联系方式的话,可以问问安室......降谷零,他会帮忙的。”

  埃里克·西岛此刻倒也没有再催,他听着林子墨说完话。

  连今夜都活不过的人,这些话,就当是对方交代遗言吧。

  押送林子墨的一行人逐渐远去,雾原未咲蹙紧眉头,将两瓶还未喝完的饮料扔进垃圾桶。

  西岛的话语里,明明满是漏洞——西岛怎么会仿佛提前知道部长死讯一般,急忙赶到?部长的死因是什么?和部长并不熟悉的西岛为何会知道部长记录的习惯?亦或者,西岛发现部长死亡后没有立即出来,而是在办公室里逗留了片刻,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

  可这些问题,雾原未咲分明看得出林子墨早就想到,可他一个也没有指出。

  她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会拦住她质问的行为,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她联系同事,要到了降谷零的通讯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