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驶离西岛,到鹭城区。

  到码头,颜烟下了轮渡,拉高衣帽遮住额头,又去药店买个口罩戴上,找了个老巷街角隐匿,时站时蹲。

  最后腿实在酸,他又去便利店买了折叠椅,打火机与烟,回到角落坐着抽烟,若非衣着体面,活像个地痞二流子。

  他与宇亿梦见过两面。

  第一面是咖啡厅,他转交证件。

  第二面是在沪城,他与段司宇分手后,宇亿梦途经,微信问他是否有空见一面,说正在他公司楼下。

  颜烟不敢见,但人已经在楼下,他还是去了。

  这次是在糖水店。

  仍在靠窗的位置,他进门,一眼就能看见对方。

  “你很惊恐,你在怕什么?”

  他坐下时,宇亿梦直接问。

  用词是惊恐。

  既非难过,也非疲惫,而是精准的“惊恐”。

  或许早在上次见面,宇亿梦就已察觉,他在焦虑,尽管他自己都未能发现。

  颜烟没答话,因为他的情绪无处可遁,只要他一开口,宇亿梦将发现他的阴暗。

  以及,他丑恶的嫉妒。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宇亿梦将桌上的杏仁茶推近,“那你发问,我来回答。”

  “我......”他欲言又止。

  下意识,他想问段司宇是否安好,但蓦然想起,他已无资格过问。

  宇亿梦等待十秒,亮屏手机,找到叶思危的对话框,将聊天记录逐条转发。

  他根本没问,宇亿梦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颜烟咬紧牙,保持面上冷静,沉默看记录。

  【叶思危:宇总,昨天司宇喝多了,要乱发歌,但我及时赶到,已经把人控制住。】

  【叶思危:宇总,今早司宇要在网上乱发言,我已把全部账号登出,及时阻止。】

  ......

  “罪行”控诉,桩桩件件,颜烟往下翻看,眉头下意识微皱。

  “你不喜欢叶思危,”宇亿梦猝然开口,“因为他聒噪,浮夸,爱表现。”

  被戳中心思,颜烟赶紧舒展眉头。

  “我也不喜欢。”

  宇亿梦继续说,声音里带上笑意。

  颜烟微怔,因为他印象中的宇亿梦,是冰冷,淡漠,根本不会笑。

  心情因此稍有松弛。

  似察觉他的态度,宇亿梦又问:“我不会读心术。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在为什么惊恐?”

  颜烟抿紧唇,平静地摇头,拒绝沟通。

  一分钟的沉默。

  客观上很短,主观上却很长,因为这一分钟,如果不浪费,他们本会沟通很多事。

  最终,宇亿梦没再问他,起身道别,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们分手,不可能只是一方有问题。下次见。”

  “再见。”他终于开口,虽然只一句道别。

  短短两面。

  每一次,宇亿梦将他看穿,轻而易举。

  焦虑,惊恐,为伤害段司宇而自责自厌。

  每种情绪都被看透。

  所以当听闻宇亿梦要来,他们即将碰面时,颜烟直接跑了,选择逃避。

  下意识,他怕宇亿梦发现他嫉妒。

  但等坐上轮渡,稍微平静,颜烟后觉,他怕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现在不会嫉妒段司宇,或任何人,因为他早把人生走到谷底。

  在第二家公司,保持冷漠的清高,他再不伪装蛰伏,所以没法往上升;

  找不到认同感,自惭形秽,他就病态地捐款,做别人的救世主,以此维持岌岌可危的要强自尊,所以没有存款。

  等他一步步走向失败,再做不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终于,他剔除掉嫉妒这种情绪。

  无人,也无事能让他生出嫉妒情绪。

  他原先是月,站得高,所以会嫉妒远星发光,因为近在咫尺。

  而等他坠落成地上的杂草,坦然接受这场失败的人生,连抬头仰望,都望不到远星时,自然不会再嫉妒。

  他只会自卑与羡慕,回归初始的自己。

  而现在,他最怕的,是宇亿梦发现端倪。

  他已命不久矣,而他蓄意隐瞒,如果暴露,不止段司宇会持续痛苦,辛南雨也没法接受,必定日日以泪洗面。

  他只想在某天猝然离开,就当是场意外,让所有人短暂哀悼,而后赶紧将他遗忘。

  颜烟将手机调成静音,决议不看不管,先躲在某处,等今天过去。

  宇亿梦很注重效率,连交流时都无一句废话,必定不会久留,大概率凌晨就走。

  现在,他只需认真思考,想出个理由,届时同段司宇好好解释。

  云霭沉沉,大雨酝酿已久,终于落下。

  颜烟将折叠椅搬进屋檐,雨滴落地回弹,滴滴弹到裤腿,很快沾湿一片。

  颜烟蜷起腿,又点燃一支烟,背靠紧闭的卷帘门,盯着落雨想借口,实则是在发愣,什么都想不出。

  约摸几小时。

  雨还未停,天色渐晚,已至傍晚。

  “你咋坐这儿?”忽有个魁梧的高个走近,面相憨厚,带着地方口音。

  颜烟回神,立刻站起身。

  孟毅看他蜷缩而坐,以为颜烟很矮,没想到对方和自己差不多高,一瞬愣神。

  四目相接。

  颜烟后觉他挡了人,赶紧往外撤,“抱歉。”

  雨滴落到眼帘,颜烟下意识闭眼,又被孟毅拉回屋檐。

  “你在躲雨?”孟毅蹲下身,拧锁,抬起卷帘门,“如果不介意,可以先进去躲一会儿。”

  这里是一家店的后门。

  孟毅打开灯时,又有数人结伴而来,有男有女,欢声笑语。

  “孟哥,这小哥谁啊?新来的皇后?”有一人问。

  “躲雨的。”

  “只是躲雨啊......”语气失望,“那你快进来吧,外面冷死了。”

  “......谢谢。”颜烟一顿,跟着进门。

  这是家夜店,两层,占地面积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台,舞池舞台,包厢卡座,应有尽有。

  没几分钟,所有灯开,音响插电,流行的电子乐开始播放,大门也开了。

  颜烟站在角落,视线落在后门,不禁观察。

  应侍,DJ,舞者,卖酒气氛组。

  每个后进门的人,凭穿着气质,他似乎都能分辨。

  “小哥,你吃晚饭吗?”不多时,孟毅走近,“后厨开火了,马上营业,你要是无聊,去前厅坐着也行。”

  “谢谢。”颜烟跟到吧台,挑个位置坐下,正要扫码点晚饭,猛然一顿。

  孟毅察觉,“手机没电?哪种接口?”

  服务业人员,敏锐而热情。

  “不是,我在躲消息,”颜烟语焉不详解释,“有菜单吗?我用现金支付。”

  还好他口袋里常备现金。

  孟毅递来一份陈旧菜单,“躲谁的消息?男人女人?”

  “都有吧,”颜烟扫一眼菜品,“一份乌冬面,不要辣椒,少盐。”

  不知联想到什么,孟毅挑挑眉,找了零钱,去厨房下单。

  很快,孟毅端出来一碗面,碗里汤极多,差点溢出,“我们这里是预制菜,你要少盐,后厨只能多加点汤,不好意思啊。”

  “没事。”

  夜店的乌冬面,味道注定不佳。

  颜烟吃掉大半,顶到八分饱,放下筷子,正要叫人收走。

  蓦然,衣角被人拉动,力道很小。

  颜烟侧头,发现是一小女孩,约摸八九岁,正抬头看他。

  身上衣着脏污,布料薄而旧,几处破洞,明显穿了很久,却还在穿。

  四目相对。

  颜烟静了片刻,先问:“怎么了?”

  小孩却似不会说话,只抬手指指他的面,咽了下口水。

  “你很饿?”颜烟问。

  小孩点头。

  要吃他吃过的面?

  但碗里只剩下残渣。

  颜烟想叫人来,再点一碗。

  “诶,小孩儿来了。”孟毅先抱回一桶冰块,倒进冰槽。

  “再一碗乌冬面。”颜烟说。

  “你要给她点?”

  “嗯。”

  “行吧。”

  新的一碗面端上,小孩爬上高凳,坐着狼吞虎咽,像饿了很久。

  一碗面吃完,汤也喝尽,小孩眼巴巴,似想再续。

  颜烟倒没再点面,点了份肉卷和炸西蓝花,惊异于小孩的食量。

  但转念一想,他幼时其实也吃这么多,只是年纪越大,吃得越少,像根逐渐枯灭的蜡烛,火苗渐弱。

  两份餐食吃尽。

  小孩爬下凳子,朝颜烟鞠一躬,从兜里拿出本子铅笔,递给颜烟。

  “要我写什么?”颜烟接下。

  小孩指指本上的印字。

  颜烟细看,名字和联系方式。

  颜烟提笔,没写联系方式,只写了个Yan在名字一栏,再递回。

  小孩看了,明显一愣,不解,但没再递回,朝他挥挥手,从后门跑出去。

  “小哥,你很谨慎嘛。”孟毅说。

  “还好。”

  “其实你不用怕,那小孩是对面居民楼的,她爸妈在外打工时没了,就一个痴呆爷爷,经常有上顿没下顿,过来要饭,我们都习惯了。”孟毅解释。

  无端,颜烟想到祝焉。

  祝焉离开时,也是这般大,他云端里存有与祝焉的合照,照片里他们长得很像,都像是祝友清......

  喧闹声入耳,第一波客人进门。

  颜烟收回思绪,“这里营业到几点?”

  “早上六点。”

  颜烟放下心。

  等夜店关门,他再回西岛,届时宇亿梦肯定已离开。

  如果宇亿梦在微信上问他......

  算了,颜烟想,只是文字或许也会露馅,他干脆装没看见,他逃都逃了,不回消息也算不上什么。

  “小哥,你喝酒吗?”

  “不用。”

  “等会儿有表演,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舞池那边看看。”

  “好。”

  颜烟知道,对方让他进来躲雨,不是做慈善,热情的目的是为生意,他既然不喝酒,该要去舞池那边“洒点钱”。

  兜里还剩几百。

  就当买个热闹和栖身处,毕竟住酒店,也得花这么多。

  客人渐多,孟毅忙着调酒,没空与他闲聊。

  颜烟坐着发愣,等到DJ热情地开场,起身往舞池里走。

  舞池里人不多,这里只是家小夜店,来的客人也不像二世祖,而是些独特的小年轻。

  开场第一首歌打完,表演者正式上台,手拿话筒,粉色长卷发,紧身纱裙,身材高挑,凹凸有致。

  一首爵士英文歌,开口却是男嗓。

  是变装皇后。

  怪不得刚才有人进门,问他是不是新来的皇后,而非舞者。

  周围无人蹦跳,只是随音乐轻晃,很惬意。

  颜烟难得感到闲适,听歌,观察周围,看到底什么时候才“洒钱”。

  终于,约摸十首歌后,中场休息。

  另一变装皇后上场,拿着帽子,绕行一圈,客人有的扫帽檐的二维码,有的投钱。

  来到颜烟面前时,他将钱尽数投入,表演者停住脚步,抬头,眼神惊异地看他。

  太多了?

  颜烟不明,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皇后抓住胳膊,往台上拉。

  “大家大声欢呼!这是我们今晚的国王......”

  话未说完,一股力拦腰阻断,将颜烟向后拉,从皇后手里抢回,跌回舞池中。

  熟悉的柑橘香。

  心跳漏掉半拍,耳边是段司宇的声音。

  “颜烟——!”咬牙切齿,火气似在顶峰,声音发闷。

  无数视线汇集。颜烟虽然心虚,但更怕别人认出,所以先回头,检查段司宇的口罩。

  还好,遮得严实。

  颜烟稍放下心,率先低头往外走,离开人群汇聚处。

  身后脚步声紧跟,颜烟嗓子发干,一路保持沉默,因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时间已晚,凌晨将至,因为在城区,星稀月亮迷蒙。

  “你没有一句解释?”走出夜店,段司宇的火气不见少。

  颜烟抬眸,只能胡诌,“我以为证件丢了,所以回来找。”

  “你白天去的是医院,晚上找证件,却在夜店里找?”段司宇轻易戳穿。

  颜烟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回家找不到人,消息不回,电话不通,我当然会找人查监控,”段司宇仍咬牙切齿,“所以你证件已经找着了?”

  “后来找着了,在我衣服口袋里。”颜烟理直气壮,避重就轻。

  但他的表演太拙劣,逻辑也不通,段司宇虽沉默无言,但却是被气的,而非被说服。

  深呼吸几次,段司宇拽着颜烟,往路边停着的车走。

  车窗贴有隐私膜,等车门打开,颜烟才看见后座的宇亿梦和随晏。

  “好久不见。”宇亿梦侧头,视线平淡。

  颜烟一顿,“好久不见。”

  好在段司宇开车,而他坐副驾驶,表情能隐在夜色中。

  “神,你怎么忽然去鹭城区?我下午不是把你送回家了吗?”随晏不解地问。

  颜烟尽量平复语气,“我以为证件丢了,折回医院寻找,正好雨下大,我没带伞,就找了个店避雨,抱歉。”

  “......哦哦,证件确实重要,丢了可不行。”

  整个车里,估计只有随晏会信这拙劣的谎,因为说到最后,颜烟自己都听不下去。

  车载导航显示目的地在机场。

  一个多小时,车里保持沉默,平时一向话多的随晏,也不敢说话。

  到机场,颜烟跟着下车,尽量保持平静,站在最后,送宇亿梦进去。

  快到头等舱的专属通道,宇亿梦倏地转身,视线又一次扫过来。

  颜烟提起气,万分紧绷,手心紧张到汗湿。

  “下次见。”宇亿梦的视线略过前面两人,直接与他对视,道别。

  颜烟立刻答,“再见。”

  他说完,宇亿梦却没离开,仍在与他对视,而后视线急速向下,像将他从头到脚扫一遍,不到一秒,又再抬高,重新凝视他的眼眸。

  颜烟下意识想后退,但好在他忍住了,没动。

  “下次见,颜烟。”宇亿梦又一次道别。

  “再见。”

  这次,宇亿梦终于转身,进了专属通道。

  背影渐远,彻底消失时,颜烟松了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放松。

  宇亿梦虽安全送离,但段司宇却未消气,等车行至车库,颜烟还未动,车门已先被锁住。

  颜烟垂眸沉默,已然做足准备,等着段司宇大爆发。

  可良久,耳畔只有寂静。

  颜烟侧眸一瞄,想偷看对方的脸色。

  然而,段司宇并未生气,只是脸色苍白,眉眼憔悴满是疲态。

  只那么一眼。

  颜烟就忘记呼吸,心口抽搐着发疼,像被鞭绳栓紧,勒出一道道血痕。

  段司宇不爱睡觉,常年精神饱满,脾气大爱生气,充满生机是常态。

  他习以为常。

  可他却忘了,段司宇现在白天要工作,接连十几个小时的录制,尽做苦力,还要受气。

  而今晚回到家,找不到他,又打不通电话,一定是立刻出门寻找,而在找到他后,又驾车两三个小时。

  段司宇精力再充沛,也还是个人,是会累,会疲劳的。

  而他只顾着自己,因为怕见宇亿梦,所以不计后果地逃。

  “对不起。”颜烟认真道歉,“我今天不该这样做。”

  段司宇视线一斜,“只要你告诉我真实原因,我就开门,放你下车。”

  “我怕见宇亿梦。”

  “为什么?”

  “我怕被她看穿。”

  “看穿什么?”

  看穿他颓靡的自卑。

  看穿他快死了。

  看穿他......

  从未停止过爱段司宇。

  却一直用拙劣的表演逃避,装作不懂,自我欺骗。

  “我不想说。”颜烟直白拒绝。

  余光中,段司宇深吸气,似被他拒绝的态度,激怒到极点。

  颜烟不敢看,将头撇到一边,对向窗外。

  但段司宇仍未发火,只是摇头轻嗤,似再也不想跟他周旋。

  “颜烟,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被她看穿,你那时说的‘我不爱你’全是谎言。你还怕被她看穿......”

  颜烟一颤,下意识抬眸,望向车窗上的倒影,对上段司宇的眼睛。

  “你现在依旧爱我。”

  陈述句,客观事实,笃定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