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烟燃尽。

  颜烟蓦然回神,摁灭烟,检查火彻底灭了,方才丢进装烟的废纸箱。

  这款烟味道过淡,李桐晋该是抽不惯,索性大口抽,先于他灭了烟。

  片刻沉默。

  似又让李桐晋紧张焦灼,态度小心。

  颜烟有些无奈,他似乎有种能力,总能让旁人紧绷,只是无言都让人畏怯。

  他并非像段司宇那般,令人畏惧又着迷,纯粹是因为太清高冷淡,才让人不敢接近而已。

  “你被同事无视了?他们讨厌你?”颜烟主动问。

  李桐晋一下放轻呼吸,既为颜烟的敏锐,也为他的直白,连旁敲侧击的开场白都省掉。

  “也不是,他们只是......”李桐晋欲言又止。

  “只是知道组长不满意你,所以趋利避害,抱团孤立而已。”颜烟平静地说完后半句。

  李桐晋一怔,下意识后退,有些恐慌。

  因为颜烟的话很精准,一字不差道出他的处境。

  “我不会读心术。”

  颜烟又点燃一支烟,“上司对你不满意,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耳畔寂静。

  李桐晋不答话,变得很谨慎,甚至畏惧,像在怕他跟制作告状,或与旁人“告密”。

  可他怎么会告状?

  他只是,曾站在同样的位置,知晓那些不明眼光,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已。

  颜烟侧头,将点燃的烟递过去,神色平淡,眼神无波澜。

  李桐晋接过烟,吸一口,极淡的烟味入肺。

  明明上一支,他还品不出滋味,只觉索然,但现在不知怎的,喉间竟有种清淡的冷香,就像是......

  极地的雪。

  蓦然,李桐晋想到段司宇的成名作。

  那年,街头巷尾都在放段司宇的歌,尤其是《明目张胆》,但李桐晋更喜欢《极地的雪》,因为前者过于直白,只是一首庸俗情歌,而后者更像是一段抽象感受的记录。

  但此时,一个荒诞想法乍现。

  《极地的雪》可能也是一首情歌。

  这两首,或许都在写同一个人。

  李桐晋摇摇头,心道自己幻想过甚,收回思绪。

  呼吸道中充满雪味清香,奇异地,李桐晋静下心,情绪渐渐平稳,比入职后的任何时刻都平静。

  “上一周吧,来鹭城之后。”李桐晋呼出烟,紧绷的弦就此放松。

  一周就能让人如此低声下气?

  颜烟有些惊讶。

  李桐晋见他疑惑,解释,“我们听台里调遣,可能今天在这个组,下个月就会去其它组,变动挺快的。”

  “海滨旅社”拍摄周期不到一个月。

  李桐晋或是从其它组调来,等结束了再又回去。

  “这边组长对我不满,主要原因是,他跟我原先的组长不对付。”

  说着,李桐晋自讽一笑,“我一开始总想,只要忍过这个月,等回去就好了。但仔细一想,我去哪都是当牛做马,打杂讨好,这个职位本就没有上升的空间。”

  话匣打开,李桐晋索性敞开倾诉。

  “但又能怎么办?我这种普本水专业,本来也找不到高薪工作,与其辞职,还不如待在组里巴结艺人,说不定哪天运气好,能一飞冲天。”

  话虽这样说,但颜烟能听得出,对方不过是自我嘲弄,并非真会这么做。

  “你没有想过转其它岗位?”颜烟问。

  “刚进来时想过去摄制,”李桐晋摇头,“但那边都是科班出身,我不专业,导演肯定不会同意让我转岗。”

  “为什么要导演同意?”

  “当然要同意才能......”李桐晋欲言又止,先是觉得荒谬,而后愣住,因为理解了颜烟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让我辞职去做摄像?”李桐晋忙摇头,“我没有经验,就算从台里出去,还是只能做场务。”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积攒经验,你只是‘空闲’时去摄制组‘帮忙‘,这无可厚非,也不需要人同意。”颜烟很平淡,仿佛这是件易事。

  “我......我不行的,我能力很差。”李桐晋仍自我否认。

  如同多米诺骨牌,人一旦开始自我否认,将很难停下,直到事事溃败,彻底崩塌。

  颜烟很清楚这种感觉。

  颜烟摸出手机,点开南雨小窝的账号,播放最新的Vlog视频,递到李桐晋面前。

  李桐晋不解,愣愣接下,看视频。

  半分钟后,颜烟摁下暂停,“这一段,几个机位?什么角度?怎么拍?拍之前需要做什么准备?”

  “人像是平拍和侧拍,空景多用仰角和俯角,换了八次机位,可能需要三台......”

  答案不自觉蹦出,李桐晋逐渐小声,最终沉默,连自己都惊讶。

  颜烟点开手机相机,摁下录制,将李桐晋推远,自己摸出打火机与烟盒,“给我拍个视频,凭感觉拍。”

  李桐晋忙举起手机,调整角度与参数。

  屏幕中,颜烟点燃烟,李桐晋拉近镜头,特写聚于明灭的火光,片刻烟离口,白烟呼出,镜头缓缓拉远,露出颜烟的侧脸,冷淡的侧睨。

  很短,几乎不到十秒。

  颜烟拿回手机,将视频发到“南雨小窝”账号的团队大群中。

  【Yan:这个视频怎么样?】

  【这是谁拍的啊?好有感觉。】

  【wow感觉哥立刻就能进组出道。】

  【@Duan@辛南雨快来看!!!】

  ......

  李桐晋怔怔看着评价,“我......”

  “颜烟——”

  蓦然,一声呼喊乍现。

  段司宇和辛南雨站在远处,身后有两个跟拍的摄像,叶思危和周澜也在后方,似准备出外景。

  李桐晋将手机还给颜烟,后退一步,拉出距离,勾腰朝段司宇问好。

  “我过去说几句话就走。”段司宇回头,眼神发沉,面色不虞。

  摄像忙不迭点头,站在原处,暂时关了录制,而辛南雨倍感不妙,先行后退。

  段司宇沉着脸,几步走到颜烟身前,视线似有若无扫过李桐晋,刚要说话。

  “你觉得这个视频怎么样?”颜烟灭掉烟,主动将手机放到段司宇手心。

  段司宇一愣,点击播放,“还行。”

  看完顺手转发给自己。

  颜烟朝李桐晋解释,“他说还行,就是很好的意思。”

  段司宇明显有话要跟颜烟说,李桐晋不敢再打搅,迅速离开。

  “谢谢您,我去忙了,”李桐晋走两步,回头承诺,“颜先生,我会从今天开始积攒经验。”

  颜烟点头,收起手机。

  “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段司宇问。

  不到一小时,颜烟又有了他未参与的事。

  “他想转摄制,但没有信心,我让他给我拍个视频,你看过说还行,他就有信心了。”颜烟三两句解释。

  不像是谎言。

  段司宇眉梢一挑,火气消去大半,改口轻声问:“饿不饿?”

  早上,颜烟吃了几片面包垫肚,现在快到落日,段司宇忽然一提,颜烟确实感觉饥饿。

  “有一点。”

  “我和辛南雨出去‘买’东西,周澜去海贝酒楼拿饭,你想吃什么跟他说。”

  “好。”

  嘱咐几句,段司宇便离开,没让颜烟跟着,因为不知要在外走多久,颜烟体力本就不行,站久了都嫌累。

  叶思危跟去出外景,而周澜开车载回几十盒饭,犒劳工作人员,唯一用保温盒装着的那份,给了颜烟。

  西岛台本的第一期,嘉宾“分配”各自的职位,段司宇因为个高,定位是做苦力,哪有重物就上手帮忙,民宿缺什么就去采购。

  向文茵监管,凯奚接客,林韵负责卫生,陆蔚做饭,似以年龄长幼分配工作量。

  不过就算台本这样分配,艺人也未必亲手去做,录几个镜头而已。

  饭吃完,已是傍晚。

  颜烟从桌前站起,抬手伸个懒腰消食,打起精神。

  没做几件正事,不过只是旁观,颜烟仍觉得乏力,七分因为无聊,三分因为浪费时间。

  “颜先生?”

  又有人叫他。

  似乎整个节目组的人都已认识他,走哪都有人打招呼。

  颜烟无声深呼吸,“您好。”

  来人却不是工作人员,而是嘉宾。

  凯奚站到颜烟身旁,“晚饭味道如何?好吃吗?”

  臂贴着臂套近乎,距离异常亲昵。

  “还好,”颜烟稍侧身远离,“那边还有剩,你饿了可以吃。”

  “你别紧张呀,现在没有在录制。我还不能吃,陆蔚在做饭,等南南和司宇回来,录过晚饭和分房入住,今天的流程才结束。”凯奚笑着说。

  “嗯。”颜烟又往旁几厘,倒没有紧张,只是不喜欢凯奚的香水味,味道刺鼻。

  凯奚似要再贴近。

  好在有人打断,“烟哥,我切了芒果,来一点?”

  陆蔚出了门走近,将果盘举到颜烟面前,勾唇笑意盈盈。

  烟哥。

  辛南雨的称呼彻底被抢走,到陆蔚嘴里,反而显得意味不明。

  颜烟感到头大,叉起一块芒果送入口,“谢谢。”

  “诶,你怎么不问我呀?”凯奚抬手,亲昵搂在陆蔚肩上,自己叉芒果吃,因此离颜烟远了些。

  香味就此淡下。

  颜烟松了口气。

  他不喜欢凯奚这种自来熟,因为像带有目的地接近,而不像辛南雨那般,是单纯的性格使然。

  “颜先生,我也能叫您烟哥吗?”凯奚吃了芒果问。

  颜烟还未出声,陆蔚先答:“恐怕不能。”

  “为什么你和南南能叫烟哥,我就不能叫?”凯奚拉住陆蔚的衣领,亲昵地扯了扯。

  “因为你年纪比他大。”陆蔚仍保持笑意,抬手,一根根掰开凯奚的手指。

  被掰开手指,凯奚又换一只手臂搂上,“是么?我还以为我年纪比较小。”

  “并非,你只是出道比较晚而已。”

  “确实,不然我叫你陆前辈?”

  “不敢,在T台上,我才要称你是前辈。”

  ......

  话头推来推去,废话越说越多,实在焦灼。

  颜烟默不作声,只觉两人似在对刺,又似在互相奉承,但只要战火不波及他,便当作未听见。

  “颜先生,我今天一直想问,你和司宇是什么关系啊?”

  战斗的火星终是飘到颜烟身上。

  “朋友。”颜烟答。

  “只是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是恋人。”

  “不是。”

  “我觉得司宇肯定很喜欢你。”

  “......”

  这话颜烟不知道怎么接,索性沉默。

  凯奚似还要追问,但陆蔚唇角幅度猛然拉高,忽然发难,一把推开凯奚,差点将人推倒在地。

  吱吖——

  一秒后,铁门被拉开。

  段司宇提着几袋重物,面色不耐,而辛南雨手提一袋,正大喘气。

  陆蔚整理好衣领,上前迎接,正要接下辛南雨手里的东西。

  辛南雨瞪圆眼睛一躲,闪开,速速跑到桌前放下重物,靠在颜烟肩膀,“烟哥,拍摄好累,我脚好痛,比接待客人还累。”

  皂香涌入鼻腔。

  颜烟呼吸顺畅,“没事,觉得累很正常,等明天习惯就好。”

  陆蔚扑空,转而接下段司宇手里的部分袋子,一起提进屋。

  段司宇放下东西,正要出门,冷不丁听陆蔚说:“对了,烟哥好像对凯奚很感兴趣,刚才他们俩聊天,烟哥挺高兴的。”

  段司宇蹙紧眉,视线高傲一扫,“你衣服皱了,身上香水味很重,你在房间里和凯奚上过床?”

  陆蔚下意识低头确认,却发现衣服平坦,段司宇是在胡诌,以回敬他的“污蔑”。

  确实和传闻中一样。

  不好惹,脾气差,但不是愚蠢的二世祖。

  棋逢对手。

  陆蔚笑了笑,不试探了,转而真心实意劝告,“烟哥不喜欢待在现场,我看他这一天挺无聊,总是发呆,精神疲乏。”

  “用不着你提醒。”段司宇收回视线,大步往外走。

  桌边,辛南雨仍靠在颜烟身上,苦脸诉苦,而凯奚搂着辛南雨的手臂,依旧无分寸,是个人都想贴上去。

  段司宇啧一声,不由分说将两人全推开,拉着颜烟往外走。

  “怎么了?”颜烟问。

  “你先休息,药在我房间的右床头柜,你想睡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到对街,颜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对司宇推进家。

  “晚安,”段司宇一顿,颐指气使,“不准把药全部拿走,只许拿半颗,我回来后会检查。”

  “......好,晚安。”

  段司宇返回录制。

  门重新合上。

  颜烟站在玄关,没动。

  家中的柑橘味覆盖鼻尖,扫去残留的刺鼻香水。

  静谧中,颜烟轻嗅香味,从小心到贪婪,竟觉得疲乏消失,精力逐渐充沛。

  嗅够了,颜烟才上楼,到次卧床头拿药。

  药盒被放在平面,很显眼,盒中药片似还很多,但却是因为均被分成一半,才显得多。

  颜烟拿了半颗,一顿,忍不住数药的数量。

  剩23整片。

  还能再吃46天。

  而离他与段司宇走向陌路,只剩14天。

  一瞬失神。

  颜烟关上药盒,放回原位,回了房间。

  时间尚早,颜烟拉开阳台门,让对街的热闹散过来,打开电脑看了两部电影,见辛南雨的账号更新,又点进去观看。

  发布不到六小时,单平台播放量能过十万。

  评论也很热闹。

  等节目播出,热度会更高,只要有合适的变现方式,今后辛南雨独自生活,不成问题。

  陆蔚看着虽然“阴”,但不像纪泽那样纨绔,有正当体面的工作,应该不会刁难辛南雨。

  一切都在正轨之上。

  他离去后,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上只是少了一个平凡人。

  没来由,颜烟竟想所有人能早日忘记他,因为记得意味着哀悼,他并不希望旁人为他难过。

  特别是......

  段司宇。

  颜烟轻呼气,关了电脑躺回床上,没急着吃森*晚*整*理药。

  是等段司宇回来?

  还是他现在吃了药就睡?

  若是放在两个月前,他定不会犹豫,只会直接吃药,倒头就睡。

  可现在,他竟心软到这个地步,一步步放任边界磨平。

  最终,颜烟选取居中的办法。

  再等二十分钟。

  如果到十二点,段司宇还未回,他就先睡。

  咔嗒——

  十几分钟后,楼下传来一声响动,门开了,脚步声很轻,像是怕他被吵醒。

  段司宇真回来。

  颜烟又不敢出去迎接,因为想到,他如果出去,段司宇一定会捉弄他,“特意等我回来了才睡?”

  就该早点吃药。

  而不是一时心软决定等。

  颜烟皱着眉懊悔。

  懊悔之间,卧室的门蓦然开了。

  颜烟心里一紧,闭上眼舒展眉头,放轻呼吸,装作在沉睡。

  咚——

  很轻的落地声,再是贴近的呼吸热意。

  段司宇该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他已经睡了,段司宇为什么还要进房?

  呼吸很近,颜烟感到无比焦灼,心口突突地跳,很像他乘坐来鹭城飞机的那日。

  “晚安。”

  随即,温软的触感贴到额头,轻若羽毛,温柔珍重。

  颜烟很清楚那是什么。

  段司宇的吻,曾经存在于每个昼夜的吻,在他睡前与醒来后的吻。

  周围的空气似被抽干。

  气管像被捏紧,紧得颜烟无法呼吸,一道尖锐的耳鸣穿透耳膜,像重重给了他一拳,打得他意识断开。

  段司宇在何时离开?

  颜烟不知道。

  等他从混沌中回神,再睁开眼,颜烟只觉得喘不过气,恐慌肆意侵袭,很像焦虑发作的前兆。

  颜烟坐起身,慌乱地去找药盒,抖着手吞下半片药,有规律地呼吸,直到恐慌的浪趋于平静。

  那日的吻不是错觉。

  甚至,在他每晚睡着后,段司宇都有可能坐在他床边,吻过他后再离开。

  不是打闹似的搂肩,或捉弄似的拥抱,而是郑重认真的吻,是再也无法用借口搪塞的吻。

  颜烟靠在床头,全身似脱了力,终于敢承认他一直逃避的事实。

  段司宇不是关心他,更不是同情心泛滥。

  而是,还爱他。

  这一次,他是真的罪无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