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无人,只有几台固位的摄像头。

  颜烟被一路搂到角落,等段司宇停住脚步,才将人推开,侧身拉开一段距离。

  “这里到处是工作人员,这么多摄像头,你能不能......”

  “要我注意分寸?要我别动手动脚?”段司宇打断反问。

  颜烟静了一瞬,很低声,“你知道就好。”

  语气平静冰冷。

  段司宇侧头,似叹了口气,一时无言。

  谁都知道颜烟是谁,看得出他的心思,唯独颜烟自己在掩耳盗铃。

  焦炙的沉默。

  两人各站一边,视线垂在地上。

  段司宇是赖着不走。

  颜烟则不打算立刻回去,思及辛南雨感情上的事,该要让其自己解决,他不能事事都插手。

  良久,有人在门口出声喊。

  “少爷!休息结束了,赶紧回来。”叶思危远远招手,瞧着两人又似在闹矛盾,感到头大,赶紧走近。

  段司宇站着不动,像要等颜烟先走。

  叶思危使个眼色,“导演在催,你先回去,我来跟颜先生聊,说一下现场的注意事项。”

  段司宇深呼气,倒没发难,只用眼神警告叶思危别乱说话,转身回去。

  后院门开合。

  叶思危指指侧颊,语气亲昵,“颜先生,您戴着口罩,感觉闷吗?”

  颜烟摇头,“还好。”

  “感觉闷了,您随时可以摘下来,别怕有任何影响。节目组这边我打过招呼,说您是段司宇重要的朋友,您把这里当作娱乐场所,放轻松就行。”叶思危说。

  颜烟未摘口罩,“好,谢谢。”

  仍是谨慎紧绷。

  然而对叶思危来说,口罩戴不戴都一样,上百张照片卡在媒体手里,就等着这边官宣,颜烟已没必要谨慎。

  况且,这种避嫌的态度,反而会让祖宗发脾气,起反效果。

  叶思危索性胡诌,“您也不用怕有媒体偷拍,去年我们告过一轮,没人来拍他。而且现在组里都不戴口罩,您戴着,反而会有点惹眼。”

  颜烟一愣,回想进来后所见的画面,恍然确实无人戴口罩。

  “谢谢提醒。”颜烟立刻摘了口罩收好。

  “没事,我们现在进去,录制期间,动作小一点就行。”叶思危提议,却不动,等着颜烟先走。

  “好。”颜烟即刻返回,脚步轻盈。

  叶思危跟在后头,推门时不禁想,祖宗能把颜烟惹生气,也真是怪事一件。

  分明很好说话,还听劝。

  要是手下的艺人都像颜烟这样,他至少能省一半心。

  如段司宇所说,几个嘉宾的性格,确实能用那几个词概括。

  向文茵看似辈分最大,雍容不迫,其实态度最小心,说话也谨慎。

  陆蔚态度谦卑,无论听谁说话,都笑意盈盈,可若细看,眼中却无温暖的热意。

  剩下两个关系户,凯奚话极多,经常打断旁人,让焦点聚在自己身上,特别是在向文茵说话时。

  而林韵没录多久,就要向导演喊停,频繁让妆造助理上前,检查形象,送水端茶。

  颜烟虽不常看综艺,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乐队Live或电影,但偶尔浏览过短视频内容,也知晓大概的画面。

  然而,做过后期精剪的视频,与直接在现场看,两者相差极大。

  就像成品的奶油蛋糕,与纯蛋糕胚的差别,颜烟觉得,他不像在看综艺,而像在看烂俗的职场斗争。

  进度已然拖慢,但思及林韵是总制片的亲属,执行导演仍笑脸相陪,应其所有要求,无人说不。

  拍拍停停。

  终于,在林韵第四次叫停,而导演同意后,段司宇耐心尽失,侧颈上青筋隐现。

  叶思危来不及阻止,便见段司宇起身,双手抱臂,“你还要休息几次?”

  周围一霎寂静,所有呼吸声放轻。

  林韵爱搭不理,“没有任何规定说不能休息吧?”

  抬抬下巴,示意助理给自己整理衣领,目中无人。

  气氛凝滞,无人出声阻止。

  除开辛南雨是真的胆小,旁人则是为了不蹚浑水,保持旁观的沉默,事不关己的态度。

  “行,你继续休息。”段司宇轻嗤,直接离场往门外走,擦过导演身旁时,目光带上一丝鄙夷,像是要发脾气罢拍,不留后路。

  叶思危倍感心累,忙轻推颜烟的手臂,“颜先生,拜托您跟过去劝劝,一定让他冷静,林韵这边我来沟通。”

  段司宇已走远,出了花园,颜烟匆忙找出去,人正在街边打电话。

  “谢谢白叔,段玉山养的龟甲牡丹要开花了,下次您来北城,我带您去家里抢。”

  颜烟到达时,对话已到尾声,他只听见这句。

  段司宇挂断电话,回头看见他,眼中的不耐消去大半,“你怎么来了?”

  声音刻意放轻。

  “我......”颜烟一顿,“叶思危叫我出来劝劝。”

  叶思危叫的......

  段司宇自嘲笑一声,“所以他不叫你,你就不来?”

  “不是,”颜烟低声说,“我本就打算出来找你。”

  “是么?那你准备怎么劝我?劝我成熟?注意分寸?让我别耍脾气撂担子?”段司宇背靠在墙,语气失控,横冲直撞。

  “你不用在意他们。”

  然而良久,颜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并不是告诫或指责他。

  段司宇一怔,侧头,“什么意思?”

  颜烟与他对视,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不用在意他们,你没有错,是他们有问题。”

  颜烟......

  这是在偏袒他?

  段司宇有一瞬失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从未想过,颜烟的偏袒能重落回他身上。

  “再说一次。”段司宇忍住相拥的冲动,只是搂过颜烟的肩,将人拉近。

  “你没有错,是他们有问题。”

  “烟哥!你找着人了吗?”

  话音刚落,辛南雨的声音由远及近。

  闻声,颜烟推开段司宇的手臂,下意识往旁躲开。

  见两人在街边,辛南雨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宇哥,导演让我叫你回去,说今天不会再中途暂停了。”

  “只有今天怎么够?”段司宇蹙紧眉,拉着颜烟进门。

  屋内气氛已大不同。

  段司宇离开不过几分钟,导演便接到台长的电话,被勒令公放扬声器,当着众人面,在电话里将林韵数落一通。

  叶思危本还在沟通,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祖宗已经发难,根本管不住,他只能尴尬沉默,躲开林韵一行迁怒的视线。

  见段司宇回来。

  导演面带笑意,将林韵一并拉到跟前,“司宇,我让林韵给您道歉,她保证过了,今后不会随意叫停。”

  “对不起,耽误您时间。”林韵面色苍白,已不同于方才的傲慢。

  段司宇却不搭理,“不会随意叫停,是指能故意叫停?那我再打个电话问问,让上面明确一下规定?”

  “不用不用,”导演咳嗽一声,讪笑,“今后没有紧急情况,谁都不能喊停,休息时间由我来定,每天不超过两次。”

  闻言,段司宇似是满意了,重坐回空位,傲慢的视线一扫,最终定在男模特身上。

  凯奚难得老实,提着气问:“我怎么了吗?”

  “你太聒噪,少插话,等人把话说完再表演。”段司宇颐指气使,直白评价。

  “......谢谢前辈提醒。”凯奚抽了抽嘴角,点头答应。

  经过一番整顿,流程终于能顺畅推进。

  成片中不过二十分钟的画面,现场或要拍两个小时。

  颜烟陪着看了会儿,只觉枯燥沉闷,胸闷头胀,朝叶思危打个招呼,轻手轻脚出门透气。

  花园中寂静无声,耳旁终于清净。

  颜烟深呼吸,站定,思索是出去散步,还是就近找个角落抽烟。

  “颜先生?”

  思索间,有人叫他。

  颜烟侧眸,发现是上次掉烟盒的年轻场务,“您好。”

  “上次谢谢您,”场务勾腰问好,“我叫李桐晋,是场务组的。”

  毕恭毕敬,热心哈腰。

  颜烟点头,想说不用如此恭敬。

  对方却像看透他刚才所想,先问:“您是要找个地方休息吗?那边有桌椅和水,您可以过去坐着。”

  很会察言观色。

  “哪里允许抽烟?”颜烟问。

  李桐晋了然,领着颜烟往相反方向,走到花园左侧角。

  此处人少,只有一男一女正抽烟聊天,见他们来了,朝颜烟颔首问好,迅速关了电子烟,留出空位。

  整个过程中,两人不曾理会李桐晋,就像当其是透明人。

  颜烟敏锐注意到,下意识侧眸,瞥一眼李桐晋。

  “颜先生,您平时喜欢哪个牌子?”李桐晋似习以为常,手里拿着打火机,准备给他点烟,低声下气似乎是惯常。

  心口莫名发闷。

  颜烟摆手拒绝,摸出打火机,自己点烟,直说:“你不用讨好我。”

  李桐晋一愣,先是慌忙将打火机收起,过几秒又再拿出,手足无措,点燃自己那支烟。

  李桐晋的烟焦油味极重,比颜烟的重得多。

  烟味飘到鼻尖,颜烟不自觉咳嗽一声,李桐晋闻声侧头,迅速灭了烟,“对不起。”

  “没事,你......”颜烟微顿,解释,“不用这么小心,我只是个普通人,这是我刚才说‘你不用讨好我’的原因,不是生气或别的意思。”

  李桐晋点头,状态放松了些,但仍拘谨。

  片刻,颜烟从自己烟盒中取一支烟,递给李桐晋,“味道淡的其实也不错。”

  “谢谢您。”李桐晋接下,点燃,这次没勾腰,不像此前那般紧绷。

  白烟相汇,寂静无声。

  颜烟凝视飘烟,恍然他已很久未同人一起抽烟,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北城时。

  或许是李桐晋小心的态度,再或是上午段司宇受的“漠视”,颜烟终于想起,他那时开始抽烟的原因。

  ......

  颜烟的第一个主管,也是清大毕业,甚至是同院的学长,来自大山间,是镇上唯一考上大学的人。

  那时候,主管放在他身上的精力,比其他人多,时常找他谈话,语重心长。

  “你要学会和人沟通。”

  “我知道你不喜欢社交,但是你要清楚,工作不止是‘工作’,你的眼里除了项目,也要装有别的东西。人际关系,沟通能力,这些都很重要。”

  “颜烟,你要多为未来考虑。”

  ......

  沟通。

  颜烟从不觉得他沟通的方式有问题。

  他认为自己的沟通很高效,与他对接的人,从未表现出过不满,也很乐意与他沟通。

  在学校是,在公司也是,他认真完成每个任务、写好日报周报,也理所当然认为,他的努力皆有意义,终会获得相应的回报。

  但现实并非如此。

  从第一次评绩效,他拿到C起;

  从准备了许久的项目,最终无法落地,只是一场空起;

  从部门合并,原先的主管斗争失败,被裁辞退,他渐渐被新的主管与同事边缘化起。

  颜烟意识到,工作与学习,是两种孑然不同的东西。

  并非他努力,就能获得所想。

  甚至于,他投入的努力越多,得到的回应就可能越少。

  边缘化。

  一个曾经他在论坛里看见,就直接划走,根本不会点进的词,“毫无预兆”落在了颜烟头上。

  那种感觉像是处于虚空。

  对不上同事的频率,跟不上新主管的脚步,看不懂旁人眼中不明的意味,像个透明人,被彻底无视,落入虚空。

  这个过程很长,像是被吸进硕大的黑洞,初时根本感受不到,等他猛然回头,才发现自己站在了边缘。

  沟通。

  到此时,颜烟再想起学长的话,恍然大悟话中的意味。

  他沟通的方式有问题,但不是与同事。

  而是与上司。

  他太清高冷漠。

  他不讨人喜欢。

  被边缘化不是毫无预兆。

  而是前端这个工种,以及他性格共同造成的必然结果。

  他是不是该改?

  如果不改,就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

  可他为什么要改?

  明明这就是他原本的模样,也是段司宇喜欢的模样。

  但遇到问题就解决,绝不要逃避,是他长久以来的做事方式。

  所以他想的解决办法——伪装。

  至少在公司里,他别再显得那样清高冷漠,他要扭转边缘化的进程,就像他曾用勤能补拙的方式,完成每个目标一样。

  第二任主管喜欢一种进口的烟。

  所以他认真观察,找到对应品牌,买了五条,低调送到主管办公室,关上门后,打开天窗直话直说。

  他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也明白主管对他的期望,他今后将会有所改变,请主管能见证他的成长。

  帖子里的话术,他练习过无数遍,翻来覆去咬文嚼字,练到最后,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主管没有收他的烟,而是从自己的烟盒中,拿出一支递给他,像是在给他一个新的机会。

  “加油。”

  “谢谢主管。”

  那五条烟,最后全部被他自己抽光。

  在每次会议之后,在每顿午休之间,有他独自去吸烟室抽的,也有和主管一起在天台上抽的。

  家长里短,爱人亲人,常做个安静的聆听者,适时附和对方的观点。

  他终于知道如何与上司沟通。

  他扭转了边缘化的进程。

  可他不是个演员,他只是个平凡人。

  他在用伪装自我保护时,也在被伪装同化内里。

  比如烟瘾。

  嗓子泛痒,心口难受,总想着去点一支,难以自控。

  并非只在公司犯,回到了家也会犯,颜烟每点一支,都像在提醒自己,他变成了一个不自律的俗人。

  他变成了,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种人,更遑论段司宇。

  唯一的安慰,是段司宇爱看他抽烟,说他抽的是月光,是月亮降临在大千世界,漂亮极了。

  但颜烟清楚,段司宇说的不对。

  他不是月亮,是落俗的清高。

  他抽的也不是月光,是被摒弃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