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27岁俱乐部【完结】>第19章 “你,不,是,人。”(二合一)

  江城秋日多雨,但只要是晴天,阳光便透出华中平原特有的明亮与犀利。

  乐甘本就颜色微深的皮肤经日光一照,呈现出某种细腻的蜜金,如莫奈的油画,又像将融未融的枫糖。

  江念博盯着那片蜜金色发愣。

  他不明白,这人,不是,这小仙男是怎么做到又扎心又搞笑的。

  明明每句话都无比正确,单独听也确实听不出毛病,但组合起来,却让江念博不知所措。

  就像枫糖,初尝甜蜜,多试几口,就会发现它混合着某种清淡的、奇异的苦。

  不过乐甘这话,却也误打误撞地产生了另一种奇效——它让江念博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原本憋着的满腔委屈和悲愤,也都悉数消失不见。

  江念博觉得自己被狠狠拿捏了。

  “哥哥,你以为我没脑子、缺心眼,”乐甘伸手,挠小狗一样,挠了挠江念博的双下巴,“其实我都懂的。要不是……”

  江念博略微偏头,不让乐甘再碰到自己的下颚。

  但其实他挺喜欢那种又软又暖的触感。

  就像枫糖,复杂的滋味难以名状,却让人上瘾。

  乐甘想了想,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抱歉:“要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去找那家店主,你也不会……不会哭,对不……”

  江念博:“别说了。”

  乐甘很识相地瘪瘪嘴,话语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不过江念博觉得,如果乐甘真的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他可能会更加生气。

  江念博花了须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怪你,是我自己一时冲动。说起来你还救过我的命呢,两次。”

  在宿舍天台,他浑浑噩噩几乎要栽下楼的时候,是乐甘的一句“热干面是甜的”唤回了他仅存的意志;而在他被几个壮汉围殴时,也是乐甘拼命挡在后面,对他说“哥哥快走”。

  即使乐甘知道,自己留下来的下场是什么。

  “你不用对不起,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思及此,江念博很郑重地道谢,“乐甘,谢谢。”

  乐甘的脸突然闪过些许绯红,如傍晚四处溜达的云霞:“我只是凭本心行事。哥哥,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待命。”

  二人之间流窜着诡异的空气,让四周的叫卖声、招呼声被衬得更加分明。

  江念博刚想说什么,却听到“噔登等灯,噔登等灯灯”的声音。

  口袋里的诺基亚是懂自己的,电话来得不可谓不及时,拯救了此时的尴尬。

  “儿子。”

  可是情况更加尴尬——电话彼端是父亲的声音,严肃,却苍老,间或夹杂痰音。

  “刚才的短信看到哩?你别放在心上,那是你妈妈想你了。他不太会用手机,是找卫生院的大夫帮忙发的,你娘说句子,大夫打字,字还没打完就发给你了……”

  江念博明白父亲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原因,只是他现在心乱如麻,没有多余的脑力和父亲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爸,是要手术费吗?”

  方才的短信最后一句【我们打算下周动手术】,意思再明白不过。

  片刻寂静之后,只听父亲在电话里继续道:“念博,我和你娘不该打扰你的,只是你账户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钱?唔,大约要四万块。手术要上县医院去做,还有恢复期间的花费……”

  父亲似是感知到了江念博短暂的茫然,顿了顿,给自己打圆场:“没有也没关系,四万块应该不难筹,我和你娘再借一点,应该能筹齐。儿子,你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

  江念博的确茫然,在被导师暗示退学、被书记明示处分后,他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新的风浪,更不知道风浪何时会来。

  “不难筹?四万块不是个小数字。”回过神,江念博感觉额头生疼,仿佛彼处真的被巨浪砸过,脑子哗啦啦进了水。

  他无能为力的同时,又莫名愠怒。

  父母和农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平时接触到的都是特别细碎的金钱——粮商来收小麦,六毛八一斤;乡里卫生院的阿莫西林吊瓶二十块一瓶,发烧感冒了打一瓶就好;逢年过节偶尔赶集给自己买件新衣裳,不过三五十块。

  鸡毛蒜皮见惯了,动辄几万块的手术费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围。

  人会因为缺乏感知力而变得异想天开,甚至莽撞大胆。

  江念博同情父母,却也不禁感到悲哀,硬着头皮噎出一句:“爸,当务之急是控制住妈妈的病情。钱的事你别发愁,给我一点时间。”

  父亲默然许久,才小声道:“儿子,钱的事爸爸再想想办法。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读书,博士毕业找到好工作,就算熬出头了。”

  “什么叫熬出头?”江念博心中忽然一悲,颤声道,“妈妈的病是一辈子的事,怎么熬出头?”

  他记得读初中时,逢寒暑假会到县城同父亲住在一起,彼时,父亲总是一边给他煮面,一边叮嘱他“考上高中就熬出头了”。

  话毕,还会给煮好的面里,卧一个荷包蛋。

  父亲的嘴就像一个可以自动进行版本升级的程序——至他上了重点高中理科实验班,这话就变成了“考上大学就熬出头了”。

  而现在的程序指令,是【if[“江念博博士毕业”]; then echo[“江念博熬出头了”]】。

  可怎么熬?怎么出头?什么叫熬出头?

  江念博涨红了脸,极力克制语调:“早知道妈妈这样,我当初,当初还不如不读这个博士,直接出去工作赚钱,或者我现在就退学去赚钱……”

  父亲在电话那头赫然打断他:“江念博,你胡说八道什么?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年,说不读就不读了?”

  江念博再也听不下去了,按下了挂断键。

  挂掉电话,他内心五味杂陈,瞳仁里的光全散了。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五官随之难受地皱在一起。

  这个国度的亲情讲究“养儿防老”,讲究付出和回报,因而显得很功利,有时就像一本扯不清的烂账。

  账本里,父母和子女的“计提金额”始终无法轧平——他们总是会高估自己的付出,同时低估对方给予的回报。

  见状,乐甘投来担忧的眼神:“你妈妈是生病了吗?严重吗?”

  江念博搓了搓脸,“嗯”了一声。很快他吸吸鼻子,换了副轻快的语调:“乐甘,你有爸妈吗?”

  说完就后悔了。仙男已经得道上天,父母是什么?不存在的。

  乐甘果然迷惑摇头。

  此时,江念博不禁羡慕起乐甘的六亲缘薄起来。他再未说话,打开手机,正准备查一查附近有没有银行ATM机时,又听见身旁敞亮的一声招呼:“小江博士!”

  “大中午头,啷个(怎么)有时间来这里撒?”胖姐扯着嗓门大喊。

  江念博抬头,才发现自己和乐甘不知不觉走到了【胖姐面馆】前。

  面馆门口一片狼藉,铁皮卷闸门只开了一半,不断有搬家工人从店内进出,将桌椅杂物运到斜对面的厢式货车上。

  “胖姐,你的面馆……你不干了?”江念博错愕地道。

  胖姐正给搬家工人递矿泉水,闻言直起腰:“不干啦!前几天把店里的东西盘了盘清出去了,今天正式把店子关掉。”

  江念博:“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科研不顺,因为意外被留校察看,母亲生病筹不到钱。

  为什么啊?

  胖姐对几位工人道谢,之后抹了把汗,以手做扇在脸旁扇风:“家里和店里两头跑,我遭不住。正好面馆的租期到了,我就先休息一段时间,回家陪陪我老娘。”

  她看了江念博和乐甘一眼,声音平淡却极小:“我老娘快不行了,肝癌末期,医生说,差不多就这一两个月。”

  “肝癌是什么?”这个知识点显然超纲了,乐甘拽了拽江念博的T恤下摆。

  江念博用眼神制止乐甘发问,被胖姐一说,又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心中不是滋味,向胖姐道:“还准备继续开面馆吗?胖姐,你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老顾客,你这一走,我以后上哪儿吃热干面去?”

  “再说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做热干面是赚得不少,就是太累。我在光湾街干了九年,九年间每一天都是凌晨三点起床和面,整整十年,凌晨三点。”胖姐伸出三个手指,自失地一哂。

  江念博在江科大也待了九年,九年间不是没有过肝论文熬大夜的经验,然而听闻胖姐此言,他还是敬佩地瞪大了双眼。

  这世上,比科研辛苦的事,其实还有很多。

  胖姐将那块写着【胖姐面馆 供应早歺】的小黑板归置到一边,又去拾掇面条机、电动煮面桶、漏勺案板、调料盒和纸碗等一套工具,怅然道:“所以现在都没什么人愿意开面馆了,喏,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去开么斯(什么)奶茶店、甜品房,一杯奶茶十块钱,成本只有两三块,这真是比卖热干面轻松多了,赚钱也快。”

  江念博眼前浮起光湾广场步行街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奶茶店招牌,情不自禁点头。

  胖姐又长叹了声:“我这套做热干面用的家伙也清不出去了,唉!谁要是能把它们带走,我再免费送一张我轧面条的独门秘方,直接无缝开店。”

  面对江念博,虽然胖姐勉力克制,但说话依旧带着些许江城口音,“热干面”也就被她说成了“乐甘面”。

  总算听到了熟悉的词汇,乐甘忍不住问道:“姐姐,做热干面很累吗?”

  这就好像鲁班在问“刨木头很难吗”、牛顿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学不会物理”,眼见热干面小仙男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江念博被秀了一脸,但还是顺着乐甘的话问:“胖姐,没有想过另找份轻松的工作?”

  胖姐摇摇头,感叹道:“你还在读书,没进过过社会,你是不知道,打工也好,做生意也好,么斯(什么)轻松哦?其实累一点冇关系,我穷人家家,只会煮面拌面,一点错误都不敢尝试,万一转行了赔钱了那不就掉大了(完蛋了)?”

  胖姐话粗理不糙,江念博在做金属材料热塑实验时,也总是接触到“容错率”这一指标,他想了想,觉得穷人的“容错率”,的确不是很高。

  如果他有钱,科研不顺大不了退学,被学校处分也可以回家啃老,而母亲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可现在,科研不顺没法毕业;被学校处分留下一生污点,即使毕业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都是问题;至于筹不到钱给母亲动甲状腺癌手术,最坏的结局……他不愿意去想。

  物质生活只能衡量人是否“贫”,人生选择的数量和质量,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穷”。

  而金钱,是当下最有效的、能控制人生选择的变量。

  选择是很奢侈的。

  他是“穷人家家”。

  他没有选择。

  胖姐抬起眼皮发现了江念博的怔忪,以为他是没听明白,解释道:“小江博士,要我说,读书是最轻松的。读不好了学校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不仅不会把你怎么样,还会让你继续努力,读出来了,后面幸福一辈子。我几(很)羡慕你们哟!”

  胖姐没怎么读过书,对学校的了解还停留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江念博想起江科大这个无情黑洞,喉咙里憋了一口老血,却又无法与胖姐解释。

  “这家店也是被你们会读书的人接下来了。”胖姐朝一旁努努下巴,“说曹操曹操到,爹爹!”

  “仙霸!”乐甘像是看到了救星,闪着一对星星眼拼命挥手。

  不远处【二七数码】的方向缓缓走来一位长者,阳光将他的丝绸衬衫照出几道耀目银线,端得是风度翩翩,像是孤悬中天的月亮,让整条光湾街的喧嚣群星,都失了声音与颜色。

  “仙霸,好久不见!”乐甘愈发兴奋,直白地道,“关于灵术,我其实有问题……”

  “哟,这是谁家没人管的孩子,见人就叫爸爸。”长者身后突然冒出了个揶揄的男孩声音,“我舅舅从哪儿冒出来你这么个儿子?我是不是得喊你做表弟呀?”

  男孩高瘦的身影从一旁闪出,随着动作,茂密异常的乌发微微甩动,在阳光下尤为显眼;偶尔有两三根发丝调皮地飘来飘去,给男孩添了层空气刘海。

  也不知是看见外人不方便继续,抑或突然被怼,乐甘哑口无言:“你……”

  男孩一手捧着杯奶茶,另一只手抬起大拇指蹭了下鼻子,嘴角一歪,趾高气昂地看了他一眼。

  胖姐冲长者颔首打招呼,眯着眼笑:“我这个店,其实是被‘二七数码’的爹爹顶下来了,爹爹,你说你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什么来着?”

  “茶室。”长者身旁的乌发男孩抢答。

  “一枝,不得无礼。”长者乜斜男孩一眼,又向江念博、乐甘与胖姐三人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外甥。茶室也是他开的,我只是代签了合同,真正的老板其实是他。”

  也是奇怪,长者明明是好心介绍,目光也平淡温煦,但撞到男孩那里,却像两团烈火,让男孩讷讷地缩了头。

  “爹爹,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跟演电视剧似的,开的店也洋气。”胖姐继续挪动着着没人要的煮面桶,金属与地面石板碰撞出的叮当声响,打破了空气中奇异的沉默,“茶室,是喝茶看书的地方嘛?”

  长者点头:“算是,我和外甥都喜欢写字,‘二七数码’毕竟不方便,地方也好,还是有个茶室好,我们也希望能多交一些朋友。”

  硕大的煮面桶泛着银白冷光,映出了旁边黑板上模糊的【胖姐面馆】几个字,以及胖姐一张犯了难的脸。

  长者将扭曲的面庞看在眼里,接着道:“您这套工具要是卖不出去,暂时先放在这儿吧。我帮您看着;若是您联系到了买主,直接来找我取货也行。”

  “谢谢爹爹。”胖姐停了手,目露感激。

  长者道:“不必客气,反正我这间茶室,要下个月才能装修,时间充裕得很。”

  胖姐想了想,语气羡慕中裹着担心:“爹爹,你真的要开茶室?我同你说句良心话,这条街上你也看到了,都是我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大家来也都是买碗豆花,拎两袋卤菜,吃一顿小龙虾。小本生意才有的赚嘛!喏,不说老五烧烤的老五哥了,就是我这个面馆,好好干的话,刨去房租水电原料成本,一个月下来也有四五万块进账。至于茶室,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爹爹您是富贵的读书人,冇得(没有)朋友,还专门花钱交朋友。小江博士,你也是读书人,你说是不是?”她放慢了语速,话毕,还拼命冲江念博使眼色。

  胖姐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话没有说得太露骨,但江念博却听出来了——这是在隐晦地告诉长者,茶室摆明了是赔钱生意。

  胖姐自己不方便出马,想让江念博劝劝长者。

  然而江念博心思全然不在此,耳朵里萦绕着的,全是另一句话:光湾街的一家小小面馆,好好干一个月能入账四五万。

  也不怪他动心,只因他对这个数字实在太敏感。

  母亲的救命钱,这不就有着落了!

  思绪翻覆之间,江念博突然被醍醐灌顶,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也不顾面子了,劈头盖脸地问长者:“大伯,您租下这个店面,租金是……”

  长者刚欲启唇,江念博身边倒先热闹了起来。

  “哎,你往我身上蹭干嘛?”只见乐甘一边扬手护住额头,一边往江念博旁边躲,“长相斯斯文文的,干的事儿怎么那么不正经,臭流氓。”

  一枝刚吸了口奶茶,很烫,又添上乐甘的一番话,于是他一口奶茶全喷在了乐甘脸上,里头的珍珠正中乐甘颧骨。

  乐甘忙着去擦脸,眼角瞥到一枝吐着舌头哈气的模样,气急败坏:“不仅是臭流氓,还是条流浪狗。”

  一枝全然忘记了怼回去,只是瞪圆了眼睛,耸着鼻子步步紧逼,模样倒真像一条大型犬,就差扒到乐甘肩头了:“你是不是没洗头?不对,你头发上怎么也……让我闻闻,这是芝麻酱?”

  他倏地附在乐甘耳边,像是在说悄悄话:“你,不,是,人。”

  乐甘大惊失色,仿佛被戳到了七寸,半是惊恐半是愠怒,用气声回一枝:“我是不是人这不重要,但你是真的狗。”

  “一枝,回来!”长者眉眼凝重,喝道。

  一枝委屈地停住脚步,回头小声道:“主……舅舅,他和我一样,他头发也有气味!”

  胖姐没注意道一枝和乐甘那几句推拉,但在听到“芝麻酱”三个字后好奇地伸头闻了一下,也惊愕道:“真的欸!帅锅,你是刚在哪里过了早(吃早餐),吃过热干面吗?”

  乐甘:“……”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戴顶棒球帽的!

  胖姐如痴如醉地吸着鼻子,好似真的在品尝珍馐美馔:“这个酱料,蛮扎实(好厉害)!我要是还开面馆,一定要高价把调酱料的师傅挖过来,那还不赚翻了?!我再用赚到的钱扩张,开分店……”

  在胖姐“开分店”、“赚大钱”的碎碎念中,江念博胆子愈发肥了起来,对长者穷追不舍:“我刚才还没问完呢,您租下这家店,租金大概多少?”

  长者示意一枝退到身后,笑着看向江念博:“怎么?你也想租店铺?”

  江念博默然。

  想。

  但要谋定而后动。

  先好好算一笔前期投入的账。

  “手来。”长者抓住江念博的手腕,在他掌心画下一串数字。

  见江念博瞠目结舌,长者含着笑,转而对一旁拼命捂头发的乐甘道:“年轻人,你方才所说的灵术是何意?我不太懂。你怕是问错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键词提示: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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