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绪到达豫州首府锦城后,表明了自己为天子说媒下聘的来意,果然,虞策闻讯大喜过望。

  就地位而言,北宫梁只不过是一方诸侯,其嫡子北宫浔被擒,次子北宫涟并非嫡出,乃是庶子。将来若北宫浔回来,这襄国公的爵位还得是北宫浔来继承。而皇帝就不同了,在三十二路讨伐萧暥的时候,他就看出当今皇帝颇有魄力。能中兴大雍皇室也未可知,那么他就是未来的国丈了。

  虞策立即回绝了北宫梁的求亲,并请容绪下榻馆驿,还派去侍从侍女各十名,好生侍候。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锦城张灯结彩,虞策宣布取消宵禁半个月。让锦城的士人百姓宴饮狂欢。

  其实,皇室此次联姻的举措,也使得虞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原本担心萧暥并吞幽燕之后,下一个要对付的诸侯就是他,毕竟张鹞兵少,赵崇远在巴蜀,豫州却是中部膏腴之地,萧暥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但是皇帝的联姻打消了他的疑虑,看来萧暥并不打算攻打他,而是采取拉拢的手段。虞策暗度,萧暥和北宫达一战之后,士卒疲敝,实力也大损,无力南下,所以想和自己媾和。

  既如此,他又何必淌北宫梁这趟浑水呢?有安稳的日子过,谁都不想大动干戈。北宫梁自己自身难保,还想拖他下水,门都没有。

  ***

  腊月下聘,正月迎亲,春暖花开之际正好成婚。

  按照礼法,容绪便在豫州住下,等待送亲之时,随新皇后的凤驾一起回京。

  豫州气候温润,又盛产绢帛锦缎,容绪在豫州停留之际,正好参观了民间锦缎工坊的织造工艺。

  入夜,隆盛织行,在签订了五千匹锦缎的订单后,容绪正和工坊的老东家在后堂谈论染色织造工艺,两人本就想差不了几岁,相谈甚是投缘。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接着,铺门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敲响了。

  老东家赶紧差遣伙计出去看看什么事。

  伙计刚转身出去,一股不安的直觉就笼罩了容绪,他立即站起身,揖道:“若是来找我的,麻烦老哥哥说我去花月楼听曲了。”

  老东家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便答道:“好。”

  “多谢老哥哥。”容绪说罢便转身藏入了装绢帛的柜子后面。

  片刻,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冲进铺子,领头的那个伍长满脸络腮胡子,面目不善道:“容绪呢?去哪儿了?”

  老东家赶紧答道:“容绪先生适才刚走,去花月楼听曲子了。”

  “搜!”那伍长并不相信,一挥手,众士兵拿着兵器到处翻箱倒柜,胡戳乱捣,不时传来刀劈开绸缎的撕裂声。

  容绪藏身在柜子后面的黑暗里,心惊肉跳间,一道刀光骤然映在了他的脸上,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即他听到老东家的声音传来,“军爷,我这里都是绸缎,可经不起这般搜查,还请军爷通融。”

  说着,老东家悄悄地塞给那伍长沉甸甸的一锭金。

  伍长掂了掂,满意地揣进了胸前的兜里,随即一摆手:“这里没有,走!去搜花月楼!”

  等那些士兵走后,容绪方才惊魂未定地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感激道:“多谢老哥哥。”

  老东家道:“老弟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那些当兵的为何要抓你。”

  容绪也是一头雾水。

  他此番替皇帝说媒成功,这段日子,虞策一直待他奉如上宾,怎么忽然就要派兵抓他?

  但事到临头他也来不及多想,对老东家道:“此事一言难尽,等他日我必当重谢老哥哥。”

  说罢他告别了老东家,也不敢回馆驿了,直奔城门而去。

  ***

  锦城东门,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守城士卒正惊慌失措地用肩背顶住城门。

  东门外,漆黑的原野上,一条火龙正汹涌而来,人沸马嘶、杀声震天。

  火光晃动中,城门轰然倒塌,城外的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

  兵荒马乱里,容绪正要避入城墙下的角门后。忽然背后一冷,卷起一道劲风,惊回首间,只见一柄厚背钢刀撕裂了空气向他劈来。

  容绪顿时手脚冰凉,腿下一软摔倒在地。

  紧接着,噗的一声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刹时迷乱了他的双眼。

  那名守军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低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洞穿胸口的长矛,随后在他面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容绪死里逃生心惊肉跳间,就听黑暗中,一道声音道:“这莫不是中散大夫?”

  容绪一惊,抬头看去,就见瞿钢拨马而来。

  “果真是中散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瞿都尉?”容绪也是一头雾水,“我奉陛下之命,前来锦城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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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亲?”瞿钢愕然,“陛下急诏,令我率军攻打锦城,正月前务必破城,拿下虞策!”

  什么?!容绪心中猛地一震,皇帝不是要联姻吗?怎么他刚说媒成功,皇帝就突然发兵攻打虞策了?

  再一想,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从来没有联姻的意思,所谓联姻只是为了麻痹虞策,让他放松戒备,乘着虞策以为高枕无忧,等着当国丈之机,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歼灭虞策。

  难怪虞策恼羞成怒下令要追杀他!

  如果他今晚不是去拜访老东家谈生意,而是呆在馆驿,恐怕现在已经凉透了!即使虞策没有杀他,他也很可能死在城破之际的兵荒马乱里。

  难怪皇帝要让他‘保重’。

  真是君心深似海啊……他们这位皇帝从来都不按套路出牌,剑走偏锋,稍有不慎就伤亡难料。

  豫州一战后,虞策兵败被擒,豫州收复。随即魏瑄又佯装安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渑州,兵峰直指蜀中。并下诏书于赵崇,言要南巡巴州,游猎蜀中,言外之意,皇帝要御驾亲征,吓得赵崇赶紧上表归顺朝廷,并送其嫡子赵瀚前往大梁为质子。如此西南收复。

  同月,谢映之说服北宫梁降,幽燕尽归朝廷。北宫浔留在大梁作为质子。

  腊月末,魏西陵深入辽州,于风雪中北逐八百里,大败淳于泷,收服山夷部落,开疆扩土,兵锋直抵瀛洲海岸。

  自此,九州一统,四海滨服。

  ***

  正月初,萧暥班师,皇帝亲自迎至郊外,并当日于长乐宫大宴群臣为将军接风。宴后,又留萧暥于偏殿。

  “彦昭不必多礼,此处你我只叙旧情,不道君臣。”魏瑄随即屏退了左右,拉着萧暥的手到案前,“做了几道小菜,彦昭尝尝是否合口味?”

  萧暥:有小灶!

  再看朱漆案头,金灿灿的烤鱼,香气四溢的肥羊炖,这比中看不中吃的宫宴强多了嗷!

  军旅艰辛,他好久都没吃这么丰盛的菜肴了,好吃!

  席间魏瑄一边给他添菜,一边道:“可惜此番朕不能随军出征,彦昭可给朕讲讲?”

  萧暥随即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当说到他把左袭的十几路的联军遛得飞起时,魏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彦昭,太过弄险了。”

  弄险?萧暥眨眨眼,当年谁弄险起来,路子比我还野?

  可再看琉璃宫灯下,魏瑄正抬手斟酒,一举一动姿态雍雅,眉目间深沉蕴秀,已颇有帝王气了。再不是当年一身孤勇的少年了。

  想到这里,萧暥竟有些慨然。

  此次回来,他发现魏瑄个子都比他高了。现在萧暥跟他说话都要略微抬起头来。孩子长大了,已经是天子了啊,只有那衣袖间温暖幽寂的宫香,还让他想起当年少年……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年轻的君王。

  魏瑄微笑了下,道:“此番北伐,彦昭辛苦了,听说得胜之后,还卧床了半日。”

  唔——萧暥一口酒差点噎住,靠,那是大胜之后一时冲动就和魏西陵睡了……

  他心虚道:“那晚是喝多了,睡了一上午。”

  好在魏瑄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转而道:“彦昭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想要储备粮草,训练军队,将沧州城建成军镇,最多两年,就以沧州为基地,实现跨漠远征,一举歼灭赫连因。”

  皇帝微微蹙眉:“彦昭又要远征?”

  “嗯。”萧暥点头:“阿季你不想永除边患吗?”

  魏瑄徐徐道:“自兰台之变后,十年来天下纷争,诸侯割据,百姓流离失所,饱经战乱,如今,天下一统之后,朕以为应该先与民修养,鼓励耕种。短期内不宜再战。”

  “陛下仁厚,乃百姓之福。但延迟远征,恐赫连因做大。”萧暥道。

  “彦昭,来日方长,今后之国策我们可以慢慢商议。”魏瑄说着挽袖给他添汤,不紧不慢道,“我在大梁城北修建了一座甘泉宫,宫室不大,但冬暖夏凉,可以养颐,我打算后天就移驾,届时,彦昭和我一起去……”

  “阿季。”萧暥垂下眼眸,道,“我要回江州了。”

  魏瑄闻言一愣,清亮的眸光瞬息黯淡下来。

  萧暥原本想过几天,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的,没想到话到嘴边,就这样说了出来。

  想他十几岁离家,孤身北上,十年戎马,终于天下一统。

  如今九州安定,朝堂清明,京中也已经没有再让他放不下心的事情了,皇帝也长大了,又有云渊等一群贤臣辅佐。而他,也该急流勇退了。回到江州,和魏西陵一起准备最后的远征。

  只是这才见面,就又要别离……他正想如何宽慰魏瑄几句,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打住,好像哪里不对?

  就在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时,魏瑄已经释然地笑了下, “彦昭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为你送行。”

  萧暥:这孩子怎么这么豁达善解人意啊!

  他道:“正月初五,西陵回朝之后,就一起南下。”

  “那么急?”魏瑄微微一怔。

  说着他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下去,就像雨雾溟濛了山色,萧暥又觉得他要哭出来了。赶紧道:“也不是那么急。”

  “如此,彦昭可愿等到上元后再走,临行前再陪朕看一回灯节?”他期盼地看向他,一双春水寒玉般的眼中流光盈盈。

  这目光谁抵得住啊,不就是迟几天南下嘛,萧暥当即满口答应。

  魏瑄这才微笑着送萧暥出宫。

  等到萧暥走后,魏瑄独自踱回深宫,幽长的御道上光影交错,香炉里冉冉升起寂静的香雾。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那声音在黑暗中道。

  “彦昭已经离家十年了。”魏瑄道。

  “他和魏西陵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没有萧暥的日子,就只剩下深宫中这萦萦烛火、心魔执念、与血印之术的毒和他相伴,日夜煎熬,不复见天日。

  “朕扛得住。”他咬紧牙关。

  “真的吗?”那声音窃笑起来,“那你想想上一次,谢映之为他治病时……”

  “闭嘴!”

  “魏西陵、谢映之、还有云越,嘿嘿……”

  帐中朦胧的灯光里,他乌黑的鬓发映着水润的肌肤,白皙的脸上浮着薄如春色的红云,柔软的唇潋滟鲜润,如夏末一场霖雨后,梅子熟透的香味,甘甜又鲜嫩……一时间混乱的念头如海潮般涌上来,香艳入骨,又残酷至极,似一头凶兽般撕扯着他的神智。

  哐地一声,他撞在兰锜上,指节突兀的手紧紧抠住剑屏,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陛下,怎么了?”青霜听到动静急匆匆赶来。

  魏瑄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地吸气道:“青霜,诏徐放来。朕有一件事要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