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梁蔚把谢无常带回了漠北,将他葬在关外草场,却还是抹去了他在暗卫营的名录,他的牌位也没有放入漠北英武堂,十多年过去,现下除了几名曾经由谢无常亲自带出来的老人,已无人再记得他的名字。

  “是因为顾十一和那些枉死的暗卫吗?”李尘徽嗓音暗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力,“他救过你,却也想过杀你。”

  梁蔚听完这话莫名地感到熟悉,他马上就想起之前在幻境中他也是这么告诉李尘徽的。

  是啊,谢无常曾经无数次把梁蔚从生死关头拽回来,也曾经和暗卫们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小酒馆里把酒当歌,他们都是过命的兄弟,顾十一也曾无比崇拜地叫他大哥。有时候路上匆忙,梁蔚破了的小褂子都是谢无常亲手缝的。

  可是人都是有软肋的,除非在世间已经没有了任何挂念,他念着和记着他的人都已经逝去了。

  兄弟和妻儿,情义和家乡,谢无常必须选一个,但付出代价都是无比惨痛的,于是他选了,但却始终不想真正放下一头,所以他卖主求荣,也藕断丝连。

  他死了兄弟,也没了家乡,干干净净地来,又悄无生息的去,这个世间,与他唯一一个有血脉联系的谢无忧,也在有心之人的欺骗之下,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当年出事之前,他原本有机会到舅父麾下做校尉,但他拒绝了,说他带的那批人还没出头,还准备过几年回乡把自己的家人也带回漠北,但他没有等到。”梁蔚的目光悠远又肃穆,却始终没有神明的悲悯,“可以说,是我耽误了他的一生。”

  李尘徽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涌上他的心头,他觉得多年前的那件事,是一局闭合的死局,兜兜转转很多年,他们依旧在敌人的局里。

  “我说过我不信命数,但我不能否定,在我身边待久了,的确会让人变得不幸。”

  “所以,你之前一直装作不认识我,把我当成傻子哄,是因为怕我挨着你倒霉?”

  “……”

  梁蔚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一时疏忽,竟然把他和李尘徽要算的账给忘了。

  李尘徽见梁蔚不说话,便哼笑几声,继续说道:“那殿下是没有找人算过咱俩的八字,那老头可说了,我是个孤僻鬼,咱俩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克谁,凑合凑合过吧。”

  梁蔚蓦地抬眸,撞进了李尘徽流淌着羲和笑意的眼睛里,他从方才的话里扒拉出来一点别的东西,只是一点,却足矣让他坠入美梦里。

  “你之前说要对我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可还作数?”

  “作数。”

  李尘徽无意地靠近了一点梁蔚,抽走了他膝上的纸张,拿起来叠好,“现在我要你闭上眼睛休息,你愿不愿意?”

  梁蔚的唇角的弧度终于轻松了一点,他弯眼轻笑,露出了个李尘徽曾经无比熟悉的神情,见李尘徽不知不觉已经与他坐到了一起,于是娴熟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济州那边,特别是这一阵颇为低调的万门主,在得到万仲文小队全部覆灭的消息同时,修界正统玄清宫的敕令也发到了他的案头。

  于是万门主在死寂一片的书房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徒手捏碎了盘了十多年的灵玉,叫旁边的亲信有种自己的脑袋要被捏碎的错觉。

  “京中怎么说?”

  万门主身为前任修界楷模自然是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很快就开始进行另一步的谋划。

  心腹闻言愁眉苦脸,京中能怎么说,人家毕竟是血亲,杀不了,把脸一抹还能继续做家人,他停顿了片刻才斟酌道:“那边像是没接到消息,什么东西都没传出来,咱们的人还在那里等待。”

  他这话说的很有意思,把亲信的修饰词删减一下,应该是这样的:“事没办成,滚犊子,自己去收拾吧。”

  万崇林有种想要杀进京中,把崔家那群畜牲的脑袋拧下来。

  万门主深吸一口气,指着后面万仲文已经灭掉的命灯说道:“想不到仲文竟然背着我们做下此地恶事,真是枉费了我这么多年栽培,可他毕竟流着我万家的血,此番出了事,我也不能不管他的家人,快去请他们到我这里来,此后我会好生照料他们。”

  “禀门主,这恐怕不能够了。”亲信把头低低的垂下。

  “哦?”万崇林眉关一锁。

  “万师弟的道侣,在得到他的死讯后,于今晨殉夫了。”

  不对,不对。

  怎会如此巧合?他前脚刚准备拿万仲文背锅,后脚就失了拿捏的把柄,这么多年他把他爹交给他的计谋用的天衣无缝,那些背叛他的,不愿意听命于他,与他作对的,他都有办法叫他们俯首,或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间。

  济州凶阵、梁蔚、京中崔家、玄清宫这些人和事联系在一起,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叫人一时看不清前路。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有力气却没处使的感觉,这一刻,他在书房里静坐,就像是有东西在他耳后轻轻吹了口气,叫他头皮开始发麻。

  “快去!把万仲文的老婆给我找回来,她就算是真的死了,也得把她从棺材里挖出来!”

  万崇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手臂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他不怕京中卸磨杀驴,他怕的是自己从一开始就踏进了某一个人的局中。

  济州的那个阵法并不是他们发现的,而是等着他们去找,那个阵法就是一个引他们所有人入局的引线。

  万崇林被这个荒诞的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不想一条道走到黑,但有一个隐在暗处的人,或者说是不是人的东西,在逼着他往死路上走。

  ——————

  翌日,风度翩翩的宋荷师兄带着一干玄清宫弟子,不急不缓地御剑到了万山门所在的地界,但却没有立刻找上门,因为他的“好师妹”交给了他一份名录,上面写的是此前死在万山门手上同安盟弟子的性命,还附有一张万山门在济州势力划分图,详细到某村某户那种。

  梁蔚的意思很明确,他们既然不肯承认,那就逼他们承认,先从他们的根基开始动,看看最后,万门主到底是推人出来顶锅,还是自个出来偿命。

  于是宋荷公子先礼后兵,如神兵天降般带着群衣冠整肃的师弟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了一大半盘踞在偏移山林中的小股鬼修,并以玄清宫的名义颁发了万山门豢养鬼修,门下弟子在各地招摇撞骗等各大恶行的檄文。

  一时间,修界中有头有脸的门派,修士大能,统统都表示了震惊的态度,并火速撇干净自己与万山门的关系。

  反正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都已经没关系了,玄清宫是个什么水平,他们比任何人都懂,玄清宫的态度是什么,他们就得把什么当成金规玉律,尽管万山门近些年来声名鹊起,但他们到底做的是不是人事,他们比谁都心知肚明。

  至于他们之前与万门主暗通曲款的事,只要他们不承认,纵使万崇林狗急跳墙,他们也只管说他是在胡乱攀咬嘛,毕竟自家小门小户,怎配与尊贵的万门主做朋友。

  修界中的事嘛,大都是这个理,旁的人说庸俗,不过是他自个没吃到葡萄,一但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他抱大腿抱的比谁都快。

  夜深人静的时候,宋荷在玄清宫据点的床榻之上打坐,他于修行之事上比梁蔚更为勤勉,这半年来他的修为已经快到臻境,现下便是到了瓶颈,一刻也耽搁不得,若不是师妹亲自叫他,加之有如此重大的情报,他也不可能会来此。

  毕竟他可是宋仙尊第一个收的徒弟,在师父身边的时间比梁蔚还要长,师父对他寄予厚望,曾经有一段时间,还想把梁蔚交给他来照顾,只是被师妹无情的拒绝了,他深信终有一日他会继承师父的衣钵,以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清渠。”

  宋荷在入定中听闻有人叫他的字,他神思聚拢,这才察觉到是他师父,也就是国师宋翎在叫他。

  “小蔚的伤势如何了?”宋翎的声音很遥远,但听着却让人心头很暖,是那种老人家特有的慈爱。

  “回师父,师妹的内伤很是严重,但我探了她的脉,发现他的伤已在自行好转,只是恢复的很慢。”

  “如此就好,清渠,你辛苦了。”

  宋荷闻言神色更加真挚,他的师父身居高位,却为人很是随和,把他和梁蔚等门下弟子照顾的很好,待他们如兄如父。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请容我详禀。”

  宋翎无声地同意了,于是宋荷将此次万山门的事一一告知了宋翎,只听师父他老人家沉吟片刻,像是叹了口气。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万道友此前峥嵘半生,没想到他的后嗣却不能继承他的遗志。”

  “清渠,为师已经把桐州四方阵补的差不多了,不日将会回京一趟,此后玄清宫的事还要继续交给你了。”

  “徒儿谨记在心,请师父放心。”

  “……”

  “师父?”

  宋荷突然感知不到他师父了,他与师父之间的通灵突然之间中断了,难不成,是四方阵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