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李尘徽赶走了那几只绿着眼睛的野狗,与他一起的济州老道士蹲下身查看小梁蔚的伤势,随后他皱着一张苦瓜脸,咂巴着嘴,眼底流露出可惜的神情。

  李尘徽看着少年时的自己焦急的满地乱窜,求着央着老道士救下梁蔚,在简单给小梁蔚处理完伤口后,少年李尘徽艰难地从地上背起昏迷不醒的小梁蔚,跟着老道士沿着条避世的羊肠小道走出了那座荒山。

  可能是在这个幻境中还有梁蔚,所以李尘徽站在那里,可以顺着梁蔚视角看见小梁蔚的伏在他背上的样子。

  小孩子苍白削瘦的下巴埋在李尘徽肩头,小小的脑袋,随着少年李尘徽走动的幅度轻轻地晃动,像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猫,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自己被人救了下来,垂着脑袋的小梁蔚想睁开眼睛,但只能费力地睁开条缝。

  熹微的晨光里,少年人单薄的肩背在他的视线里隐约地透出个影,他弧度流畅的侧脸隐在金光中,看不清面貌,像是个画中的仙,带着叫人想要倚靠的温暖。

  梁蔚当时已经存了死志,骤然被人救下,他其实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的,打量着李尘徽的眼神带着深深的警惕。

  但还是抵不过自己的伤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脑袋从少年李尘徽肩头滑落,被他察觉到,于是抖了抖肩,把他的身子扶正,才继续往前走。

  秋日晨起的山间满是沉肃的暮气,但却因为有了几串独属于少年人的聒噪,而突然有了那么一丝生机,像是北风卷过的树梢上雀鸟的清鸣依旧婉转悠扬,吟唱出了另一个春天。

  “你那时说你忘了自己叫什么,是骗我的。”李尘徽回过头,终于看清了梁蔚的脸,他眼尾的弧度依旧熟悉,只是多了几分独属于男人的锋利。

  其实截然不同的是他周身的气场,女装的公主殿下平时里披着一身温婉的皮,只有在面对李尘徽的时候才会露出真实的沉静与内敛。

  而现下,梁蔚白衣加身,昳丽的眉眼衬得这片雪白也流光溢彩起来,他肃肃立在李尘徽面前,身量挺拔如松,成年男人身上的威压无形仿若有形地透露出来,整个人就像是浓墨重彩的书法,精致又风骨遒劲,再无一点姑娘家的柔和。

  “对不起,”梁蔚垂着眸子,却不愿把目光从李尘徽脸上移走,好看的眼睛闪烁地像星子,“我当时不能说。”

  李尘徽轻轻的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现在看来,你应该也不用说了。”

  梁蔚眼神一凝,修长的手指猛地攥紧,“我不能说,我......”

  “先出去再说吧,”李尘徽第一次没等他把话说完,“这里是幻境?还是别的什么?”

  可他一抬头便后悔了,因为梁蔚盯着他的眼神微微颤动,里面浮起片潋滟的水光,眼角还微微泛着红,可怜的像是被李尘徽始乱终弃一样。

  李尘徽:“......”到底谁才是被骗身骗心的那一个!

  “这是魇阵,”少顷,梁蔚终于幽怨地移开了眼神,低声说道,“我方才找到了阵眼,却并未发现煞气聚集的痕迹,说明这些阵中的怨灵并不是诱因,而是结果。”

  李尘徽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古籍上见过这类术法,魇阵取自梦魇之意,人如阵中,自己此生最要紧的经历便会被阵法重现,祸乱人的心神,从而让其失去心智,直到被困死在阵中,从而生出怨灵继续伤其他人的性命。

  这是先朝时期就失传的禁术,相传前朝太祖因战祸被逼入山间,偶遇一遁世仙人,与之交好,仙人感念他的知遇之恩,授其仙法,其中就有这一条。

  那开国之君习得此术后,便带领着自己的手下,用此法在战场上大败敌军,最终赢得了天下。

  此法虽秘而不宣,但当时跟着皇帝的亲信对此起了贪念,重金寻到一个善于阵术的修士,偷偷推出了魇阵的法门,此后这术法便泄露了出去,但由于此阵只能在特定的地方设下并运行,所以当年有很多不懂门道的修士四处尝试,但成功者寥寥无几。

  民间的修士大能觉得这法子太过阴毒,便联合朝廷禁了这个法术,在后来这术法就销声匿迹了,李尘徽读到的古籍上只是略微提过,并未说改如何解阵。

  “殿下,你在玄清宫里的时候可有看过关于此阵的书籍吗?”李尘徽问道。

  梁蔚见李尘徽又叫回了“殿下”,一颗心像是被攥紧了一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师父曾说过,阵术起源于上古巫族,后来巫族在大混战中销声匿迹,上百年后灵族才作为他们仅剩的血脉开始繁衍生息,灵族覆灭后他们族中收录的经卷大都焚毁,中原修士将其在灵族领地学到的阵术一一收录,供后人参详,我在藏经阁中见到过魇阵的记载,只是跟你一样并不知道解阵之法。”

  梁蔚见李尘徽转过目光去看少年时的两个人,一躺一立无声地对峙,旁观的公子嘴角噙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笑意,自己做了亏心事的他话音一顿,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李尘徽一点。

  “但其实阵法的法门都差不多,”连着两人的连心锁的距离悄无声息地缩短了一些,梁蔚终于够到了李尘徽的袖子。“只是各有一点不同罢了。”

  李尘徽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的袖角,“你知道如何解阵了吗?”

  “知道,”梁蔚见李尘徽没有拒绝,顺势拉住了李尘徽的手,“待会儿和你说。”

  李尘徽身子一顿,梁蔚比他稍高了一点,靠在他身边时让他有点不自在,原本冷淡的梅香此刻浓郁的有些醉人,叫李尘徽的心晃了又晃。

  “殿下,”李尘徽叹了口气,梁蔚使在他手上的力气不轻不重,但他却不想挣开,“魇阵又变了,咱们要当心了。”

  眼前的小院如舒展的画卷,慢慢变成了济州城里的李宅,洒金的银杏叶被秋风纷扬了半边天。

  一年之计虽在于晨,梁蔚记起来由于某人春日犯懒又刚被李平逮回来打了一顿,所以把自己的课业挪到了秋日里。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秋日的风景也甚是迷人,少年李尘徽不愿听那私塾的老头叨叨他早已厌倦的四书五经,逃课这一手他玩的很是利索。

  只是苦了被李平拉来凑数的梁蔚,不仅要陪着李尘徽听那车轱辘经,还得帮着他打掩护,由于梁蔚看着乖巧懂事,又极会挑时机,所以李尘徽如有神助,逃的愈发得心应手。

  眼前的画面随着李尘徽的思绪定在了简朴的书斋里。

  少年梁蔚端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由于个子太矮而双脚悬空,不过他面色认真又态度恭敬,看着倒也挺像那么一回事,比旁边坐着的李尘徽好了不知凡几。

  李平虽身为地方州府,但却颇为平易近人,在养儿子的方面上一向讲究放养,他自己也苦出身,自然也不会觉得让李尘徽和平头百姓一道读书有什么不好。

  况且李尘徽又常在市井里溜达,与邻里的小孩关系也处的不错,他深知自家孩子是个什么德行,他不愿意做的事李平也不会去逼他。天下又并非只有入仕这一条路,李平在这件事上一向是由着他

  少年李尘徽偷偷捡了一卷书放到梁蔚面前,示意他把自己前日被先生罚的抄书给写了,梁蔚虽然年纪小,但是模仿起李尘徽的字来却能掌握起九成的精髓,他帮忙写的罚抄,从来没有被先生发现过。

  “先生说事不过三,你这已经是第四回 了,我不能再帮你了。”先生在上面用绕舌奇怪的声音抑扬顿挫地颂着先朝圣人的诗文,梁蔚边听边在纸上写下行和李尘徽的字迹差不多的字。

  “道口巷子的二牛叫咱们下学后一道去后山拾白果,”李尘徽趁先生不注意趴在梁蔚耳边道,“你不是说想吃烤白果嘛,早点抄完咱们好出去不是。”

  小梁蔚瞥了他一眼,“那你还记得为什么昨日为什么要被罚抄吗?”

  “你就说抄不抄吧,”李尘徽从口袋摸出块蜜饯偷偷塞到梁蔚嘴里,叫那小孩一下子哽住了,腮帮子鼓起一小块来,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半圈,看着可爱极了。

  李尘徽一时手痒,摸了摸小梁蔚的脑袋,一下子走了神,被刚好读完诗文的先生发现,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一时答不上来,梁蔚被先生盯着不好出声,他隔壁的小胖估计也在走神,压着嗓子给他提了个错误的开头,李尘徽刚起了个头,先生就取来板子往李尘徽这边走,李尘徽无奈地瞥了眼那张着嘴巴的小胖,硬着头皮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圣人治国理政之道,重于教化,以安民心,以成化天下。”

  “你既然提到这一句,那你来说说,你对此见解作何?”

  李尘徽瞥见小梁蔚垂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知道是在为自己写答案,但这那会儿他脑子一热,没等梁蔚写完就开了口。

  “学生以为,圣人之见确实是功在千秋,”李尘徽垂首道,“但学生对此确实不同的见解。”

  胡子花白老先生眯起的眼睛慢慢睁大,但还是摇晃着脑袋地说着,“你且说来听听。”

  “为君者以己之谋教化百姓,御下之臣以辅佐大道,可终归不过是凡人,并非神明,亦有参差。如遇明主,那百姓自当安居乐业,可若为君者并不能教化天下,庙堂肱骨之臣也无法佐其道,那我们是否可以去谋自己的道......”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先生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被李尘徽气的翘上了天,扶着自己的胸口半天喘不过气,当即就把李尘徽和梁蔚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