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盈在梁蔚的冷漠中落荒而逃,李尘徽觉得她看梁蔚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可以要她命的怪物。

  当然,她本来也来不及和小梁蔚说几句话,因为宫人来叫她的时候,李尘徽听见他们说,病倒在塌上的皇上惊闻皇后身死的噩耗,惊怒交加之下,病情又加重了,那边来人叫贵妃过去侍疾。

  梁蔚把之前在地上捡的纸摊开,看了很多遍,李尘徽凑到她身边看,发现那上面列数了崔家趁皇帝病重,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种种罪证,那护卫死前大概是想用死来把这消息传出去。

  李尘徽推算了一下日子,当时项皇后薨逝后,先帝的病也就愈发加重,崔家把持朝政也更加顺手了起来,甚至一度把先帝手上的权力架空,若不是当年镇北候府屹立不倒,替先帝看着四方驻军,又牵制着崔家,怕是这梁夏江山也早就换了名头。

  先帝终究是没有长寿的命数,天灾人祸都悄无声息地发生在他的身上,在项皇后薨逝的第二个冬天,他死在了乾清宫中。

  次年,年仅十六岁的梁珹继位,改国号为嘉启。

  李尘徽守在小梁蔚身边,看着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摩挲着那些腰牌,空荡荡的瞳孔里一片死寂,满心的苦涩压的他喘不过气,他突然又些漫无边际地想:“梁蔚当年处境尴尬多半是她那不靠谱的爹造成的。”

  若不是他前半生只顾着制衡权术,把整个朝堂弄的乌烟瘴气,后半生承了自己之前做的孽,一命呜呼,也不至于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子给他们兄妹。

  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李尘徽蓦然回头,看见几个宦官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宦官看着眼熟,李尘徽瞅了一会儿,发现正是此前死在宫里的重喜。

  李尘徽试图阻拦他们的带走梁蔚,他的心在看到他们手上拿着的绳索后刹那间就跌到了谷底,原来崔雪盈当年就要杀了梁蔚,杀了她的亲生骨肉。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面前的场景都是幻境,事情都是已经发生的,梁蔚现在活生生地在自己身边,那些痛苦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以及无知无觉变得通红的眼眶。

  太残忍了,太无力了,李尘徽不想在看下去了,但他背主的眼睛就是不肯闭上,这个幻境就是在诛心,诛他的,也是在诛梁蔚的。

  梁蔚不愧是有修行天赋的,那些人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死她,“咔嚓”,李尘徽看见梁蔚徒手掰断了来拽他的内宦的手指,却换来他惨叫着的狠狠一脚。

  “唔......”梁蔚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她的嘴角渗出了血,脸上却没有太大的痛苦,因为她顺手用树枝划伤了另一个内宦的脸,李尘徽甚至瞧见她轻轻扯了扯嘴角,他第一次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脸上看到了超脱生死的嘲讽。

  “快点吧,来个人吧,再快一点吧,不是可以救她吗?为什么要要这么慢呢?”

  李尘徽揪着一颗皱巴巴的心,想要这时间过的快一点,让梁蔚跳过这一段,可他不是神,他拯救不了过去的梁蔚,更无法让别人来救她。

  他看见小梁蔚又一次站起身,手上攥着根分叉的树枝,沾染污渍的小脸上,眼神冰冷又倔强。

  ......

  李尘徽看着宋翎赶了过来,把还剩下一口气的梁蔚带走把她交给了守在宫门外的项璋,他周身的画面开始轮转,转眼便到了漠北的胡杨林。

  “小蔚,你在玄清宫修行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回家,我叫你表哥带你好好玩几天。”

  项璋把长了几岁的梁蔚高高举起,日光撒在金灿灿的叶子上,亮眼的光晕从枝牙间漏下来映在梁蔚单薄的肩膀,叫她终于带上了点尘世的温度。

  “谢谢舅父。”被他举高高又安稳放下的梁蔚轻轻弯起嘴角,接过项璋递给她的大铁弓,成功被其压的打了个趔趄。

  李尘徽看见那大铁弓比梁蔚还高了半寸,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弓上挂了个萝卜头,有种说不出滑稽,叫李尘徽生疼的心终于好受了一点。

  他终于看见了梁蔚在漠北的童年往事,看着她在漠北草原上从秋日待到了初春。

  项璋带着她骑马射箭,项老侯爷闲余时抱她放风筝,项家婶婶给梁蔚缝补衣裳,又教她打络子绣荷包,却总叫捣蛋的项彻弄的做不成东西。

  还会顺便拉着她去胡杨林里收蝉蜕,偷偷去集上卖了换一些果酒,分给梁蔚一小口,然后全数到了他自个的肚子里......

  “小蔚,你要把这里当家呀。”项老侯爷温和地摸着梁蔚的头。

  “梁蔚,以后我罩着你。”项彻醉眼惺忪,但神色真挚,颇有副好哥哥的样子。

  “小蔚,这是新打的弓,以后你每年过生日,舅父都会给你准备一张,这是咱们漠北人的习惯。”项璋把新弓调好了弦,将正常大小的玄铁弓交到梁蔚手上。

  项家所有人都对梁蔚很好,李尘徽看着看着嘴角就不住的上翘,漠北的时光真的太美好了,那大概是梁蔚为数不多的清净时光,而镇北候府,应该能算的上是梁蔚心灵的归属。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春日里的重要的日子很多,已是太后的崔雪盈开始不断催梁蔚回京。

  尽管梁蔚已经跟她撕破了脸,但太后明面上还是她的长辈又是皇帝的母亲,身份尊贵,她的寿宴梁蔚必须回去。

  李尘徽这次来到了山间,他看着梁蔚被刺客逼入了深山里,直觉那个地方他曾经去过。

  他听到了梁蔚身边小暗卫的名字,和顾锦年一个姓,叫顾十一,说起话来还挺粘糊,不过怪讨人喜欢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把熟悉的木牌塞到梁蔚手中,上面的“顾”字李尘徽摩挲了许多遍,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

  那是顾锦年交给他的牌子。

  李尘徽像是被雷劈中一般,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他呆愣地听着顾十一对梁蔚说着美好的期盼,又看着梁蔚在夜半醒来披起了顾十一的衣裳,就是那件现在还在他柜子放着的那件破旧的黑衣,然后,在简易地装扮后,出落成了熟悉的少年。

  少年人隐在石头后,看着那群丧心病狂的鬼修折磨顾十一,李尘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觉得眼前全是殷红,心仿佛破了一个洞,刺骨的冷风直往里面灌。

  “别看了,”有温凉的手蒙上了李尘徽的眼睛,他听见梁蔚声音在耳边响起,“求你别看了。”

  “为什么?”李尘徽干涩地开了口,眼睛酸痛无比。

  “看见太多血,你会难受的。”梁蔚把头埋在了李尘徽颈肩,身上带着披星而来的潮气,想来是在幻境里找了很久,才找到李尘徽。

  李尘徽眨了下眼睛,压下眼底的痛色,抬手附在梁蔚捂着他眼睛的手上,触碰到了真实的温度,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顾锦年,”李尘徽清楚地念出了这三个字,他能感受到梁蔚贴着他的身子一顿,“你能把手放下吗?”

  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李尘徽在某一瞬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但却能感受到梁蔚颤抖的吐息,良久,梁蔚终于把手放下,李尘徽听见他轻声问:“你还要我吗?”

  “抱歉,”李尘徽不敢转头,因为他听见梁蔚的声音快要碎在了风里,“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我...”

  李尘徽话被眼前的场景打断了,因为他看见梁蔚身份暴露,被鬼修驱赶到了某一个不知名的山间。

  “这小娃娃生的好看,”鬼修狞笑着上前,看向梁蔚的眼神满是恶意,“我要剥了她的皮,留着做灯。”

  小梁蔚手上抓着把顾十一留给他的匕首,上面灵光微弱,但留有血迹,应该是伤到鬼修留下的。

  “放屁,”另一个鬼修给了他一脚,“主人说要让人能看出来是谁,你把人弄的面目全非,还怎么认。”

  于是他们商量好了,只留下梁蔚的脑袋就好。

  仿佛是在商议着,过年时怎么分宰一只羔羊。

  小梁蔚目光轻颤,他看见了那另一个鬼修手上的东西,一张带血的人皮,是顾十一。

  鬼修们没把一个刚入门的小娃娃放在眼里,他们手了刀,脸上的笑意是势在必得的得意,就在这个时候,被他们吓傻了的小梁蔚突然出了手,骇人的白光在他掌心凝聚。

  “不要!”李尘徽目光一凝,那分明是自爆灵体,与人同归于尽的法子,他猛地往前扑去,却被身后的梁蔚拽住,一点点拉了回去。

  “都过去了,我没事。”

  梁蔚冷静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用的是自己的本音,李尘徽被他低沉的声音弄的耳朵发麻,他在这个关头悲哀地发现,原来长大后的顾锦年会比他高一点。

  李尘徽见地上的鬼修卧倒了一地,他成功被小梁蔚唬住了,于是小梁蔚趁乱将匕首刺入了那拿着顾十一的鬼修胸膛,一击毙命,血珠溅到了他的脸上,但他的眼中是极端的沉静。

  小梁蔚最后还是逃脱了,不过被鬼修的灵器伤的很重,那些鬼修见他消失在了人迹罕至的荒山中,见自家领头的身死魂灭,又的确是被梁蔚那同归于尽的打法弄怕了。

  于是他们不敢在贸然进去,只是守住了荒山的各个出口,试图把小梁蔚耗死在山里。

  但若没有意外发生,梁蔚现在又怎能站在李尘徽身后呢?

  在小梁蔚与闻着血味窜过来的野狗殊死搏斗之时,李尘徽看见了背着药篓的自己,以及他身边的老道士。

  “来了,”站在他身后的梁蔚闭了闭眼,像是等到了自己死期的囚犯,“你不会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