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府门庭若市,前来送贺礼的人差点踏破了李家的门槛,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如流水般进了李府。

  李侍郎告假在家筹备儿子的婚事,他看着刘伯命人一箱一箱往家里抬的贺礼,顿时一个头做两个大,觉得那不要脸的小混蛋害他不浅。

  昨日,李尘徽同他商量让他收了崔家的礼,消息一出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京中官员起哄架秧子的来李府恭贺,活像要把李家捧杀。

  李尘徽昨日就住去了灵枢院,把烂摊子留给了他爹,李平只好强装镇定出来周旋。

  几日后,李府终于清净了起来,没人再上门拜会,躲了几日的李尘徽终于回了家。

  他在他老爹的怒视之下,把府上的下人聚集了起来,继而宣布了一项令人震惊的事。

  “刘伯,这几日各府送来的贺礼是否都整理在册了?”

  “回少爷,都弄好了,您有何吩咐?”

  “好,那就麻烦诸位和我带着贺礼,去一趟端阳公主府吧。”

  李平:“......”

  李平在原地站成了一尊不动如山的石雕,他觉得自己不如以死谢罪算了。

  他这儿子是要把半个朝堂都得罪个遍吧。

  但他却没有阻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为了自保,只能走这一条路。

  李尘徽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公主府,沿途行人都驻足观看,以为是京中哪家贵胄之子今日行纳征之礼,但却发现这一行人的终点竟是端阳公主府。

  “礼部侍郎李平之子李尘徽参见公主殿下。”李尘徽站在端阳府的大门口,态度恭敬的行了个大礼。

  门口的守卫见这阵仗,便赶来答话:“公主殿下不在京中,李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圣上既为我与公主赐了婚,殿下又不在京中,臣自然就得帮公主分忧,这几日特将朝臣托李府送给公主殿下的贺礼整理妥当,今日悉数奉上,望公主不弃。”

  他这话说的无从反驳,守门的侍卫虽不是傻子,却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得请了府中的管家来。

  梁蔚常年不在京中,府里的人基本上都没见过公主,日子久了便生了惫懒之心,府上的王管家是崔家十一子的远亲,自视甚高,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

  他闻讯赶来,见准驸马竟送了这样多的财物,便立刻笑脸相迎。

  “小李大人,您真是太知礼了,我这就叫人帮您把东西抬进去,您里面请。”

  “多谢管家体恤,但公主殿下既不在府中,我若贸然上门恐失了礼数,立于此间就好。”

  李尘徽面上滴水不漏,仿佛将克己复礼融到了骨子里。

  他不想让自家得罪皇上,便只能打崔党的脸,但若是能让崔党被打脸还口不能言,又能得皇上的庇护,如此便有了一条活路。

  不多时李家把贺礼送去公主府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消息传到乾清殿的时候,明景帝正由着宫人伺候他喝药,他自幼体弱,崔太后当年费了很大的心力也没能给他调理好,而今不到而立之年,身子已愈发不好,春冬之日经常缠绵病榻。

  他今年已病了许多时日,身体消瘦地见了骨,额头上的纹路有些深刻,苍白狭长的脸颊更显文弱俊秀,整个人散发着沉沉的暮气,但一双眼里帝王不威自怒的威仪仍存。

  皇帝皱着眉将药碗里的药一饮而尽,拿帕子拭了拭嘴,淡淡道:“李家敬重公主之心朕已知晓,此心当赏,着司礼监备黄金百两赐于李府,以示嘉奖。”

  宫人领命出去传旨,这时一个身着紫色服制的矮胖宦官从外间轻声走进。

  “皇上,太后那边派人来问,公主的婚仪是否还按旧制办?”

  高升跪下行礼,他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他是梁珹的心腹,自然明白皇上如今是防着太后的,但这公主出嫁之事必然是要太后经手的,皇上想防也防不住。

  “小蔚平日里总不在京,如今终能享齐家之乐,朕自然要好生为她操办婚事,着礼部按皇后册封之礼为公主准备婚仪。”

  “奴婢遵旨”高升说完却没走,他眨着一双小眼睛,对着梁珹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你说吧。”梁珹见不得他这样子,便主动开了口。

  “回皇上,崔相求见,在外面候着呢。”高升只得说了实话。

  “朕这会精神不好,请崔相改日再来吧。”梁珹明白那老狐狸现在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便直接一口回绝。

  “奴婢明白。”高升心知肚明,得了令便直接出去了。

  寝宫里只余了梁珹与一位暗色衣衫的宫人,他小心地将梁珹扶到了御案边坐下,在梁珹膝上轻轻盖了张毯子。

  “崔相此番落了个暗亏,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但李平既顺了朕的意,朕也不能不管,让人多看着朝中的事,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朕。”

  “属下遵命,公主今晨传了消息,说是已到了京郊,这几日便能抵京。”

  这宫人是皇帝的暗卫首领程垣,平日里负责替梁珹传递消息打探情报,寡言少语的隐于宫人中,经常被人忽略。

  “好,小蔚这些年来在外辛苦,如今回了京,朕也就放心了......咳咳......咳”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便咳嗽得说不出话来。

  程垣急忙替他端了盏茶水,想要给他顺气,却被他拒绝。

  他抿了口茶,又轻声问道:“镇北候府这几日可有消息?”

  “回皇上,镇北候世子项彻前日已启程,不日将赶往京城参加公主的婚仪,漠北如今由侯爷坐阵。”

  “镇北候这些年军功卓著,有当年老侯爷的风范,只是阿彻还年轻,火候还不够,该多磨练些,待他进了京,朕得好好说说他。”

  梁珹唇角带了些笑意,只是这笑意稍纵即逝。

  而后他转而说道:“听闻那李尘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怕是半点也比不上阿彻,若不是小蔚不愿意与阿彻成婚,母后又逼的太紧,朕怎能把李尘徽许给她?真是可惜了。”

  “公主殿下与镇北候府本就亲密,侯爷为着先皇后的情分,无论是否与公主结亲,都会把公主当成自家人,皇上不必遗憾。”

  “这道理朕明白,只是委屈了小蔚,希望那李尘徽安守本分,做公主的良配。”

  他对梁蔚关心是真的关心,但利用也是真的利用。

  高升告诉候在殿外的崔先瑜,皇上这会在休息,让他先回去,崔先瑜自然不会抗旨,他对着乾清殿的方向施了一礼,眼中的精光利如锋刃,他明白皇上是铁了心要用项家来制衡自己。

  皇上的赏赐到了李府,暗示也到了朝臣的心里,简单来说就是,“李家如今是朕要保,诸卿想送礼就送去公主府上,若再拿着崔家的鸡毛当今箭,假意拉拢李家,就等着朕秋后算账吧。”

  皇上给足了崔家的面子,但这里子怕是一点也没留下。

  梁珹身上流着的是梁家的血,坐拥的是大夏的江山,他崔家毕竟只是个外戚,哪怕权倾朝野,也是个臣子,只要有不臣之心,都会被后世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

  更何况崔家的势力只在京中一带,只要镇北候府不倒,三方驻军就不可能让崔家明目张胆地弑君夺位。

  崔先瑜忌惮项章,对镇北候府在京中的势力极尽打击,但他自己明白他不可能撼动项家在大夏的地位。

  镇北候府是项家两代人用军功一点一点打下来的,他们将北狄人封锁于玉门关外,给大夏带来了数十年的安稳,在民间百姓奉他们为战神。

  回京途中的梁蔚此刻也得到了消息,公主殿下慵懒地靠在马车的软垫之上,但脊背却依旧挺直,那是在玄清宫中宋翎教出来。

  “他是在嘲讽我没钱吗?”她面无表情的开了口,将自京中传来的信纸碾的粉碎。

  车上的辛阳被这动静弄的不敢答话,当然他本来就不知该如何答话。

  “想不到我这夫君竟这般疼我,等成了婚,我得好生谢谢他。”公主殿下见没人答话竟也不恼,她话锋一转对着未曾谋面的驸马爷语气温婉。

  “殿下,此事一出崔家算是彻底与您撕破了脸,李公子这是把您扯到明面上了。”马车外的炳刃好心提醒道。

  “我这几年里与镇北候暗通曲款,私下里动作不断,连我那皇兄都在提防着我,你以为太后和崔家就不知道吗?我跟崔家本就是死敌,何来撕破脸一说。”

  梁蔚有时候真的不太明白自己当初为何留了这么一个听不懂话的货色当近卫。

  “李尘徽这哪里是把我拉下水,他是身在暗流中找了皇室这块浮木罢了。他又不像你一样傻,自然不肯给崔先瑜当替死鬼。”

  被顺嘴贬低的炳刃心中暗想:“原来您对驸马的要求只是比属下聪明一点呀。”

  他立刻谦逊道:“属下明白了,多谢殿下提醒。”

  梁蔚一朝成婚,此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在江湖上奔走,她会成为皇上捏在手上牵制镇北候的棋子。

  炳刃明白,梁蔚这次回京注定不会放过崔家,皇上对她的利用会束缚她的手脚,但也能让端阳府立于不败之地。

  马车在开阔的官道上飞驰而过,几位近侍策马跟于车后,落日的余晖撒在马车上,车身上篆刻的暗符铭文在霞光下半明半昧,不多时便如流光乍现般消失在了远方。

  李尘徽做下决定时就一直绷着弦,直到皇上的赏赐到了自家,他才把惴惴不安的心放下了一半。

  此刻才有心力来想那位被赐婚的公主殿下,想自己从此困于皇家的后半生。

  李尘徽平日里对谁都挺好,但他的好不挑人,只要对他没有恶意的,他都能报之以桃。他人缘不错,在官场一年多,在同僚中,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天生一个自来熟。

  他活了近二十年,可能是活的太随便了,竟连个青梅竹马都没有。可如今他还没能有情窦初开的对象,属于自己的情爱就无疾而终了。

  端阳公主是金尊玉贵,柔嘉淑仪的皇女,是闺阁中女子的典范,可她真的甘心与一个从未相识的人共度一生吗?而且这个人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还可能会拖累她。

  李尘徽这般想着,心中不禁对梁蔚起了几分歉意,生出了几分如秋水般的怜惜,他告诉自己若是不能与公主两情相悦。相敬如宾的过下去也不错,自己很好养活的,虽然以后不能任要职,仕途恐怕止于灵枢院,但那点俸禄也够他挥霍了。

  他就在那里看一辈子书,老了以后能像谢长史那样每日做几件事打发光阴其实也不错,只要公主殿下不嫌他窝囊就行。

  他做着平安顺遂的白日梦,甚至还带了些遁世的妄想,殊不知自己已在无意中得罪了梁蔚,说不定在婚礼当日就能一命呜呼,含恨九泉。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公主殿下抵京待嫁,李家父子也完成了宫中的礼制,期间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差池,可谓是心力交瘁。

  因为李尘徽是入赘公主府,所以皇上只让李家意思了一下,没有让李平砸锅卖铁给儿子凑聘礼,还给了李平千金的赏赐以做弥补,让李平有一种卖儿子的错觉。

  到了成亲前几日,李平终而能空出时间来跟自家儿子谈心。

  “公主殿下是修行之人,性子定然是比常人冷淡,你莫要惹恼了殿下。”

  “我知道爹,日后我不在家你要注意身体,天凉记得添衣,公务再忙也要吃饭。我已嘱托了小禾让他好生照顾你。”

  李家没有女主人,这些问候只能李尘徽来说。

  “哼,你小子自从进了灵枢院回家的日子就没多少,你不在我照样活的好好的,如今到是啰嗦起来了。”

  李平此刻有种嫁女儿的心酸,但还是按耐了下去,他口是心非的骂了李尘徽几句。

  “爹,我平日里会常回来看您的,我又不是真的嫁去了人家府里,还得去灵枢院当值呢。”

  他又摆出一贯的嬉皮笑脸,试图把他爹从多愁善感中拉出来。

  但李平这次却没有气急败坏,他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面色认真的说:“徽儿,你在公主府一切要以保全自身为主,不可掺和到别的事里,特别是公主殿下的事。”

  李尘徽见他爹面色凝重,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公主身后有不仅有皇上,还有玄清宫,端阳府的水很深。

  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抱了一下自己那瘦弱的爹。

  他对他母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父亲并不宽广的肩膀给了他少年时的依靠和温暖。

  如今他已比父亲高了一头,自觉该承担起作为人子的责任,但他爹是个操心的命,家中小事从没让他费心,在他心中只要有父亲在,他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很安心。

  “快起开,这么大了还学小孩子撒娇。”李平笑骂道,作势要打。

  李尘徽灵巧的躲开,他心头的阴郁在此时终而消散大半。

  李府这边是父慈子孝一片其乐融融,而端阳公主府此刻却阴云密布。

  府内书房中,梁蔚端坐于椅上,身前一排亲卫齐整整跪在地上,公主殿下凤目微眯,眼底带着寒如利刃的冷意。

  “解释一下,我的钱去哪儿了?”

  梁蔚像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件小事,但所有人都知道,殿下这般便是发怒了。

  底下的众人低着头不敢答话,炳刃见屋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禀殿下,那日属下们将东西送到黑市交给暗桩,本来都已经换好银两走水路送去了和州,可就在与侯爷的人交接的路上,被人截了胡,我们的人死了一半,探子来报,劫车的人修为不低,且训练有素,像是灵修。”

  “什么叫像?事发至今已有三日,他们只查出来这个?回信告诉他们,若下次来报再讲废话,就让他们就地自裁吧。”

  梁蔚凉嗖嗖的表达了不满,底下的人立刻点头如捣蒜,辛阳在心中暗骂,若是让他查出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公主的东西,定要把人碎尸万段。

  “据属下所知,自我朝开国以来,成气候的灵修门派除了国师大人所在的玄清宫,其余大多都避世不出,近些年在江湖上声名渐起的只有万山门一个,可我们与其并无恩怨,且其是正经的灵修,断不会干毀自己声誉的事。”炳刃冷静的分析着。

  “我们不也是正经的灵修吗?不该做的事也没少做。”梁蔚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万山门...…”梁蔚转头想了一会儿,忽而又开了口,“万山门可有分舵在济州?”

  辛阳立刻拿出随身带着的风物考翻看,而后脸色一变,他立刻俯首,“属下该死,竟漏了这个,请殿下责罚。”

  万山门二十多年前由现任门主万崇林在常州建立,门中修士大多天资极高,在江湖上小有盛名,但其门中之人都随了那位低调的门主,从不摄江湖以外的事,其在地方所设的分舵大多都隐秘而不为人所知,所以当时梁蔚才会无声无息的去了济州。

  而今看来,那些鬼修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蹦哒了那么久,济州府竟一丝风声都没有传出来,若不是他们灯下黑瞎了眼,那就是他们与那些鬼修沆瀣一气,与崔家有了牵涉。

  炳刃的心也沉了下去,他肃声道:“事发后那边的兄弟们立刻转到了暗处,他们身份特殊,不能被人查到,此事若是万山门撒下的饵,那我们只得按兵不动,还得尽快把他们都撤出去。”

  “此次是我轻敌,不怪你们。”梁蔚示意辛阳他们起身,“人是要撤,但不用急,既然他们暗中的抢了咱们的钱,就是没查清我们的身份,不敢大张旗鼓的找我们。”

  梁蔚略微一顿,又继续道:“传信给济州,明面上的活计不要停,消息继续传,给我查清楚那个万山门分舵主到底跟谁有一腿。”

  一个近卫领了命出去传信,炳刃看了一眼梁蔚的神色,默默遣散了其余的人,只留他和辛阳在书房中侍候公主。

  “殿下,我们的人做事一向仔细,即使被人跟踪,他们也会把事情办的滴水不漏,可这次怎会轻易被人杀了了事,莫不是有人背叛了您?”辛阳皱着眉头,他一直想不通这件事。

  “他们毕竟签下了死契,生死都在我手上,若有背主之念,立刻魂飞魄散。”梁蔚耐心的给辛阳解释,成功让少年头皮一麻。

  “如今,只好便宜了那抢掠的贼人,还好济州州府薛颖弹劾了崔景,皇上也依法办了他,让崔家失了在济州的销金窟。”辛阳又咬牙叹息道。

  “谁说要便宜他们了,如今事情没查清,我还不知道这笔账该找谁算,但抢了我的钱,杀了我的人,就得有人付出代价。”梁蔚无声的起身。

  “炳刃,你说崔家养在京郊的死士,是准备给我庆贺新婚之喜的吧?”梁蔚转头看向炳刃,漆黑如墨的眸子一动不动,冷的炳刃只想打哆嗦。

  这是他半月前在回京路上打探来的消息,梁蔚本想留着他们钓鱼的,但这位祖宗被人摆了一道,如今要找人撒气,只好让他们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