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皇上赐婚的圣旨没经过内阁便到了御史台,等到众臣得到消息时,司礼监的人已在去李府的路上了,此事实在是太过离奇,让在政事堂里的众人不约而同的愣了半晌。

  “皇上的旨意既已到了李府,君无戏言,便再无回转,只是这般把公主匆忙下嫁,恐有些不妥。”

  在一片死寂的政事堂里,内阁次辅韩谦率先开了腔。

  众人这才回过神,有耿直的大臣开始为惨遭下嫁的公主鸣不平。

  “对啊,公主身份尊贵岂是那李家的竖子配的上的。”

  “你说李家配不上公主,难不成你家配的上 ,你这是在质疑皇上的眼光吗?”一人反唇相讥。

  “呸!你血口喷人,我们这是心系国事,岂是你这小人鼠目寸光!”一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诸位在政事堂要注意言行,莫传到宫中污了皇上尊耳。”一人言语威胁。

  刚刚寂静如鸡的众人,此刻炸开了锅,言官吵起架来除了不会动手,其乌烟瘴气的场面不比闹市好到哪去。

  在首位上坐了许久的内阁首辅崔阁老像是受不了吵闹般微微皱了皱眉,他轻咳一声,吵成乌眼鸡的众人立刻偃旗息鼓,政事堂恢复了平静。

  “阁老对此怎么看?”察觉到首辅大人有话要说,内阁学士徐斌赶紧起了个话头。

  “皇上圣心明裁,我自是没话说的,但李府不甚富足,本辅怕委屈了公主,便着人备了厚礼去帮扶一二,诸位既然忧心国事,不若也去聊表一下心意。”

  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把李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是端阳公主的外祖父,帮扶孙婿自是理所应当,但他在朝堂上提出来,就等于告诉所有人李家现下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韩谦捻须不语,心中暗骂:“老狐狸,还挺会隔应人。”

  群臣恍然大悟,与其但心那位跟着国师出宫修行常年不在京中的端阳公主婚事不遂,还不如顺了皇上的心意推李家一把,让阁老承了人情。

  此刻,李府花厅里崔府管事何闻被李家父子奉为坐上宾,他身上带着些儒雅的文气,端坐于檀木扶椅之上,矜贵的不似常人。

  他方才已向李平递了礼单,表明了自家阁老的心意,顺便打量了一下端阳公主的便宜夫郎,心中盘算:“这小子皮相还不错,不知道是不是个败絮其中的草包。”

  “劳烦管家亲自跑这一趟,阁老的恩情,我们定然铭记于心!”李平做感激淋漓状,像是直接认了崔先瑜当爹。

  李尘徽被他爹这一出弄的眼皮直跳,心说:“您这造作的模样,都快赶上唱南曲的了。”

  但面上却也配合的天衣无缝,跟着他爹一起拜倒在崔氏富贵无极的门楣之下。

  何管家在这对父子的热情的问候下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风度,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免得自己沾染了此等凡愚的俗气。

  “唉!哪里的话 ,日后令郎与公主成婚,李大人和我家阁老就是一家人,咱们同气连枝,讲恩情就见外了。”

  他说完便起身告辞,把被迫和自己成为一家人的李家父子拋之脑后。

  他带重礼来此本来就不是来招安的,他们家老爷手上又不缺一个吃干饭的礼部侍郎,此举不过是为了让外人明白崔家手上捏着大夏的半座朝堂,让当今圣上放下不该有的心思罢了。

  人走后,李尘徽紧绷的后背终于放松下来,他就知道崔家不会失了先机。

  李平拭了拭头上的冷汗,拍了拍笑僵了的脸,他忧心忡忡的看着何闻走远的身影。崔家送来的东西被他照单全收,不知道圣上听说后会不会对他心存芥蒂。

  “爹,人都走了好一会儿了,您再对人家念念不忘就不识礼了。”

  “臭小子,你还有心情取笑我,你叫我收了人家的东西,上了崔家的贼船,现在人家就是做戏给外人看呢!时候一到,便会卸磨杀驴,到时候你躲在公主府里逍遥快活,就擎等着你爹人头落地吧!”

  “您老别生气呀!当心身体,我自有打算,到时候会给您风光大葬的,这几日估计还有别人上门,我笨嘴拙舌就不在家现眼了,劳烦你再辛苦几日。”李尘徽赶紧给他爹顺气,然后又给他爹来了一刀。

  “你...你...”李平顿时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养育喂了狗,他被气的差点撅过去,“大逆不道!你这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李尘徽被他气成葫芦的亲爹撵的满院子跑,在燕语莺啼的春晨里,他那双澄澈的含情眼里仿佛揉进了流动的碎光。

  雏燕被春风捎去了雕梁画栋的皇宫,鳞次栉比的殿宇深处,一位宫装妇人正跪坐于神龛前,手持念珠低声祝祷。

  崔太后年过四十,满头珠翠的云鬓上虽已染了风霜,但昔日风华绝代的神韵犹存,如今更显雍容华贵。

  她已在慈宁宫的后殿里跪了半晌,殿内宫人蹑足屏声,唯恐扰了太后清修。

  掌事宫女玉兰掀帘进了后殿,她悄声行礼后便静立在一旁等待太后起身。

  一刻后,太后被近侍扶起,她便立刻挥手屏退左右。

  “娘娘,阁老按您的吩咐,已着人备礼送去了李府,那李侍郎立时收了,对咱们阁老感恩戴德。”玉兰回禀道。

  “李家不敢不要,李平在官场上当了半辈子的滚刀肉,最是识时务。只是他那儿子资质平庸,不堪大用。”

  太后缓步走到贵妃塌前,由着玉兰扶她坐下。

  “来人回禀,李家公子模样甚好与公主很是般配。”玉兰察言观色,及时递上清茶。

  太后撇了她一眼,仿佛对这话起了玩味,她抿了抿盏中的茶水,既而开了尊口。

  “皇帝近来愈发独断,赐婚大事竟也不同哀家商议,怕是看上了端阳身后的镇北候府,想要人家对他俯首听命,以为不把公主嫁到咱们手上,便能卖项家一个人情。”太后把茶盏搁到案上,面上带了些讥讽。

  “镇北候狼子野心,当年先皇后把公主夺走养在身边,让您与公主骨肉分离,死后镇北候府又横插一脚,让公主与您离心,实在是可恶。”玉兰姑姑最会讨太后欢心,她这几句骂到了太后心坎上,虽是不敬,但太后也没有出声阻止。

  “端阳如今常不在京中,哀家着人去寻也不能探其行踪,宋翎把人藏的很好,总是不让哀家放心。”

  她嘴上担心的很顺口,但眼里却冰冷异常。

  “娘娘放心,殿下婚期将近,就快回来了,国师总不能拦着不让殿下回京。”

  玉兰一边宽慰着她,一边给她换了一盏新茶。

  泼墨般的寰宇笼罩在济州城上空,夜已深,城中百姓皆已闭户,空荡荡的街道上除了廖廖几声狗吠伴着更声阵阵,便再无任何声响。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更夫王二今夜当值,他掐算着时辰敲响了手中的梆子。

  春寒料峭,王二在午夜的寒风里瑟缩着,他搓了搓手,加紧脚步走过穿堂的胡同。他所在的甘水巷地方不大,一刻的脚程便能逛完,他走了十几年,对每一条路都了如指掌。

  不多时一座宅院就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宅院几乎被黑夜吞没,若大的院子里竟无一丝灯火。

  那是平帝年间就荒废下来的宅院,据说之前是一位富绅的住所,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了人烟,传闻那富绅一家被人灭了门。

  这宅院就成了鬼宅,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森然的鬼气能让周围的一切活物都退避三舍。

  王二今夜本不想走这条路的,但他这会儿有点内急,便想着抄近路赶回家去,不得已才到了这里。

  一阵阴风刮过他的脸,惊的他一哆嗦,他几乎跑起来,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不容易过了那宅院所在的巷口,他终于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只听“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在他耳边炸起。

  王二惊恐的转过身,一截黑影落在他的身后,他手上提着的灯笼照亮了那物事的轮廓,这才发现他跟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大眼瞪了小眼。

  “啊啊~鬼!有鬼!”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打翻了灯笼里的烛火,腿间的衣物湿了个彻底。

  下一刻他无声无息的倒下,一道如鬼魅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那身影融在黑暗中,能依稀辨别的出是个男人,他手脚麻利的将昏死过去的的王二拖到墙角,还细心地把掉到地上的灯笼放在其身旁。

  接着他转身走向那具尸体,灵巧的捏了个手决,下一刻一道蓝光从他手上飞出,如灵蛇般缠上了尸身,那落在地上的死鬼竟被他轻松的浮在了半空中,接着他身形一闪连带着尸体消失在了暗夜里。

  此刻在刚刚王二经过的废宅内部,竟有隐隐的火光闪过,本该空无一人的宅子里,今夜却来了数位不速之客。

  宅院中央的天井处此时整整齐齐的躺着一地的尸体,与刚刚那位吓煞王二的仁兄死的如出一辙。

  庭院中央立着一小撮手持火把的黑衣人,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摇曳的火光中身影竟有些模糊,像是这暗夜里烟尘,

  再仔细一瞧天井上方,似是有粼粼暗光流转,这是被人布下了结界,与外间隔绝。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地的尸体都是死于他们之手。

  另有一人立于他们身侧,火光有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认出其高挑的身形。

  此人身处一地血污之中,竟如同在自家庭院闲立一般,正在擦拭长剑的污血,血迹从剑身上缓缓滴落,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

  “殿下,刚逃走的鬼修已被属下毙命,他死前一刻用了传送符逃走,辛阳已去追了。”从后宅回来的黑衣人对着持剑者行了礼。

  “连个刚入门的鬼修都抓不住,你们能耐挺大的。”

  冷淡疏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声音肃肃如山间清风,又带着些忽远忽近的飘渺,让人一时辩不出男女。

  那位殿下收了剑,缓步走到黑衣人面前,靠近光源后才发现,此人竟穿着一身暗红女装,同色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嫣然是一位妙龄女郎。

  这位便是太后口中不见踪影的端阳公主梁蔚,半月前梁蔚在桐州府发现一小股鬼修,寻着痕迹一路追来了济州,查到了他们的藏身之所,今夜便带人端了他的老巢。

  泱泱大国江湖上的修士千千万,自然也会分门别类,拜入门派的是灵修,自家胡乱琢磨的叫散修,而修习邪术伤人性命的便是鬼修,是修界人人诛之而后快的败类。

  梁蔚从小跟着国师宋翎在玄清宫修行,是正而八经的灵修,自然不会放过这些阴沟里的老鼠。

  平日里这些琐事梁蔚是不愿插手的,但这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追察中梁知道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但属下发现了崔景留给贼首的信件。”炳刃将手上的东西递呈给梁蔚。

  崔景是崔家偏房庶孙,前几年外派到地方做官,明面上是作为巡察使监督桐济两州知府,实则是为崔家在地方大肆敛财,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梁蔚并没有伸手,仿佛是不想被那些东西脏了手。

  “不必给我,明日自会有人送去府衙交给薛颖,他会咬死崔景不放的。”

  “可若是此事被官府知晓,我们的行踪可能就会暴露,是否太过冒险。”炳刃忧心忡忡道。

  梁蔚像是撇了他一眼,讥讽地笑出了声。

  “你要是当真这般不动脑子,本公主可要对你始乱终弃了。”她虽是开着玩笑,但语气却淡然的近乎认真,炳刃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惊出了冷汗。

  “罢了,这点你本就不如辛阳。”

  话音刚落,辛阳便带着鬼修的尸体赶了回来,他将那尸体顺手扔下,便大步走到梁蔚面前。

  “多谢殿下挂念,属下幸不辱命,将人带回来了。”少年清亮的嗓音轻快的仿佛刺破了云层。

  “嗯,你该赏,但炳刃又当罚,只好功过相抵了。”梁蔚的语调似乎带上了笑意。

  “若你能将今夜的事好生圆给薛颖,我就把你看上许久的剑谱给你。”

  公主殿下哄起人来,劈头盖脸的温柔能把人砸死。

  辛阳跟在梁蔚身边许久,自然明白这样的公主心情不甚美好。

  于是收了脸上的轻佻,正色道:“今夜,此处鬼修因分赃不均而起了内讧,贼首见夺财未果激愤之下动用邪术意图同归于尽,此地灵修见有邪术临世,便赶来查看,惊见被桐州府衙通缉已久的凶犯毙命于此,遂报了官。”

  辛阳这番扯淡,可以说是离奇的惨绝人寰,但此处众人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显然是早已习惯了他的胡说八道。

  梁蔚淡淡的说:“妥,就这样办吧。”

  在周围众人哀其不幸的目光中,她抬手起势,一道银光闪过,在空中化为点点磷火,落于地上的尸身之上便立刻燃起烈焰,但火光却是不带温度的白色,像是传说中的离火。

  不多时地上除了那贼首的尸身,便再无一人。

  其余鬼修的尸身竟被梁蔚用灵力湮灭了,可见她修行已至臻境,在修界年轻一辈中可称翘楚。

  “殿下,方才搜出的财物要如何处置?是否要作为崔景勾结鬼修的证物一并留下?”炳刃像是将不动脑子贯彻到了底。

  “当然是按之前买去黑市周转,全数送去漠北给侯爷填补军费呀!炳哥你莫要再问了,再问你酒钱都要被殿下扣完了。”辛阳生怕炳刃再惹恼了公主,让他快要到手的剑谱不翼而飞,立刻出言接话。

  “不,给我留一半,余者送去漠北。”梁蔚这次出乎意料的没允准,接下来一句话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京中来报,皇上给我找了个便宜夫君,若我回京身无长物,恐遭人厌弃。”

  众侍卫此刻心中集体飘过一句话,“失敬失敬,原来您还害怕遭人厌弃啊!”

  这些年,梁蔚常在江湖中奔波,镇北候府在京中遭崔家排挤,驻守漠北的镇北军军费时常被克扣,梁蔚只得自掏腰包加以填补,平日里干过许多黑吃黑的勾当,堂堂一国公主,实在是穷的快要当裤子了。

  反应过来的炳刃竟又不怕死的问道:“驸马若是与崔家有所牵扯,殿下又当如何?”

  梁蔚闻言便勾起了眼角,瞳孔里映着摇曳的火光,艳丽的让人不敢直视。

  “若他是崔家派来的细作,本公主就剐了他下酒。”

  此刻睡在灵枢院偏厅的李尘徽于梦境中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他皱了皱眉,将放在外面的手臂缩回棉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