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为名下亲传弟子,记名弟子不少。在众多的弟子中,大概只有吕年不是因为天赋出众被选中。

  师无为收吕年为徒时,他还不是天衍宗的宗主,他外出游历看见人间荒年,遍地饿殍,穷苦人家易子而食。吕年带着弟弟逃出来,但弟弟太小,最后还是夭折了。他自己也昏倒在地,被人追上。

  师无为见他有几分道缘,出手将他救走。他那时还没有弟子,身边也缺个人手,就干脆把人收为徒弟,省了师门考验的关卡。

  吕年修为不高,这么多年才堪堪修到化神,他常年跟随师无为左右,耳目渲染,多多少少学了些师无为的秉性。

  谢迟做了师无为的弟子后,师无为没时间教导他,就让吕年带了一段时间。吕年看起来三十出头,处事稳重,对这个小师弟自然是疼爱有加。

  但谢迟是什么人?他娘是云棠,他爹是谢道义,他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长大,拜师也不过是为了名声上更好听。他从来就没指望能在天衍宗学到什么,所以面对吕年的殷切,他根本就不在乎,

  天衍宗不似皇宫,他能顷刻间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待的久了,时间一长,人一无聊,就开始在吕年身上琢磨乐趣。

  吕年不近女色,也不沉迷男女之事,他知道后,便开始暗搓搓地使坏,非要石头开花,菩提动心。而等对方有所反应,他又抽身而走,权当是场玩笑。

  吕年遭此无妄之灾,修为停滞数十年,谢迟也被送回皇宫,渐渐地,二人没了交集,这些事没人提及,也就没人知道了。

  大概因为吕年是自己的第一个徒弟,师无为对他和对其他人有很大的不同。师无为知道他天赋有限,从来不会给他增加压力,他喜欢管事,师无为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宗门职务。

  以吕年的性子,不会主动卷入这种是非中。但要是为了让师无为得利,他很乐意牺牲自己。他是忠于师无为的狗,愿意为师无为效犬马之劳。

  只是这几人的关系未免有些太乱了,谢迟不懂感情,鱼水之欢对他而言,只是一种身体上的满足,他饲养自己的欲望,也放纵自己的欲望。

  谢遥为了保障谢陵的安全,避免他和谢迟单独相处,以帮他驯兽为由,面见谢道义,说要留他在府上住一段时间。

  谢道义询问是什么妖兽,知道是文鸟后没有多说什么,同意他留在谢遥府上。

  “看见你们兄弟和睦,我很欣慰。现在魔族蠢蠢欲动,让谢陵住在你府上也好。他心中对我有怨,但对你还不错。”谢道义一边喂养灵鱼,一边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平日要多开导开导他,陆隐川已为魔君,他们师徒反目是早晚的事。”

  谢道义别有深意地看了谢遥一眼,话里有话。

  此刻亭子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海棠花艳,灵鱼在水中争相抢食,一切显得平静而又美好。

  谢遥静静地站在一旁,听见谢道义这话心头一跳。难怪谢道义刚才答应放谢陵出宫答应的那么爽快,谢遥以为是灵鸟的缘故,现在看来却是因为陆行渊。

  谢道义知道自己从谢陵的嘴里打探不出关于陆行渊的消息,就让谢遥去办。毕竟谢陵和他关系好,他去问,谢陵肯定不会抗拒。

  谢遥把人带出去本是好意,被谢道义这样一搞,反而显得别有用心。

  他不能拒绝谢道义的提议,委婉道:“十七弟和我在一起这些日子,未曾听他提过破厄……”

  谢遥顿了一下,连忙改口道:“未曾听他提过陆隐川,想必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父皇。他是个知分寸的好孩子,一定不会胡来。”

  谢陵为了陆行渊神伤过,可是这话哪里能如实告诉谢道义?谢遥不仅不能说,还得撇清谢陵和陆行渊的关系。

  谢道义停下喂鱼的动作,他拿着鱼食,转身看着谢遥,眉眼间的厉色冰冷地不近人情。

  “你是个好孩子,一向最听话了,这一次肯定也是如此。谢陵和你不一样,他是陆隐川带大的孩子,陆隐川在他心里的分量不一般。不过这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毕竟他还小,很多事他还不懂,你可以教他。”

  谢道义压低了声音,一个教字,就是在逼谢遥出手。谢遥自知反抗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谢道义见状才满意地笑了笑,让谢遥早点出去,莫要让兄弟们等急了。

  谢遥没有犹豫,转身离开,这个破地方他一息都不想呆了。他的父皇当真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嘴上关切,怕谢陵误入歧途,实际是利用谢陵和陆行渊的关系,打探一切更深的秘密。

  此刻王府内,陆行渊和谢陵还不知道谢遥又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谢陵在训练那只文鸟,陆行渊就在一旁看着。

  昨日他们比谢迟和谢廉先回来,今早谢陵就派了人盯梢,直到中午谢廉才回府。一进屋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谢迟可真是花样百出。”谢陵听了,嗤之以鼻,随口吐槽了一句。

  陆行渊抬头看着他,这句话很是耐人寻味,他撑着下巴沉思,不知道一个人想些什么。

  天衍宗和皇朝此次联姻,是想修复云棠失踪带来的裂痕。联姻的双方都有一定的地位,亲事也肯定要举办的隆重,除了亲朋好友外,各门各派都在邀请行列。

  随着婚期临近,皇城内的人逐渐多起来,不少门派都露了面。有头有脸的宗门有皇朝安排住处,其余的就在皇城内找落脚点。

  谢陵开开心心地在谢遥府上住了一段日子,每天招猫遛狗,训练文鸟。就算没有契约,文鸟现在对他也是忠心耿耿。

  谢瑶一直没有和谢陵提起谢道义让他去刺探魔族消息的事,但他一直憋着也不是个办法,陆行渊见他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找了个时间避开谢陵,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谢遥倒是不避讳他,把谢道义那天的意思一提。

  “十七弟以前就被天衍宗利用,安排在破厄剑尊身边。现在还是逃不开利用二字,只是这个利用的人变成了我们的父皇。”谢遥说起来就来气,他怕陆行渊不知道,解释的还很清楚。

  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谁也不能保证,谢陵今日的处境,来日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魔族入境,当年参与围剿的势力寝食难安,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消息。仙皇也是为了大局考虑,才会出此下策。”陆行渊没有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反而耐心地开导谢遥。

  谢道义会利用谢陵,他一点也不意外。陆行渊也没打算瞒着,毕竟让敌人一点点看着仇人靠近的刺|激,可比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沉寂在美梦中要美妙的多。

  陆行渊很期待谢道义的反应,不过在这之前,他还需要考验谢遥。

  他这个假身份不能用一辈子,皇朝的内部势力也不能单靠魔族去瓦解。他需要谢遥的帮助,也需要知道谢遥对魔族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他们要是真的会为了大局考虑,这世上就不会出现破厄剑尊。”谢遥嗤笑,道:“白师弟没有经历那些事,当然会把他们往好处想。”

  陆行渊这个悲剧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两族为了所谓的大局搞出来的吗?

  谢遥对过去的事不是真的一无所知,特别是陆行渊离开,他介入权势争夺这两年。他过去一直觉得,那场战争是正义的,必然是因为魔族十恶不赦,才会群起而攻之。

  可是越了解越明白,那不过是胜利者在欢呼声中写下的骗局,他们只是想覆灭一个族群,为了让自己名正言顺,他们编足了理由。

  察觉到谢遥对这种事有所抗拒,陆行渊没有继续往下聊,他转移话题问起司文的那条蛇。自从他把蛇交给谢遥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司文。

  提到自己在乎的东西,谢遥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他拉了拉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金蛇。

  “这不是担心你的契兽吓到它吗?平日见你都藏起来了。”谢遥没有见过司文,但他坚信司文的魂魄也在金蛇体内,他是开启秘宝的人,比别人多一份直觉。

  金蛇支起头,它对陆行渊身上的气息感到恐惧,每一次都是警戒状态。

  陆行渊见蛇身似乎胖了一圈,知道谢遥喂的好,忍俊不禁。

  谢遥听见他闷笑,目光落在他的恶鬼面具上,犹豫片刻,斟酌道:“你是不是不想把脸上的伤治好?”

  谢遥之前为了美人计,给陆行渊送过几次药,但似乎都没有效果。陆行渊这张面具牢牢地扣在脸上,丝毫没有取下来的意思。

  陆行渊轻抚面具,笑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因为我这样没办法诱惑十七殿下。”

  谢遥一愣,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发现了,他面色微红,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刚开始确实这样想过,但现在只是希望你们好好地。你这伤拖久了,我怕它就一直好不了了。”

  “不会。”陆行渊道:“它只是还没到好的时候。”

  第一百零一章

  秋去冬来,皇城内覆盖了一层冬雪,城内银装素裹,天地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

  谢陵在谢遥的府上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在这期间他一直没有回去,谢道义派人来问过,被他以闭关为由打发回去。谢道义当然不信,便让谢迟前来看看,没想到谢陵真的闭关了,王府里只有谢遥和帮忙照顾文鸟的陆行渊。

  之前陆行渊和卫家的恩怨在谢陵的不断干涉下,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谢道义什么都没说,反而借此敲打了卫家,让卫家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

  谢廉也让他们忍一忍,眼下最重要的是他的亲事。

  谢廉自己都选择退让,谢迟更不会和一个小人物计较,除了那次在街头劫人外,后来再没露面。谢遥打探到的消息是他帮谢道义办事,来往皇朝和天衍宗之间,而且因为事情办的漂亮,谢道义还很高兴。

  今日是陆行渊这个身份和谢迟第二次见面,他们这对同母异父的兄弟,身份明朗时尚且无话可谈,更别说如今见面不相识。

  陆行渊面子上客套之后,就把谢迟当成空气。

  谢迟没有见到谢陵也不急着走,而是在院子里和谢遥唠嗑起家常。他一脸随意自在,仿佛他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谢遥也不好赶他走,强颜欢笑,和他虚以委蛇。

  “听说奇玩阁前些日子得了不少宝贝,过两日要开暗市鉴赏,他们的掌柜倒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给父皇也送一张请帖。不过父皇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便让我代劳了。”

  庭院中白雪茫茫,即便亭子的四周挂上帘子,也挡不住那股寒意。不过修行之人,能够运转体内灵力御寒,倒也不打紧。

  谢遥提起炉子上煮沸的滚水,对谢迟的话没有太大的反应,淡淡道:“父皇一向最宠你,这种趣事当然会让你去。虽然奇玩阁家大业大,但我想和你的家底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奇玩阁的生意遍布大陆,不仅在妖族和人族之间,魔族尚未败落时,他们阁主凭借非一般的商业头脑,也把生意做过去。

  奇玩阁能够矗立多年不倒,自然有它的本事。谢遥这话看似在抬举谢迟,细细一想却并不中听。

  谢迟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目光越过凉亭,看向雪地里逗弄文鸟的陆行渊,并不在意谢遥的那点阴阳怪气。

  “我今日才发现,七哥这位师弟身形高大,器宇轩昂,想必没有毁容前,也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谢遥倒茶的手微顿,想到谢迟的那些荒唐事,他没有接话。

  谢迟却不管他是什么想法,又道:“若是再矮一点,这背影和我兄长相比,几乎一模一样。”

  谢迟头上有很多个哥哥,但这一声兄长明显与众不同。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谢遥就想到了陆行渊。他心头狂跳,手一抖,热水洒了一桌。

  谢迟目光微垂,看着水迹晕开,嘴角微勾,眼神有些瘆人。

  在谢遥的记忆里,谢迟也挺黏陆行渊,只是陆行渊性子冷淡,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被谢迟盯上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更别说还掺杂着旁人的恩怨。

  “最近饶河那边一直不太安生,你有此感慨,可是发生了什么?”谢遥不能把陆行渊往火坑里推,直接把话题扯到魔族身上。他放下水壶,施法清扫了桌面上的水,尽管刚才露出了慌乱,他此刻依然淡定。

  谢迟微微往前倾身,道:“魔族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有我兄长也翻不出风浪。七哥不要杞人忧天,我刚才不过是随口感慨一句,能和我兄长有几分相似,是你这位师弟的殊荣。”

  谢迟对陆行渊的称呼竟然毫不避讳,他面带冷光,看向陆行渊的眼神别有深意。

  谢遥一阵恶寒,在他眼里,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不管是脾气秉性,还是修为和打扮,都有很大的区别。谢迟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就是没事找事。

  谢遥心里来了火,端茶道:“父皇应该还在宫里等你回去,我就不留你了。”

  主人家亲自端茶送客,谢迟摇着扇子,起身道:“既然七哥觉得我烦,那我就不叨扰了。”

  谢迟拂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道:“瞧我这记性,听说这次奇玩阁的卖品里有一个秘境地图,乃是上古荒域,里面有荒兽的踪迹,七哥真的不去凑个热闹吗?”

  太古,荒兽,这两个并不简单的词组合在一起,对于谢遥而言,有种特殊的魔力。他拜师御兽宗,契约兽的修为越强,自然对他越有好处。

  谢迟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会把消息透露给他。想想奇玩阁难得送一次请帖,谢遥对这件事信了大半。

  但是打这个秘境主意的人应该不少,谢遥很难如愿以偿,谢迟分明就是要他拿不到难受。

  好在经过多年磨砺,谢遥心性坚定,并不会为了这种事就寝食难安。他捧着茶,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目光转移到陆行渊的身上。

  陆行渊吹了声哨子,在空中飞舞的文鸟很快飞回来落在他伸出的胳膊上。他带着文鸟走进凉亭,抖落身上的雪沫。

  谢遥递给他一杯热茶,道:“刚才谢迟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陆行渊反问:“你指哪一个?”

  谢迟说了两件事,每一件的意义都不一样。

  谢遥自然道:“当然是奇玩阁,你到皇城那么久,我还没有带你出去玩玩,难得有这种盛会,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

  陆行渊没有犹豫,答应下来。奇玩阁的热闹,那可不是浪得虚名。

  见陆行渊答应,谢遥被谢迟搅了的好心情又重新捡回来,他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感慨道:“可惜十七弟还在闭关,赶不上了。”

  陆行渊闻言挑了挑眉,心道:那可不一定。

  谢陵这个闭关是为了巩固修为,随时都可以出关。陆行渊把奇玩阁的事透露给他后,他当天晚上就摸进了陆行渊的房间。

  以往他挨了罚躲在房间里,都是陆行渊开窗看他,或者翻窗进屋,现在却反过来了。在王府这些日子,他不让陆行渊去找他,而是让陆行渊给他留窗户,他夜里时不时会过来。

  陆行渊一开始还觉得鲁莽,怕他被王府的人发现。但时间一长,见他把翻窗入户当成敛息的训练,便不再说什么。?

  屋子里没有点灯,外间的雪色照进来,光晕朦胧,依稀能看见房间的布局。

  谢陵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刚靠近就被人拽住手腕,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直接倒在一具温热的身体上,被人用被子裹住肩。

  熟悉而炙热的气息围拢,谢陵蹬掉脚上的靴子,把脚也缩进被窝里,抱住陆行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耳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在陆行渊的下巴上,细软的狼毛勾的人心痒痒。

  陆行渊解了他头上的发绳,长发垂落在胸膛上,他的手指穿过长发,握住谢陵的后脑勺,把人压在胸膛上,问道:“这次闭关如何?”

  禁锢的力量并没有让谢陵感到不适,只是这个姿势太暧昧,他能把身下这人的身体感受的一清二楚。谢陵稍稍用力就挣脱开,他往里翻身,从陆行渊身上滚下去,躺在里侧的被窝里。

  陆行渊跟着他翻身,手指勾住他的一缕头发。二人依然靠的近,呼吸交缠。

  陆行渊取下面具,恢复样貌,黑暗中眸光深邃,看得人面红耳赤。

  谢陵又往他身边靠了靠,道:“上辈子走过一次的修行路,这辈子再走一次轻松很多。等处理了谢廉的婚事,我就准备冲击元婴。”

  “虽然走过一次,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基础还是要稳扎稳打。”陆行渊道:“到时候我陪你。上辈子的缺憾,这辈子我会慢慢地把它补给你。”

  陆行渊和谢陵这对师徒,上辈子短暂了些,他交给谢陵的太少太少,后来谢陵的修行有些剑走偏锋。好在这辈子他在谢陵身边,谢陵还有个教导妖族正统功法的先生。

  “我最大的遗憾是弄丢了师尊,现在师尊就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遗憾都没有了。”谢陵闻到陆行渊身上有霜雪的味道,他细嗅那份冷香,脸上盈满了笑意。

  陆行渊揉了揉他的耳朵,笑道:“只需要在你身边吗?别的事不想想?”

  谢陵一怔,手掌滑入陆行渊的衣襟,寸寸筋骨绕指,坏心眼道:“师尊要我怎么想?”

  想字相思由心,一笔一划写在呼之欲出的感情中,它暧昧缠绵,在心底,也在唇齿之间。

  谢陵有恃无恐,陆行渊却是隐忍克制。

  他和谢陵额头相抵,呼吸有些重,声音微哑:“你让我无计可施,只好一笔笔都记着。”

  谢陵听出秋后算账的意思,身体微僵,但很快他笑意如常,有恃无恐道:“我等着师尊日后和我算账。可得记清楚,算清楚,别让师尊吃亏了才好。”

  第一百零二章

  陆行渊不会吃亏,更不会委屈自己,在谢陵的撩拨下,他把人禁锢在怀里,霸道地亲了一口,直到谢陵呼吸困难,面色绯红才把人放开。

  谢陵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那双柔软的耳朵。

  这一夜,二人无梦。

  谢陵赶在奇玩阁开市前出关,谢遥看见他很是惊讶,但他没有多想,调侃谢陵赶得巧。

  谢陵笑了笑,没有说话。

  奇玩阁的暗市要有帖子才能进,除了奇玩阁特别赠送的那些,其他人可以凭借财力或者修为获取。帖子分有天地玄黄四个等级,越往上越是权势的象征,待遇越好。

  陆行渊以前也收到过,他没什么兴趣,但是谢陵想去,他就带着他去过几次。

  谢遥只打算搞个地字帖,但谢陵和陆行渊有别的打算,他们论修为财力一样不缺,干脆把帖子换成了天字。

  谢遥不知道,等到了开市当天,帖子对应的传送阵把他们一行人整整齐齐地传送到了楼里的天字房。

  看着悬浮在半空中,雅致清幽的独立楼阁,谢遥愣了一下,连忙去看手上的帖子,道:“弄错了吗?”

  “没弄错,我给你换了。”谢陵打量眼前的这间屋子,莫名的觉得有几分熟悉。

  奇玩阁的势力突出一个奇字,暗市建立在虚无中,据说是奇玩阁的老祖以一己之力劈出来的空间,只要有请帖,可以从大陆的任何地方传送过来。

  天字房数量有限,独立独栋,建立在一块块悬浮的巨石上,在空间中飘忽不定。楼阁四周布置了不下四十种禁制,不管是安全性还是保密性,都远非另外三个等级的位置可比。

  漂浮的天字房各不一样,每一间都有其的独特性。

  谢陵觉得熟悉是因为曾经他和陆行渊一起来过,窗边的雕花是合欢,站在窗边看下去,整个暗市尽收眼底。

  暗市除了中间的展台,其余的房间无时无刻不在左右变动,这是防止有人黑吃黑。

  谢遥反应过来,吃惊道:“你加了钱?”

  一间天字房近乎天价,谢遥顿时心疼不已:“你哪儿来那么多灵石?”

  谢陵没花钱,也轮不到他花钱,陆行渊渡劫期的修为,只需要在奇玩阁内吱个声,就会有人把帖子双手奉上。谢陵跟着他去凑个数,遮掩身份。

  “我没钱,不过琅煌有。”谢陵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这种时候就体现了琅煌的有用性。

  谢遥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仔细想了想,顿时哽住了。他知道谢陵在妖族那边是琅煌教养,但没想到他们关系如此不一般,谢陵花他的钱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陆行渊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谢陵忽悠谢遥,面具下的嘴角浮现几分笑意。

  距离正式拍卖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在窗边选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在这里可以纵观全局,又不至于把整个人都暴露在外。

  谢陵见状,二话不说就靠过去。谢遥见怪不怪,这两个月,他渐渐习惯了这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房间有这次暗市的售卖清单,陆行渊摊开查看,除了谢迟提到的秘境,还有很多在外界稍有风声就能让人抢破头的东西。

  陆行渊一目十行,忽然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三足火鼎,上面写着“吞天海”三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魔君陆晚夜之器鼎。

  陆晚夜只有一个炼器炉鼎,名字是叫吞天海没错,但那东西现在在陆行渊的手上,就放在小世界的院子里。

  任凭奇玩阁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不惊动陆行渊,就从他手上盗走这东西。陆行渊一时竟然分不清是奇玩阁被骗了,还是奇玩阁有意为之。

  陆行渊又往后翻了翻,再次出现几样他在小世界见过的器物,上面都标注了是陆晚夜之物或陆晚夜炼制。

  事情逐渐变得离谱,陆行渊眉头紧锁,奇玩阁最好祈祷他们是被骗了,不然就凭他们打着陆晚夜的旗号倒卖赝品这一点,陆行渊就和他们没完。

  陆行渊放下清单,虚空中传来一阵铜铃声,四周多了一股馥郁的花香。谢陵鼻子灵,不适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眼尾飞红。

  陆行渊见状,释放灵力隔绝了那股味道。

  铜铃声越来越近,有人踏花而来,衣袂飘飘,披帛飞舞,仿佛是落入山中的精灵,清丽秀美。

  暗市的声音随着她的出现都消失了,大家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她是奇玩阁暗市拍卖会的负责人:宁寻。

  别看她身量纤纤,软若无骨,就以为她是养在温室的柔弱花朵。她执掌暗市多年,一颦一笑间亦可杀人于无形。她的两只手腕都带着铃铛,大家听见的声音就是从她的手上发出。

  宁寻在展台上站定,笑意盈盈地说着场面话,她声音空灵,暗合灵力,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谢陵对此不感兴趣,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闭目养神。

  宁寻的场面话点到为止,很快第一件拍卖品被阵法传送过来。热场的东西底价不高,方便压价。宁寻很会活跃气氛,一双笑眼弯如月牙,就算是没有拍到东西,瞧见她也觉得赏心悦目,心情愉悦。

  被拍卖的东西如同流水般,一件件地划过。谢遥见陆行渊和谢陵没有动静,道:“你们要是有喜欢的也可以竞价,我给你们付钱。”

  陆行渊道:“不必。”

  他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搞破坏,买东西可有可无。

  谢陵抬了抬眼,往陆行渊的方向靠,他倒是没有拒绝,道:“还没看见喜欢的。”

  “下面又到了我们期待的单人环节,这次的器物与众不同,它们称得上是孤品,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因为锻造它们的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复刻。”宁寻看向四周,浅笑道:“我们奇玩阁也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勉强凑出一个系列。”

  听到孤品二字,在场的人都被吊足了胃口,有人道:“宁大姑娘,人是死是活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东西它到底好不好。”

  “就是就是,宁大姑娘,不知今日是何人?”

  宁寻莞尔一笑,刚好传送阵给她传送过来一根通体红润的簪子,她将东西拿起来,纤纤玉指显得手上的簪子越发的夺目。

  “此为流金血玉簪,地阶下品灵器,可以抵挡化神修士的全力一击,锻造它的人乃是魔君陆晚夜。”

  宁寻介绍了簪子的品阶和效果,但这些和她的最后一句话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魔君陆晚夜,光是这个名号就足够让这些东西遭人哄抢。要知道,他当年可是天下第一的炼器师,整个大陆难逢敌手。

  谢陵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地一愣,转头看向陆行渊,眼神里带了两分担忧之色。正在拍卖的可是陆晚夜的遗物,这对陆行渊而言,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谢陵桌子底下的那只手拉了拉陆行渊的衣袖,低声道:“买吗?”

  只要陆行渊开口说买,谢陵保证把所有的东西都买回来。

  陆行渊摇了摇头,心念一动,一支一模一样的流金血玉簪出现在他手中,比起宁寻手里的那支更红润,也更漂亮,甚至能看见流光划过,灵力流转。

  谢陵瞳孔骤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东西不是孤品,陆晚夜锻造了不止一件。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种单簪,材料特殊,陆晚夜没必要做很多件。

  想到刚才陆行渊看清单时的神情,一个大胆而荒唐的念头从谢陵心里划过,他一时五味杂陈,试探道:“赝品?”

  这个赝品当然指的是宁寻手上那件。

  奇玩阁竟然卖出了赝品,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谢陵耳朵轻抿,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面前的桌子遮掩了谢陵和陆行渊的动作,谢遥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只是瞧着他们凑在一起咬耳朵,以为他们是对簪子有想法,道:“喜欢可以叫价。”

  谢陵心道谁要买赝品,正抬头说了一个不字,就感觉陆行渊把簪子塞在他手上。随后,他听见陆行渊的声音,清脆悦耳:“好。”

  陆行渊看过清单上的物品,这个簪子是那些东西中品阶最低的一个,相对价格也比较低。他需要拿到东西,才能确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陵心领神会,乖巧地把没有说完的话咽回去,收下手上的簪子。

  两百多年前,陆晚夜活跃在大陆上时,无数人见过他出神入化的锻造术。魔族覆灭后,众人搜刮的战利品中,陆晚夜所炼器物数量极少,无数众人见过的灵器法宝下落不明。

  现如今,奇玩阁竟然找到部分,翻看过清单的那些人无不热血澎湃,准备一掷千金。不过也有人心存疑虑,道:“宁大姑娘,容我多嘴问一句这些东西的来源。”

  暗市的东西从来就不能保证来历正当,只要不涉及太大的利益,奇玩阁愿意透露提醒一二。

  陆行渊闻言凝神看向宁寻,他也想知道这些东西来自何方。

  宁寻把玩着流金血玉簪,道:“这些东西皆来自魔域废墟。”

  也就是饶河外那片布满飓风的险地,那里常有淘金者。

  陆行渊挑了挑眉,嗤笑一声。魔域经过两百多年的搜刮,东西和机遇都是遇一次少一次,越来越稀缺,根本就经不起这样的索求。现在还在魔域聚集的修士,更多是利用飓风训练,或者想碰个运气,看能不能捡漏。

  宁寻的说法存在很大的漏洞,陆行渊开始期待奇玩阁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第一百零三章

  宁寻的话打消了众人心头的疑虑,他们开始放心大胆地叫价。一个在外还算高级的地阶灵器,在奇玩阁的拍卖场上却是最低的标配。不过因为这东西挂了陆晚夜的名字,就算是最低标准,也引得众人争抢。

  他们对魔族喊打喊杀,对陆晚夜炼制的东西却是照用不误。

  簪子的价格一路高涨,陆行渊淡定地坐在椅子上,等加价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后,他才加入争夺。

  最终其他人权衡利弊,隐晦地扫了眼陆行渊所在的天字房,放弃争夺,他以五万上品灵石的价格买入流金血玉簪。

  宁寻拨弄展台上的阵法,同时陆行渊所在房间的相应阵法亮起,红玉簪被传送过来。

  暗市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阵法旁边有一个放入灵石的盒子,只有灵石对数,阵法才会打开,让人拿到里面的东西。

  谢遥正想帮陆行渊把这钱结了,谢陵就先他一步将装有五万灵石的储物袋扔进去。盒子里发出一阵微光,几息后,阵法熄灭,红玉簪落入谢陵手中。

  这只簪子比起陆行渊给的那只要黯淡很多,灵力流转也没有那么顺畅,上面的花纹倒是一比一复刻,但手法略显粗糙。乍一看像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故意做旧一般。

  谢陵只是掂量了一下,就觉得手感不对,簪子似乎还比陆行渊给的轻。

  谢遥见他拿着簪子发呆,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谢陵抬头看了他一眼,把簪子递给陆行渊。

  有什么问题?这东西浑身上下都是问题。见过正品后,是个人都会觉得赝品极为粗糙。

  “七哥,你心疼钱吗?”谢陵问道。

  谢遥以为他缺钱,道:“我还是有些家底,你看上什么就买,如果我真的承受不起,我肯定会说,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谢陵笑了笑,道:“我不买东西,我是觉得这钱花的有点冤。”

  谢陵话里有话,转头看向陆行渊,问道:“如何?”

  陆行渊好歹跟着陆晚夜学了两年的炼器,又有陆晚夜留下的各种手札,玉简教学,一眼看过去,发现的问题比谢陵察觉的还要多一些。

  这簪子如果真的是地阶灵器,赝品就赝品,起码还有点用处。可陆行渊仔细检查,这东西其实是玄阶高级,是被人用特殊的手法伪造等级,以假乱真。

  一件物品,一字之差,所代表的等级却是天差地别。从玄到地,这中间差的可不止是灵气那么简单。

  陆行渊冷笑一声,把簪子收入袖中,道:“比我想的差了些。”

  谢陵立刻就明白过来,知道可能还有其他的问题,甚至是等级够不上,他蹙了蹙眉,因为谢遥在身边,没有多问。

  谢遥疑狐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今日说话有些神秘,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谢遥直接发问,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他不喜欢被另外两个人排斥在外。在他看来,有什么问题可以摊开大家商量。

  展台上,宁寻还在继续拍卖剩下的东西,随着等级的提高,大家的热情越发火热,争抢的人也越来越多。

  陆行渊往下看了一眼,宁寻游刃有余,没有丝毫的慌乱,听见有些虚高的价格也不慌,仿佛这东西就值这个价。

  要不是早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陆行渊都要在宁寻的自信中相信这是真品。

  玉簪的掩盖手法还算高明,但陆行渊不相信奇玩阁看不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暗市里涌动的暗潮,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些事等回了王府,我们再给殿下解释。”

  陆行渊不可能在这里把真品拿出来递给谢遥比较,而且拍卖才刚开始,他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不适合现在就拆穿。

  谢遥环顾四周,承认陆行渊说的不错,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

  随着暗市里的阵法不断亮起,贴了陆晚夜名字标签的那些东西一样样地卖出去,最后还剩下一个大物件:“吞天海。”

  宁寻稍微往后站了站,给这个大家伙腾出位置。

  和前面那些相比,这口鼎身上有种非常古老的气息,久经岁月的沉淀,光是立在众人面前,就像是一头沉睡的凶兽,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吞天海,陆晚夜无意间从秘境所得的法器,上古典籍中有记,来历悠久,品阶不详。可炼器可炼丹,也可作为法器作战。”宁寻笑意盈盈地介绍着炉鼎,眉眼微挑,流露出两分媚态,朱唇微启,道:“此物贵重,底价二十万上品灵石,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万。”

  这个底价有点低,但是加价的要求很高。

  陆行渊盯着那个器鼎,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见过的吞天海没有那么浓郁的煞气,甚至温和古朴,让人看不出特别之处。而眼前这个器鼎,血气浓郁,不管是炼丹还是炼器都不适合。

  倘若这些东西的背后都有奇玩阁做推手,其他东西外表上没有太大的初入,为何器鼎要做成这样?

  “老朽当年找陆晚夜炼器时,见过吞天海,那鼎并没有如此浓郁的煞气。宁丫头,你们这鼎不对。”

  宁寻还没有开始叫价,有人提出质疑,这话也正是陆行渊心里的疑惑。他凝神寻找声源处,发现这是个天字号的客人。

  因为天字号的屏蔽和遮掩,人的模样模糊不清,声音也有些失真,很难辨别身份。

  宁寻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陆晚夜死后,这口鼎遗落在众多魔族的埋骨之地,经年累月地沾染上面的血气和煞气,自然就变得有些不一样。”

  “哦?是吗?”宁寻刚解释完,又有一道声音从天字房飘出来,那人轻笑,尾音上扬,即便听的不太真切,也让人觉得酥到骨子里。

  陆行渊愣了一下,一旁的谢陵拿不定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次不避着谢遥,反而直白地问他:“要不要凑个热闹?”

  谢遥道:“这得看谁想要这东西。”

  凑热闹和买东西是两回事,如果遇上讨厌的人,谢遥也会哄抬价格。

  眼下这口鼎曾是陆晚夜的法器,而非他所锻造,意义和之前的那些东西截然不同。场上看上的人不少,只是一时没有人敢叫价。

  陆行渊轻敲桌面,略带思索,目光凛然,他盯着那口鼎,在宁寻的盈盈笑意中,开口道:“一百万上品灵石。”

  价格骤然翻了五倍,别说是外面那些人,里面的谢陵和谢遥也吓了一跳。

  谢陵以为那是真品,担忧地看向陆行渊。谢陵则是在这一瞬间,理智地清点了自己的灵石,还好还好,也不是买不起。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宁寻很快反应过来,道:“道友阔绰,还有没有更高的价?”

  “两百万上品灵石。”刚才质疑的第二道声音飘出来,柔媚动听,就算瞧不见人影,也让人忍不住想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陆行渊这一次听清了声源处,他抬眸看过去,层层阵法阻挡了视线,依稀能瞧见窗边倚着一道曼妙的身影。

  对方又把价格往上抬,谢遥的心跟着一紧,这个价升的太猛了。他看向陆行渊,想了想,道:“你要是想要,还可以再抬。”

  谢陵也连忙道:“灵石,我有。”

  他们二人在意的点不一样,不想要陆行渊输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陆行渊眼带笑意,道:“喊着玩玩而已,别紧张。”

  两兄弟愣住,谢遥刚刚紧绷起来的那根弦突然松掉,磨了磨牙,压低声音道:“你这也叫玩?你抬那么高的价,就不怕没有人跟?”

  陆行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上古法器,怎么会没人要?”

  吞天海挂了陆晚夜的名,却不完全是陆晚夜的东西。宁寻在介绍时,没有明确说是上古,但一句上古古籍有记,便是最好的佐证。

  陆行渊很淡定,谢陵抿了抿耳朵,微微往他的方向倾斜,在他的大腿上写道:“假?”

  陆行渊的大腿有些敏感,他抓住谢陵的手,轻嗯了一声。器鼎太大,不适合此刻拿出来给谢陵观摩。知道是自己刚才过于紧张,谢陵想抽回手,却被陆行渊摩挲手心。

  酥麻的痒意从手心传来,谢陵的耳朵浮上一层薄红。

  暗市上,两百万并不是最终的价格,但打掉了很多资金不充沛的人。因为两次叫价都是天字号的客人,那些有心之人蠢蠢欲动,在没有人翻倍的情况下,一万十万地往上加。

  陆行渊偶尔再喊一次,但克制了很多。而一开始抬价的人,彻底没声了。

  眼见价格狂飙,不受控制,谢遥眼角直抽。他摸摸自己的储物戒,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挺穷。

  “一个器鼎就打成这样,等到秘境地图,我们岂不是只有看的份?”

  器鼎两百万的价格抬起来后,现在又翻了五倍,加价的人还在继续,每一个从耳边飘过的数字,都是亮晶晶的灵石。

  谢遥逐渐听的麻木,躺在椅子上没说话。

  谢陵皱了皱眉,握住陆行渊的手道:“刚才和你抬价的人,似乎消停了。”

  陆行渊嗯了一声,道:“她和我一样,喊着玩。”

  谢陵不禁挑眉,陆行渊这个口气像是很了解对方。他有些诧异,在陆行渊的手心写道:“熟人?”

  陆行渊点头,不仅是熟人,还是亲人。他看着谢陵,克制住抚摸他耳朵的冲动,把他的手收拢在掌心。

  如果可以,他想带着谢陵却见对方。他不是无家可归之徒,而他所在之地,亦是谢陵的归处。

  第一百零四章

  吞天海被炒出高价,最后以两千四百七十二万上品灵石的价格交易给天字号的客人。

  眼看着器鼎消失在展台上,陆行渊的视线往其他天字号的房子扫了一圈。因为飘荡无所依,天字房的位置一样在变动,刚才开口的那人所在,已经隐匿不清。

  陆行渊不确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她一人提前还是别人也在?他没有贸然以神识打探,收回目光。

  单人环节之后,很快就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宁寻举起一块不起眼的铁片,道:“接下来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我手上这东西便是秘境地图。为了公正,我也不瞒大家,这个秘境会在日月同空之时打开,位置是在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北苍大森林。”

  太一大陆很大很大,修真者未曾踏足的地方还有很多。其中北苍大森林被列为凶险之地,那里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其中不乏化形的妖兽,进化的荒兽,以及瘴气毒虫。

  秘境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心头的火热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宁大姑娘,你都已经告诉了我们位置,那你手上的地图又有什么用?”短暂的沉默后,有人提出质疑。

  宁寻用手指摩挲着铁片,眉眼间多了两分严肃:“这东西我们奇玩阁只是帮忙寄卖,秘境的消息是卖家赠送,他保证所言不假,但关于地图的消息却不肯透露。实不相瞒,我们在检验真假时,发现这东西水火不侵,不管是注入灵力还是滴入鲜血,都毫无反应……”

  宁寻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这话是在暗示在场的人,他们奇玩阁得到这种奇物没有私吞,一是对这东西没有办法,二是因为一切存疑。

  他们奇玩阁搞不定,那就只有把这些有权有势的客人聚集起来,看看谁是那个幸运儿。

  “宁大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们赌一把?这可不是你们奇玩阁的作风,倘若这件事有误,你们不就是自砸招牌?”有人对宁寻的话流露出几分不满。

  面对质疑,宁寻面不改色地补充道:“我们奇玩阁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卖家说了,如果拿到地图的人在秘境中一无所获,他可以将灵石全部退还。我做为中间人担保,契约在交易同时生效。”

  宁寻抛出最大的保障,那些质疑的声音顿时消下去。

  宁寻满意地笑了笑,道:“既然大家已经没有异议,那我们现在开始竞拍,此物底价一块灵石。”

  “什么?”暗市四周传来惊呼声,陆行渊也愣了一下。如此贵重的物品,还有宁寻做担保人,却以一块灵石起价。

  这个价格,几乎是奇玩阁有史以来的最低价。

  宁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道:“可以以物换物。”

  心头的吃惊还没有平复的众人,心底再度掀起惊涛骇浪。奇玩阁不常以物易物,出现这个标准往往预示着这样东西无价。

  最低的底价,最高的追加,卖家此举实在耐人寻味。

  暗市再度陷入死寂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道声音颤颤巍巍地加价:“十块灵石。”

  宁寻笑盈盈地重复,询问有没有更高的价格。众人见她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权衡一番后,开始不断竞价。

  十块,一百,一千,一万……价格一倍倍地往上翻,甚至越来越高。

  谢遥心里对钱的概念只剩下一连串的数字,他在思虑要不要加价。

  “这哪是拍卖?这就是赌运气。”宁寻没有介绍地图的作用,甚至没说是什么地图,这在谢遥看来,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倘若这是一张有着完整介绍的地图,他说不定还会很动心。但此刻,他犹豫了。

  “你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不要。”陆行渊淡定饮茶,说着看向身旁的谢陵,问了一句:“你想要吗?”

  谢陵眉头紧锁,他的目光盯着铁片,距离很远,又有各种阵法限制,铁片上的气息传过来已经不清晰,但谢陵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微弱的蛮荒之气。

  他血液加速,全身的灵力被牵引,和铁片产生共鸣。

  “要。”谢陵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有种预感,如果他不抢下这东西,他一定会后悔。

  竞争已经到了一千多万,谢遥诧异谢陵的选择,他以为陆行渊会劝阻,没想到陆行渊直接道:“好。”

  谢陵想要的东西,陆行渊怎么可能会拒绝?

  谢遥看着二人默契的一回一应,想到陆行渊让他别要了,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他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暗嘲自己胡思乱想,摇了摇头,开始盘算自己的家底。

  “这个价一时居高不下,十七弟一定要吗?”谢遥摸着自己的储物戒,再度确认了一遍。

  谢陵注意到他的动作,道:“灵石的问题,七哥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谢遥能有多少家底,谢陵大概有数,他还要培养自己的人手和其他几人抗衡,以后花钱的地方到处都是。

  谢陵没有掏空他的意思,也不需要他来出这个钱。

  “两千万。”新的报价从其他天字房里飘出来,声音被阵法做了处理,但说话的语气态度却没有被模糊,透出一点傲慢。

  窗边坐着的三人面面相觑,一致认出这是谢迟。他拿了谢道义的请帖,的确能出现在天字房。之前他一直没有报价,此刻是第一次。

  陆行渊目光微闪,跟着报价道:“两千零一。”

  “两千三。”

  陆行渊话音刚落,又有人接着加价。

  价格一路往上,超过三千后,再加价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了,天字房以下的那些势力,已经全部退出,就剩下天字房还在争夺。

  “三千五。”

  谢迟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并没有人立刻抬价,显然是在考虑。因为这个价格不低,不是每一个人都承受的起。

  陆行渊不慌不忙,道:“三千五百零一。”

  又是一,谢迟愣了愣,继续道:“三千七。”

  陆行渊正欲跟,熟悉的声音先他一步:“三千七百零二。”

  这人比陆行渊多加了一万,但就增长额而言,只是零头。相对总价较低的价格是奇玩阁的最低加价,不算违反规则。

  但是这让谢迟有点微妙的不爽,仿佛是有人跟在屁|股后面撵,他自以为甩开了,结果一回头,对方还在。

  谢迟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道:“四千,诸位想继续跟我奉陪到底。”

  整个天字房聚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既然到场,就是有预算,谢迟这话没有镇住其他人,反而因为露出势在必行的意思,让先前沉寂的人又开口加了一波价。

  眼看价格有些控制不住,谢迟没有收敛,反而红了眼。

  宁寻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提醒道:“诸位,我担保的这场交易也是付现,奇玩阁一向概不赊账。”

  “宁大姑娘是觉得我谢迟会赊账?笑话,这东西我要定了。”谢迟一声冷哼,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也暴出自己的身份,似乎想要借此来达到震慑的效果。

  这一次加价的人果然少了很多,眼看东西就要落入谢迟手中。

  陆行渊轻抿一口茶,在谢遥遗憾的眼神中,淡定道:“五千,外加一件经历了两色雷劫的地级高阶法器。”

  法器引雷,就算还在地级,也远超一些没有渡雷的天级法器。

  陆行渊此话一出,还有几个想要叫价的人顿时没声了。如果他们要跟,最少得拿出天级法器。用如此高的价格,买一张存在争议的地图,并不值。

  谢陵也有些惊讶,微微侧目,谢遥却已经傻眼了。

  他刚刚听见了什么?五千万上品灵石,还要搭上高级法器。

  谢遥此刻完全看不透陆行渊,他犹豫了一下,道:“白师弟,你这是在故意抬价,叫着玩?”

  陆行渊看他一眼,道:“不,是十七殿下喜欢,送他玩。”

  谢遥:“……”

  场上,谢迟的气焰消了几分,他凝视陆行渊所在的位置,似乎是在思考谁那么大胆,竟然敢和他抢。

  宁寻不在乎这点暗潮,重复陆行渊给出的价格,就在第三次她要敲定时,谢迟出声道:“这位道友,此物我颇为喜欢,不知可否忍痛割爱?”

  陆行渊嗤笑一声,道:“你喜不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

  直截了当的回绝不留情面,谢迟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顿时脸上火|辣辣地,有些发烫。

  然而事情还没完,那道妩媚的声音在陆行渊之后,嘲讽道:“暗市的规矩是价高者得,没钱可以不买。别人又不是你爹,凭什么让着你?”

  谢迟在外张扬跋扈惯了,在这里却没人让着他。陆行渊和梅洛雪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似乎是在跟着笑他自不量力。

  谢迟脸色青白交错,手上的折扇捏的咯吱作响。屋子里的其他人不敢做声,屏气凝神,就怕下一刻呼吸重了,被谢迟盯上,发泄怒火。

  宁寻眉眼弯弯,见谢迟不再说话,一锤定音,道:“五千万上品灵石,一件两色雷劫法器三次,恭喜这位道友拍下地图,请先送法器鉴定。”

  易物交易还有鉴定一关,如果鉴定不

  过,结果也有可能作废。

  谢遥一听,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着急道:“完了完了,我们去哪儿找两色雷劫的法器?”

  谢遥到现在还觉得陆行渊是在开暗笑,而且玩笑开大了,已经没有办法收场。

  陆行渊示意他稍安勿躁,取出一个玉扳指放入阵法。

  谢陵挑了挑眉,莫名地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似乎刚才在拍卖那批打着陆晚夜名号的东西时,出现了这个玉扳指。

  谢遥还在愁眉苦脸的清点手上的灵石,觉得能凑一点是一点,完全没注意到陆行渊在结账。

  谢陵和陆行渊肩并肩,他低声问道:“这是不是刚才拍卖的那个?”

  陆行渊颔首,谢陵有所犹豫:“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刚才出现的那些东西是假的,陆行渊拿出玉扳指也有试探的意思,赝品卖出去,真品收入囊中,不管奇玩阁是被骗,还是在推波助澜,他们都会想办法接近陆行渊。

  传送阵的亮光将东西传送到宁寻面前,白玉无瑕,光泽细润。

  宁寻负责鉴定,拿在手上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不对劲,她脸上笑意一僵,面露异色,猛地看向陆行渊所在的房间,甜美的笑意逐渐冰冷。

  这不是奇玩阁卖出去的玉扳指,但是是真的玉扳指。

  第一百零五章

  玉扳指的鉴定没有问题,地图被陆行渊收入囊中。拍卖会进入尾声,参加拍卖的人陆陆续续的退出去。

  房间的出口就是传送阵,开门后会被传送到入口。有些人不想被认出来,刚落地还没站稳,就会直接施法离开。

  陆行渊他们没能第一时间走,就多留了一会儿,等周围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们才进入传送阵。

  暗市在夜里,出门已是清晨,天色蒙蒙亮,天边一抹朝霞,衬着苍穹如火。

  陆行渊刚站稳,就察觉到耳边袭来一股劲风。出招的人下手狠辣,一击就是杀招,对付他这种只有问道期的修士绰绰有余。

  陆行渊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了一步,佯装有事询问谢遥,嘴上道:“你们准备回去还是……”

  陆行渊话音未落,劲风擦过他的肩,直接击碎一旁的朱红圆柱。只听咔嚓一声,奇玩阁门口的拱门就随着柱子断裂倒塌了一半,尘土飞扬。

  谢遥反应迅速,一把拉过陆行渊,又把谢陵护在身后,抬手振袖,将那些尘土隔绝在外。

  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吓了一跳,惊魂未定,纷纷看向刚才出手的人。

  谢迟手握折扇,端坐在门口的马车上,白袍人跟随左右,维持着出手的动作。

  陆行渊竟然不觉得意外,谢遥皱眉,不悦道:“谢迟,你这是何意?”

  谢迟没有搭理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陆行渊,别有深意道:“运气真好。”

  陆行渊垂首不语,谢迟抬手示意白袍人回来,随后不等奇玩阁的人发难,就先朝着奇玩阁的弟子甩出一个储物袋,驾车而去。

  奇玩阁门口迎来送往的都是有眼力劲的人,对姓谢这一大家的事还是知道不少,以为就是兄弟间的口角,收了赔偿后没有多言。

  谢遥被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气的不清,白袍人那一击明显是想要陆行渊的命,如果不是陆行渊突然转身,此刻他就该躺在地上了。他这些日子没有得罪过谢迟,谢迟此番挑衅实属可恨。

  陆行渊倒是淡定,他扫了眼奇玩阁的人,察觉到门内藏着两股强大的气息后,嘴角微扬,冷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门内的两道气息一僵,陆行渊眯了眯眼,没再多言,跟着谢遥离去。

  奇玩阁的天字房有着足够的阵法阻挡一切窥探,以谢迟的本事不可能察觉到陆行渊的存在。他能如此准确无误的在此围劫,只可能是奇玩阁泄露了消息。

  那藏在门后的两个人,如果陆行渊没有猜错,应该是主持拍卖的宁寻和奇玩阁的阁主。他们违背奇玩阁中立的规矩也要出手,想必是那枚玉扳指起了作用。

  陆行渊有些不爽,他习惯性地抬手扶了一下面具,眼底杀意一闪而过。

  谢遥还把视线聚集在谢迟身上,并没有察觉到涌动的暗潮。谢陵靠近陆行渊,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陆行渊微微摇头。

  这件事涉及到陆晚夜,他需要谨慎处理。

  考虑到奇玩阁此刻不可信,陆行渊他们没有停留,直接回府。府上人手众多,就算有状况也能应付一二。

  谢遥再次踩上家里的院子,一直悬而不落的心才放回肚子里,终于有了点真实感。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个弟弟,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们真的拿到了地图?”

  回到熟悉的地方,谢陵就有几分倦意,打了个哈欠道:“你亲眼所见,还能骗你不成?”

  谢遥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看向陆行渊,激动道:“你怎么有那么多的钱?还有那件法器?”

  陆行渊面不改色地忽悠他,道:“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野人,自然是从长辈那儿得来的。不过经此挥霍,囊中羞涩,不敢再如此胆大妄为。”

  谢遥只知道陆行渊爹娘已不在世,他拜入师门前是什么来历,谢遥一概不知。此刻听到这番言论,谢遥觉得有点离谱,又有点合理。

  陆行渊的经历就不像是个普通人,先后两个契约兽都十分了得,倘若他是大家族,经历了家道中落,似乎也说得过去。

  谢遥怕自己多问,反而徒惹别人伤感,只道:“无妨,你入我门中,为我筹谋,我肯定不能少了你修炼的资源。”

  “那就多谢七殿下了。”陆行渊没有拒绝,谢遥给他实惠,他也大方地拿出那块铁片,引谢陵和谢遥进屋。

  他把铁片递给谢遥,道:“我们三人中,当属殿下修为最高,不妨帮忙看看这地图有何蹊跷?”

  虽然东西是陆行渊买下,但他们现在和谢遥在一条船上,肯定不会避着他。陆行渊爽快,谢遥也不扭捏,他接过东西查看,眉头紧锁。

  这东西平平无奇,上面布满了铁锈,即没有花纹,也没有标识,如果不是从奇玩阁的暗市上出售,属于放在摊子上,谢遥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五品。

  谢遥看不出个所以然,把东西还给陆行渊,惭愧道:“我也无能为力。”

  东西在陆行渊的手上还没有捂热,他又转交给谢陵,叹道:“看来只有等秘境现世,才会有答案。”

  谢遥赞同他的观点,道:“奇玩阁说了兜底,倒也不必太过悲观。”

  陆行渊轻笑,他并不信这个,毕竟谁也不敢保证奇玩阁和所谓的卖家打的是不是让买家死在秘境的主意。若是人死了,那纸协议也就没用了。

  折腾了一夜,谢遥没有打搅二人太久,商议不出结果,他叮嘱陆行渊放好地图后,就起身离去。

  陆行渊出门送他,谢陵则留在屋子里,继续研究那片铁器。

  等陆行渊送了人回来,谢陵抬头看向他,道:“我有个想法想要验证。”

  这块秘境关系到上古荒兽,奇玩阁的人说他们用了各种方法都不行,其中最常用的血祭也没有反应。

  谢陵握着铁片后,冥冥中就有种冲动,他觉得不是奇玩阁的方法错了,而是他们用的血不行。

  东西是谢陵要的,陆行渊买给他,要怎么处理他说了算,他不会置喙。

  谢陵在手心割了一道口子,手握成拳,鲜血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落在铁片上。锈迹被鲜血染红,整块铁片都浸泡在鲜血中。

  谢陵神情凝重地盯着它,就在谢陵以为自己也会失败时,上面的锈迹突然活过来,铁片不断软化,舒展,把所有的鲜血吸收,很快就以一种全新的样貌浮现在二人眼前。那些锈迹一点点浸上去,密集之中又像是有某种固定的排序。

  谢陵止了手上的鲜血,用灵力愈合伤口。伸手去拿化为锦帛的铁片,他的手指刚刚触及,锦帛就一点点消散,化为一束金光咻地一下飞入他的眉心,速度快的连陆行渊都没有反应过来。

  谢陵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朝着一旁倒去。陆行渊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他。

  “小狼,你怎么样了?”陆行渊着急地问道,立刻把人打横抱起,朝着内室的床榻走去。

  谢陵意识模糊,陆行渊的声音忽近忽远,他头疼欲裂,胡乱地伸手抓住陆行渊的胳膊,只觉得自己在无限的空间中不断地跳跃穿梭,那种颠来倒去的滋味难受极了。

  陆行渊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床榻上,谢陵的手掌顺着陆行渊的胳膊下滑,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腕。他艰难地维持一丝意识,睁眼看着陆行渊:“师尊……”

  “我在。”陆行渊握住他的手,在床榻边坐下,眼底流露出两分忧色。

  谢陵忍受着强烈的不适感,道:“梦……”

  他话音未落,就抵抗不住他汹涌而来的吸力,意识不断地下沉,直至完全昏迷。

  陆行渊一怔,立刻在房间四周设下阵法,躺下入定。他自沉意识,在强烈的失重感中睁开眼睛。

  眼前的视线尚未恢复,陆行渊就听见一声嘶吼,恐怖而极具穿透力,他睡梦中的意识险些不稳,往后退了两步。

  后背传来一只手掌坚定的托力,陆行渊睁开眼,入目是一颗巨大的榕树,根系发达,枝繁叶茂,往这天地间一扎根,方圆十里内寸早不生。

  谢陵就站在陆行渊身侧,他被拖入地图内残存的意志中,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只能提醒陆行渊以梦作为媒介,进入此间。

  在榕树后面,更高更远的天地间,一场兽类的混战正陷入白热化的状态,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血雨如注。

  榕树做为此间的霸主,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果被波及,就会射出无数的根须,将越界的猎物绞杀。

  陆行渊和谢陵被深深地震撼到,妖兽间的战斗,原始而野蛮,充斥着残忍和凶狠。

  谢陵心脏一阵抽痛,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怜悯,只觉得心底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他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忽然听见一声高亢的狼嚎。

  打得难舍难分的兽群在这声狼嚎中停下来,它们纷纷仰头长啸,回应这声音。

  只见一头巨大的银狼从陆行渊和谢陵的身后窜出来,一尾巴抽断榕树射过来的根须,落在榕树上。

  榕树犹如半壁苍穹,银狼蹲在上面并不显得小,反而像是一座小山,体表油光水滑,四肢健硕,甚至能看清充满力量的肌肉蓄势待发。

  银狼阻止了战争,它忽然察觉到异样,转头看向陆行渊和谢陵,口吐人言:“回去,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陆行渊和谢陵一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推力袭来,他们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被推出幻境。

  他们从床榻上惊醒,面面相觑,心有余悸。

  陆行渊取下面具,额上竟有一层薄汗,他轻揉额角,觉得幻境里的狼很熟悉。

  谢陵坐起身,狼耳朵从陆行渊眼前飘过,电光火石间,陆行渊突然想起来,那头狼和他在悬崖底下的传承之地看见的狼头雕像一模一样。

  第一百零六章

  一块小小的铁片上,装着数万年前的变故纷争,最后出现的银狼身影更是让人熟悉不已,陆行渊能想到是悬崖底下的银狼,更别说是获得银狼传承的谢陵。

  他们脱离幻境后久久无言,原以为传承之地只是一次奇遇,却不想之后的命运还会与之交集。

  谢陵拍卖场上的异样,来源血脉深处的召唤,他和银狼同宗同源,所以他的血解开了谜团。

  承载地图的锦帛漂浮在他的识海内,可是无论他再如何触摸,锦帛都没有反应。

  谢陵神情凝重,他看向陆行渊,问道:“师尊当年对传承之地了解多少?”

  传承之地所在,是陆行渊步步设计谢陵走入。事实上谢陵对此一无所知,他身在陆行渊的计划内,唯一知晓的是银狼的身份非同一般。

  陆行渊撑着额角,他心里的疑惑不比谢陵少,因为这个地方准确说不是他找到的。而是在他幼年的记忆里,迷迷糊糊间听陆晚夜提起,他所做的不过是验证当时所闻。

  陆晚夜身上的谜团陆行渊还没有完全了解,有些随着陆晚夜再度陷入昏迷,成了无解的难题。如果说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可以帮忙解答,肯定是到现在都是下落不明的云棠。

  陆行渊这次回魔族和陆晚夜接触后,他发现爹娘的关系和他之前所见,以及别人定论的完全不一样,陆晚夜能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云棠现在的状态,这绝对不是区区的了解二字就能解释。

  他们二人之间,一定还存在着旁人不知晓的秘密。

  “关于秘境,我知道的也不多。”陆晚夜的事情牵扯甚广,在没有大致弄明白之前,陆行渊不想把谢陵牵扯进来,斟酌道:“我当初和你一起坠崖,因为记忆不全,忘了传承之地这回事,我是被一道声音吸引过去。我得到了古魔的传承,也从古魔的遗物中发现他们被困死在悬崖底下,似乎有一股特殊的力量让他们没有办法走出去。”

  古魔留下的信不是用玉简保存,而是最古老的书写,在漫长的岁月中,有些字模糊不清,或者已经消失,陆行渊是前后联系,连蒙带猜,大致拼出一个完整的内容。

  古魔送走了自己的两个朋友,逐渐衰竭那段日子,日复一日地做着棺材。他内心充满了孤寂和悲伤,他忍受着孤独,安排好后事,也给传承者留下线索。

  他们并非生活在饶河地界,而是游历而来,神秘的力量结束了他们的旅程。然而在若干年后,那个力量消失无踪,传承之地不再如同囚笼。

  谢陵传承时并没有得到额外的信息,许是因为他们离去的突然,古魔帮忙料理后事,所以只有古魔写下了一切。

  陆晚夜和云棠,传承之地,秘境,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把一切连起来。

  前世陆行渊只触及到传承之地,但这一世,随着他离开天衍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只不过眼下他们掌握的消息还太少,必须在秘境出现前,多做些准备。

  日月同天,江海生潮,这样的奇观并非无迹可寻,在大陆有史以来的记载中,最近的一次是一千多年,而下一次是在五年后。

  五年对于修者而言,说不定只是一个闭关的功夫,拍卖地图的人挑在这个点把东西拿出来,倒像是要给各方势力一个准备的时间。

  “这方秘境和传承之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眼前迷雾重重,陆行渊没有妄下定论:“你且把地图收好,剩下的我们从长计议。”

  陆行渊从床榻上起身,当着谢陵的面也不回避,宽衣解带。

  因为这些日子扮演的是另一个身份,他多是着深色的衣服,红色为主,满头乌发用发簪半束,打扮随性,配上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给人的感觉有几分可怖。

  白日的光晕透过薄窗落在陆行渊的身上,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影。单薄的里衣用的鲛纱,有些微透,肌肤的颜色透出来,多了几分雾里看花的朦胧感。

  谢陵支棱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行渊,眼神在他身上流连,是欣赏是爱慕。

  陆行渊取出月白色的广袖常服,谢陵突然起身,他从背后靠过来,拿走陆行渊手上的衣服:“我来帮师尊穿。”

  谢陵尾音上扬,漂亮的眼睛淬着笑意,亮晶晶的十分灵动。

  谢陵没有做过这种事,但是胜在陆行渊配合,让抬手就抬手,让抬头就抬头。几件衣服他穿的很慢,手指有意无意地在陆行渊的脖子,胸膛,腰腹磨蹭,垂在身后的狼尾巴一直在小幅度地摇摆,可见他此刻心情不错。

  陆行渊垂眸,目光从他的尾巴尖上扫过,并不排斥他的小动作。

  谢陵磨磨蹭蹭地给陆行渊系上腰带,挂好玉佩。那块玉他不曾见过,入手温润,光泽细腻,十分好看。谢陵握着玉多看了几眼,注意流苏是上好的雪蚕丝,此物无一不精巧,费神。挂在陆行渊身上,也很完美好看。

  陆行渊注意到他的眼神,握住他拿玉的手,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谢陵心中无端的猜测被这句话安抚,他松开手,抽出手掌,转而给陆行渊整理衣襟。

  “不知道魔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师尊对他还有记忆吗?”谢陵年幼,对陆晚夜了解不多。

  “我爹洒脱,随和,威严又不失宽容。我长的比较像他,但我以前性子冷淡,又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气场和他截然不同。纵有相似之处,也无人怀疑。”

  陆行渊两岁前的记忆还有,但不多,对情感的理解更没有长大后那么清晰。他对陆晚夜的评价,更多是基于这两年的了解。

  他爹治下严明,颇有个人魅力。他死后,大陆上并没有编排不实的诋毁之言。

  谢陵觉得遗憾,倘若不生战争,陆行渊就是魔族的继承人,必然是在双亲的宠爱中长大,他的人生应该是另一番风景。

  察觉到谢陵心情有一瞬的低落,陆行渊指着自己的衣襟,道:“你看这儿是不是还差点东西?”

  谢陵不解的抬头,一道象牙白的影子在眼前摇晃,他定睛而视,落入眼帘的是一个用狼牙做成的吊坠,设计简单,但是整体看上去并不单调,反而有种大气感。

  谢陵一时反应不及,陆行渊已经把东西放在他手心,让他给自己带上。谢陵稀里糊涂地照着陆行渊的话做,等吊坠落在陆行渊身前,谢陵才猛然反应过来。

  他看着那颗洁白的牙齿,红透了一双耳朵,问道:“这是我成年时换下来的牙?”

  这一世他成年时,陆行渊就在他身边,那时的他们一个失忆,一个不能掌控身体,失忆的因为潜意识里的感情,一直陪着他,照顾他,不能掌控身体的袒露自己的欲..望,表达自己的喜爱。

  谢陵不禁脸热,他依稀记得自己的牙齿被陆行渊收走了,可是没想到他做成了吊坠。那种不必言说的亲密和暧..昧比任何言语来的还要直接,谢陵心如擂鼓,低声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戴这个?”

  陆行渊当着谢陵的面,把吊坠放进衣服里,紧贴着自己的肌肤,道:“因为这个身份正合适。”

  陆行渊长发束冠,一席月白色的广袖长袍衬的气质冷冽,他目光如炬,笑意不达眼底,一身的冷漠疏离,完全就是以往在天衍宗的样子。

  谢陵一阵恍惚,这样的师尊许久未见,竟然有些陌生。他伸..出手想要触及,却又在将要触碰的那一刻,停住手,痴痴地看着陆行渊。

  陆行渊抬手轻揉他的耳朵,目光看向他时,那点冷意被笑容冲淡,甚至带了一点宠溺的意味。

  谢陵抓住他的手掌,放在脸上轻蹭,轻轻咬在他的手腕上,似乎是想要确认眼前的师尊是什么样。

  陆行渊纵容他的牙齿划过手腕,温声道:“奇玩阁泄露了我们的行踪,又打着我爹的旗号出售赝品,这件事断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白泽这个身份有限制,但是陆行渊没有。再加上梅洛雪出现在拍卖场上,陆行渊也需要去联系魔族暗网,了解情况。

  “我出去后,这里的掩护就交给你了。”

  “师尊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有丝毫的疑心。”谢陵乖巧地点头,他和陆行渊修为差距过大,不适合一起行动。纵然他心有不甘,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添乱。

  陆行渊又揉了揉他的耳朵,看着他乖巧的样子,不禁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随后不等他反应,直接消失在这里。

  谢陵摸着自己的额头,暗道他狡猾,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的面容因为绵绵情意而飞上云霞。静谧的卧室,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退到床边,躺在床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熟悉的气息缠..绕在身边。

  魔族的据点比妖族的那间丹药铺子还要不起眼,藏在巷子深处,是间酒坊,酿的酒贵精不贵多,有固定的的客源,平日门可罗雀。

  数百年间,这里更换了好几个店家,多次生离死别,和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区别。现在的这个是怀竹启用暗哨后,重新安排的人手。

  陆行渊到时,酒坊里有人。

  对方背对着他,一身紫袍,正因为一坛酒和店家起争执,言辞犀利,半点亏都不吃。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门,那人回头,视线和陆行渊撞了个正着,瞳孔骤缩,吃惊道:“陆隐川?”

  陆行渊不禁蹙眉,他以术法对身形做了遮掩,却只防修为微弱之辈,而不防对方这样的修为。眼见被对方认出来,陆行渊在离开和留下之间犹豫了一下,镇定自若道:“好久不见。”

  第一百零七章

  不起眼的小巷子,不起眼的小酒坊,陆行渊看着被打晕的店家,欲言又止。

  “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也不想被人发现行踪吧!”罪魁祸首谨慎地关上酒坊的门,挂上打烊的牌子,一副为了陆行渊好的模样,却没有发现这样做不过是欲盖弥彰。

  陆行渊:“……”

  陆行渊看着俊美的老朋友,心想:你要不猜猜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听说你当了魔君?我还没有好好恭喜你。就凭你我的交情,你们魔族的美人我能选吗?”

  没有店家阻挠的酒坊,成了凌玉尘一个人的天下,他抱着那坛刚起争执的酒,毫不在意地打开,甚至还想拉着陆行渊来上一口。

  陆行渊拒绝了他的邀请,看着他一人豪饮。谢廉婚期在即,魔情宗来人是情理之中的事,陆行渊早就想过会遇见各种故人,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魔族据点。

  凌玉尘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询问之事只能往后排。

  陆行渊不动声色,是一贯的疏离冷静。他环顾酒馆,目光落在凌玉尘手中的酒坛上,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酒馆的位置偏僻,凌玉尘来得巧,这让陆行渊不得不多想。

  酒入喉肠,辛辣和回甘让人回味无穷。凌玉尘喝了个痛快,丝毫没有注意到故友的那点疑惑,笑道:“这间酒坊是我无意间发现的,酿酒一绝,就是太磨叽。我喝酒又不是不给钱,非说不卖给我。”

  凌玉尘哼了一声,他不知道这酒都有固定的客人,散酒卖的很少,没了就没了。他对此大为不满,不痛快地又大喝一口,道:“你也别光说我,你呢?你又不是好酒之人,怎么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身边还连个随从都没有。”

  陆行渊面不改色地糊弄道:“我许久未见谢陵,不好空手而去。”

  “你也许久未见我,怎么不见你给我带酒?”凌玉尘不疑有他,酸溜溜道:“我们当初一起助你离开,可你怎么好像只记得谢陵一个?”

  “我不知道你在此地。”陆行渊对答如流,让人挑不出毛病。

  凌玉尘一想也是这个理,皇朝毕竟是谢家的地盘,他这个客人居无定所,当然没有谢陵那么好找。

  “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听说你徒弟有了新欢,住在七殿下府上乐不思蜀。”凌玉尘到皇朝也有两日,听说了不少和谢陵有关的事。因为血脉觉醒,谢陵成了谢道义眼中的香饽饽,处境早已没有从前那般艰难。

  他回来这些日子把谢家搅的天翻地覆,今早还在奇玩阁外和谢迟起了冲突。

  陆行渊听着凌玉尘绘声绘色的描述,觉得他嘴里的谢陵和自己是那么的陌生。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凌玉尘说完,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去查看店家的情况。

  凌玉尘控制了力道,店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需要几个时辰才能醒过来。陆行渊还要去找奇玩阁算账,不能一直留在这里,眼见没有和人接头的机会,他干脆离开。

  凌玉尘见他要走,连忙干了酒坛子里的酒,追上陆行渊。

  “你去哪儿?你带魔族占领了饶河,是不是也带着他们到了皇城?我能不能见见你的族人?”陆行渊走的快,移形换影,御空而行。

  凌玉尘亦步亦趋地跟着,嘴上叭叭个不停,关于魔族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没有恶意,就算有,也该是色..欲熏心。魔情宗纵..情声色,异族更是让他们兴奋不已。

  陆行渊没有赶人,默许了他的跟随。凌玉尘修为不弱,他能跟上陆行渊,也能完美地隐藏自己的气息。陆行渊一言不发也不妨碍他揣着一肚子的话,倒豆子般往外冒。

  他一路喋喋不休,等陆行渊到了奇玩阁的地界,他看见熟悉的招牌才选择闭上嘴。奇玩阁刚结束了一场拍卖会,不少势力都凑了个热闹,凌玉尘也不例外。

  陆晚夜的器,藏着秘密的秘境地图,昨夜的拍卖会可以说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

  陆行渊神识扩散,察觉到两股熟悉的,盘踞在奇玩阁的气息后,回头看向凌玉尘,道:“你还要继续跟着我走吗?”

  陆行渊现在这个身份太过微妙,和他走的近不是好事。

  凌玉尘满不在乎,用术法往自己脸上一抹,拿出遮掩气息的法宝,让人完全认不出自己,道:“我人都跟到这里了,你现在才叫我走,你不觉得不厚道吗?今天这就是龙潭虎穴,我也陪你闯。”

  陆行渊几乎是直奔奇玩阁而来,这让凌玉尘想起昨夜的拍卖会,那些被拍卖的属于陆晚夜的东西。

  陆行渊身为儿子,前来收回老爹的遗物是理所应当的事。凌玉尘不用想也猜到可能会有一场恶斗,他激动地搓手,恨不得现在就推着陆行渊闯进去。

  “你是不是没做过砸场子的事?没关系,这我熟,我帮你。”凌玉尘说着,周身灵力呼啸,广袖一卷,狂风携浪。

  陆行渊见他好斗,顺手一指,正是那宁寻和阁主所在。凌玉尘默契配合,灵气如同白练一般,狠狠地甩在奇玩阁后面的高楼上。

  轰隆隆的巨响打破一室的平静,高楼上传出一声带着怒焰的嘶吼,两道人影相继飞出,手上灵光四射,不要命地砸向凌玉尘。

  凌玉尘大笑一声,往前踏出,活动手腕,朝着那些攻击撞上去。他手中灵光如电,耀眼刺目。

  陆行渊不慌不忙地抬手,用灵力凌空刻画出禁制和阵法,把冲出来的两人连同他和凌玉尘一起笼罩进去。

  这一幕说来缓慢,实际就在几息之间,等周围的人听见声响抬头,只看见朗朗乾坤,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虚空布阵,日月颠倒,把生灵从现实捞入虚幻。这是陆晚夜手把手教给陆行渊的阵法,此刻用正合适。

  凌玉尘以一敌二,不怯不畏,甚至有些疯狂。

  宁寻和阁主的修为不弱,一人对付凌玉尘已是绰绰有余,更何况是联手?奈何凌玉尘身上法宝众多,还是不要命的打法,让他们心有余悸。

  陆行渊默默地站在一旁,没有出手,也让他们不敢集中精神对付凌玉尘,还得分出心思来防备陆行渊。

  凌玉尘的灵力和二人相撞,他被击中倒退出数丈的距离,胸膛内气血翻滚。他并不在乎这点伤势,朗声道:“痛快。”

  说着又要往前冲,被陆行渊一把拉住。

  陆行渊给他渡了一股灵力,缓和他的伤势,随后看向宁寻和奇玩阁的阁主。

  “破厄剑尊?”宁寻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眼底有几分诧异。奇玩阁的消息也很灵通,但还没有人探明陆行渊回到皇朝。

  陆行渊的出现,让人着实惊讶不已。但很快,宁寻像是想到了什么,那点惊讶变成了防备。

  陆行渊示意凌玉尘往后站,他负手而立,和二人隔空对视,神情冷傲。随着气场的变化,头上的魔角逐渐显现:“我还以为这个称呼以后都很难听见了。”

  魔族血脉让陆行渊和天衍宗恩断义绝,他逃回魔界,继承魔君的位置,就意味着和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分道扬镳。内心敬重他的人,依旧称呼他为破厄剑尊,和他有仇有怨之徒,早已是把名字挂在嘴边。

  宁寻和他打过交道,有过几面之缘,许是过去积威深重,宁寻一时忘了改口。看着陆行渊露出魔角,周身环绕魔气,宁寻苦笑一声,道:“是啊,再见面,应该称你为魔君才合适。”

  角是魔族的象征,陆行渊是正经地面见这二人。奇玩阁的阁主眸光微暗,道:“不知魔君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就是看不惯有人败坏家父的名声。”陆行渊轻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听闻贵阁拍卖了不少我爹炼制的法宝,但据我所知,我爹没有一件法宝锻造两次的习惯,不知道那些尚在我魔族族中的物品,怎么就到了贵阁的地盘?”

  陆行渊轻描淡写,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荒诞的事实。

  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横..行大陆的奇玩阁,竟然公然拍卖赝品,这种事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泄露出一丁点到其他人的耳朵里,都会掀起轩然大..波。

  本以为陆行渊是来回收遗物的凌玉尘刚从陆行渊的魔角上回神,又被陆行渊这句话惊的目瞪口呆。他默默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刺痛让他知道他没有做梦。

  “好啊,你们奇玩阁是连以次充好的小把戏都懒得玩,直接卖赝品了吗?”凌玉尘一想到自己昨天差点冲..动买了哪些东西,就一阵胃疼。他活动手指,关节作响,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宁寻和阁主交换了一个眼神,陆行渊注意到他们的脸上竟然没有多少吃惊之色,可见他们对这件事一清二楚。

  “魔君此言差矣,我们奇玩阁一向是真材实料。令尊锻造的法宝难以复刻,如果真是赝品,其他人肯定能够看出来。可是你瞧,这一..夜过去了,并没有人来我奇玩阁闹事。”宁寻言笑晏晏,她搭了搭手上的披帛,胸有成竹道:“这其中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魔君不如坐下来和我们谈谈?”

  宁寻往前走,陆行渊神色微冷,抬手一指,灵气化剑,凌空而出,携裹着雷霆之力落在宁寻脚边,凌厉的剑气激的人头皮发麻。

  宁寻吓了一跳,陆行渊冷声道:“交出罪魁祸首,或者与我魔族为敌,两位最好想清楚再开口。不然下次,我这一剑就不是阻你去路,而是取你首级!”

  第一百零八章

  冰冷的警告在这方天地间回荡,剑刃尚未出鞘,但陆行渊周身已经布满了剑意。

  宁寻称他一声剑尊,那也该知道他是凭实力从大乘期中脱颖而出,拿下九尊的位置。他走到今日,不靠外力,不靠捷径,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努力,他的拳头绝不是唬人的花架子。

  宁寻遍体生寒,她险些忘了这人一直是难啃的骨头,想要驯服他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宁寻不打算硬碰硬,娇笑道:“魔君不必动怒,我们是商人,从来不会掺和各方恩怨。同样,我们也应该对客人的隐私进行保密,要是谁来问我们都知无不言,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敢和我们做生意。”

  宁寻一句话撇清关系,把奇玩阁从中摘出来。她为难地看着陆行渊,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要是个耳根子软的,说不定已经被她套进去。

  陆行渊周身剑意不减,道:“奇玩阁要是真如你所言,我今日岂会在此?”

  昨日被抬出高价的赝品,足够奇玩阁身败名裂。那些流水般落入奇玩阁手中的灵石,就是最好的铁证。

  陆行渊不相信奇玩阁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可他们依然一意孤行。这不是他们犯蠢,而是他们一定留有后手。他们必然有着周密的计划,能够在这件事里抽身而退。

  只不过在他们的计划里,不包括陆行渊的出现。

  “我的耐心有限,宁大姑娘,你的机会不多了。”陆行渊抬手,掌心凝聚出剑刃的虚影,恐怖的威压让宁寻汗毛倒竖,危机感顺着脊梁骨窜上来,让人头皮发麻。

  宁寻握紧了手上的披帛,顶着陆行渊的威胁,还想争取回旋的余地:“那人的行踪我们真的不能说……”

  陆行渊面色一暗,宁寻只觉千斤压顶,连忙道:“但他今日会来拿取报酬。”

  “什么时候?”

  “午时。”宁寻怕陆行渊不相信,补充道:“这是他定的时辰,他肯定会来。”

  现在距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陆行渊略加思索,收了威压。

  宁寻顿时松了口气,她抬手一翻,一块黑色的令牌出现在掌中。她双手呈上,道:“昨夜之事是我们鬼迷心窍,但请魔君放心,我们绝对没有和魔族为敌的意思。这是小小赔礼,不成敬意,还请魔君多多海涵。”

  赝品一事已成事实,多说无益。宁寻能做的就是及时补救,打消陆行渊心头的敌意。

  陆行渊抬手一招,令牌落入手中。这东西入手冰凉,有种黑曜石的质感,一面刻着奇玩阁的图腾,一面则没有任何的图案。

  这样的令牌奇玩阁送出去不少,颜色不同,代表的等级也不同。黑色为尊,寓意永远的朋友。拿着这张令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奇玩阁无条件的帮助。

  宁寻很识时务,相比寡言缩在后方的阁主,她处理事情更加得心应手。

  陆行渊收下她的令牌,默认把这件事情翻篇。与其树立敌人,不如留存一个可以随时舍弃的帮手。

  “宁大姑娘有心了,时辰不早了,本尊不耽误你们待客。”陆行渊一挥手,周遭的禁制逐渐散去。他抓住凌玉尘的胳膊,带着他消失在这方天地间。

  障眼法散去,宁寻和阁主出现在半空中。宁寻心有余悸,她回头看了眼阁主,什么也没说,反应迅速地离开做好迎客的准备。

  陆行渊只是暂时散去,如果等不到罪魁祸首,他最终的目标还是会对准奇玩阁。倘若他还是孤身一人,奇玩阁当然不用如临大敌。可现如今他身后立着整个魔族,和他作对,就是和魔族过不去。

  宁寻不想赌这种胜利不大的局,她更喜欢稳妥。

  陆行渊没有走太远,他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把凌玉尘放下,神识神不知鬼不觉地笼罩在奇玩阁上空,只要目标一出现,他就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凌玉尘解除了身上的术法,兴奋地看着陆行渊,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他趁陆行渊不备,突然出手偷袭,掌风迅猛,却没有携裹任何的灵力。

  陆行渊诧异地抬手,直接用手臂格挡。凌玉尘被阻也不恼,锲而不舍地对着陆行渊的角伸出魔爪,兴奋道:“你给我看看,我保证就看一眼。”

  凌玉尘的动作和他的话完全不一致,嘴上是想看一眼,实际心里想的是把陆行渊的角摸秃。刚才碍于奇玩阁的人在,他就算心痒难耐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口,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现在只有他和陆行渊在这里,他恢复本性,率性而为。

  这也不怪凌玉尘失控,实在是他对陆行渊这样的混血没有抵抗力。那种人族的冷静理智,搭配上异族的狂|野落拓,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让人着迷。

  陆行渊干脆地收起自己的角,凌玉尘的手摸了个空。他飞扑向陆行渊,双|腿夹住他的腰,像只八爪鱼一样挂在陆行渊的背上,双手抱着陆行渊的头一阵哀嚎:“不,我的角,你把我的角还给我!”

  陆行渊白了他一眼,冷酷道:“别弄乱我的发冠。”

  陆行渊今日打扮的一丝不苟,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也就凌玉尘看不见,为了一只角能扒着陆行渊的头发不放。

  凌玉尘备受打击,他松开陆行渊的腰,无力地挂在陆行渊的身上,像是被人抽干了精神气,嘴里念叨着角。

  陆行渊不胜其烦,运转灵力将人弹开。念着前世过命的交情,他对凌玉尘多两分容忍。

  凌玉尘哭丧着脸,还想骗一骗陆行渊的角。他靠近陆行渊,尚未开口,忽然神色一凝,猛地看向不远处的虚空,面色微变。暗中爆了句粗口,骂道:“有完没完?

  他迅速的打起精神,不见半点颓废之态,歉意地看着陆行渊道:“和我不对付的人来了,我帮不了你了,先走一步。对了,我最近都在这里,你有事可以去魔情宗门下的楚红馆找我。”

  凌玉尘说完,不等陆行渊有所反应,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这个时候,什么魔角,什么美色都是浮云,他走的毫不留恋。

  陆行渊甚少见他如此仓惶,不解道:“这人惹上情债了?”

  陆行渊话音刚落,眼前的虚空浮动,荡出水波纹的痕迹,一道熟悉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来人身穿白色僧衣,手持紫檀串珠,下坠红色流苏,温润如玉,眉间一抹红莲格外醒目。

  “破厄剑尊,别来无恙。”无尘看见陆行渊有些惊讶,不过那样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归于平静。他神情温和,仿佛是看见老朋友,淡淡地叙个旧。

  陆行渊还了个礼,试探道:“你是来找凌玉尘?”

  无尘颔首:“可惜来晚了一步,他又走了。”

  一个又,说明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凌玉尘对无尘避而不见,两个人已经变成猫捉老鼠般的你追我躲。刚才凌玉尘和宁寻二人动手,空气中残留打斗后留下的气息,无尘闻讯而来,却还是被他逃了。

  许是这二人的关系有些古怪,陆行渊想到前世的结局,不由地多问了两句,道:“你找他有事?”

  无尘含笑道:“红尘之事,不谈也罢。”

  这是不愿意回答,陆行渊了然,没有追问。

  无尘扫了眼眼前的地势,目光落在远处只看得间一座高楼的奇玩阁上,道:“剑尊可是为了寻回令尊的失物而来?”

  奇玩阁卖出陆行渊的遗物不是秘密,这里又接近奇玩阁,无尘会这样想并不奇怪。

  陆行渊默认,无尘又道:“雾里看花花非花,水中捞月月非月。小僧还要去追凌玉尘,就不叨扰了,告辞。”

  花非花,月非月,是指眼前之物并非真实。

  无尘是在提醒陆行渊,昨夜那些失物有问题。陆行渊笃定东西有误是因为真品在手上,无尘又怎么知道?

  陆行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蹙了蹙眉。他和无尘接触不多,上辈子的了解是在别人的口中,这辈子就是他仗义出手,告知狩天计划。

  两次相遇,无尘表现的不一般,他身上总有一种让人窥不透的神秘感。所幸他不是陆行渊的敌人,就目前而言,他还站在陆行渊这边。

  陆行渊没有过多思虑,他隐匿在苍穹之上,静静地等候午时。

  奇玩阁人来人往,收取报酬的人并不会和宁寻他们直接接触。但宁寻还是隐晦地做出提示,她相信陆行渊就在此地,一定能看明白。

  奇玩阁的人把客人送出门,苍穹上,陆行渊紧随其后。

  这人谨慎,全身笼罩在密布阵法的黑袍中,隔绝他人的窥探。他一路上没有御空,反而穿梭在大街小巷,好像漫无目的。

  陆行渊不慌不忙地跟着,静静地看着那人钻入一处荒废的院子。院子四周设置了巧妙的阵法,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发出预警。

  那人到了院子后一动不动,就这样直直地站着。

  陆行渊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解开院子的阵法,挥出一道灵力。院子里的身影不躲不避,被灵力撞到在地,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身上的黑袍散落,露出其内生长着木纹的傀儡身。

  “傀儡等身法。”陆行渊面色一寒,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对方既然敢倒卖赝品,肯定留有后手。他也怕奇玩阁报复,根本就不是亲自前来。

  想要施展傀儡等身法,本体不能离傀儡太远。

  陆行渊散出神识扩大搜寻的范围,很快锁定了城外的一片森林,那里有一道和傀儡相似的气息。

  似乎是察觉到惊人的杀意,那道身影切断和傀儡的联系,转身逃跑。

  陆行渊面色阴寒,冷哼一声:“找死!”

  话音刚落,他的剑意就如离弦之箭,穿透云霄,破空而去。

  林中传来一声惨叫,惊起飞鸟无数。

  陆行渊一步踏出,消失在原地。

  第一百零九章

  古三纵横大陆多年,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傀儡等身法,不知道躲过多少次危机。他躲在傀儡后面,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都不会亲自动手,大大地降低了自己暴露的风险。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自己竟然惹上了一个煞星。

  身后穷追不舍的危机让古三汗毛倒竖,就算手臂挨了一剑,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头也不回地逃命。他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所有能助长速度的法宝不要命地往外丢。

  然而不管他的速度如何快,身后那人总能追上来,甚至越来越拉近他们的距离。古三感到一阵绝望,忍不住破口大骂:“小畜生,爷爷我这次要是能逃出去,将来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他奶奶的,老子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是被我骗了还是被我坑了?大不了我给你灵石,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古三一边绝望地大喊,一边肉痛那些被用掉的法宝。这可都是他这些年辛辛苦苦的收藏,本以为有这些东西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没想到一天内就用了大半。

  古三下意识地继续往储物戒里掏东西,却发现没剩多少,不是属性不符,就是品阶太低,或者自己难以驾驭。古三一阵胸闷气短,眼前发黑,危机和杀意仿佛就在脖颈上,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咬咬牙掏出一张红色的卷轴。

  这东西一出现就散发着浓郁的血气,而在血气之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煞气。古三心里抖了抖,手指也在发颤。他正欲撕开卷轴,一道剑气凌空削下,生死危机之下,古三连忙朝前滚去,剑气从身后削下,薄如蝉翼的剑锋划破他的衣服,从他的后腿上刮下一层皮。

  古三痛的跌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道如玉颀长的身影就落在他跟前,拦了他的去路。

  陆行渊的剑并未出鞘,只是指尖凝聚出剑意,对付古三这样的修为绰绰有余。倘若不是古三身上法宝众多,不要命地一件件祭出来,陆行渊的抓捕还能跟容易一些。

  罪魁祸首躺在跟前,陆行渊居高临下,他眼神冰冷,仿佛是在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古三小腿打颤,刚才太慌乱,他没心思去看追自己的是什么人。此刻打了个照面,看清楚对方的模样,霎时脸色青白,颤|抖道:“破……破厄剑尊……”

  古三打着陆晚夜的名号倒卖赝品,自然清楚陆晚夜和陆行渊的关系,他还奇怪自己除了骗点钱财外,没有做大奸大恶之事,不至于被人撵的上跳下窜。

  没想到追自己的人是陆行渊,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不管陆行渊是识破了他的诡计,还是来寻回失物,都一定不会放过他。

  古三握紧了手上的卷轴,脸上立刻堆满谄媚的笑:“不知道剑尊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我小老头就是个刀口上混饭吃的散修,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古三跪地俯身,他知道陆行渊不讲情面,铁石心肠,嘴上说着求饶的话,心里打着逃跑的算盘,握着卷轴的手指,悄悄地勾开绳子。

  陆行渊扫了眼他的小动作,道:“你是个聪明人,却不够识时务,你很清楚我为什么找上你。”

  古三眼珠子转了转,心道果然是为了拍卖会的事前来。可是陆行渊这话模棱两可,古三一时拿不准他是知道赝品还是不知道。

  “剑尊饶命,剑尊饶命啊,小老头也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为了点蝇头小利被宁大姑娘几句话哄骗,这才一步错步步错,只要剑尊饶我一命,我一定知无不言。”

  陆行渊会那么快地找过来,不用想古三也知道是奇玩阁出卖了他,既然他不好过,奇玩阁也别想独善其身。他故意把宁寻拉进来,就是想要分散陆行渊的注意力。

  陆行渊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冷冷道:“说。”

  古三一愣,陆行渊滴水不漏,什么都不透露,让他怎么说?他能仿制出那些东西靠的是特殊的手段,他甚至瞒过奇玩阁的鉴定,若非一次性拿出太多被宁寻怀疑,他也不会多长几个心眼子。

  “剑尊有所不知,那些东西是来自饶河外的魔域……”古三搬出糊弄奇玩阁的那一套,可是他低估了陆行渊,话音未落,就被一股凌厉的剑意刺破眉心。

  陆行渊仿佛是失去了耐性,数道剑意落下,差点将古三穿成筛子。古三惨叫不已,堆了细纹的脸皱在一起,就像是枯败的老树皮。他死死地抓着手上的红色卷轴,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狠劲。

  他垂着头,一脸惊恐地求饶道:“剑尊饶命,我说,我都说,其实我手上有……”

  有字话音未落,古三就忍着剧痛扑过来,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把他染成一个血人。那些血液顺着他的身体全部融入卷轴中,他飞快地把卷轴撕开一道口子,双手掐诀,狞笑道:“什么狗屁剑尊?不过是个小杂种,你给爷去死!”

  红色的卷轴吸收了血液,颜色越发艳丽,古三的实力只够打开一角,犹如实质的杀意从卷轴中弹出。

  天地间风云突变,林间飞沙走石,古三身上的血不断起被卷轴吸入,卷轴爆发的灵力就像是一个黑洞,撕裂空间,摧枯拉朽地摧毁着一切,卷风成刃,如同一个不断旋转的插满刀刃的龙卷风,朝着陆行渊扑去。

  陆行渊并指为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涌现出一股杀意,浑厚的灵力自他的体内暴涌而出,形成最坚固的防御。

  风刃奔袭,陆行渊并指向前,身后的虚空浮现无数的剑气,每一道都凝聚着惊人的剑意,是陆行渊的傲,陆行渊的狂。

  剑气和风刃狠狠地碰撞在一起,一道剑刃抵消一道风刃,龙卷风的力量被不断地消减。

  古三几乎要被卷轴吸成人干,他面露疯狂之色,眼看干瘪的身体突然膨胀,不断地鼓起来,全身的灵力混乱不堪,在这一刻融为一体,想要从他的身体里爆出来。

  陆行渊眯了眯眼,身影飞掠而出,天地间的灵气为之一颤,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浮现在他手中。破厄发出一声尖锐的剑鸣,那些剑气仿佛打了鸡血一般,直接将面前的风刃全部绞碎。

  陆行渊朝着古三的身体挥剑,仿佛没有看见对方想要自爆。

  只听得噗嗤一声,古三的身体寸寸龟裂,就在剑刃抵住他的眉心时,那副膨胀到了极致的皮囊猛地瘪下去,一道血色的身影从里面钻出来,左手上青绿色的光芒一闪,眼前的虚空竟然被他划开一道口子。

  身影一头扎进去,临走还不忘收回卷轴,破开的虚空迅速合上。

  陆行渊剑锋一转,无视天地法则,直接穿入虚空。噗嗤一声,剑刃穿透了血肉,那头传来一声闷哼。

  伴随着剑刃归鞘,一只断手从虚空中掉出来,五根手指还紧紧地抓着那张红色的卷轴,食指上,一枚青色的储物戒格外显眼。

  陆行渊用剑拨弄那只断手,挑开手指,将红绳虚挂的卷轴拿起来。卷轴吸了很多血,表面却干燥光滑。古三明显还不能驾驭,只能发挥一点点力量。卷轴气息狂暴,直觉告诉陆行渊很危险。

  陆行渊思忖片刻,系上红绳,又丢了几个封印阵法,将卷轴放入小世界。随后他脱下手指上的储物戒,神识一扫,发现了古三残留的意识。他毫不犹豫地将其抹去,把储物戒据为己有。

  茫茫虚空中,身受重伤的古三察觉到意识被切断,他又喷出一口血,捂着自己的断臂,神色狰狞。在他身下,一口古朴的大钟正托着他的身体朝着出口飞去。

  古三沾满鲜血的手指拍了拍身下的钟,肉疼地安慰自己:“没关系,只是损失一点东西,只要有你在,我一定还能找到数之不尽的法宝,东山再起。”

  和丢失的卷轴,储物戒比起来,此物才是古三真正的命|根子,除了能无视空间法则,在虚空中稳如泰山,它还能造物。古三交给奇玩阁的法宝,全为此物仿照。

  听见古三的称赞,古钟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仿佛是在回应古三的话。古三擦在上面的鲜血很快被吸收,暗沉的壁身上微光闪烁,隐约可见东皇二字。

  奇玩阁,刚送走陆行渊这尊大神的宁寻刚松了口气,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准备美美地放松一下,就听见屋外传来咚的一声。

  她条件反射地警觉起来,放在端到嘴边的茶碗,连忙开门走出去。

  偌大的空旷庭院里,一具傀儡绑着一只断手落在白玉铺成的地板上,鲜血洒了一地,看上去急剧冲击性。

  宁寻瞳孔骤缩,不用问她也知道这是陆行渊送来的威胁。她其实早就发现交易的是傀儡,不说是想拖延时间,两边都不得罪。岂料那人完全不是陆行渊的对手,这只断手是血淋淋的警告。

  宁寻一阵头疼,弹出一道火光,将这些东西烧的一干二净。

  陆行渊此行没有探出那些东西的来历,但也不算是一无所获。他换了衣服潜回王府,屋子里静悄悄的,谢陵不在。他整理衣襟,带上面具,推门而出。

  他正欲去找谢陵,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不断地靠近。

  “谢陵,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了谁?我可是看在我们曾经有过共同秘密的份上才来告诉你,可你这反应也太冷淡了。”

  脚步声在院子外面停住,月亮门外站在谢陵和凌玉尘。谢陵一脸不耐,他抬头看见陆行渊,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下来,眼底笑意浅浅。

  凌玉尘见状,敏锐地扫向庭院。陆行渊长身玉立,脸上的恶鬼面具并没有影响他的气质。

  凌玉尘顿了顿,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垂,嗤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有了相好,难怪对你师尊的事毫不在意。”

  第一百一十章

  凌玉尘甩开无尘的第一时间就想到陆行渊会来找谢陵,所以直接入了谢遥的府邸。他和谢遥没啥交情,充其量彼此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谢遥对他多一点了解,也是关于当初他强抢陆行渊不成的绯闻。所以听见他找谢陵,谢遥没有直接放行,而是先通知了谢陵,确定谢陵和他之间有往来后,才准人入府。

  凌玉尘今天心情好,没和谢遥计较,不然放在平日,不等谢遥走完这一套流程,他已经强闯而入。

  谢陵的冷淡和陆行渊的在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凌玉尘有些微妙的不爽。

  “早就听说你金屋藏娇,我还以为是个玩笑,没想到我真是高看你了。”凌玉尘没有犹豫地走进院子,围着陆行渊打量一番。

  此刻在他眼里,陆行渊就是个问道期的小修士,他一只手就可以弄死。他头一次觉得谢陵的眼光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位皇子,眼界怎能局限在同级修士中?怎么也得瞧上个修为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人,不然不是丢陆行渊的脸吗?

  凌玉尘开始为陆行渊打抱不平,怒其不争。他眼神越发挑剔,恨不得把人里里外外看三遍。

  不过他越看越奇怪,除开修为这点不足,这人不管是体格还是临危不惧的冷静都让凌玉尘感到怪异。正常情况下,面对一个素未谋面还带有敌意的陌生人,真的可以做到如此从容?

  “凌玉尘,你话也说了,门也闯了,人也看了,是不是该走了?”谢陵不喜欢凌玉尘打量陆行渊的眼神,他上前把二人隔开,将陆行渊护在身后,尾巴轻摇,面上却带着寒意:“我是什么喜好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凌玉尘的目光在恶鬼面具的角上停留片刻,觉得这对角搭配上这个身形,莫名眼熟。他稍加思索,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目光缓慢地过渡到谢陵身上。

  谢陵握着陆行渊的手,把人圈在自己的地盘内,就像是护食的狼崽子。扮出凶狠的样子,露出尖尖的犬齿。

  陆行渊被他护着,表现的很是平静。垂眸看他时,眼底是宠溺和纵容。

  凌玉尘被那个眼神看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搓了搓手臂,后退两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翘着二郎腿。一脸痞相:“你让我走我就走,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你不请自来时就该想到会被撵出去,现在才想起来和我谈面子,你不觉得有点晚了吗?”面对外人,谢陵可没有那样好的脾气,那点戾气和凶狠冒出头来,脸上的笑容泛冷。

  凌玉尘挑眉扫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刚才提起陆隐川时,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在皇朝各方探子的消息里,陆行渊此刻应该在饶河。可是当凌玉尘告诉谢陵他在这里时,谢陵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面对凌玉尘的试探,谢陵面不改色,道:“他是我师尊。”

  我师尊到了什么地方,我这个当弟子的当然知道。

  “哦?”凌玉尘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尾音,显然是不信谢陵所言。他遇见陆行渊时,陆行渊说的可是没有见过谢陵。

  师徒二人的话对不上,凌玉尘别有深意地扫了陆行渊一眼,感慨道:“重色轻友,见利忘义,亏我真心一片,却是枉做小人。”

  陆行渊目光微闪,没有说话。心安理得地站在谢陵身后,佯装自己是被人金屋藏娇的金丝雀。

  凌玉尘哼了一声,似有几分不耻,叨叨道:“世风日下,啧啧啧……”

  谢陵听得刺耳,不悦地皱眉:“你有完没完?”

  凌玉尘抱臂不语,陆行渊在谢陵手心轻划,写了一个佛字。

  谢陵顿时心领神会,道:“我听说佛宗不日前也进了皇宫,你那么想叙旧,不如我组局顺便帮你叫上无尘小师父。”

  凌玉尘一听见无尘的名字,立刻条件反射地做出逃跑的姿势,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过激后,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师徒二人,想骂又不知道从何骂起,硬生生憋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送走他这个麻烦,谢陵松开陆行渊的手,转身盯着他,靠近他的脖颈,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酒味混杂了别的气味,谢陵扭过头打了个喷嚏,不适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师尊去办事还能遇见凌玉尘?”谢陵问道,揉鼻子的动作更明显了。

  “魔族的暗桩是个酒坊,碰巧他在那里买酒。我被他认出来,他帮了我一点忙,不过很快就因为无尘在找他,丢下我跑了。”陆行渊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前因后果,感慨道:“他看起来对无尘避之不及,难不成是这辈子受我影响转性了?”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谢陵抬手给陆行渊整理衣襟,抹去他身上的异样气息,见怪不怪道:“他对别的情绪感应不怎么样,对危险却永远这般敏锐。”

  “危险?”陆行渊以为谢陵弄错了,轻笑道:“觉得危险的人不应该是无尘吗?一代佛宗佛子,日后要是被纵|情宗的圣子拖下神坛,少不得要沾一身污|秽,从此六根难清。”

  “凌玉尘能有那本事?”谢陵不以为然,没有把陆行渊的这句话放在心上,言语间有几分轻嘲。

  陆行渊不解地看着他,觉得谢陵这话怪怪的,上辈子凌玉尘不就对无尘出手了吗?他们二人共同经历了一世,可听谢陵的口气,似乎并不是那样一回事。

  他沉思片刻,斟酌道:“前世我被你困在皇城,听闻凌玉尘掳走无尘囚禁,引诱他坠入魔道,无尘师尊为救他脱困,反而死在他手中,他清醒后自戕而亡,而凌玉尘也陷入疯魔,随他而去。倘若凌玉尘无意,那前世之事可是另有隐情?”

  陆行渊被困那些时日,得到的消息并非尽善尽美,有些话经过层层过滤,听到他耳朵里已经是另一个版本。他自己身陷囹圄,未能替凌玉尘收敛尸骨,所谓的真相更是传递了多人之口。

  纵然他有心也无力。

  谢陵怔了怔,往一旁的石桌走去。陆行渊跟上他的脚步,师徒二人在院子里坐下。

  谢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眼底虽有笑意,却冰冷,带着嘲讽之意。

  “难怪师尊会误会,不过这也不怪你,这是佛宗为了保全他们门派的名声,编造出来的谎言,把一切过错和责任都推到凌玉尘身上。”

  陆行渊面色一寒,他和凌玉尘交情在,听到他被冤枉,自然心生不悦。

  谢陵继续道:“事实上是无尘生了魔心,掳走凌玉尘,他师尊前去清理门户,二人双双丧命。唔,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不过那个时候我意识不太清楚了,依稀记得是魔情宗为了讨回公道和佛宗打起来了。“

  魔情宗是邪门,而佛宗是正道,魔门的圣子提起来就像是邪门歪道,也像是敢做出离经叛道之事的人,所以佛宗才敢大言不惭,稍稍曲解一些事情的先后,就能引导旁人去猜忌。

  在他们的眼里,凌玉尘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仿佛就算是无尘不出手,凌玉尘也会做出这种事一样。

  陆行渊和佛宗打过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佛宗给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可是他没想到,为了利益他们也能往受害者的身上泼脏水。

  凌玉尘遭此无妄之灾,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对他而言,遇见无尘就已经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难怪他看见无尘就跑,一刻也坐不住。

  陆行渊之前担心他拐了佛子,现在却只希望无尘离他远一点。

  “佛宗也是人杰地灵之地,佛子三千年一轮回,更是受万人敬拜,怎么也会生出魔心,犯下色|欲之罪?”

  无尘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平和,不急眼不红脸,说话客客气气,不紧不慢。陆行渊实在想不明白,上辈子他们到底是遇见了什么事,才会有这种颠倒命运的境遇。

  谢陵皱了皱眉,他回忆前世种种,冷笑道:“或许我们所有人都被佛宗骗了,他们的佛子生来就有一颗魔心。”

  这个大胆的猜测如同平地一声惊雷,陆行渊想起来之前在烟雨城,无尘说他的降生比正常的轮回提早了很多年。一个不足年的圣子,出现问题也很正常。

  但很快陆行渊就推翻了这个想法,道:“佛宗不可能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

  佛宗是红尘之外的净土,他们很清楚一个长着魔心的佛子一旦成长起来,对这片大陆而言是何等的灾难。他们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真的为了一己之私弃天下而不顾。

  “倘若佛宗有办法控制这颗魔心呢?”谢陵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道:“其实以佛宗的脾气,如果真的是自家人出了问题,他们可能会隐瞒,但不应该泼脏水,这有违出家人的道义,除非他们是想掩盖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能找一个替罪羊出来。很不幸,凌玉尘就是这个倒霉的替罪羊。”

  谢陵对佛宗没什么好感,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他此刻就前世的了解就事论事。

  “我翻过佛宗往年的记载,他们对佛子格外尊敬推崇,遇上任何大事都会让佛子参与,在那些典籍中,佛子的身影随处可见。唯独在无尘身上有些奇怪,他诞生在这世上,早年间却音讯寥寥,佛宗有意隐瞒,让他极少地出现在外人面前。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修为到了化神,化神后,佛宗对他的限制才缓缓放开。”

  佛宗对无尘的态度确实值得怀疑,谢陵的猜测不无道理,这其中有些缘由甚至让人不敢深思。

  陆行渊沉吟道:“佛宗为什么要这样做?”

  佛宗不是小门小户,他们有权有势,也清楚魔心的危害,却还是放任自流。此等鼠目寸光,自断前程的决断,实在不是他们的风格,

  谢陵摩挲手上的茶碗,看着茶碗中清澈的茶汤,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大胆猜测道:“或许是没有时间了,他们等不起下一个三千年的轮回。”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没有时间了。

  这不是陆行渊第一次听见这句话,在他逃亡魔族的路上,顾诀放他离开时说过,在魔族,因为那滴始祖之血,他又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见。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句诅咒,当它从谢陵的嘴里又一次被说出来时,陆行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紧紧地攥住。

  天道有缺,灵力衰减,就连轮回也出了问题。这一切简直就像是灾难的前兆,只不过变化过于细微,并非一日而成,落在众人的眼里就是微乎其微。

  他们日复一日地这样活着,因为每天都在经历相差无几的事,就像是在温水煮青蛙,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世道肯定早就出问题了,只不过他们这种后起之秀经历的不如前人,没有见识过以往真正的辉煌,把诞生之后所见的世界当做真实的世界,才会迟迟没有察觉出异样。

  “说起来你知道无尘今年多少岁了吗?”陆行渊开口询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他对无尘的年龄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具体的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

  谢陵微微错愕,摇了摇头,这种事应该很少有人会去在意。他们只知道佛宗的圣子提前降生,降生之日佛光漫天,优昙花开,佛宗亲自去把人接回来。

  “以往的佛子也有这般待遇?”陆行渊越想越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佛子提前轮回,不知道降生何处,佛宗还能第一时间赶过去把人带走,这可能吗?

  “在以往的记载中,优昙花会早佛子一刻盛开,方便佛宗算出佛子所在。因为佛子降生那一刻,力量薄弱,对妖邪有着致命的吸引。”谢陵说着那些从典籍上看来的东西,仔细对比起来,确实每一个情况都和无尘不一样。

  无尘的身世处处透着诡异,佛宗大张旗鼓,仿佛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虽然我怀疑无尘生了一颗魔心,但从前世他的为人处世来看,他并没有被魔心吞噬,最后会和凌玉尘双亡,的确有些诡异。”谢陵思索道:“师尊在怀疑什么?”

  陆行渊陷入沉默,没有立刻回答谢陵这个问题。

  光阴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除非它主动留下痕迹,不然世间的生灵很难捕捉到它的存在。

  跨越时空的人重复着同一句话,他们说的时间真的是指光阴吗?还是逐渐消失的灵气?

  倘若有一天道法不存,灵气归为尘土,他们这些修道者又该何去何从?

  陆行渊一阵头疼,他扶了扶面具,在谢陵关切的眼神中,他没有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道:“我在想到底是狩天计划在前,还是无尘诞生在前?”

  魔族的牺牲只是狩天计划中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不存在的东皇钟。顾诀的胃口远不止一个魔族,而是天道。

  可他是什么时候生出这种疯狂的念头?又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

  陆行渊怀疑无尘不正常的诞生就是催化这一切的导火线,他出生的时间绝对比佛宗公布的时间还要早,甚至是早到让人心惊的地步。

  谢陵神色一凝,背后寒意阵阵,他被陆行渊的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思绪从私人恩怨上跳开,把这个问题放大到世界的格局中,事情的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在他们前世困顿于恩怨情仇时,更大的阴谋在背后酝酿。所以那个时候,没有任何大能来阻止他,他以为的世界,说不定只是在大能的掌中立杆。那些藏在背后的人冷眼旁观,不插手不阻止,仿佛是欣赏一场漂亮的困兽之斗。

  一想到自己和陆行渊如此痛苦地过了一生,却只是别人眼中消遣的娱乐,谢陵心底的那些戾气就有点压制不住。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爽朗的面容染上阴沉之色,眉梢眼尾透出狼的凶狠,蓝色的眸光冷若冰霜。

  “不可原谅……”谢陵低声喃语:“所有人都不可原谅……”

  谢陵如坠冰窖,浑身冰凉,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此时此刻,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那些把他们用来取乐的人,把他们送下地狱,让他们也尝一尝他和陆行渊的苦。

  “小狼,你怎么了?”陆行渊握住谢陵的手,诧异地看着突然被戾气笼罩的乖徒弟。他们刚才还聊的好好的,猛然间,谢陵就变成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陆行渊有些心悸,因为这个样子的谢陵,他只在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见过,残暴而没有理智,沦为杀|戮和血腥的囚徒。

  陆行渊冷冽的声音把谢陵拉回现实,眼前没有前世的杂乱纷争,阳光温暖和煦,他们坐在一起,手掌紧扣,十指连心。

  身上的寒意被手心传递过来的温暖融化,谢陵先是露出茫然的样子,不解地散去一身的戾气,然后耷拉下耳朵,一双漂亮的眼睛蒙上水雾,他委屈,不解,一脸无辜地看着陆行渊,道:“师尊,我们和上一世不一样了,是吗?”

  仿佛是上一世残留的恐惧太过刻骨铭心,谢陵露出了没有安全感的一面,看着他无精打采的耳朵紧贴着头顶,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狗,陆行渊的心被击中了。

  就算比别人多活了一世,谢陵的心境也没有长大。他还是个孩子呢,和那些几百岁的人比起来,他小得多了。

  陆行渊有些心疼,紧握着他的手,安慰道:“当然,这一世命运在我们手中,那些藏在背后的人,我会一个个地揪出来。”

  这一世的陆行渊,早早地带着谢陵一起跳出那个困局。虽然眼下的局面还是模糊不清,但他们没有枷锁,一身轻松,可以去摸索而不担心束缚。

  陆行渊的安慰让谢陵重新绽放笑容,那些戾气消失无踪,犹如错觉。谢陵支棱起耳朵,歪歪头笑道:“我只要师尊。”

  我只要师尊,任何妨碍我和师尊在一起的阻力,我都会撕碎。

  谢陵靠在陆行渊的掌心,长睫低垂,掩去目光中阴冷的寒意。

  凌玉尘的出现让陆行渊没能和魔族接上头,接下来的这几日,因为奇玩阁透露出的消息,皇朝的势力活动很频繁。陆行渊为了避免麻烦,沉寂下来,没有贸然行动。

  谢陵突然变得格外乖巧,每天陪着他走进走出,就像是一条小尾巴,看的谢遥一愣一愣,怀疑自己又错过了什么。

  陆行渊已经习惯不解释,他偶尔也会把疾风放出来,让它透透气,露露面。许是雷池里没有活物,疾风出来后很喜欢文鸟,它就是拟态也比文鸟大,常常追的文鸟满院子跑。

  这只被当成借口带出来的文鸟被谢陵训练的格外温顺听话,已经到了和谢陵不离不弃的地步,平日谢陵出门,它就是变成拟态蹲在谢陵的肩上,可爱的很。

  陆行渊问过谢陵要不要结契,谢陵拒绝了。对于妖族而言,契约可不能随便结。

  “比起文鸟,我更想和师尊结契。”谢陵召回被疾风追到炸毛的文鸟,毫不客气地往疾风的头上砸了一拳后,笑意盈盈地看着陆行渊。

  他不禁在想,师尊要怎么回答呢?是拒绝我的请求,还是以为我在开玩笑?

  陆行渊收回疾风,道:“要想结契,你就得努力修炼,争取早日达到化神。”

  谢陵和陆行渊的修为差距太大了,这种时候结契对他没有好处。

  意识到这不是拒绝,谢陵抚|摸着文鸟的羽毛,笑道:“好。”

  奇玩阁被陆行渊恐吓后,对客人的隐私多了几分警惕性,在各方势力不断活动的这几天,陆行渊没有听见关于地图的传闻,可见奇玩阁知情识趣,没有再泄露一次。

  陆行渊在王府闷了几天,等外面动静小了点,他准备再去一趟酒坊。这次他把谢陵也带上了,并没有恢复剑尊这个身份,而是就以白泽的身份去。

  “师尊是怕又遇上凌玉尘?”走出王府,谢陵和陆行渊没有御剑,也没有坐车。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们并肩而行,夜色的烛火星光混在一起,在暗夜中扫出一条道路。

  谢陵自然地抬手拍落陆行渊身上的枯叶,上次陆行渊以剑尊的身份前往,和凌玉尘撞了个正着,这次要是还撞上,只怕有些说不清了。

  “凌玉尘?”陆行渊微微沉吟,一笑道:“他这两天倒是安静,我以为他至少会来一两次。”

  谢陵不解道:“为什么?”

  “说不好,我觉得他应该猜到了我的身份。”陆行渊有所怀疑,因为那天凌玉尘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但这几天凌玉尘没有露面,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谢陵想到上辈子凌玉尘是陆行渊少有的至交,觉得他真认出来也不奇怪。他往陆行渊的方向靠了靠,调侃道:“你不是说无尘在追他吗?说不定他这两天被追上了,脱不开身,所以安静了。”

  “你说的没错。”陆行渊赞成地点了点头,视线掠向一旁的街道。

  谢陵抖了抖耳朵,顺着陆行渊的视线看过去,那边是魔情宗的据点楚红馆,因是夜里,门庭若市,十分热闹。

  不过这不是吸引陆行渊的原因,在楚红馆的门前,无尘挡了凌玉尘的去路。看凌玉尘一脸的无奈和颓废,可见他这些天过的并不怎么样。

  第一百一十二章

  被人堵在家门口,这对凌玉尘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到底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我对秃驴不感兴趣,你抓住我又能怎么样?”凌玉尘挥开无尘的手,整理因为拉扯而显得凌乱的衣襟。一脸的不耐。

  无尘面带笑意:“但我对你有兴趣。”

  凌玉尘气愤地握拳,他克制住一拳砸在无尘脸上的冲动,挑眉看向那张曾让他惊叹的脸,邪笑道:“我承认你这幅皮囊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味道,但老秃驴教出来的小秃驴有什么意思?我只怕吃起来味同嚼蜡,反而搅了我的心情。”

  “阿弥陀佛,小僧勤于修炼,肉紧实了些,确实不好吃。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也可以效仿佛祖割肉喂鹰。”无尘手持念珠,温和地看着凌无尘,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和尚,你少和我装傻。”凌玉尘气的心梗,抬手招来楚红馆门口的弟子,把人扯入怀中。

  弟子配合地倒向他的胸膛,亲昵地抚|摸他的脸,手掌滑入他的胸膛,挑衅地看向无尘。

  凌玉尘揽住弟子的腰,亲|吻对方的额头,举止孟浪:“我说的是行云|雨事,享人间极乐,就像这样,你行吗?”

  凌玉尘戏谑地看向无尘的下三路,佛宗弟子不沾红尘,和他这种以双修见长的邪门就是两个极端。他是忠于欲|望的狂徒,无尘是恪守欲|望的智者,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无尘非礼勿视,目光低垂,眼底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

  依偎着凌玉尘的弟子见状,想到这人这些天让他们圣子不得安宁,计上心头,在凌玉尘耳边轻语,凌玉尘瞳孔骤缩,嘴角笑意更深:“和尚,你追了我那么久,累不累?”

  无尘抬眸,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句好话。

  果不其然,凌玉尘紧接着道:“我请你放松放松。”

  无尘微惊,只见依偎着凌玉尘的弟子唤来同伴,朝着他靠过去,身体软若无骨,依偎着靠在他身上,扣住他的手和腰,封住他的灵力,把他往楚红馆里推。

  魔情宗身为邪门,归属于它的楚红馆是享人间极乐之地,有丝竹之音,曼妙舞姿,也有□□之欢,酒肉池林。

  无尘追了凌无尘那么久,却有意避开这个地方。他是清修之人,他对凌玉尘有兴趣,也只是单纯的针对这个人而已。至于魔情宗糜糜的一面,他不想知道。

  不过凌玉尘憋屈了那么久,完全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看见他浑身写满了抗拒却又挣脱不开的样子,连日的郁闷一扫而空,大笑起来。

  无尘不愿触及这些人的身体,双手合十,使出一招千斤坠,原地不动。拽他的弟子被拖的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凌玉尘拢了拢自己的衣襟,道:“和尚,你不会以为不进门就万事大吉吧?在我楚红馆的门前,又不是没有荒唐事。”

  凌玉尘给弟子使了个眼神,立刻就有人去脱无尘的衣服。无尘心底一惊,往后躲去。这些天凌玉尘避免和他正面冲突,他还没有真正地见识过魔门的手段。此刻看见那些千娇百媚的弟子施展媚法,他的目光有些沉。

  “阿弥陀佛。”无尘又道了一声佛号,身上隐隐有佛光照耀。他猛地抬头看向凌玉尘,佛光弹开身边的几位弟子,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他犹如鬼魅一般突袭上前,直接扣住凌玉尘的肩膀。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凌玉尘后退,狠狠地撞在门口的朱红柱子上。他有些吃痛,眉头紧皱,无尘的手臂横过他的脖颈,将他控制在身下。

  在二人的冲突中,隐约掺杂了一声沉闷的顿响,随后便是几声尖叫,楼里忽然乱成一团。

  凌玉尘顾不上推开无尘,转头看向楚红馆,刚才出来帮忙的那些弟子也第一时间退回去查看情况。

  “他奶奶的,一群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也敢跟爷爷摆谱。”尖叫声中多了谩骂,不少来客吓的抱头逃窜,一时间人人自危。

  在不断涌出的人潮中,无尘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死气和血气,神色一凝,手上挟制凌玉尘的力道不由地松了两分。凌玉尘一把推开他,逆着人群冲进楚红馆。

  无尘没站稳,身形微微踉跄,退下台阶。他避开逃出来的人群,整理衣襟,恢复一贯的淡然,看向楚红馆的神情没有刚才那般抗拒。他正要走进去,忽然似有所感,回头看向不远处的谢陵和陆行渊。

  楚红馆内已经乱做一团,灯火明亮的大堂上躺着好几个衣不蔽体的弟子,身上带伤,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而二楼的栏杆碎了一排,在那狼藉之地,站着七八个三尸宗的弟子,每个人都带着棺材,浓郁的阴气让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仿佛坠入冰窖。

  在这些弟子身后,被砸开的房间里,灯火泯灭,黑漆漆的一片,借着外面晃进去的光,隐约能看见一口红棺。

  三尸宗的弟子放出尸傀,阻拦楚红馆的弟子救人,双方局面僵持不下。

  “你们楚红馆做的就是皮肉生意,这会儿装什么清高?”三尸宗的人骂骂咧咧:“老子不仅要玩你们,还要拆了你们的楼。尸傀,上!”

  三尸宗一声令下,四周的尸傀闻声而动,他们动作迅猛,绝非低等的傀儡可比。大堂上的看客连连后退,不管刚才如何情浓意浓,此刻只想躲的远远地,唯恐被卷入其中。

  “魔情宗的地盘还轮不到你们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放肆。”门外传来一声怒喝,磅礴的灵力如同潮水席卷而来,那些尸傀被这股力量撞飞出去。

  凌玉尘落入正堂,灵力卷起受伤的弟子送出,他面带怒容,不悦地看向三尸宗的弟子。

  “我刚才还在想今天怎么那么倒霉?原来是你们这群让人恶心的家伙,那一身尸臭味隔的老远我就闻到了。”凌玉尘抬手扇风,仿佛是面前凝聚让人作呕的气息:“喂,屋子里的那只老鼠,你还要畏首畏尾地藏着,不露面吗?”

  魔情宗和三尸宗并为两大邪门,他们一向不和。楚红馆开门做生意,一般是不接待三尸宗的人,但这几日人流复杂,楚红馆做了让步,没想到三尸宗来者不善。

  凌玉尘没有把门口的小喽啰放在眼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屋子里还有一股更强大的气息。言语刺激之下,凌玉尘还扔出一枚飞镖。那东西轨迹无形,快如闪电。

  躲在屋子里的人以茶杯还击,随后血色的棺椁飞出来,狠狠地砸向凌玉尘。

  “阿弥陀佛,施主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有伤和气。”红色的棺椁还没有靠近凌玉尘就被一道佛光挡住,无尘双手合十,从容地走进来。他和凌玉尘并肩站在一起,客气地对红光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身前的佛光大盛,一股强大的反震之力直接把红色的棺材弹回去。

  陆行渊和谢陵紧跟无尘进来,陆行渊收敛了自己的气息,看上去并不起眼。

  二楼的房间里传出一声闷响,随后一道嘶哑的声音飘出来,像是有人在挠铁器一样,听的人很不舒服。

  “桀桀桀桀,佛子也来烟花之地消遣吗?不知道慧明大师看见了是何感想。”

  “楚红馆是魔情宗据点,开门做点他们擅长的事赚钱是他们的本事,烟花之地从何说起?”无尘不急不缓,平静道:“世间道法无穷,千变万化不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施主若是以己度人,看花为媚骨,看水为欲念,恐怕要陷入魔障之中,难以自拔。”

  “听说佛子最近和凌玉尘走的很近,关系甚是亲密,今日还为他讲出一番大道理,真是让人忍不住发笑。”嘶哑的声音再度传出,随着那声音落下,原本围在门口的三尸宗弟子排成两列,一口红色的棺材飘出来,而上面坐着一位黑衣人。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五官端正,面色却是不正常的惨白,双目无瞳,看起来格外瘆人。

  “魔情宗修□□之法,以肉身做修炼的捷径,被人当成炉鼎不是活该吗?”黑衣人无瞳的眼睛看向凌玉尘,因为没有眼珠,只是一片白,显得格外诡异。

  凌玉尘神色一怔,一瞬间仿佛是被毒蛇盯上一般,浑身冰凉。

  陆行渊见状眯了眯眼,他拉了一下谢陵的衣袖,谢陵暗暗点头,朗声道:“魔情宗行□□之欢,你们三尸宗炼死人为傀儡,大家半斤八两,不知道你在这里放什么狗屁。”

  谢陵的声音清冽,带了几分纯阳的灵气,缠|绕在凌玉尘身上的寒意仿佛是遇见了天敌,瞬间消失无踪。

  凌玉尘额上渗出一层冷汗,无尘有所察觉,他不动声色地垂手,碰了碰凌玉尘的手背,纯正的灵力渡过去,缓解凌玉尘的不适。

  谢陵走到他们身边,看向黑衣人,眼底笑意冰冷:“我走在外面就听见里面的动静,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天灾,没想到是人祸。我三哥大婚在即,各方势力安分守己,怎么你们三尸宗要与众不同一点?果然是和死人打交道久了,不知道阳间的路子吗?”

  “谢陵?”黑衣人有些诧异,冷笑道:“原来是十七殿下,失敬失敬,你要是不站出来,我还想不起来我们三尸宗和你有一笔账要算。你师尊陆隐川屠我三尸宗宗门,手上沾满我三尸宗门徒的鲜血,如今他逃之夭夭,这笔债就该你来偿。不过你别担心,我现在还不想要你的命,识趣的就赶紧滚。”

  黑衣人的声音冷如冰霜,身上寒意刺骨,他说话时释放出威压,寒气直逼谢陵。

  陆行渊的手掌紧贴在谢陵背上,传递灵力,谢陵配合地抬手,轻描淡写地化去那股寒意。

  他看着黑衣人,冷笑道:“你们三尸宗果然是和人沾边的事,一件不做。我是陆隐川的徒弟,也是谢道义的儿子,我能不能把你刚才那句话理解为,三尸宗要和皇朝为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屠戮三尸宗,和三尸宗有仇的人是陆行渊,但三尸宗心里清楚他们打不过陆行渊,于是和陆行渊有关系的谢陵就变成了他们针对的对象。

  即便谢陵搬出谢道义,眼前这个黑衣人还是不为所动。他对谢陵的印象还停留在陆行渊离开之前,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杀了就杀了,难道谢道义还会因此和三尸宗翻脸?

  “十七殿下不必借题发挥,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天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你和陆隐川扯上关系?”黑衣人不接谢陵的话,他从棺材上站起身,飘然落地。四周的寒意随着他的动作凝聚在一起,隐隐透出几分杀意。

  狼族的直觉在这种时候过于敏锐,谢陵耳朵上的细毛倒竖,肌肉紧绷。

  陆行渊往前一步,他站到谢陵身边,宽大的衣袖遮掩了下垂的手掌,十指交扣,透过掌心给谢陵传递灵气。

  “我出生皇族,你却说我的命不好,那我倒是好奇了,什么样的命才叫好?”掌心的温度让谢陵无视了眼前的威胁,面对挑衅,他面不改色地还击回去。

  黑衣人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真是高看你自己,不过是个不知所谓的小杂种。”

  黑衣人故意咬重后面三个字,看见谢陵变了脸色,他还拖长调子,苍白的脸上满是讥讽:“说起来陆隐川也是,你们师徒还真配!”

  配字话音未落,一旁的凌玉尘已经听不下去,一拳砸向黑衣人。他拳风迅猛,顷刻而至。黑衣人足尖一点,抬手拍棺,身体后撤之时,血棺稳稳地挡在身前,撞上凌玉尘的拳头。

  血棺的表面是用坚|硬的材料制成,凌玉尘被震的手臂发麻,他往后退了一步,被无尘抬手扶住。

  黑衣人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躲在棺材后面继续嘲讽道:“我差点忘了,我们凌公子也痴迷陆隐川的肉|体,这没吃到嘴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容不得别人多说半个字。”

  “你们三尸宗有本事就冲我来,别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陆行渊和谢陵有一个没得选的身世,这不是别人中伤他们的理由。凌玉尘听着刺耳,对方每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落在耳朵里,都会让他变得更加暴躁。

  他活动着手腕,目光一直牢牢地盯着黑衣人。

  在三尸宗,黑棺代表的是普通弟子,红棺代表着宗主,白棺代表宗门长老,这人一口红棺醒目,又在这样的时间点出现在这里,只怕在总部那边的身份地位也不低。

  凌玉尘不记得他们最近有和三尸宗起冲突,这人应该就是单纯的来挑事。

  “我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你,但有人不自量力,我也很伤脑筋。”黑衣人森冷的视线扫向谢陵,没有瞳孔只有眼白的目光格外的瘆人:“对于这种认不清形势的小畜生,扒皮抽筋最能增长教训!”

  黑衣人话音未落,那口红棺径直飞起,朝着谢陵撞过去。无尘反应迅速,一道佛光挡在谢陵身前,陆行渊把谢陵拉向怀里,暗中蓄力。就在他准备反震这口棺材时,忽然察觉到二楼传来一股异样的气息。

  一道光鞭犹如银色的闪电,直直地抽在棺木上,红棺被打的一偏,发出清脆的喀嚓声,棺面上霎时密布蜘蛛网般的细纹。

  黑衣人感受到棺木上传来的恐怖气息,还不等他收回棺木,第二道光鞭又甩过来。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对准棺木,而是黑衣人。

  银色的鞭影犹如蛟龙出海,呼啸着卷起风浪,狠狠地抽在黑衣人身上。一鞭下去就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黑衣人苍白的脸上添了几抹血痕,鞭梢把他带翻在地,砸碎了不少桌椅。

  “你们三尸宗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几条命敢在我谢家的地盘上张扬跋扈?”鞭影之后是一道十分爽朗的声音,因为带了怒意,中气十足。

  二楼一扇紧闭的房门缓缓打开,身穿黑色劲装的姑娘手持骨鞭走出来,她身量高挑修长,脚踩云靴,满头青丝束发,收拾的干净利落,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张扬。

  大堂上的人看见这姑娘都不由地愣了愣神,觉得她看起来很眼熟,但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三尸宗的弟子在这声呵斥中如梦初醒,连忙跑到黑衣人跟前,把人团团护住,神色戒备。

  谢陵听见这声音抬头,看清楚姑娘的面容不由地愣住,神情复杂,似怀念又似遗憾。时隔两世,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和谢萱重逢。他这个九姐姐还是一如既往的果断英气,手上的那条鞭子指哪打哪,从来没有失误过。

  黑衣人在弟子的搀扶下爬起来,挨了一鞭,刺痛让他没有心情去深思,恶狠狠地瞪着谢萱,怒道:“你是谁?”

  谢萱舞动手上的鞭子:“谢萱。”

  黑衣人一怔,脸色霎时铁青。他没有见过谢萱,但是听过她的名字,知道她是谢道义唯一的女儿。她自小在外修行,从不掺和皇室的恩怨,是少有的正直脾气,也是少数会护着谢陵的人。

  楚红馆是风月之地,虽然也接待女客,但谢萱这样的人怎么看都和这里格格不入,她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简直是黑衣人出门没看黄历,注定倒霉。

  黑衣人还没有蠢到质疑谢萱的身份,阴阳怪气道:“没想到九殿下也有这般雅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以不吐,我听了反胃,说不定又要给你一鞭子。”谢萱举起手上的骨鞭,赤|裸裸的威胁让黑衣人打了个寒蝉。

  他心里清楚,谢萱和谢陵不同,谢陵修为微弱,他在谢陵面前还能威风威风,面对谢萱就只有吃亏的份。哪怕真打起来他不一定输,也不敢真的和谢萱动手。

  黑衣人识趣地闭嘴,有谢萱在这里,今天他们是讨不着好了。黑衣人不甘地咽下这口恶气,狠狠地瞪了凌玉尘一眼,道:“算你走运,我们走!”

  “萱萱,他们搅了我听曲的乐趣,还搞得这里乌烟瘴气,你怎么能轻易地放了他们呢?”软若无骨的柔媚娇嗔从谢萱身后的房间里传出来,听的在场的人一阵酥麻。

  伴随着这声音落下,三尸宗离开的脚步就被谢萱一鞭子抽过来拦住。

  一道曼妙的身影走到谢萱身后,往她肩上一靠,双手环在谢萱腰间,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她扫过在场的这些人,视线在陆行渊所在的位置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三尸宗身上,目光骤然冰冷。

  许是女子太过大胆,在场一片哗然,不禁窃窃私语,以为是楚红馆的姑娘。

  藏在人群中,隐匿气息的陆行渊僵在原地,如果不是面具遮掩,旁人一定看得见他吃惊的神色。

  和谢萱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拍卖场上出现的梅洛雪。她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只是收起魔角,在脸上蒙了一层薄纱。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潜伏在谢萱身边,让谢萱对她百依百顺。

  谢萱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姑娘,就算上辈子谢陵疯狂地报复谢家也没有对她出手,而是让她继续修行,不要掺和进来。

  陆行渊对她的印象也还不错,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这辈子继续置身事外。可是眼下梅洛雪把人卷进来,想要再置身事外就难了。

  陆行渊有些烦躁,握着谢陵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面对外人异样的眼神,谢萱面不改色,正直道:“你要他们怎么补偿你?”

  梅洛雪掩唇轻笑,直白道:“我喜欢灵石,越多越好。”

  谢萱点点头,看向黑衣人,毫不客气道:“给钱。”

  被拦了去路又不能和谢萱起冲突的黑衣人气的嘴角直抽,他深吸口气拿出装了灵石的储物袋扔给谢萱,眼神瞥向凌玉尘,继续嘲讽道:“你们魔情宗真是好手段。”

  凌玉尘听的一头雾水,他满脸问号地看着黑衣人,赶人要钱的人是谢萱,和他们魔情宗有什么关系?他看在谢萱的面子上忍让半步,什么都没说,怎么这人还那么烦人?

  谢萱用鞭梢卷回储物袋,神识扫了一眼里面的灵石,大概估摸了一个数后,才大发慈悲地对三尸宗的人一摆手,道:“滚吧!”

  黑衣人敢怒不敢言,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谢萱把储物袋里的灵石分成两袋,一袋给梅洛雪,哄她开心,另一袋扔给了凌玉尘,道:“拿着,这是三尸宗该赔的。那几个弟子伤的不轻,要是不介意,可以让我身边这位医修帮忙看看。”

  谢萱点出梅洛雪的身份,拉开对方搭在她腰间的手。梅洛雪站直身体,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没有感情道:“给钱。”

  凌玉尘看着刚拿到手的储物袋,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清点里面有多少东西,就又得交出去。不过他没有不情愿,双手奉上,道:“有劳医师相助,小小心意,请你收下。”

  梅洛雪轻哼一声,丢下谢萱下楼。她接过凌玉尘的酬劳,扫了陆行渊一眼,转身去救人。

  高楼下站着的这些人,谢萱放眼看去就认识谢陵一个,其他人听过名号,但一时还不能把脸和名字对上。她给凌玉尘钱,好心帮助是看在这人刚才为谢陵出面的份上。

  谢萱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谢陵,上一次她看见他时,他身边除了陆行渊没有旁人,亲情血缘是束缚他的枷锁,他孤孤单单地走在陌生的皇城,无人作陪,就算被欺负了,也只有奔向陆行渊。

  但现在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人了。

  谢萱打心底为谢陵高兴,她倚着栏杆,笑道:“小十七,看见我不开心吗?”

  谢陵莞尔,道:“怎么会?姐姐,别来无恙。”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因为三尸宗的破坏,楚红馆今日提前打烊。魔情宗的弟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地的狼藉,另外腾出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给谢萱,方便她和谢陵叙旧。

  姐弟二人的谈话陆行渊不便旁听,楚红馆的弟子在大堂的一角给他留了个空位子。因为凌玉尘要去查看伤员的情况,无尘也坐了过来。

  空荡荡的大堂只剩下他们二人面面相觑,隔着一张面具,各怀心思。

  无尘正襟危坐,拨弄着手上的念珠,永远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低眉垂眼,显得亲和而没有什么攻击性。

  陆行渊现在这个身份和他不熟,没有搭话的意思。他们两个人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无尘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平静:“小僧无尘,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白泽。”

  “哦。”无尘拖了个声调,认真地评价道:“这名字还真是敷衍。”

  陆行渊不禁挑眉,无尘又道:“这张面具倒是做的格外精巧,不仅遮掩了视线,还遮掩了神识。但一个人的修为不容易隐藏,是用了什么功法吗?”

  无尘的身体微微前倾,感官上拉近了和陆行渊的距离。他抬眸盯着陆行渊脸上的面具,仔细观摩打量,啧啧称奇。

  如果这是对一个陌生人的态度,此举未免太不礼貌。但如果这是对待一个熟人,那就没什么可以指摘。

  陆行渊身体后移,道:“你靠的太近了。”

  无尘轻笑,道:“抱歉,我只是忍不住感到好奇,所以想要一探究竟。”

  无尘的话点到为止,即没说认出陆行渊,也没说没认出来。如果陆行渊自己承认,那就是落了下乘。

  看着无尘那张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脸,陆行渊转移了话题,道:“你和凌玉尘怎么回事?他应该没有得罪过你。”

  无尘对凌玉尘的态度关系到他们二人的生死,上辈子陆行渊没机会,这辈子谜团一层又一层,但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找准时机,一点点拆开。

  他如此直接,也是间接地默认自己的身份。

  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无尘脸上笑意更深,面他和凌玉尘对共同拥有的熟人,他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在藏经阁翻到一本很有意思的功法,决定试一试。但修炼这个功法条件苛刻,我需要一个可以坦诚欲|望,忠于欲|望的人来帮我开窍。凌玉尘至情至性,很合适。”

  陆行渊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评价凌玉尘至情至性,他大受震撼,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尘说的这个功法奇奇怪怪。

  佛道清修,这功法却以欲为引。

  “我很好奇是什么功法能让你被凌玉尘冷遇还坚持不懈。”

  无尘神情爽朗:“六欲天魔诀。”

  “……”陆行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扶了扶面具,道:“你确定这是佛家的功法?你听听这名字,你觉得它佛吗?”

  六欲是指眼、耳、鼻、舌、身,意,通俗而言就是指人的情|欲。佛家讲究六根清净,便是禁欲静心,不为红尘所累。

  无尘翻出来的这本功法光听名字就和佛家背道而驰,反而像是魔族的东西。

  “佛宗的藏经阁内所藏,自然是佛宗的功法。”无尘一脸认真,也就他能如此无谓。

  陆行渊沉默片刻,提醒道:“两百多年前,三族大战,魔族战败,人族和妖族瓜分了他们得到的战利品。这卷功法听起来不像是佛宗的东西,你最好问问来历,或者干脆不要修。”

  陆行渊最后半句话说的坚定,这卷功法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总会想起无尘前世入魔,把凌玉尘一起拖下深渊。

  许是陆行渊的口气有些生硬,无尘脸上笑意微敛,道:“人间之事,可遇不可求,我不可强求,你亦然。”

  六欲天魔诀对无尘有种不一样的吸引力,他看见的第一眼就被上面描绘的功法所吸引,凌玉尘是他千挑万选的引子,他做足了准备,岂会轻言放弃?

  “若我偏要强求?”陆行渊抬眸看向无尘,眼底泛着冷光,整个人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无尘双手合十,并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淡然一笑,道:“六欲天魔诀是历代高僧批改修著完成的功法,并非邪门歪道。我身为佛子,只出世不入世,远在红尘之外,将来又谈何普度众生?”

  陆行渊太过较真,无尘败下阵来,解释了六欲天魔诀的来历,这名字听起来确实不像什么好东西,但它是特殊的内功心法,修炼小成可见人心,修炼大成可普度世人。

  见人内心,窥人贪欲,故而为魔。

  陆行渊将信将疑,如果不是功法有问题,那无尘和凌玉尘之间的矛盾在那儿?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们出现那种状况?

  “小僧一向恪守佛门清规戒律,不会乱来,施主大可放心。”无尘见陆行渊还有疑虑,平静地补充道。

  陆行渊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认。他担心的不是无尘破戒,而是事关他们安危。只要他们没有生命危险,爱怎么破戒怎么破戒,和他没关系。

  但这种话不好明说,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打破了命运的枷锁,说不定事态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三尸宗跑出来闹了这一出,这事情很快就会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谢萱准备带着谢陵进宫去面见谢道义,在谢道义派人来请之前,先把这里的事告诉他。

  有谢萱作陪,谢陵不抵触回去。但他一走,就剩下陆行渊一人。

  “跟我前来的那位医修是我的朋友,我不便带着她进宫,烦请凌公子送她一程。”谢萱和谢陵从二楼下来时,梅洛雪正医治完那几个弟子往正堂来。

  谢萱刚和凌玉尘交代好,梅洛雪就环上她的腰,道:“你准备抛下我去哪儿?”

  那声音柔媚,又带了几分嗔意在里面,听起来格外的娇俏。

  谢萱不为所动,回头认真解释。梅洛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思绪游离。

  谢萱问她记住了吗?她点了点头,实际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旁边的凌玉尘倒是听的一清二楚,总结下来就是乖乖回家,不要闯祸。

  这边谢萱叮嘱梅洛雪,另一边谢陵不舍陆行渊,但碍于旁人在场,他没说什么,只是让陆行渊先回去。

  姐弟二人走的很快,他们离开后,凌玉尘准备送梅洛雪回去。

  梅洛雪扫了眼还需要他稳定人心的楚红馆,笑道:“萱萱说着玩的,哪里能劳动凌公子?她的府邸离这儿不远,我一个人回去就好。”

  “阿弥陀佛,九殿下担心的是三尸宗的人还围在外面,伺机而动。姑娘看着眼生,应是初来乍到,我们送一送也是应该的。”无尘站起身,接过梅洛雪的话。

  梅洛雪维持年轻时候的样貌,看起来年岁不大,实际是谢道义那一辈的风云人物。她一颦一笑间除了柔媚,还有几分成熟的韵味,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

  被不知道比自己小多少岁的貌美公子叫姑娘,梅洛雪笑靥如花。她还没开口拒绝,一旁的凌玉尘率先不满道:“和尚,你真的很闲,什么事都要插一脚。”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无尘平静地陈述事实,丝毫不理会凌玉尘的暴躁。

  梅洛雪掩唇轻笑,视线扫向坐在原地巍峨不动的陆行渊。

  “我记得你们两个人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好,不如你们二人继续争辩,让他送我回去?”梅洛雪走到二人中间,挡住凌玉尘充满火药味的眼神,高兴地看向陆行渊,给他找了个合适的理由道:“他是十七殿下的随从,应该也要回去。”

  “他不是随从。”凌玉尘见梅洛雪误会,解释道:“他是谢陵的……朋友。”

  凌玉尘顿了顿,把相好两个字从嘴里咽下去,找到了另一个更容易被人理解的称呼。没有看穿陆行渊的身份时,他当是玩笑,现在看穿陆行渊的身份,他以为是师徒间的情趣。

  梅洛雪的提议未尝不可,陆行渊要实力有实力,只是稍作隐藏,绝对不会让三尸宗为所欲为。而且也避免凌玉尘出门,无尘形影不离的尴尬局面。

  今日混乱,无尘仗义执言,凌玉尘很感激,但也仅仅是感激。他一直躲着无尘也不是个办法,正好趁今日这个时机把人留下来说个明白。

  凌玉尘期待地看向陆行渊,道:“白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陆行渊性情冷淡,让他帮一个陌生人,凌玉尘心里没多少底。

  陆行渊站起身,他没有拒绝,道:“正好我要回去,顺路的事。这位姑娘,请。”

  陆行渊咬重了姑娘两个字,隔着面具他的神情看不真切,那双眼睛藏在阴影里,也让人看不透。

  梅洛雪嘴角含笑,身姿轻盈如蝶,翩翩而起,越过凌玉尘和无尘飘向门外。陆行渊紧随其后,他抬了抬手,抱拳做别。

  今日的夜还长,长街上灯火通明。

  梅洛雪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番景象,她穿梭在人群中,看看这,看看那,兴奋的像个双十年华的小姑娘,敛了成熟的风韵,多了几分娇俏可人。

  陆行渊默默地跟着她,护着她,偶尔会散出神识注意四周的状况。

  三尸宗的人如同无尘猜测的那般,并没有全部离开,他们留了几个眼线在这里,大概是还有别的目的。

  陆行渊正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人引到暗处解决掉,就察觉到一只手落在手臂上。

  梅洛雪拨开人群走过来,抓住他的衣袖,笑道:“不要那么紧张,放松些,今夜我不想见血。”

  三尸宗什么时候处理都可以,不值得浪费这美好的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皇城的夜色如梦似幻,万家灯火似群星闪烁。

  谢萱虽是女儿身,却早早地出宫建府,没有和兄弟们搅合在一起。她的府邸和楚红馆隔着两条街,融入在周围的庭院间,并不突兀。越往这边走,灯火越暗,喧嚣声渐渐远去。

  三尸宗的人还在后面跟着,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陆行渊只当没发现,用神识遮去了他和梅洛雪的谈话。

  “小姑什么时候到的皇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灯影之间,行人摩肩接踵,为了不被分散,陆行渊和梅洛雪靠的很近。他有意压低声音,确保梅洛雪能够听见。

  因为是秘密潜入这里,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但这不包括梅洛雪。许是不理解梅洛雪为何隐瞒,陆行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梅洛雪的心思在这闹市上,她买了两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递给陆行渊一串:“我能进入皇城还多亏了谢萱,她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她姓谢。”

  梅洛雪遗憾地叹了口气,咬了一口糖葫芦,结果被晶莹糖衣下面那层果肉酸的皱眉。充满迷惑性的外衣下是真实本身,就像梅洛雪一般。

  她在谢萱的印象里是一个漂亮魅惑的医修,虽然平日有点奇奇怪怪的爱好,但总体上是个好人。

  她们在风雪中借宿同一个荒废的宅子,谢萱邀请她共进晚餐,她顺手给谢萱的随从治疗伤势,一切自然地像是本该如此,知道她要来皇城后,谢萱更是直接提出同行的请求。

  爽朗直率又不耍心眼的姑娘,谁能不爱呢?

  梅洛雪又咬了一口糖葫芦,酸涩之后带了一点回甘,冲淡了唇齿间的涩意。

  “小姑当年是我爹的左膀右臂,皇朝认识你的人不少,你就这样接近谢萱不怕被人识破身份?”跨过明亮灯火的分界线,陆行渊和梅洛雪走入昏暗中。

  梅洛雪调整了一下脸上的面纱,道:“我还怕他们不能识破呢。”

  梅洛雪和陆行渊不一样,她这个身份是暂时的,识破是早晚的事。但陆行渊这个假身份能用就是长时间用,所以准备的更充分一些。

  魔族的大部队也就稍晚梅洛雪几日,原本梅洛雪打算大部队一到,她就离开。但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发现谢萱很有趣,她准备留在谢萱身边消磨时间,直到身份被拆穿。

  “你真的不是一开始就盯上谢萱?”梅洛雪接受的太快,这让陆行渊不得不怀疑所谓的巧遇只是一场蓄谋。

  梅洛雪扫了他一眼,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我需要一个掩护,她刚好出现在我面前,刚好是谢道义的女儿,仅此而已。”

  那个荒宅是前往皇朝路上的一个落脚点,梅洛雪只是在那里等一个有缘人,这人是谁并不在她的计算中。

  “你也别光顾着问我,我还想问问你,你身边那位狼族就是你徒弟?”楚红馆内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梅洛雪的眼睛,谢陵临走时特意给陆行渊说一声,看起来关系格外不一般。

  梅洛雪说不诧异是假的,思索道:“你这个身份没有瞒着他吗?”

  陆行渊摇头,道:“瞒不住,他见我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而且现在似乎不止他一个人认出来了,凌玉尘和无尘也有所猜测,相互试探。

  因为修为增长,血脉融合的关系,陆行渊现在的身量比之以往高了一点,他戴上面具身形上有差。但凌玉尘和无尘见过他没戴面具的样子,这二人一个是对他十分熟悉,另一个是心有玲珑,看过一次后,自然会怀疑。

  梅洛雪皱了皱眉,她对谢陵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个孩子是妖族为了离间皇朝和天衍宗的关系,留下来的棋子。少年时和陆行渊相依为命,陆行渊离开后去了妖族。

  随着血脉觉醒,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最近很得谢道义宠爱。

  “他是你的徒弟,你最了解他,想来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身为谢道义的儿子,左右是个威胁。梅洛雪应该让陆行渊远离,斩断这份情谊。但话到了嘴边,想到谢陵看陆行渊的眼神,她又忍住了。

  或许谢陵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和陆行渊道别时,眼神里有着浓浓的眷恋和不舍。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对他而言都像是长久的分别。

  他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陆行渊,除了感情深厚,熟悉彼此的一举一动外,梅洛雪想不到别的理由。

  “他的事有些复杂,等这次事情结束后,我会给族里一个交代。”

  陆行渊说的是族里,而不是梅洛雪,这两者间代表的意义截然不同,也意味着他和谢陵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梅洛雪不禁蹙眉,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不是件好事。

  不远处,谢萱的府邸矗立在黑暗中,门前的红灯笼照亮归去的路。

  梅洛雪让陆行渊就送到这里,临别前,梅洛雪看着手上没有吃完的糖葫芦,回忆那股酸涩又回味甘甜的味道,人生的滋味莫过于此。

  她回首望去,来路只有几盏灯笼,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地燃烧着,路面昏暗,夜风寒意刺骨。

  梅洛雪伸出手,感受到风吹过手心,道:“起风了。”

  巍巍宫墙,灯火通明。

  谢道义刚刚听完探子的汇报,挥手让人下去,谢萱和谢陵就在侍卫的带领下走进他的房间。

  这里原是云棠的书房,现在云棠不在,变成了他接待来客的会客室。屋子里的格局没有更改,只是添了张桌子。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又在和自己博弈?”

  谢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她不常在谢道义身边,每出去一次回来都给谢道义不一样的感受。比起那些明争暗斗的儿子,这个女儿更让谢道义省心。

  谢道义见了她,面上也多了几分慈父的关怀和笑意。不过当他的视线落在只行了个虚礼的谢陵身上时,脸上的笑意就有些僵硬。

  “你难得回来,过来和我下一局。”谢道义干脆无视了谢陵,高兴地收拾棋局,重新摆盘,让谢萱陪他下棋。

  谢萱抓着谢陵的手臂,她在棋盘的一方落座,谢陵就坐在她旁边,倒是规矩不少,人也显得温顺很多。

  “儿臣棋艺不精,父皇可得让着我。”谢萱执白子,还没落子就先服软,眉眼柔和。

  谢道义身上的凌厉气息稍稍收敛,笑道:“准你悔棋。”

  “棋局如战局,落子无悔,父皇让我三步就行。”谢萱没有接受谢道义的提议,而是和他讨价还价。

  谢道义也不恼,反而觉得女儿率直可爱。

  自从云棠走后,谢道义的脾气就没以往那么好,加上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魔族显露踪迹,他一直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平日要是再遇上不识趣的儿子给他添点堵,他就更糟心了。

  而女儿就不一样了,女儿乖巧懂事,知道说贴心的话,陪他下棋,陪他谈心。

  谢萱说自己棋艺不精不是谦虚,而是实话实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就渐露败局,有些力不从心。

  谢道义气定神闲地吃掉她的棋子,很快棋盘上就是大片大片的黑。

  “好难啊!”谢萱苦恼地皱眉,转头看向谢陵,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过来,道:“小十七,你会吗?”

  谢陵答应和谢萱进宫,为的是给三尸宗添堵,完全没有和谢道义父慈子孝的意思。谢萱要下棋,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

  ,现在被谢萱拉过来,他扫了眼棋局,又看了看愁眉苦脸的谢萱,道:“会。”

  谢萱顿时眉开眼笑,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道:“来,白方申请换人。”

  谢陵坐在她的位置上,拿起白子,认真地落下一子。

  谢道义看着他的布局,眼里是掩盖不住的诧异:“我竟不知你会下棋。”

  谢陵当然会下棋,他的棋艺是陆行渊手把手教的。在那些困苦的岁月里,抱着棋盘假装陆行渊还在身边与他对弈是他唯一的乐趣。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除了修为,陆行渊交给他的还有很多,只不过陆行渊要他藏拙,他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久而久之,他就以为自己不会了。

  这个时候提到陆行渊明显不合适,谢陵面不改色地把琅煌拉出来做挡箭牌,道:“琅煌先生一个人住,偶尔无聊就会研究棋局,我在他跟前学艺时,跟着他学了一点。”

  谢道义将信将疑,不过谢陵难得心平气和地和他对局,他想了想没有深究。与其为了一个争论不出结果的答案和谢陵不欢而散,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

  棋盘上棋子黑白分明,谁也不让着谁。

  谢萱靠在一旁看的格外认真,压根没注意从棋盘上蔓延出来的焦灼气氛。

  谢道义落子的速度慢下来,思索的时间明显变长。为了不让谢陵察觉,他起了话头,道:“你们这么晚进宫应该不是专程来找我下棋吧?”

  谢萱点头,直白道:“我们是来告状的。”

  谢道义落子的动作一顿,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耐着性子道:“说说,出什么事了?”

  谢萱立刻来了精神,把楚红馆的事说了一遍,谢陵出面遭到三尸宗威胁,她这个当姐姐的看不过去,当然要出手相助。

  “那人无非是觉得自己有靠山,但有靠山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我们也有。”谢萱神采飞扬,话语里有几分傲气。

  谢道义闻言轻笑,他为君为父,纵然心里没有多少情感,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子女依靠,还是有种微妙的满足感。

  更重要的是谢陵没有排斥来找他,让他出头,这算不算是一种缓和?

  “三尸宗有些过了,你可怕?”谢道义拿着一颗黑子,面对棋盘上的局面,迟迟没有落子。

  谢陵见他询问自己,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多多少少留着父皇的血,要是真的被人镇住,不敢出头,岂不是丢父皇的脸?”

  第一百一十六章

  棋盘上,黑子丢盔弃甲,大势已去,走入绝境的白子反而起死回生,反败为胜。

  谢道义拿着棋子,迟迟没有落下,他端详着眼前的棋局,被围困的黑子独木难支,他过了许久才接受现实,道:“你赢了。”

  谢陵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他兴致缺缺地放下棋子,仿佛一切是理所当然,没有值得骄傲的地方。

  不过谢萱很高兴,看着自己那盘残局在谢陵的手里盘活,最后更是胜过谢道义,她比自己赢了还要激动,抱着谢陵的手臂崇拜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谢道义没有收拾棋局,他在心里复盘刚才的每一步棋,他明明胜利在望,完全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道:“你以后没事可以回来陪我下棋。”

  谢陵打了个哈欠,露出两分倦意:“再说吧,我还不想回来。”

  陆行渊在外面,谢陵的心也在外面,他知道谢道义是有意亲近,但这已经不是他想要的。他和谢道义的父子情,在谢道义默许谢迟利用他来控制陆行渊,默许谢迟杀死他时,就消失的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陆行渊,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察觉到谢陵话语里的冷淡,联想到他回来这些日子受的委屈,谢道义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毕竟是他的孩子,不管他怎么样,总轮不到外人欺负。

  “你不回来,一直住在你七哥府上也不像个样子。我会差人去帮你置办新的院落,以后那就是你的地盘了,你想呼朋唤友,还是金屋藏娇,都随你。”

  谢道义以往疏于对谢陵的照顾,只觉得一晃眼,当初那个被妖族利用来离间他和云棠的婴儿就长大成人了,他一直安静地生活在宫里,习惯了不被人在意,像个透明人一般,无人在意他的去留。

  谢道义知道他心里有怨,不想留在宫里,总想跑去出,这些谢道义都不在乎。毕竟谢陵也到了该独立的年纪。

  今日三尸宗目中无人,欺谢陵独身一人,没有根基,那他就以这个宅院为戒,让其他人明白,这是他谢道义的儿子,他还没死呢。

  “我在府上住的挺好的,七哥又不会嫌弃我。”谢陵听到府邸的第一瞬间不是开心,而是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把陆行渊带过去,一想到要和他分开,谢陵就生出抵触的情绪。

  谢陵拒绝的太快,甚至没有犹豫,谢道义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谢陵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他允许皇子出宫建府,亲赐院落,就是允许他们去培养自己的势力,相互之间形成良性竞争。一座府邸确实没什么大不了,但这背后代表的是谢道义的认可。有了府邸,就是有了根基。

  “小十七,你是不是傻?”谢萱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道:“父皇只是说给你置办院子,又不是不许你住在七哥府上。只要你喜欢,别说是七哥家,就是来我家长住也没有问题。”

  谢萱说着,转头看向谢道义,托腮道:“所以父皇给小十七安排的院子在哪儿?能在我附近吗?让小十七和我做个伴吧!”

  “你不常在家……”谢萱一打岔,谢道义就把谢陵拒绝的话忽略过去。他做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更改。

  “我不管,我就当父皇同意了。”谢萱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面对她的撒娇,谢道义无奈地笑了笑,道:“好,都依你。”

  谢萱住的那条街清净,而且她一直很照顾谢陵,让谢陵去和她作伴,多少也能打消谢陵的抵触情绪。

  府邸的事情确定下来后,谢萱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带着谢陵告退。谢道义今夜兴致不错,送他们二人出门,还叮嘱他们路上注意安全。

  谢萱满口答应,谢陵还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不高兴也不生气,仿佛没有什么话语值得他内心出现波动。

  谢道义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谢萱许久未见他,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她上一次见谢陵还是皇族的大比,谢陵对谢道义还抱有几分期待,甚至努力表现想要谢道义看见。现在他有这个实力,却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再也不愿意靠近谢道义。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谢陵注意到谢萱的视线,不解地看向她,出声询问。

  面对谢萱,谢陵的态度可比面对谢道义好多了,眼底有些笑意,是真挚的,温暖而阳光。

  看见这幅熟悉的样貌,谢萱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小十七长大了。”

  “我成年了。”

  “不是哦,我说的不是年纪。”谢萱走在谢陵前面,回头看着谢陵,微微仰头道:“我们快六年没见了吧?时间过的真快。上一次见你,你彷徨不安,害怕被丢下被无视。可是这一次见你,你的眼神很坚定,不再患得患失。”

  “这六年很漫长。”谢陵垂眸轻语。

  谢萱眼里的六年,对他而言是一世,在血与火,仇与恨中痛苦执着,而后涅槃。他无助而彷徨不安的一生,重新被陆行渊重逢,安抚。

  想到陆行渊,谢陵的眼神变得温柔,带了两分眷恋。他的世界本就一无所有,因为遇见陆行渊才变得充实。

  宫墙之外,寒意袭人。长街上只有几盏灯火,不少摊贩早早地收摊回家,唯有一家茶棚还点着灯,灶膛上煮着滚水,老板却已经困的趴在桌子上休息。

  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人静静地坐在老板旁边,他要了一壶茶水,脸上的恶鬼面具斜了一个边角,露出线条硬朗清晰的下巴。

  寒风让老板哆嗦着醒来,他打了冷颤,活动睡麻的手臂,走到陆行渊跟前问道:“这位客官,你还要点什么吗?小店也得打烊了。”

  “不必。”陆行渊的视线越过重重黑暗,落在远处的宫墙外,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后,他结了茶钱,戴好面具,起身离去。

  谢遥和谢萱的府邸不在一个方向,姐弟二人同行了一段距离,就在岔路口分别。

  谢萱担忧地看向夜色,道:“要不我送你回去?”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谢陵轻笑一声,话音未落便有所察觉,不由地抬头看去。

  寂静的黑暗中矗立着一道人影,静静的等候。

  谢陵眼神一亮,他的眼睛没有看清楚那张脸,但他的心已经描绘出模样,那熟悉的身影不需要确认也能让他心花怒放,眉梢眼底都是笑意,他道:“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谢萱一愣,顺着谢陵的视线看去,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夜色太暗,寒风太冷,她只觉得对方身形高大,有点熟悉。

  不等谢萱多问,谢陵就和她道别,迈开步子朝着对方跑去。看着谢陵的背影在对方面前停下,他们两个人许是说了句悄悄话,身影靠的很近很近。

  纵然看不见谢陵的样子,谢萱也能猜到他在笑。随后谢萱看见对方递给谢陵一串圆滚滚的东西,像是糖葫芦,谢陵抖了抖耳朵,拽着对方离开了。

  短暂但温馨的一幕让谢萱久久驻足,直到夜色里飘落下几朵雪花,她才如梦初醒。这一瞬间,她为谢陵感到高兴。他结束了孤独的旅程,往后余生,有人问他冷暖,陪他朝暮。

  “真好。”谢萱轻叹,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融入夜色。

  陆行渊把梅洛雪送回去后,三尸宗的弟子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他懒得把人甩掉,干脆换了个方向走到宫墙这边等谢陵。

  他在茶棚坐了许久,大概是知道他不会轻易离开,三尸宗的人盯了一会儿就走了。

  谢陵把宫里发生的事告诉陆行渊,他赢了谢道义的棋,也赢得了谢道义的关注。他那个父爱迟来的爹,果然又有了别的想法。

  谢陵越是表现出超乎他预期的价值,他越难以忽视谢陵的存在。他需要谢陵,就会施以恩情。

  “谁要他的满腹算计,别有用心?”谢陵咬了一口糖葫芦,大概是藏着心事,一口下去没尝出味道,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酸的皱眉。

  他舔了舔牙,目光扫过无人的四下,忽然拽过陆行渊,靠近他亲上去。

  果子的酸甜混在唇齿间,被谢陵渡入陆行渊的口中。

  他的吻短暂,甚至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坏心眼。他仰头看向陆行渊,笑道:“酸吗?”

  陆行渊舔了舔唇,道:“甜的。”

  不是果子甜,是人甜。

  谢陵愣了愣,面上飞霞。

  陆行渊情不自禁地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谢陵没有躲,他仰着头,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天空中,雪花片片飘落,寒意又深一层。

  陆行渊从储物空间里翻出来一把伞,伞面盖过他和谢陵的头顶,两人肩并肩。

  后半夜的街道少了喧嚣,多了寂静,他们从黑暗之地,渐入明亮的灯火下,伞下的身影相互依偎,渐行渐远。

  宫墙内,海棠居,谢道义看着桌上的棋局,谢陵游刃有余地掰回局面,每一步都走的格外稳妥,完全就不像是个新手。

  “琅煌教的吗?”谢道义拿过谢陵用的白子,嘴角浮现冰冷的笑意:“那位圣人可从来不会这些东西。”

  谢道义落下白子,黑子的局面彻底无可挽回。他平生第一次输给自己的孩子,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孩子,那种感觉有些怪异。

  或许这些年,他真的太过忽略谢陵,忽略到如今有些看不清的地步。

  谢道义面色微沉,他收起棋子,召来一位白袍人。

  “我谢道义的儿子,我说的,旁人却没这个资格。你亲自去三尸宗走一趟,让他们长点教训,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

  白袍人点头应下,躬身告退。

  谢道义走出房间,屋外黑云密布,不见星云。刺骨的冷风下,雪花飞舞。

  他站在台阶上,往下看去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青石板路,延伸进海棠林。那些粉白相间的海棠花还在灿烂的盛开,没有丝毫凋谢的模样。

  谢道义抬手一挥,花瓣和风雪混杂在一起,零落人间。

  这一|夜,夜色漫长。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寂静的夜色里,风雪弥漫,寒冷的夜风中,一股微弱的阴气飘散。

  梅洛雪从睡梦中苏醒,她坐起身,抬头看向屋顶,披上衣服消失在谢萱的府邸。

  今夜的雪下的格外的大,不过半夜,皇城已经披上一层薄薄的白色衣衫。梅洛雪坐在云端,在她脚下,满天的风雪把灯火遮掩的模糊不清。打斗过的血气和阴气混杂在一起,卷入风中,散于天地。

  白袍人奉命前往三尸宗的据点,收走了今日出现在楚红馆那些弟子的人头,留下还有一点用处的宗主,以示惩戒。

  “真是的,这样美的夜色,怎么可以用来杀人呢?”梅洛雪微微仰头,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雪花,夜风拂动她的衣袂,身上披着的五彩披帛随风而舞。

  梅洛雪吹走眼前的雪花,看着白袍人带着那些首级去找谢道义复命。她的眼底闪烁着冰冷的笑意,优哉游哉地晃动双脚,赤|裸的脚踝上金铃轻响。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从高空中落下,等传到院子里已经微不可闻。

  刚被震慑的三尸宗弟子还没有回过神来,在谢陵面前趾高气扬的黑衣人此刻跪倒在地,浑身瘫软。他的红棺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阴寒之气不断地从里面渗出来。

  三尸宗修行的功法独特,做到宗主这个位置的人,所用的红色棺材区别于普通的弟子,本身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必要时候可以保命。

  然而就在刚刚,白袍人一击之下,棺材险些破碎,情况比谢萱那一鞭还要严重。

  “可恶,可恶。”黑衣人即恐惧又愤怒,力量的悬殊让他的傲气被击的粉碎。他只是三尸宗的先行部队,因为没有更强盛的人在这里,谢道义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该死的,今日之耻我一定会还给你。”黑衣人重重地砸向地面,宣泄因为自己的无能而郁结的怒气。

  然而他话音刚落,空气中的风就变得凌厉,飞舞的片片雪花化作冰刃,一股脑地朝着他急射而来。

  危险!

  黑衣人立刻翻身躲在棺材后面,浓郁的阴气化为屏障。

  狂风之中,白袍人去而复返。黑衣人瞳孔骤缩,恐惧再一次占据内心。

  “大人,你还有事吗?”黑衣人出声询问,回应他的是更加狂暴的灵气。

  恐怖的威压笼罩了整个三尸宗的据点,把他们从这条街上隔绝。灵力的悬殊把战斗变成单方面的屠杀,鲜血和火焰混在一起,狂风暴雨也不能掩盖。

  “为什么?我们已经付出代价,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在那股力量下勉强还能支撑的黑衣人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愤怒地质问。

  就算是要给谢陵赔罪,也远远不到屠宗的地步。

  可惜他的疑惑无人解答,白袍侍卫,谢道义一手调|教出来,只忠于他的白袍侍卫,只需要服从他的命令,不需要质疑和茫然,也从来不会解答死人的困惑。

  充满杀意的灵气贯穿了黑衣人的胸膛,连同他的尸傀一起毁灭。

  白袍人抖落手上的鲜血,从半空中降落在地面,他翻过黑衣人的尸身,从怀里拿出一件带有魔族气息的兵刃插|入他的胸膛。

  兵刃上的魔气凝聚不散,仿佛是被魔族的灵力浸染过。

  “这就是贪婪东皇钟的下场,去和魔族斗吧,最好斗的两败俱伤。”白袍踢翻了黑衣人的尸体,瓮声瓮气地自言自语,他释放出灵力之火,消失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

  风雪弥漫的苍穹上,梅洛雪回望脚下的烈火,身上的白袍化为碎片融化在黑暗中。她嘴角微勾,叹息道:“真是的,我都说了不想见血,为什么偏偏要给我这个机会呢!”

  梅洛雪是想让三尸宗再留两天,因为她眼下的身份不好动手。可是谢道义出手了,这对她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

  栽赃嫁祸,挑拨离间,这种事不是只有人族才会。

  梅洛雪最后欣赏了一眼自己的杰作,心满意足的离去。时辰还早呢,现在回去她还能美美地睡一觉。

  灵力笼罩下的三尸宗被火海一点点的吞噬,那股力量隐藏了三尸宗的真实,从外面看上去,一切安静祥和。

  红色的棺木被火焰燎焦,棺木旁边传出心跳声,咚,咚,咚咚……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最后稳定平缓。

  躺在棺木旁边的黑衣人猛然睁开眼,他喘息着握住胸膛上的刀,吃力地将它拔出来。魔气侵蚀了伤口,他痛苦地挣扎着爬起来,将刀扔出去,艰难地穿梭在火海中,朝着门口走去。

  “不能……不能死在这里,要把消息传回去。”黑衣人不甘地挪动,魔气封住了他的伤口,止住鲜血。不过这些他已经无暇顾及,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消息传回去,不能让谢道义的阴谋得逞。

  从魔族现世开始,他们三尸宗就一直在和魔族战斗,现在双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不能再被利用来做无谓的牺牲了。

  “一定要逃出去。”逃生的大门就在眼前,黑衣人眼前发黑,似乎力气到了最后。他不甘心地伸出手,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喊走水了。

  笼罩在三尸宗上空的灵气消失了,熊熊燃烧的火海暴露在空气中,木头和尸体混杂的焦臭味,随着风散出去,绵绵不绝。

  这是火和雪的一|夜,火焰在燃烧,风雪在狂舞。待到天明,大火熄灭,风雪却没有停止。

  陆行渊难得睡了个安稳觉,醒来时怀里抱着没有防备的谢陵,他侧身蜷缩在陆行渊身边,抱着自己的狼尾巴。他们昨天回来的太晚了,说什么分开都是枉然,谢陵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睡下。

  狼崽子的睡颜让人百看不腻,陆行渊蹭了蹭谢陵的额头,狼耳朵抖了抖,谢陵从梦中醒来。

  “师尊。”带着睡意的声音有些沙哑,谢陵顺势靠在胸膛上,听着陆行渊有力的心跳声。

  “小狼,起来,外面有动静。”陆行渊扭头看向窗外,雪地反射的白光让光线有些刺眼。不过这不是陆行渊在意的,他听见细微的嘈杂,感受到空气中焦躁不安的灵气波动,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谢陵的耳朵支棱起来,今日的空气让人有些不舒服呢。

  喧嚣声占据了街道,三尸宗的据点已经烧的灰都不剩,苟活的黑衣人被赶来的三尸宗弟子带走,只剩下一地的狼藉供人观赏。

  陆行渊和谢陵站在不远处的酒楼上,在这里能把付之一炬的废墟尽收眼底。

  “这是谁做的?”谢陵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浮现昨夜谢道义提到三尸宗时的果决,心想这会不会是谢道义的手笔?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持续了一瞬就被他否决,谢道义不是会胡来的人,就算想拉拢他,也只是惩戒一两个人了事,然后用这种看似出头,实际不费吹灰之力的恩惠来施舍。

  三尸宗还很有用处,谢道义不会选择开罪他们。

  陆行渊皱了皱眉,他在废墟中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魔气。现在这个时候,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就把三尸宗覆灭的魔族除了他,就只有梅洛雪。但梅洛雪不是莽撞之人,不可能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到底是谁?

  “喂,谢陵,你们也在这里啊?”熟悉的声音传来,陆行渊和谢陵抬头。不远处,凌玉尘和无尘步步而来。

  凌玉尘的视线在陆行渊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才落在谢陵身上,道:“真是大手笔啊,听说是你爹为了帮你出气,亲自下令毁了三尸宗的据点。”

  谢陵白了他一眼,道:“放这话的人是不知道我和谢道义的关系有多差吗?指望他帮我我灭门,还不如指望一道天雷劈下来,正好劈在三尸宗的头上。”

  谢道义?开什么玩笑。谢陵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会做到什么程度,谢陵再清楚不过了。

  “哎?不是吗?”凌玉尘的视线又落在陆行渊身上,那个眼神仿佛是在给予肯定:“那就是又护短又不直率的某人了,毕竟是你和我都被欺负了,他会出手是肯定的。”

  陆行渊皱了皱眉,凌玉尘话里有话。而且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露出欠揍的神情。

  无尘走到陆行渊身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道:“阿弥陀佛,没有血气。”

  杀了人,身上难免会沾染血气,但陆行渊的身上干干净净,反而有一点淡淡的草木气息,和谢陵身上的一样。

  无尘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不是。”

  陆行渊听明白了,他看着一左一右包夹的两人,握拳道:“我说你两到底在怀疑什么?根本就不是我。”

  他昨天确实是不太爽,但是梅洛雪阻止了他,他最终并没有出手。

  听到陆行渊否定的答案,凌玉尘一脸诧异,他轻咦一声,挠头道:“那可能真的是谢道义了,因为昨天夜里有人看见白袍卫来过,那是只有谢道义才能使唤的怪人吧?”

  谢陵一怔,否定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真的是谢道义?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他得罪三尸宗,这可是个亏本买卖。还是说这其中有别的秘密,他又被当成了借口?

  谢陵沉默下来,陆行渊看向废墟,总觉得不对劲。那缕很难察觉的魔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会是谁?

  “叮铃……”

  空气中传来只有陆行渊才能听见的铃声,他寻声看去,远处的高楼上,皑皑白雪间,梅洛雪面带笑意,在唇边竖起食指。

  嘘,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只能传达给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随着三尸宗的据点被毁,白袍卫曾经出现过的传闻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到大街小巷,谢道义自然而然地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一个据点被毁,这对三尸宗而言不仅是损失,更是赤|裸裸的挑衅。好不容易逃生的黑衣人只来得及把消息传回去,就算是长老出手也无济于事。

  白袍卫给予的致命一击被红棺材挡下来,真正杀死黑衣人的是那把用来嫁祸的刀,刀锋上狂暴而充满仇恨的魔气,缠|绕着魔族的不甘和绝望。

  那是从死者身上凝聚出来的煞气,绝对不是活人挥出的刀刃。

  三尸宗和死人打交道,他们对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那是死亡的味道。

  三尸宗没有选择逃避,更没有选择息事宁人。事情发生不到一日,宗主钱余亲至皇城拜访谢道义。

  “白袍卫只是略施惩戒,我没有下达过毁灭据点的命令,钱宗主,被假象蒙蔽也得有个限度。”

  鲜花满野的海棠居被冰封在大雪中,宁静的小院燃起屡屡炊烟。就算被人扔了一口大锅在身上,谢道义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君子端方。

  他亲自煮水烹茶接待这位不善的来客,他承认自己派出白袍卫,却否定下达不留活口的命令。

  钱余还是一身长衫打扮,留着山羊胡,像个严肃的教书先生。他上次围堵陆行渊损失了一具魔族尸傀,他不甘心失败,此刻身后的红棺是一口空棺,只是用来证明身份。

  “听见这样的说辞,我真是一点也不惊讶。”钱余喝下谢道义煮的茶,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道:“如果说这世上有谁希望我们打起来,那肯定是魔族。只需要把这一切都推到魔族的身上就好了,反正现场也留下了魔族的气息,不是吗?仙皇阁下。”

  钱余抬眸,狭长的目光就像是阴冷的毒蛇一般,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谢道义皱了皱眉:“只要?”

  钱余奇怪的口吻让谢道义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场留下魔气的事白袍卫早就回禀,他心里的确有这个猜测,可是这话从钱余的嘴里说出来,却带着讽刺的意味。

  就好像是在试探他,代替他说出来一样。

  “你好像很惊讶?”钱余放下茶杯,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块带着乌黑花纹的骨头,那是被魔气浸染过的痕迹:“三尸宗的炼骨术可以追踪凶手的气息,但如果这股气息上弥漫着死亡的味道,炼骨术就会失效。仙皇阁下,你似乎有些小瞧我们三尸宗了。”

  如果真的是魔族袭击了三尸宗的据点,留下的魔气应该是鲜活的,充满生机。

  谢道义知道三尸宗的炼骨术,那是为了追踪敌人留下的气息,在敌人身上烙下印记的咒术。算计他的人应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一刀让他百口莫辩。

  “不是离间我们两方的关系,就是让你们和魔族不死不休,设局的人真是好本事。”谢道义维持着平静理智,愤怒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钱余嗤笑一声,道:“魔族不行,那下一个会是谁?仙皇阁下,三尸宗不是你手里的刀,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任凭你使唤。”

  不信任的种子一旦种下,就算心里在坚定,也会忍不住去怀疑。钱余在不断地用言语来刺激谢道义,过分的理智会让谎言听起来格外动听。

  但他不会上当,一旦谢道义成功把自己摘出去,三尸宗就会因为被算计的缘故和他搭上桥梁,说不定就会因此绑在一起。然后因为仇恨,沦为谢道义手里的棋子。

  不是他不想相信谢道义,而是他认识的谢道义就是那样的人。一脸平静地算计着一切,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放上棋盘操控。就算是心爱的人,疼爱的儿子,到了需要舍弃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

  谢道义浑身一僵,不,不对,为什么越解释越加重嫌疑?他明明是在陈述事实,却被钱余当成别有用心。他越想把自己摘出去,就越深陷其中吗?

  谢道义不由地握紧了拳头,他中计了。但是是因为什么才让钱余如此坚定地怀疑他?仅仅是附带死亡的魔气刀刃绝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我没有理由对三尸宗出手。”谢道义|解释道。

  钱余闻言看向不远处的棋盘,上面摆放的是无解的残局,相互厮杀的黑白棋子,举棋不定的执棋人,局势一片混乱,就像现在这般,无论他和谢道义如何争辩,最后都是各执一词,没有结果。

  “到了这种地步,还在做无谓的抵抗吗?”钱余收回目光,道:“不过也无所谓了,谢道义,你说不是你,那你就把凶手找出来,这对你而言不难吧?”

  谢道义抬眸,这个要求听起来意外的正常,但真的就这样了吗?

  钱余嘴角微勾,眼底杀意一闪而过:“不过在那之前,引起这件事的人也难逃罪责,你是因为谢陵才痛下杀手,相应的,谢陵的命我也要取走……”

  钱余话音刚落,凌厉的冰霜结晶就擦着他的鬓角而过,庞大的灵气直接射穿了他身后的墙壁。

  谢道义没有动,但他的身后是无数凝聚的冰棱,寒冷的风被冻结,四周的气温急速下降,空气中有狂暴的杀意,牢牢地锁定了钱余的位置,以及他身旁那口红色的棺材。

  钱余抬手抹去脸上细微的伤口血迹,面不改色地冷笑出声,面容扭曲,形如恶鬼。

  “真是稀罕,你居然想要保护那个一开始就抛弃的孩子,他现在对你而言终于有价值了吗?”钱余毒蛇一般的目光变得幽深,扭曲的面容添了两分狠辣:“可惜来不及了。”

  红棺发出一声闷响,谢道义瞳孔骤缩,这座城里还有其余的三尸宗弟子。

  三尸宗的据点被毁以后,梅洛雪缩回谢萱的庇护下,完美地隐去了自己的身影。陆行渊去了一趟酒坊,他取得了怀竹布置在外的网的力量,错综复杂的消息开始流入他的手中,皇城的局势一一展开。

  谢陵也让手上的力量动起来,一场火把所有的沉寂都唤醒了。

  魔族开始渗入皇城,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人群,消失在人海中。

  “你们两个是不是来的太频繁了?这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吗?”被冰雪覆盖的庭院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谢陵坐在屋檐下,踩着松软的雪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凌玉尘和无尘,忍不住吐槽。

  大概是那天一起对抗三尸宗的缘故,这两个人开始积极地想要和谢陵培养感情。谢遥从一开始的惊讶到现在见怪不怪,就连门卫都省了询问的麻烦,直接放他们进来。

  一个魔情宗的圣子,一个佛宗的佛子,这个组合怎么看都很奇怪。

  谢陵的肩头栖息着文鸟,那是温顺的妖兽,歌声优美。

  无尘礼貌地合掌行礼,凌玉尘却只是扫了一眼就跑去找院子另一边的陆行渊。

  “这家伙……”谢陵不爽地眯眼,转念间却又舒展开。

  陆行渊的身份在这两个人的眼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默契的没有拆穿,在外人面前还是维持白泽这个身份。

  谢陵也曾担心过其中一方不够可靠,可是想到当日也是他们相助陆行渊离开三尸宗的天罗地网,他又觉得还是可以信任一点点。

  而且……

  谢陵的目光转向雪地里的无尘,上辈子无尘入魔的缘由他们无从得知,这辈子唯一的线索是六欲天魔诀,缠|绕在无尘身上的还有狩天计划之谜,他的身世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院中凉亭,陆行渊收到了魔族传来的消息,沈炽已经按照计划抵达城外,他现在还是以陆行渊的身份活动,等待陆行渊的指示。

  大婚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他的身份需要换回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陆行渊散去屋子里的魔族气息。他回头看去,目光越过门口的身影,落在无尘的身上。

  无尘一身白色的僧袍,几乎和雪色融为一体,他嘴角带着怜爱众生的平和笑意,看上去无比的圣洁。

  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样的他会在将来把凌玉尘拖下地狱。

  “你真的答应帮无尘修炼六欲天魔诀?”陆行渊收回视线,看向凌玉尘。

  在他的魂魄残缺不全,偏执直行时,愿意靠近的朋友只有凌玉尘一人。虽然他有那么一点别有用心,但都只是嘴上占便宜。他活的恣意潇洒,无拘无束,那样的自在就算是无尘也不能束缚。

  凌玉尘在陆行渊身边坐下,道:“不答应的话他会一直缠着我吧?”

  陆行渊斜了他一眼,现在这情况也没差,无尘形影不离地跟着,只不过是凌玉尘不逃了。

  “那个和尚拿我当磨刀石,他需要情|欲的魅惑,但他本身没有情|欲这种东西,他看上的是我修炼的红尘决。”凌玉尘靠着廊椅道:“不过我也不是白帮忙,如果他败了,我就吃掉他,把他变成我的炉鼎。”

  凌玉尘面上染了两分邪气,红尘决是魔情宗的至高心法,它以情|欲为食,又包罗人生百态,学的成才坐的上圣子的位置。

  陆行渊见他信心满满,没由来的一阵不安,提醒道:“小心无……”

  他应该告诉他,无尘没有那么简单。可是他话音未落,就察觉到一股阴冷的寒气瞬间凝聚,包围了整个王府。

  巨大的棺木从天而降,朝着谢陵所在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漆黑的棺木在雪地上是如此显眼,巨大的冲击让雪花飞溅,躲闪不及的谢陵在文鸟的拖拽下堪堪避开了要害,力量的余波击中他的右臂,将他狠狠地甩飞出去。

  文鸟拼命护着他,和他一起砸入房间。

  棺材落下的太快,离谢陵最近的无尘根本来不及反应,在他察觉到那股浓郁的阴气之前,棺材已经砸下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团绕在一起,包裹着漆黑的棺木。

  “哎呀,真是一头护主的畜生,差一点呢!不过下一次就没有那么好远了。”阴柔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雪花之中,一道妖娆的身影浮现在棺木上。

  那人穿着一身红裙,手上拿着盛开的梅花,虽然擦了胭脂,却也难掩男人的刚硬之气。他落在棺木上,扫了眼一旁的无尘,笑道:“小和尚,别来妨碍我!”

  说着,他手中的梅花朝着无尘的方向一指,花瓣飞舞,化为阴寒之气,暴射而出。

  无尘心念一动,有一股浓烈的杀意盖过了眼前的阴寒之气,他想也不想地往后退。

  寒气插|入他刚才站着的地方,雪地被腐蚀,凝聚的冰层融化,发出呲呲的声音。

  眼见无尘退去,那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抬头看向谢陵,捧着脸,神情扭曲,眼底布满了疯狂之色:“多美的半妖之体,炼成尸傀一定很美……”

  美味二字尚未说完,那阴柔的嗓音就化为惨叫,银光闪烁的长剑从后向前,贯穿了他的心脏,剑刃上,两道血槽不断地抽走他身体里的鲜血。

  他低头看着那熟悉的剑刃,眼底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而后便是深深的恐惧。

  那是属于陆行渊的剑,曾经不知道灭杀过多少三尸宗的弟子。他艰难的回头,视线对上恶鬼面具后的血瞳,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面具很近,仿佛是一瞬间就到了他的身后,面具下的那个人更是毫不犹豫地斩杀他。视线突然飞起来,化作抛物线落地,而后定格。他溃散的瞳孔倒映出戴着恶鬼面具的人冲向房间的身影,如此的急切。

  残留的意识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只是在消失的刹那,反应过来自己被斩首了。

  来不及倒下的身体在瞳孔彻底溃散后才喷涌出鲜血,染红了一地的雪花。

  无尘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底的震撼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一切说来缓慢,实际就是瞬间,他甚至才刚刚稳住身体,陆行渊的剑已经斩下来者的头颅。

  那是无尘从来没有见过的陆行渊,就算当初被人押上惩戒台,他也游刃有余,沉着冷静地算计了一起,然而就在刚刚,谢陵被扑倒的那一瞬间,他的愤怒和震惊就算隔着面具也清晰地传递出来。

  一剑穿心,一剑斩首,连贯的没有任何犹豫之情,仿佛是怕自己在慢一点,谢陵就会再次受伤。

  “好陌生的情愫。”无尘双手合十,他体会这样的酸涩,却不能真正的理解。

  凉亭里,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凌玉尘看着地上的尸体,一脸茫然地问道:“和尚,出什么事了?”

  无尘的视线落在沾了鲜血而躁动的棺木上,温和道:“如你所见,需要善后。”

  陆行渊收回破厄,一个箭步冲进房间,他越过倒塌的房门,在飞扬的尘土间看见被文鸟努力拖动身体的谢陵。

  鲜血从门口一路洒过去,陆行渊手指轻颤,他克制住心底的恐惧加快脚步。他走到谢陵身边,把人从废墟中拖出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巨大的冲击让谢陵脑袋发蒙,他眼前一阵眩晕,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就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抱着他的那双手臂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不同的是此刻在发抖。

  “师尊?”谢陵抬起手,触碰陆行渊的面具,展颜道:“我没事,只是手臂受了点伤。”

  文鸟的敏锐让谢陵逃过一劫,不过文鸟承受了很大一部分的冲击,它的翅膀折断了,伤口血流不止,染湿了身上的羽毛。但就算如此它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主人,依旧陪在他身边,用脑袋轻轻地蹭了蹭谢陵的手臂。

  陆行渊没有说话,他还在为此不安。他们明明靠的那么近,抬眼就能看到彼此,可棺材落下来时,他却来不及。

  如果不是文鸟,谢陵已经……

  到那时,别说一个杀手,他就是屠了所有的三尸宗弟子,也太迟了。

  陆行渊收紧手臂,谢陵察觉到那微弱的懊恼,他取下陆行渊的面具,靠过去亲了亲他的唇,再次安抚道:“师尊,我没事,我还在你怀里。”

  我还在你怀里,你正在用你的双手确认我跳动的气息,鲜活的,没有任何衰败的迹象。

  陆行渊托住谢陵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不许他逃脱。唇齿相依,气息交换融合,用近乎粗暴的掠夺来抚平那份不安。

  文鸟看着相拥的两个人,歪了歪头,圆溜溜的眼睛写满了不解。

  院子里,沾染了主人鲜血的尸傀不需要驱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不过可惜他遇上了无尘。他擅长普度众人,把死人送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无尘的打斗惊动了王府的其他人,察觉到不对劲的谢遥连忙带着清客赶来。不过已经不需要他们出手,无尘就轻松地解决了一切。

  看着院子里的打斗痕迹和被无尘普度的尸体,谢遥面色凝重,严肃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事,已经解决了。”无尘一挥手,尸体化为粉末被风吹散,一切的痕迹消于无形。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一脸的慈悲为怀。

  陆行渊抱着谢陵出来,文鸟拖着受伤的翅膀走在后面。谢陵把头埋在陆行渊的胸膛上,那双耳朵粉粉的,好看极了。

  谢遥以为他受了重伤,连忙上前关切道:“十七弟,你怎么样了?”

  谢陵抓住陆行渊的衣服,嗡声道:“我没事,七哥不用担心。”

  谢遥不放心,他抬手伸向谢陵的胳膊,可是他的手和谢陵擦肩而过,根本就没有碰到人。他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回头看了眼陆行渊。

  刚才陆行渊动了吗?谢遥有些不确定,如果他没动,自己怎么会抓空?

  “十七殿下的胳膊受了点伤。”陆行渊解释了一句。

  谢遥啊了一声,胳膊带伤啊,难怪不让他碰。

  不过眼前这个诡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谢陵和白泽之间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但是在人前他们一直很有距离感,根本就不会靠的那么近。可是眼下他们之间的距离感消失了,甚至让人难以插足。

  “府上有医修,我这就派人去请过来,还有这只鸟,伤的好严重。”谢遥注意到在陆行渊脚边梳理羽毛的文鸟,鲜血凝固在翅膀上,让它看起来分外狼狈。

  陆行渊颔首,雪地里的风忽然变得焦躁,他抬头看向天际,道:“不用了。”

  “怎么不用……”谢遥着急了,他话音未落,熟悉的灵力威压就出现在王府上空,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笼罩整个府邸。

  谢遥心头一跳,敬畏之心让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恭敬行礼。

  谢道义凌空而来,悬浮在半空中,他扫了眼庭院里的情况,视线在无尘身上顿了顿,然后又看向陆行渊脚边的文鸟,道:“我来晚了吗?”

  谢陵听到谢道义的声音,他松开抓着陆行渊衣服的手,从陆行渊怀里下来,捂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无畏地和谢道义对视,道:“父皇,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尸宗不会无缘无故地袭击谢陵,他的命也不需要如此大动干戈,除非谢道义又做了多余的事。

  他对谢道义的到来没有喜悦和感激,反而带了几分试探。

  谢道义听出他的不悦,对他敏锐的怀疑感到无奈。不信任的后果就是谢陵第一时间会想到这件事和他有关,但这一切他的确无辜。

  谢道义|解释因为三尸宗的缘故,钱余和他动了手,他也是逼退钱余才来晚了。

  陆行渊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眼神酝酿着暴风雪来前的平静。

  “幸好你安然无恙,是这只鸟和无尘小师父护住你吗?”谢道义抬手做了个抓的动作,梳理羽毛的文鸟就被灵力吸过去,悬浮在谢道义面前。

  谢道义分出一股灵气注入文鸟的身体,文鸟翅膀上的伤口不断地愈合,羽毛看上去更是比以往更加鲜亮。它张开翅膀,发出一声愉悦的啼鸣。

  谢道义收回手,给无尘道了一声谢。无尘合掌笑了笑,没有说话。解决麻烦的人是陆行渊,但这份恩惠得他来接。

  “谢陵,三尸宗说不定会卷土重来,在我找到凶手之前,你跟我回去。或许那座巍峨的宫殿让你感到不自在,但它很安全。”谢道义放飞文鸟,开口让谢陵回去。

  谢陵摇头,今日事发突然,才让三尸宗觉得有机可乘,但这样的机会之后不会有了。

  “小狼,回去。”面对谢陵的拒绝,陆行渊传音道:“我要走了。”

  谢陵一愣,他低下头,被震散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神情。

  陆行渊怕他多想,解释道:“魔族到了。”

  魔族在等着陆行渊的指示,他不日就要离开。如果没有三尸宗这件事,他当然会让谢陵留在这里,可是现在不行了。

  虽然谢道义讨厌,但他说的没错,此时此刻,谢陵在他身边才最安全。

  “我知道了。”谢陵出声道:“我跟你走。”

  谢道义满意地看着他,难得见他如此听话。

  站在谢陵身后的陆行渊微微垂眸,谢陵前面那句话是在回应他,他会护着谢陵,谢陵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累赘。

  文鸟飞回谢陵身边,变成真身,托起受伤的谢陵。它追上谢道义的脚步,带着谢陵飞向皇宫。

  陆行渊目送他们远去,只有把谢陵放在安全的地方,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大闹一场。

  第一百二十章

  大雪冰封,群山之间白茫茫的一片,夜幕降临后,在雪色的映衬下,四周依稀能看见山峦模糊的影子。

  在那山巅上,一只巨大的怪鸟张开翅膀,红色的眼睛就像是两盏幽幽的灯笼,一动不动地挂在暗夜里,冰冷地盯着下方的密林。

  无数敏捷的身影穿梭在暗夜中,形如鬼魅一般,将所有的气息尽数收敛。他们避开山中的妖兽,有组织有目的地移动。

  领头的人一席黑色的夜行衣,他打了个手势,跟在身后的那些人慢慢地散开,融入夜色中。

  山巅上的怪鸟移动视线,红色的眼睛和领头人对上,它一个俯冲飞下来,翅膀带起的气流震落山间的积雪,树梢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嘎吱一声。

  山间的寂静被打破,伴随着雪落,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暗夜里闪烁着灵力碰撞的荧光。兵刃交接,怒喝和咒骂此起彼伏。

  一束星火从雪地里一飞冲天,却在半空中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星火四散,星光被屏障吞噬,屏障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

  下坠的火光照亮陆行渊的脸,他从黑暗中露出身形。俯冲的疾风在不断接近他的过程中缩小身体,等落在他肩上时,和一只老鹰差不多大小,腹部的两只脚藏在羽毛下。

  疾风把陆行渊肩上的长发啄开,偏过去蹭了蹭陆行渊的脸,拍打着翅膀朝着发出星火的地方喷出一口雷。

  雷霆轰然砸下,四周一片雪亮,恍如白昼

  “无耻鼠辈,竟然敢来偷袭我,有本事就出来一战。”雷霆之处奔出一道山岳般高大的身影,他举着长刀,愤怒地低吼。

  陆行渊摸了摸疾风的头,道:“去开荤吧,我只要头。”

  疾风兴奋地嘤了一声,振翅而飞,迎面撞上跳出来的那名卫家弟子。

  这里是谢廉的猎场,也是卫家弟子的坟墓。

  陆行渊没有出手,他带来的魔族足够解决这种事。

  夜风里掺杂着血腥味,陆行渊抬头看向天际,弯月如勾,一半在青天下,一半在厚重的云层中。

  月色清冷,陆行渊的思绪有些飘,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谢陵在做什么。

  三尸宗对谢陵出手,为了保护谢陵,陆行渊让他回到宫墙内,而他和城外的魔族汇合,带着他们夜袭猎场,准备婚礼上的礼物。

  暗夜里的战斗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出去的魔族带回来对应的尸体,就连疾风也结束了自己的战斗,甩过来一颗人头。

  沈炽从人群中走出来,这些日子扮演陆行渊,他一直压着自己的性子,今晚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痛快极了。

  “君上,现在怎么办?”沈炽看向地上的那些尸首,这些人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人突袭,每一个的脸上残留着惊惧和震惊。

  “人头取下来用匣子装好,剩下的尸体给疾风。”陆行渊做出指示,他可不会怜惜自己的仇人。

  魔族手脚麻利地收拾,疾风蹲在一旁盯着自己的晚餐。它这些天憋在雷池里,雷池果腹,但偶尔开荤也不错。

  陆行渊给沈炽使了个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疾风抬头看了一眼,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陆行渊撤了猎场上空的阵法,星光落下来,林中已经恢复平静。

  他把鬼面具和一块玉简递给沈炽,道:“你现在就动身去皇城,应该能在天亮前回去。玉简内是这段时间的记忆,方便你快点熟悉情况。”

  沈炽苦着脸接过这两样东西,问道:“这个假身份不会也是冷静内敛的性子吧。”

  沈炽性格外放,要他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动不动实在有些为难他。在魔族还能避一避,在陌生人面前,他搞不好会紧张。

  “你只需要稳住谢遥,其他人不重要。”

  白泽这个假身份因为舒长老连续两年的坚持出了名,又在谢遥的肯定下进入皇城,可以说这二人是这个身份最好的挡箭牌。

  陆行渊知道让沈炽拘着性子是有些为难他,所以眼下的限制只有谢遥一人。至于其他人不是不重要,而是心知肚明。

  知道这个任务没有那么约束,沈炽顿时一身轻松,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不会露出破绽。”

  陆行渊点点头,道:“疾风我借用几日,暂时不跟着你去。等我用完了,会让它去找你。”

  沈炽当日在山里被疾风追的满山跑,现在都还心有余悸,他巴不得不和疾风搭档,连忙道:“你用你用,不给我都行。”

  白泽这个身份是御兽宗的弟子,不给怎么行?

  陆行渊知道沈炽害怕,没有多言。

  眼看天色不早了,沈炽没再耽搁,戴上面具很快出发。

  另一边魔族装好匣子,疾风吞下所有的尸体。陆行渊让他们先回城外的据点,自己带着疾风离去。

  夜里寒风刺骨,陆行渊坐在疾风背上,手里拿着当初陆晚夜淬炼完成的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这块玉佩饱含了陆晚夜对他的期许和关爱,是配饰也是护身灵器。

  谢陵被袭击后,陆行渊想过把玉佩交给他,可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已经不是两百年前那个无力的孩童,护不住亲人,护不住朋友。

  他现在有足够的实力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陆晚夜教他炼器,他应该自己为谢陵淬灵法宝,而不是继续靠陆晚夜庇佑。

  疾风飞入皇城,陆行渊在奇玩阁附近落下,他给疾风指了个方向,道:“你不用跟着我,去帮我照看谢陵。”

  宫墙内可以免除三尸宗的威胁,却不能免除谢迟的威胁。

  陆行渊不想去赌谢道义有几分真心,他更相信自己手里的力量。

  疾风听到谢陵的名字歪了歪头,它对谢陵还有印象,他身边跟着一只文鸟。狩猎的本能让疾风兴奋起来,点点头,振翅而去。

  它不需要接近谢陵,只需要远远地看着,保护的同时也不能暴露。

  奇玩阁不分昼夜,从来不会闭店。

  陆行渊拿着令牌深夜造访,宁寻闻讯而来,亲自接待。

  安静保密的会客室,宁寻端上来香茗,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意,道:“不知魔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只要我帮得上忙,绝不推脱。”

  陆行渊递出一张单子,道:“我要这些东西,你多久能收集齐全?”?

  宁寻拿起那张纸,薄薄的一页上写满了炼器材料,从低到高,越往后越是稀有,就是他们奇玩阁也不敢保证能在短时间内凑出来。

  宁寻也算对陆行渊小有了解,从来没有听过他会炼器。但他不炼器,他要那么多材料做什么?

  宁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飞快地思考,她很快做出权衡,笑道:“这前半部分的东西我现在就可以从库房调出来,其余的需要点时间。”

  “我要确切的回答。”陆行渊冷声道。

  “七天。”宁寻给出一个相对宽裕的时间,她顿了顿,露出为难的神色,道:“但是不包括天犀牛角和红玉髓,这两样东西我们没有。如果你急用,我们可以发布悬赏令,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帮你找到。”

  天犀牛角和红玉髓坚|硬无比,两者都是一等一的防御宝物,只有极少数的地方才有,而且一般都有实力高强的妖兽守护,难以夺取。

  用它们打造的灵器不但好看实用,还兼具汇聚灵气,凝神养神的功效,可以极大地提高修炼速度。

  三尸宗对付谢陵的事宁寻听说了,看着手上的这张单子,她已经猜到陆行渊这般费尽心思是为了谁。但她没有作死说出来,而是藏在心里面。

  陆行渊知道自己要这些东西的难度,奇玩阁能拿出大部分已经出乎意料。难找的这两个他也不强求,道:“宁大姑娘七窍玲珑,就按你的安排来。”

  宁寻盈盈一笑,放下单子出门去吩咐手下去库房把东西取来。

  “库房清点东西需要一点时间,还请魔君稍等片刻。”宁寻走回房间落座,她端起桌上的茶轻抿,案桌上香炉内烟云袅袅。

  陆行渊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布置的简洁典雅,墙上挂着字画,檀木架上摆放着奇玩阁搜罗来的各色宝物。

  陆行渊的目光在一个玉扳指上顿了顿,那正是暗市拍卖会那天,他拿出来和奇玩阁交换地图的东西。

  宁寻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底不由地一沉。拍卖地图的人拿走了全部的灵石,只留下这个玉扳指给奇玩阁做抽成。

  宁寻当日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才是正品,而他们当天拍卖的是赝品,东西拿在手上有些烫手,思来想去就丢在这间屋子做了收藏。

  此刻陆行渊盯着玉扳指出神,宁寻不由地想到他上次扔在院子里示威的手臂,打了个冷颤,心思活络道:“这是我们拍卖会当天收回来的东西,魔君若是喜欢,我做主给你带走。”

  “君子不夺人所好,宁大姑娘有心了。”

  公平买卖,钱货两清,陆行渊又不是买不起那张地图,没必要收回交易的东西。不过这个玉扳指让他想起奇玩阁卖出去的那些赝品,这都过去那么久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异样。

  “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宁大姑娘解惑。”陆行渊看向宁寻,道:“奇玩阁一向童叟无欺,为何明知是赝品还要贩卖?而且你们怎么保证买了东西的人不会来找奇玩阁的麻烦?”

  事情绕回奇玩阁得罪陆行渊的开始,宁寻脸上笑意一僵,斟酌道:“因为那些东西会自己消失。”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宁寻原本就没想接那桩单子,因为风险太大了,但是阁主禁不住诱|惑,答应下来。

  出售法宝那人来时也是施展人偶等身法,并没有亲自现身。他拿出东西鉴定,奇玩阁的鉴定师没有第一时间辨别出真假。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遮掩手段,蕴含了规则在里面。

  因为出售的东西数额巨大,又涉及到魔族,鉴定师不能下定论,上报宁寻和阁主。

  宁寻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和她修行的功法有关,她在鉴定方面无人能及。东西是真是假她一般拿在手里就能辨别,但这一次她都差点被里面的规则骗过去。

  出售东西的人似乎明白自己骗不过宁寻,大大方方地承认那都是赝品,蛊惑二人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绝对不会吃亏,也绝对不会让他们惹上麻烦。

  那人有一样很特殊的法宝,这些所谓的赝品都是被他用法宝复制出来的。这些复制品有着不亚于正品的威力,但能保存的时间极为短暂,品阶越高时效越短,等时效一过,就会消失,不复存在。

  “你们奇玩阁童叟无欺,这些人丢了东西也只会以为是被盗了,或者自己弄丢了,绝对不会联想到你们身上。届时真正有麻烦的是拿着真品的人,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不断地诱|惑宁寻和阁主,宁寻始终觉得不妥,但阁主有些被说动。

  东西一经出售就和奇玩阁毫无关系,更何况又是过了一段时间再消失。不是所有人都有宁寻这样好的鉴定本事,规则的遮掩让他们分不出真假,这给了奇玩阁很大的操作空间。

  不过真正让阁主心动的是那个人手上的法宝,能够复制赝品,携带规则之力,怎么想都很不简单。阁主的目的是夺宝,前面的不过是给那个人的甜头,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传到陆行渊的耳朵里。

  陆行渊打乱了阁主的计划,那人也十分谨慎,被陆行渊逼入虚空。

  宁寻不再隐瞒,知无不言。

  手握着大量真品的陆行渊似笑非笑道:“的确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就连替罪羔羊都选好了,是吗?”

  宁寻背脊一凉,她脑子转的快,很快就反应过来陆行渊说的这个替罪羔羊可能是指他自己。不说别的,陆晚夜的器鼎至今无人见过,多半是在魔族手上。

  联想到陆晚夜今日要的这些炼器材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当日那只复制品因为有人故意抬价,最后卖出了极高的价格,远远超过宁寻的估算。如果器鼎消失,之后又在魔族出现,引起的麻烦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

  陆行渊知晓一切,宁寻已经能够预料到这样的局面,这对奇玩阁是毁灭性的打击。宁寻面色发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上的披帛。她此刻担忧的不是奇玩阁的命运,而是她自己。

  她身为暗市的掌舵人,发生了这样的事难辞其咎,奇玩阁想要挽回局面,少不了要放弃她。

  “人心不足蛇吞象,宁大姑娘,你要是不想成为弃子,就要早做决断。”陆行渊好心提醒道:“虚假之物终不是长久之计。”

  奇玩阁的阁主之上还有长老会,比起阁主,陆行渊更希望和眼前这个姑娘打交道。因为她识趣,也有底线,不会很快失控。

  去库房取东西的弟子很快回来了,宁寻以低于市场的价格把东西出售给陆行渊,这是她所能动用的权限下最大的让步,也是一种示好。

  陆行渊临行前别有深意道:“希望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交易。”

  宁寻微微颔首,这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次。

  皇城的寒冬过于漫长,飞雪挡不住临近的喜悦,谢廉府上一片喜气洋洋,卫家在帮忙筹办婚事。

  谢廉坐在暖阁里,看着外面忙碌的宫人,喃喃道:“不知道表哥他们会不会来。”

  谢廉和卫家联系紧密,比起那些勾心斗角的兄弟,他当然更偏向卫家的人。

  同他一起坐在暖阁的卫元道听见他的嘟囔,道:“我前些日子派人问了,等你们成亲的时候,他们中不少会出关,应该赶得上。”

  卫家派去猎场闭关的那批弟子中,不少都是族中好手,这次出关说不定又能让卫家的实力更上一层楼。

  卫元道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道:“等你和天衍宗结亲,你也算帮你父皇拉拢了天衍宗。我知道你和那人没有感情,但是没关系,权利才是最重要的。谢迟跋扈多年,靠的不就是天衍宗?还有那个谢陵,他如今敢如此嚣张,不就是因为得了琅煌的青睐?不过以后你也不差,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但机会只有这一次,你明白吗?”

  谢廉和吕年也就见过几次,印象还行。身在他这个位置,感情和权势不能两全时,自然要偏向后者。他明白这个道理,而且成亲意味着他能摆脱谢迟。不管谢迟再怎么恶趣味,总要顾忌一二。

  “你放心,我明白,我不会意气用事。”谢廉向往能让他摆脱一切的权势,他比任何人都珍惜这种机会。

  卫元道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这孩子和他母亲不亲,但一直都肯听他的话,这样就很好。

  暖阁外,雪花飞舞,一切宁静悠远。

  谢廉成亲,谢道义这个当父亲的还是要有所表示,他派了得力的宫人前去帮忙,保证婚事顺顺当当地办下来。

  天衍宗那边已经筹备妥当,这些日子和他有不少消息往来。

  云棠的离开对于他们双方而言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所以他们需要利用新的关系来修复,除了这桩亲事外,谢道义多加了一个筹码。

  皇朝有一方秘境,每隔五十年就会开启一次,今年正好满五十年。以往秘境只是给皇朝弟子使用,为了这次联姻,谢道义把秘境加上。这倒不是他大方,而是谢家圣人谢问推断这方秘境面临枯竭,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开启。

  既然是要被舍弃的东西,用来发挥最后的价值也算物尽其用。

  师无为的传信中提到他会挑选出一批弟子和谢家的人一同进入,这次成亲就会把人带来,让谢道义早做打算。

  谢道义没有回信,也不需要他回信,他把信放在一旁,听见白袍卫禀告他们察觉到了陆行渊的行踪。

  “就他一个人?”谢道义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两年了,终于又要见面了吗?

  当初他不知道陆行渊是陆晚夜的儿子,只是觉得那孩子某些角度很像陆晚夜,但性格太冷了,冷到无情的地步。除了模样,他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让人联想到陆晚夜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他更像云棠。

  谢陵的存在让云棠不再虚以委蛇,而陆行渊的身份直接戳破他们之间恩爱的幻影。谢道义不会对谢陵怎么样,却不保证不会对陆行渊出手。

  “我们的眼线只看到他出现,除了他,并没有其他魔族的身影。”白袍卫如实回答,陆行渊习惯独来独往,这样的结果其实很正常。

  谢道义思索道:“谢陵最近在做什么?”

  白袍卫道:“十七殿下一直在自己宫里,除了逗鸟就是修炼,没有出来。”

  “谢迟呢?”

  白袍卫迟疑了一下,道:“十六殿下最近也很努力。”

  云棠离开的威胁让谢迟懂得学会生存,他比以前收心,知道修炼。但张扬跋扈的性格还是和从前一样,甚至有些变本加厉。宫人不敢和他计较,就算被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白袍卫知道谢道义还没有完全放弃他,这样的程度在谢道义的眼里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自然也不需要让他费心。

  两兄弟相安无事,这倒是让谢道义有些惊讶。他沉默一会儿,道:“把陆行渊的消息透露给谢陵,如果他想离开,你们放他出去,暗中保护。”

  白袍卫躬身道:“是。”

  陆行渊在皇朝现身,以谢陵对他的依赖不可能无动于衷。谢道义不方便打听的事,让谢陵去办再合适不过。

  只是他这次这个期望注定要落空,谢陵对此毫无反应。

  谢遥府邸,难得有空和白泽坐下来聊聊的谢遥带着金蛇上门拜访,府里的侍卫送来酒水,他和沈炽坐在梅花盛开的庭院中,一边赏雪,一边谈天说地。

  “白师弟,我怎么觉得十七弟离开后,你也变得无精打采?”谢遥注意到沈炽的异样,以为他是舍不得谢陵,开解道:“父皇也是为了十七弟的安全着想,那日若非无尘小师父也在,十七弟恐怕身受重伤。”

  谢遥想到三尸宗的突袭,心有余悸。那天之后,似乎白师弟还沉寂在那样的事情里没有缓过来。

  沈炽嗯了一声,实际脑子里只知道有这样一件事,没有多余的感情流露。陆行渊没有透露太多关于谢陵的记忆,只是挑有用的部分放在玉简里。他抹去了他和谢陵相处时,那些暧|昧的痕迹,亲密的接触。

  沈炽看玉简的时候就觉得有大段大段的空白,而且几乎不会有关于夜晚的记忆,仿佛那是一个不能给他看的禁|区。

  沈炽没有好奇,因为他想不到这样的夜晚会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以为只是无事发生,无事需要记住。

  “司文的契兽以前很害怕你,但今天居然安静极了,是因为冬季太冷了吗?”缠|绕在谢遥手腕上的金蛇懒懒地看了沈炽一眼,没有任何排斥,好像所有的逆鳞都被抚平。

  沈炽看了一眼蛇,隐约记得里面还有一个特殊的灵魂,和眼下这个身份有着特殊的关系。陆行渊两次觉醒血脉,就算是魔族站在他面前也会受到影响,更何况是一条敏锐的妖兽?

  沈炽难以模仿这方面的威压,淡淡道:“是要进入冬眠期了吗?”

  谢遥摇头,抚|摸金蛇的鳞甲,笑道:“十七弟离开后,无尘和凌玉尘也没来了,府里突然变得好安静。”

  沈炽环顾四周,确实太安静了。他甚至能听见风雪飘落的声音,炉火上热水沸腾,寒梅怒放,一切和陆行渊记忆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他的记忆里,身边围绕着很多人,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君上并不孤单呢!

  沈炽嘴角微勾,突然觉得有些开心。他担忧陆行渊,因为他做事喜欢独身一人,他怕他身边没有可以信任帮衬的人,怕他孤军奋战。

  可是那份记忆里他过的还不错,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不断地吸引星火朝着他靠近。

  “真好。”沈炽低声感慨,一时间,就连眼前这人也看的顺眼了。

  院子里的风雪没有停歇,但刺骨的寒意逐渐散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雪从年前一直下到年后,皇城被冰封,四野白茫茫的一片。不过轮到谢廉的婚期时,天色竟然久违的好转,太阳驱散了厚重的云层,一缕阳光从苍穹上落下来。

  玄门结契没有凡人那么多繁文礼节,不需要迎亲接亲,重要的是在四方来客的注视下缔结道侣契约,道侣立誓,以作约束。

  因为宾客众多,早在年前谢道义就让人新建了大殿迎客。他和师无为作为高堂肯定要到场,其他兄弟也久违地聚在一起。

  喜气洋洋的氛围从谢廉的府邸一路延伸出去,感染了整个皇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诉说着这桩喜事。

  各门各派陆续到场,而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妖族掐着点送上贺礼。虽然他们来的晚,但因为是妖王墨祁亲自带队,谢道义没有说什么,还出门迎接。

  谢陵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被谢道义拉出去。他在妖族时就和墨祁关系糟糕,他们之间别说交情,就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一别数月,圣人颇为惦记,这是他请我给你带的礼。”墨祁不情不愿地递给谢陵一样东西,说话时眼神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看向别处,傲慢的让人不适。

  在他的眼里,谢陵这样一个被用来算计的棋子竟然跳脱了掌控,烦躁和不甘心在所难免。那低贱的血脉机缘巧合下得到不一样的升华,反而和他这个历经磨难坐上王位的人站在同一高度。

  谢陵完全没有伸手接的打算,瞥了一眼,乖巧地笑道:“既然是先生给的,不如我借花献佛,送给三哥做贺礼吧。”

  琅煌会送什么呢?谢陵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和墨祁的关系那么糟糕,如果真的是重要的东西,琅煌肯定不会假借墨祁之手。说不定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想要借此让他和墨祁缓和一下关系。

  墨祁没有任何的劝导,自然地把东西交给旁边的侍卫,反感地擦了擦手,视线掠过谢陵,看向眼前的谢道义和师无为,道:“听说你们最近得到了陆隐川的行踪?这样的场合他肯定也会来吧?”

  陆晚夜的孩子,领导魔族离开荒域重回人间的陆行渊,他就像是一把悬在众人头顶上的刀,随手都会失控。

  谢道义对墨祁的态度微微蹙眉,他知道谢陵和他关系不好,但他未免有失风度,还是当着他这个父亲的面。

  “他来不来重要吗?”谢道义冷淡地回了一句。

  墨祁听出他的不悦,转头看向谢陵。在这个地方,唯一算得上和陆行渊关系好的人就只有谢陵了,要是想从他口中知道点消息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陵歪了歪头,一脸的明媚纯真,笑道:“父皇,我看见了几个熟人,想要过去打声招呼,先行告退。”

  谢陵无视了这些人的试探,陆行渊当然要来,他已经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

  谢遥带着沈炽前来赴宴,路上遇到了凌玉尘和无尘。四人寒暄了两句,凌玉尘有些诧异地盯着沈炽,放慢脚步,拉了拉走在前面的无尘衣袖。

  “和尚,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凌玉尘看着沈炽相差无几的身形,是声音不对吗?还是态度不对?他怎么觉得面具下的这个人并非陆行渊呢?

  无尘依旧温和,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烦恼,他平静道:“只是你的错觉。”

  “我不会弄错。”凌玉尘邪笑道:“毕竟是我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人。”

  无尘微微垂首,敛眸不语。

  凌无尘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越过他追上沈炽。另一边谢陵刚好走过来,他先和谢遥打了招呼才看向沈炽,视线淡淡地一扫就收回去,冷静的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七哥,我今天能跟着你吗?”谢陵一想到墨祁的脸就不想靠近谢道义,虽然很想知道他的脸色会如何精彩,但要是自己心情太差,会完全失去欣赏的乐趣。

  谢遥也有好些天没见他,视线在他和沈炽之间转了转,道:“当然,今天又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需要循规蹈矩,你不想和其他兄长坐在一起,就和我一道入场。不过你应该是和父皇一起来的,父皇人呢?”

  “妖王来了,他们在那边议事。”谢陵瞥了眼沈炽,和陆行渊差不多的身量,但应该是不熟悉的缘故,对周围的人有着很明显的疏离感。

  这样不行啊!谢陵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还是要帮着遮掩,以免露出马脚。

  今日的府中太过热闹,来来往往的熟人总得打招呼,聊上两句。谢遥很快就进入人群中左右逢源,缠在手上的金蛇有些无精打采。

  沈炽没有跟上去,谢陵站在他身边,道:“距离感太明显了,你应该懂得如何交际。”

  沈炽转头看过去,最先看见的就是那对狼耳朵,在陆行渊给的记忆中,这对耳朵总是能够很好地反应主人的心情,开心,难过,委屈……但此刻在他面前的,他怎么看都没有那么多的情绪,就只是耳朵而已。

  “我只是陪谢遥走个过场,用得着去和那些人虚以委蛇吗?”沈炽讨厌人族和妖族,就算是面前这个人也一样。

  无法抹去的记忆时刻在心里翻滚,越是接触越是明显。

  谢道义的儿子,除了是棋子就是敌人。谈什么交集?他看上去有那么闲吗?他会在需要的时候扮演好角色,但不是无时无刻都束缚在里面。

  谢陵不悦地挑眉,这浓烈的敌意快要溢出来了,毫无收敛地释放。他师尊怎么可能会让一个控制不住感情的人来扮演自己?所以是故意的。

  谢陵后退两步,他和陆行渊的关系对于魔族而言应该还是不能直白说出来的秘密。毕竟他现在还是谢道义的儿子,是仇人的儿子。

  见不到陆行渊又被魔族如此敌视,谢陵有点烦躁。他学会隐藏,克制,就算心中情绪翻滚,面上还是不露破绽。

  但是这一次那种烦躁的心情不太容易压下去,他有点想见陆行渊。

  “小十七,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谢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谢陵内心的不安被抑制,他还没有抬头,就被人从身侧抱住。

  谢萱搭着他的肩,道:“我还以为你和父皇在一起,但是过去没有瞧见人。谢迟居然规矩地坐在那儿,我还以为他今天会闯祸呢!”

  谢萱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眼神里闪过一抹鄙夷之色,但很快又被喜悦代替。

  谢陵挣脱了她的手,道:“今天是三哥大喜的日子,十六哥就算有什么不愉快,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发泄。他这些年也变了很多,每天都在勤奋修炼。”

  谢萱站直身体,腰间挂着她的骨鞭,就像是精美的装饰,露出几分豪爽的侠客气息。

  “云棠夫人还在的时候,督促他修炼都毫无效果。现在云棠夫人离开了,雏鹰失去了庇佑后,终于学会自己飞了吗?”谢萱有些恨铁不成钢,她一向看不惯谢迟的那堆烂账。

  和其他人的巴结不一样,她反倒是瞧不上谢迟,但毕竟是留着同样血缘的弟弟,就算心里不满,能拉的时候还是会拉一把,希望他们都好好的。

  谢迟讪笑,注意到身旁的人僵直了身体,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把。

  云棠夫人,谢迟和陆行渊的娘亲,对于皇朝对于魔族,都曾是王后一般的存在。

  沈炽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的两个人,再一次觉得答应陆行渊扮演他是一件错误的事。因为他此刻更想大闹一场,把过去的那些痛苦和愤怒发泄出来,而不是在这里虚以委蛇。

  沈炽觉得心里有些热,他掉转脚尖准备离开,耳边响起了铃铛声,微弱但悦耳。

  “再聊什么开心事?也能给我听听吗?”蒙着薄纱的姑娘揽上谢萱的手臂,整个人靠过去,表现的十分亲昵。

  沈炽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一时移不开眼。

  梅洛雪妩媚的眼神轻扫,眼底闪过冷光,带了两分警告。

  谢萱握住她的手,因为她的到来眉飞色舞,心情好的不得了:“阿雪,我们刚才在聊……”

  没有隐瞒,没有心机,谢萱把刚才的事告诉梅洛雪。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看着对方,真挚而饱含热切。

  她们相逢短暂却志趣相投,感情要好。

  沈炽垂下眼,如果不是梅洛雪来的及时,他刚才已经冲动地转身就走。他有些挫败地捂脸,手指撑着面具。

  左右逢源的谢遥绕回来,他和谢萱寒暄两句,结伴朝着大殿走去。

  跟在他们身后但留了一点距离的凌玉尘没有继续跟上去,他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几人,思索间身旁多了一道身影。

  无尘手持念珠,神情温和。

  凌玉尘看着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溢出几分邪气,嘴角微勾,道:“和尚,今天是不是宜动土,不宜嫁娶?”

  “阿弥陀佛。”无尘双手合十,眉间的莲花印记颜色有些妖异:“缘起缘灭,缘聚缘散,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会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皇朝和天衍宗联姻,两股势力再一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宗门世家都赶来祝贺,就算是之前闹了点不愉快的三尸宗也是如此。钱余没有来,事情交给了作为代表的朝雀。

  他身为三尸宗的长老,在宗门地位不低。之前审判陆行渊时他也在场。

  谢道义没有找到凶手交给三尸宗,据点的事成了没有结果的案子,三尸宗不肯善罢甘休。但是在师无为的调解下,双方暂时和解,他们答应不再盯着谢陵。

  难得大喜的日子,没有人会想不开去触谢道义的霉头,表面上的面子怎么都得给足。

  结契定的时辰是午时,树梢上的冰霜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泽,天地晶莹,美不胜收。结契的新人在这之前没有见面,今天换礼服时才短暂地见了一面。

  吕年很普通,那种丢在人群堆里就会消失的普通,一脸敦厚老实的样子,穿上喜服后整个人看上去才多了几分精神气。

  相比之下谢廉更显得光彩照人,他本来就生的白,在红色喜服的映衬下更是白里透红,俊美的样子娇艳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一亲芳泽。

  吕年对这桩婚事没有太大的反应,但看见他的那一刻还是愣了愣,面带绯色。

  卫家的人把谢廉交到吕年手上,二人在礼官的带领下进入大殿。因为都是男子,又是宗门结契,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谢廉握着手上的红绸,面如冠玉,他的视线扫过来往的宾客时,莫名地有些紧张。他的一生就这样托付给了一个只能用权势来衡量的道侣,会不会幸福,会不会痛苦都不再是他要考虑的事。

  但起码就这一天,他希望亲人在自己身边,希望他们是真心想要他幸福。

  谢廉看过会场的每一张脸,却没有看见熟悉的卫家几个哥哥的面孔。卫元道明明说了他们会来,结果还是赶不上吗?

  谢廉有些失落,但那样的情绪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红绸另一端传来的拉力让他回过神,他抬头看向站在另一端等着他走过去的吕年,

  庆典的这条路很长,谢廉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跟上吕年的脚步。礼官在念着结契的契约书,他们拜天地,敬高堂,以血为誓……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那种让人隐隐有些不安的顺利。

  “奇怪,我还以为能看一出好戏,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吗?”凌玉尘懒散地坐在椅子上,他身侧是无尘和谢陵,谢遥、谢萱也在这里,他们身边跟着的两个魔族亦然。

  凌玉尘的吐槽清晰地落在几人的耳朵里,梅洛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谢陵明知故问,道:“你想看什么好戏?或者说对于你而言,什么才叫好戏?”

  凌玉尘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举杯道:“当然是这种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跳出来,大喊一声慢着。”

  “抢亲?”谢遥无奈地看过来,轻摇头道:“不会有人做那样的傻事。”

  凌玉尘递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怎么可能是抢亲?他疑惑的是陆行渊为什么还没有来?

  谢廉和吕年的契约到了尾声,完成后天衍宗和皇朝的关系不就又和从前一样了吗?

  陆行渊当初冒着生命危险说出自己的身世,拿天劫做了赌注才离间这两方,怎么想他都不会这样干看着。

  不过话说回来,陆行渊以别人的身份回到皇朝这些天,从来没有说过来破坏婚礼这样的话,他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

  他是不能破坏还是没打算破坏?

  凌玉尘不由地看向谢陵,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低声道:“他来不来?”

  谢陵笑而不语,视线掠过凌玉尘落在沈炽的身上,这个魔族很淡定,此刻的气息收敛了很多,没有了刚才那么烦躁的感觉。他坐在一旁,露出几分事不关己的安静。

  谢陵正欲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瞥见和谢萱咬耳朵的梅洛雪,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很好,谢萱体贴地帮忙布菜,但谢陵有些不安。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梅洛雪抬头看过来,妩媚的眼神流露出不一样的气韵,就像是在居高临下地打量。

  因为是上辈子没有见过的人,这辈子突然出现在谢萱身边,谢陵让妖族做了调查,但是妖族没查到有用的结果,确实是谢萱偶然遇上的散修,并不是精心策划的相遇。

  谢陵收回自己的视线,或许下一次可以考虑问一问陆行渊。

  谢廉和吕年的结契完成了,谢道义举杯致词:“诸位道友,今日是我皇朝和天衍宗的大喜之日……”

  谢道义话音未落,猛然间,整个大殿突然一震,一股滔天的威压从远处传来,这威压横扫之下,大殿内不少人修为不稳,纷纷目露惊骇之色。

  “难得故人大喜的日子,本尊竟然来迟了。”

  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何时飘来一团浓墨般的乌云,头顶的阳光被盖下去,余晖逐渐收敛,巨大的阴影盘旋在大殿上空,熟悉的声音奔雷般滚滚而来。

  谢陵靠着椅子,掩唇轻笑,眼神柔和,他师尊来了。

  王府的防御阵被解开,迎客的侍卫纷纷避让,乌云径直到了大殿。

  等乌云停下,众人才发现这哪里是云?分明就是一团浓郁的魔气。为首之人束发带冠,一席浅蓝色的锦衣,腰间坠玉,神情冷酷。他长着一张众人熟悉的脸,但让众人惊讶的是他的头上多了一只从未有过的魔角。

  在他身后跟着十多个魔族,他们头生双角,身材高大威武,手上都捧着一个匣子。

  “没想到在云棠夫人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天衍宗和皇朝还能不计前嫌地结亲,这种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度真是让本尊佩服。”陆行渊冷眼看向高位上的谢道义和师无为,冷笑道:“只要没有将军,这盘棋就还能走,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不是也能坐下喝杯喜酒?”

  陆行渊,自爆身世后逃出天衍宗,回到魔族继承王位又长出魔角的陆行渊,带着魔族重新杀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饶河沦陷后就不断地传向大陆每一个势力耳中,可是听见的如何比得上看见的震撼?

  退出玄门舞台两百多年,销声匿迹的魔族,他们英武伟岸,头生双角,有着妖族和人族没有的野性狂野,他们不会被驯服,就这样站着一言不发也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大殿的气氛一度僵持,不知道谁先开口发出一声尖叫,那份死寂被彻底打破。

  凌玉尘兴奋地看着陆行渊,视线却在他的魔角上,果然是各个方面都很让他喜欢的男人,可惜不是他的。

  谢道义的视线一直在陆行渊身上,久久没有挪开。仅仅是两年未见,陆行渊的气息比当初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因为魔角的缘故,他更像陆晚夜了。

  这样远远看过去的时候,谢道义一阵恍惚,差点以为是陆晚夜。

  他的心情很不好,但他还得维持明面上的风度。

  “陆隐川,你是来自投罗网。”师无为震惊而愤怒,面色阴寒:“来了就别走了,你不是每时每刻都有那样好的运气。”

  陆行渊面不改色,面对师无为的威胁甚至感到好笑:“师宗主,我认识你已经有两百多年了,你的待客之道怎么还是那么差?”

  陆行渊在挑衅,也是在说事实。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就算来的真的是敌人,也该为了新人考虑,不要闹出不好的事。

  但很明显师无为不会考虑这一点。

  “师兄何必生气?”谢道义适时劝解道:“大喜的日子应该以和为贵,魔君大驾光临,我们又何必斤斤计较?来人,看座。”

  谢道义点出陆行渊的身份,他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如今站在这里和他们对话的是魔君陆行渊,而不是破厄剑尊陆隐川。如果他们还把他当成那个孤立无援的人,恐怕讨不到好处。

  谢道义有注意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修为都在化神以上,虽然没有一个超过陆行渊,但也让人不敢小觑。

  谁知道陆行渊是不是故布迷阵?

  “仙皇客气,还是仙皇考虑周全。毕竟这个时候闹起来,对我们双方都不好。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这对新人的大礼?”

  陆行渊看向谢廉和吕年,他没有棒打鸳鸯,也不会棒打鸳鸯,他很高兴看着这两个人结合,因为这段不牢固的关系充满了破绽,陆行渊要诛心。

  谢廉远远地看着陆行渊,听着他的话,心底微妙的不安感越来越重。他惶恐地握紧手上的绸缎,看向吕年的方向想要寻求一点眼神上的安慰。

  但吕年在看谢迟,而谢迟在贪婪地盯着陆行渊。

  谢廉的心猛地一沉,他还没来得思考什么,耳边响起陆行渊的声音,很重,很刺耳。

  “今日来的匆忙,只有薄礼一份,希望三殿下不会嫌弃。”陆行渊带着魔族落下,在侍从准备的椅子上落座。身后的魔族一字排开,一手托着匣子,一手握着盖子打开。

  陆行渊淡定地给自己斟酒,从容道:“为了让三殿下的婚礼圆满,我可是特意请来了你的这些亲人,让他们做个见证,让你们团聚。”

  每一个匣子里面都整整齐齐地放着一颗人头,被术法封存,保留死前的模样,脸上残留着惊惧和难以置信,一双泛白凸起的眼睛在魔族有意的调整下,死死地盯着谢廉。

  陆行渊托腮看向谢廉的方向,嘴角微勾,笑道:“三殿下,喜欢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陆行渊的声音就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谢廉看着盒子里的那些人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陆行渊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刺激太过强烈,他开始了自我保护。但那样的呆滞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浑身脱力向后倒去。

  吕年就站在他边上,顺手扶住他,谢廉抓着他的衣襟,浑身发抖,惊惧道:“不!不!不是的!”

  谢廉不敢承认那是卫家弟子的人头,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他眼中变得扭曲狰狞,他要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血淋淋的尸体。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却变成兄弟们的祭日。是因为他吗?因为他要成亲,陆行渊才来报复他们?

  谢廉心脏一阵抽痛,他抓着吕年,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汹涌,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陆行渊仿佛是嫌他受的刺激不够,招手示意魔族把东西送过去,道:“距离太远了,三殿下看不清,你们靠近点。”

  陆行渊独自饮酒,他此刻是如此的散漫随意,仿佛魔族手上端着的不是人头,而是一件精心准备的华美礼物。那种冷酷,完全没有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的态度,让在场的人打了个冷颤。

  陆行渊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吗?

  这一刻,很多人的心里都冒出这样的疑惑。这个认识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可是仔细想想,他似乎一直都是遥不可及,未曾被人真正的了解。

  “欺人太甚,陆隐川,你欺人太甚!” 愤怒的嘶吼压过谢廉的哭泣,气到发抖的卫元道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灵力,他对陆行渊出手了。

  这些都是卫家秘密培养的精英,他还指望着他们出关,让卫家的实力更上一层楼。可是现在全都毁了,痛苦和愤怒占据内心,卫元道什么都想不到了,他眼下只想把陆行渊碎尸万段。

  狂暴的灵力在半空中形成掌风,一个巨大的掌印从天而降。

  走在前面的魔族退开,那股力量直冲陆行渊而去。

  “这可不是我先动手的。”陆行渊抬眸,那双红色的瞳孔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卫元道一个激灵,只见掌风在半空中消散,凌厉的剑意顷刻间锁定了他,横斩而来。那是没有技巧的一剑,四周的灵气被切碎,空间扭曲,让人肝胆俱裂。

  卫元道来不及避开,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剑光袭来。他大汗淋漓,双脚像是被定在原地。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另一股完全不同的力量牢牢地卡住那道剑光,随着力量的挤压,剑光破碎,灵力风暴摧枯拉朽地摧毁大殿。

  两侧的宾客释放出灵力抵抗,陆行渊轻咦一声,看向出手的谢道义,叹道:“捡回了一条命啊。”

  卫元道瘫坐在椅子上,后背不知何时被冷汗浸湿。

  谢道义的眼神从那些人头上掠过,都是他见过的孩子,以前陪伴在谢廉身边,每一个都有着不错的天赋。他也曾忌惮过,但更多的是想收为己用,在之后成为皇朝的助力。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陆行渊釜底抽薪,如此一来,卫家元气大伤,百年内难以再出实力雄厚的领头人。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前来祝贺。”卫元道完全不是陆行渊的对手,谢道义必须站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行渊嗤笑,道:“当然是礼尚往来,你们屠杀我的族人时,不也兴高采烈地庆祝?我用你们的方法来和你们打招呼,有什么问题吗?”

  仇恨是无解的毒药,它会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卫家也曾是讨伐魔族的主力军,他们一点都不无辜。

  陆行渊斟酒自饮,道:“别担心,这只是开始。以后每一场庆典,这样的礼物都不会少。你的儿子很多,亲族也多,我相信以后的日子我一点都不会无聊。”

  谢道义的儿子是裙带关系的一部分,他利用他们做桥梁,连接双方的关系,借此来获得帮助。

  同样,陆行渊也能反过来威胁,他是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如果不和谢道义切断关系,他们早晚也会变成盒子里的礼物。

  谢道义面色一沉,阴冷道:“是吗?也包括你吗?”

  陆行渊饮酒的动作一顿,他是谢迟的兄长,谢迟的亲族。还是谢陵的师尊,谢陵某种意义上的亲人。

  谢道义这句话是试探,陆行渊先是看向谢迟,他的弟弟看他的眼神闪烁着疯狂之色,陆行渊不屑地轻笑一声,随后看向谢陵,道:“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仙皇阁下大可不必攀亲带故。”

  谢陵靠在桌子上,双手托腮,一脸笑意地看着陆行渊,两只耳朵竖起来,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陆行渊眼底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又是嘲弄的神情。他没有提及谢迟,反倒是戏耍了一波谢道义。

  周围有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没忍住笑出声。

  谢道义面色铁青,一旁的墨祁抬眸,道:“黄口小儿,丧家之犬,竟然还能如此牙尖嘴利,本座会会你。”

  墨祁话音刚落,怒喝一声,体内灵体脱体而出,化作一个巨大的血爪,直奔陆行渊而去。

  血爪破空,一抓之下,四周空间震荡,灵力翻滚,五条裂缝如同巨蟒吞天,带着磅礴的气势俯冲而下。

  在其来临的瞬间,陆行渊端起酒杯,将杯子里的酒水泼出去,体内灵力纵横,那些水珠凝聚在空中,化作五把小剑。他抬手一挥,五把小剑如同流星一般窜出去,直直地撞上五道裂缝。

  剑刃在裂缝之前是那么的渺小,仿佛一触碰就会被绞灭。

  墨祁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可是很快他的笑意就僵在脸上。

  剑上磅礴的灵气掺杂着不易察觉的魔气,撞上血爪后那些魔气飞快地散出,像是蜘蛛网一般蔓延,渗透吞噬,不一会儿就把血爪密密麻麻地缠住,五道裂缝还没有蔓延到陆行渊身前就消散了。

  血爪也支离破碎,被剑刃贯穿。剑刃的力量不断消亡,最后还剩下一柄朝着墨祁飞去。

  墨祁抬手一拍,但听得轰的一声,他坐着的椅子往后退了几寸,剑刃消散,而他手臂发麻。

  陆行渊挑衅道:“就这?”

  墨祁修为不弱,却吃了个闷亏,脸上一白,很快火|辣辣地发烫,怒道:“你该死!”

  说着又要进攻,这一次一旁的师无为帮腔道:“我天衍宗竟然养出你这等心狠手辣之辈,上次让你侥幸离开,这次我一定清理门户,给这些死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墨祁和谢道义从座位上飞出,一左一右地朝着陆行渊攻来。

  陆行渊使了个眼神,跟着他前来的那些魔族退下,把场地腾出来。很快他周围就是一片真空地带,他依旧端坐在椅子上,没有挪动分毫。

  “这也太丢脸了吧?两个长辈刁难一个小辈。”

  战斗还没有打响,一道鄙夷的声音传来,不远处的宴席上,凌玉尘自觉丢脸地倒向无尘的肩,一副不忍观看的样子。

  师无为和墨祁都是成名已久的老妖怪,但陆行渊还很年轻,不过两百来岁,和他们二人比起来是实实在在的小辈。

  然而此刻他们二人顾不得面子,竟然一起出手对付他。其他人心里或多或少地也觉得这样胜之不武,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凌玉尘,你说的什么屁话?他根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跟这种恶魔有什么好说的?”卫家的席位上,哭红了眼睛的卫英扶着伤心过度的卫元道,恶狠狠地盯着陆行渊,恨不得他立刻死在众人的围攻中。

  凌玉尘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还没有继续反驳,又有一人道:“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仇恨,不是决斗。”

  决斗要公平,但仇恨不是。

  这句话给卑劣者找到了最合适的理由,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都看过来,三尸宗的朝雀抚|摸着身侧的白色棺材,扫向身边空无一人的陆行渊,眼神狠辣。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因为陆行渊带来的魔族不足为惧,他许是高看了自己,也许是魔族没有恢复过来,所以力量薄弱。

  “两位,我也来助你们一臂之力。”朝雀拍棺而起,棺材横飞,跟着二人一起扑向陆行渊。

  陆行渊十分淡定,甚至空门大开,没有丝毫防御的意思。

  “哎,真是的,难道我们阿渊还是没有人疼的孩子吗?”略带抱怨的口气妩媚动听,四周似乎响起了铃铛声。

  袭向陆行渊的三人一惊,在这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一股可怕的灵力威压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凌空罩下。

  他们三人抬头,只见一条五彩绸缎抽来,薄薄的丝绸变得坚|硬而锋利。

  三人连忙后退,身影略显狼狈。他们稳定身形,齐刷刷地抬头看向宴席。

  梅洛雪收回五彩绸缎,笑意盈盈地吹起脸上的薄纱,面容出现细微的变化,头上生出魔角,妩媚妖娆的风姿多了野性。

  坐在她身边的人都愣住了,谢萱还没从震惊中回神,梅洛雪的五彩绸缎已经缠|绕在她手腕间,把人和自己绑在一起。

  “师无为,这都多少年了,还玩以大欺小的把戏呢?”梅洛雪轻嘲,讥讽道:“你可真没出息!”

  师无为浑身僵硬,他对上梅洛雪的眼睛,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在魔族的那片战场上,陆晚夜是最强劲的敌手。

  在陆晚夜之后,还有一个让他们不敢掉以轻心的魔族。她是医修,所以她很懂如何杀人。

  “梅洛雪,你竟然没死!”师无为的声音有些发颤。

  梅洛雪眉眼弯弯,心情愉悦道:“没把你送下地狱,我怎么舍得死?我家阿渊这些年在天衍宗,真是承蒙照顾。现在我来了,为了表示感谢,我也会好好关照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喜宴已经完全失去了一开始的初衷,从陆行渊出场开始,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现在就连梅洛雪也来凑热闹,她和陆行渊不同,她是小辈们完全不认识的人,更何况还有谢萱这个挡箭牌,就算大摇大摆地进了喜宴,也没有人发现有什么异样。

  她坐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如果她不出声,根本不会被察觉。

  参与过战争的人瞬间戒备起来,陆行渊是他们看着成长起来的孩子,就算他此刻很强,也给人一种是小辈,可以放松对待的感觉。

  但梅洛雪是在战场上收割生命的美|艳魔女,那漂亮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嗜血和残忍。

  谢道义注意到她的位置,瞬间浑身僵硬,佛宗和魔情宗也紧张起来。

  陆行渊淡定的品酒,他能有不动如山的底气,当然是因为在他身后有给他底气的人。

  被梅洛雪用五彩绸缎绑住手拉拽在身边的谢萱一脸震惊,眼底写满了难以置信。

  和她在一起的其他人也诧异地看过来,他们刚才还是故事外的旁观者,此刻就成了最有利的人质。

  谢陵歪了歪头,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只是好奇地打量梅洛雪。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有问题,原来那不是错觉。

  谢陵注意到梅洛雪的称呼,阿渊,那不是大家所熟知的名字,而是那个陆行渊曾经郑重地告诉过他的名。

  是亲人吗?谢陵眼神闪烁,转而看向陆行渊。陆行渊和他对视了一眼,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谢萱看着手上的彩绸,她还没有从这样的混乱中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形影不离的朋友突然变成了她不知道的模样,用她的生命做为要挟。

  “为什么?”谢萱不明白,她本能的这样询问,却又觉得这不是自己想知道的。

  梅洛雪眉眼弯弯,笑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梅洛雪,是阿渊的姑姑。”

  陆行渊为数不多的亲人,陆晚夜的同门师妹,一个早就应该出现在陆行渊生命中的人。因为阵法的限制,消息的不灵通,她现在才出面讨回公道。

  沦为人质的几人惊讶的瞪大眼,比起被挟持,这个消息更让他们震惊。他们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人,之前在楚红馆,她和陆行渊都在。

  无尘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谢陵耳朵抖了抖,心底的猜测被证实,他抿了抿唇,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虽然是被当成了人质,但也想留下一个好印象。

  意识到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谢陵顿了顿,耳朵尖红了一片,突然有点难为情。

  眼下这个局面算不得好,谢道义的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佛宗的佛子,魔情宗的圣子,因为关系好走在一起,所以被劫持也是在一起。

  以梅洛雪的修为,就算手上只有一个人,也能瞬间灭杀他们。

  凌玉尘倒向无尘,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身体颤|抖。

  无尘看着他,道:“我们被当成人质了。”

  声音平缓,没有起伏,更不可能有害怕的情绪。

  凌玉尘抬头,面带绯色,那双眼睛看向梅洛雪时,带着不一样的色彩,小声地和无尘嘀咕道:“我果然很喜欢魔族的美人啊!”

  那样的妖娆艳丽,充满神秘的色彩。就算是劫持了他的魔族也不例外,反而让他更兴奋。

  无尘垂眸,拨动手上的念珠,没有回答。

  他们这几个人里,除了谢遥真正的感到危机外,其他人根本就不担心,甚至没有被劫持的自觉。

  不过他们松懈,他们身后的势力却不敢松懈。

  谢道义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谢遥的生死他无所谓,可是还有谢陵和谢萱,一个是他需要的儿子,一个是唯一的他疼爱的女儿。

  “多年不见,阁下还是老样子。”谢道义用眼神制止了眼前的战局,道:“让你混在萱萱身边,是我这个做爹的失误。不过我相信阁下还是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不怎么样。”梅洛雪靠近谢萱,抚|摸她的头发,笑道:“我很喜欢你的女儿,不如把她交给我?然后我把其他人还给你们。”

  谢萱是个好姑娘,梅洛雪可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而另外几个人和陆行渊的关系明显不一般,她这个做长辈的也不会过分刁难。

  她看似劫持了人质,却没有占据足够的有利地位。幸运的是这些家伙很配合,一点要逃走要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当着天下人的面,谢道义做不出舍弃女儿的事,不悦道:“倘若我不答应呢?”

  谢道义话音刚落,一股威压从他身上蔓延出来,真君期的修为显露无疑。他的灵力覆盖下,风声鹤唳,地面震颤。

  梅洛雪冷笑,毫不示弱的释放出自己的灵气,浓郁的魔族气息在她身后形成一团模糊的虚影,那虚影高大,有股睥睨天地的意味。

  “你是要和我动手吗?”梅洛雪道:“这座大殿可接不住三两招。”

  真君期是一个有别于大乘和渡劫的阶段,到了这个境界的人,一举一动都会是山崩海啸般的恐怖,毁天灭地不过呼吸之间。

  所以一般情况下,真君期的修者不会轻易爆发出全部的力量。

  梅洛雪要是和谢道义真打起来,别说这个大殿,就是整个皇城都有可能付之一炬。

  谢道义眼角一抽,力量是威望也是束缚。

  “你想怎么样?”谢道义做出让步,皇朝的根基在这里,他有更多的顾虑。

  梅洛雪的手搭上谢萱的腰:“阿渊的目标不是你,少管闲事。”

  大殿上那么多人,不少都和魔族有仇。魔族不可能现在就发起战争,和每一个宗门都打一场。他们也要循序渐进,挑着最薄弱的开始入手。

  谢道义听明白了梅洛雪的意思,这相当于困住他的手脚,让他作壁上观。其实这个要求不难,甚至正中下怀。

  谢道义本来也没打算怎么出手,有了梅洛雪给的理由,他更有借口。

  梅洛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说什么联姻,说什么一条船上的朋友,实际在利益面前,那所谓的联盟就是一盘散沙。

  陆行渊喝完了桌上的一壶酒,抬眸看向师无为,起身道:“师无为,你还记得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吗?”

  师无为身体一僵,他对陆行渊做过的事太多了,多到他根本不知道陆行渊说的是那一件事。陆行渊直接点了他的名,挑衅和寻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朝雀靠着自己的棺材,隐晦地扫了眼梅洛雪,心生退意。他想错了,这并不是击杀陆行渊的好时机。

  他带着棺材往后退去,离开了最中间的战圈。

  墨祁犹豫了一下,道:“师无为,别跟他废话,我来帮你。”

  墨祁没有退缩,即便有梅洛雪这尊大佛,他也想在这里解决陆行渊。梅洛雪不悦地挑了挑眉,但这一次没等她多说什么,在她控制范围内的谢陵就先开口了。

  “妖王,这是师宗主和我师尊的事,与你无关,轮不到你插手。而且你身为妖族之首,岂能以多欺少?我不喜欢这种卑劣的行径,你最好离开。”

  谢陵正襟危坐,他所在的位置比战局要高一些,就算是垂眸往下看,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感。

  他突兀又带了私心的声音让大家一愣,略带命令的口吻更是让墨祁有失颜面。墨祁怔了怔,勃然大怒:“小畜生,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谢陵面不改色,那双蓝色的眸子闪烁着微光,明明修为微弱,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威严。他盯着墨祁,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利剑穿透墨祁的心脏。

  “我说了我不喜欢,你听不懂吗?”

  恐怖的狼威弥补了修为的不足,血脉上的压制让墨祁一阵战栗。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和他对话,命令他的人不是谢陵,而是来自上古的古妖,他的血液因为谢陵的话不受控制,他甚至有一种想要跪下去的冲动。

  好在那样的控制较为短暂,但回神后墨祁感到了莫大的屈辱,他堂堂妖王,为什么要受一个杂种的威胁?

  墨祁心里翻腾起无尽的怒意,浑身的杀意犹如实质,他放弃进攻陆行渊,转而面向谢陵,朝着谢陵杀去。

  谢陵瞳孔骤缩,眼前忽然飘过五色彩绸,那柔|软的布料在撞上墨祁后,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直接把人抽飞出去。

  梅洛雪从谢萱身侧探出头来,关切地看了谢陵一眼。她还记得陆行渊很在乎这个小家伙,当然不能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威胁。

  “这是我的人质,墨祁,你的手伸的太长了。”梅洛雪冷冷地扫了墨祁一眼,随后看向谢道义,嘴角微扬,笑道:“谢道义,我可是救了你儿子一命。”

  谢道义面色阴沉,他揉着额角,只觉得一阵头疼。

  谢陵从小到大就生活在那样的氛围里,会被针对被看不起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现在需要谢陵,当然会给予他不一样的待遇。但是墨祁不需要,他甚至开始反过来痛恨这颗棋子超脱掌控。

  大庭广众之下谢陵让他颜面尽失,他想杀了谢陵也不奇怪,但明白是这个理不代表谢道义就会接受。眼下的局面已经够混乱,没想到墨祁还要跟着添堵。

  谢陵没想到梅洛雪会出手,他两只耳朵耷拉下来,敛去刚刚的盛气凌人,委屈又懂事道:“父皇,刚才是儿子越矩了,对不起,我让你难办了。”

  谢道义额角直抽,这不是道歉,这是火上加油。凭什么他谢道义的儿子就得委曲求全?墨祁骂他是小畜生,那他这个当爹的又算什么?

  谢道义面色泛冷,道:“你没错,不用道歉。妖王阁下,注意你的言辞。”

  被梅洛雪打伤的墨祁在妖族的搀扶下站起来,擦去嘴角的血迹,面色铁青。妖族怕他再闹出是非,把他劝离战场。

  很快最中间就只剩下谢道义和陆行渊二人,陆行渊心念一动,破厄浮现,他握住剑刃,道:“碍事的人全走了,现在该是我们算账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陆行渊这一生大起大落,记忆从天衍宗开始形成了两个极端。理性和感性的分离,偏执地走在一条看不见希望的绝路上,四周峭壁横生,脚下是万丈深渊,独木难支。

  他惨烈的那一世,不完整就是开端,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就是师无为。

  清澈的剑鸣声犹如龙吟,如虹的剑气闪掠而出,不过几个呼吸间,狼藉的广场被剑气荡平,清扫出一片空地。

  陆行渊持剑站在师无为面前,那双血色的眼睛隐去了一切的情感,比深邃的漆黑还要冰冷无情。他的视线扫向师无为时,浮起一点笑意,一点带着玩味和疯狂的笑意。

  师无为的手中也有剑,但他的神色没有陆行渊那么冷静,反而带着一点浮躁。这是必不可免的一战,没有帮手,只有他一个人。

  站在他面前的也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一双眼睛倔强而闪烁着仇恨的孩子。

  师无为没由来的恐惧,他默念心决,稳定自己的内心。

  不知是谁的长剑率先划破长空,剑影拔地而起,搅动了天地间的灵气。在剑影之间,风暴形成的巨|龙嘶吼咆哮,四周的看客能够感受到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剑意。

  无情和杀意的交织让本就凌厉的剑意变得更加纯粹,霸道,强势,有能斩断天地的孤傲,也有一剑平生的肆意。

  陆行渊站在风暴的中心,人剑合一,剑随心动。

  风在剑刃之间,随着剑刃划过流畅的弧度,风一股股地凝聚,缠|绕在剑刃上。起初它们并不起眼,然而片刻之后,它们和四周的风暴交织在一起,陆行渊的剑影被隐藏,仿佛就这样消失在天地间,让人不知道下一剑从什么地方刺出来。

  师无为面色难看,他记忆中的陆行渊还是很久以前,自从陆行渊成为剑尊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交过手。

  陆行渊有多强?

  这个答案师无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他看着陆行渊成长起来,对他的进步在了解不过。

  两年对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领悟了一个招式,但对于陆行渊而言,他会走的更高更远。

  剑心被动摇,手上的剑被风刃缠着,挥舞的不再似从前那般顺心如意。

  陆行渊没有步步紧逼,但即便如此,师无为的心也乱了。在风暴之中,这场只有他和陆行渊的战斗,是过去和现在的交融,是复仇和成长的转变。

  他对陆行渊而言,曾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但是现在这座山不再高不可攀,陆行渊的剑能够轻易的穿透。他早已攀登过这个山头,朝着更远的目标进发。

  “别担心,我不会杀死你。”

  陆行渊掌控战斗的节奏,他的声音冷静,玩味,有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挑衅。

  师无为深吸口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他的修为远高陆行渊,不该被压制成这样。

  反击的剑刃用绝对的灵力冲破陆行渊的封锁,绞碎四周的风暴,把陆行渊的剑从风穴中逼出来。灵力碰撞之下,陆行渊松开手,破厄脱手而出,被师无为的灵力击飞出去。

  灌注在剑刃上的灵力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师无为更进一步,气息笼罩陆行渊,剑刃穿透层层剑影的防御,刺入陆行渊的肩膀。

  仿佛是用压倒性的力量来战胜了一起,师无为的脸上浮现了得意的笑。他的剑又进了几寸,但很快被陆行渊的手掌握住。

  被魔血改造过的身体,空手抓住剑刃,让其难以撼动分毫。

  师无为往前撞去,推着陆行渊砸在一旁的红色圆柱上,讥讽道:“不自量力。”

  鲜血染红了陆行渊的衣服,刺痛麻痹了手臂,他没有蹙眉,反而露出了疯狂的笑意。

  “师无为,你当真是一点都不记得对我做过什么吗?你抓到我了,开心吗?我也很开心。”

  师无为莫名的讨厌这个笑意,仿佛是年少的陆行渊站在他面前,不屈服的傲骨不管如何被打断,最后都会再一次好起来。

  “你就不该活着,你这样的人就不该被生下来。陆隐川,你就是个错……”师无为抽出长剑,想要再给陆行渊一击。可是他的剑还没有刺下去,陆行渊就一掌将他击退。

  师无为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陆行渊靠着圆柱,捂着伤口,手上什么都没有。

  他的剑呢?

  师无为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一股不妙的感觉在脑海里升腾。

  在这短暂的交锋中,有什么声音掺杂在里面,哗然一片。

  “不!”

  谢廉的尖叫引起了师无为的注意力,回头

  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陆行渊的剑贯穿了吕年的心脏,鲜血喷了谢廉一脸。

  吕年低头看着穿胸的剑,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他抬起头望向师无为,张嘴想说什么,却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身体无力地往后倒去。

  谢廉抱不住他,两个人一起瘫坐。

  坐在他们身边的人来不及施救,谢道义的伸出去的手甚至还在半空中。

  无尽的风暴之下,师无为强行破开陆行渊防御的那一刻,破厄就不再受陆行渊的控制,它的归处是由师无为的灵力来引导。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弟。

  意识到自己被陆行渊算计,师无为浑身僵直,双手发抖。

  陆行渊畅快极了:“师无为,痛苦吗?难受吗?这和你对我做过的事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你手刃我手足那一天,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陆隐川!”师无为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灵力如同潮水般涌向陆行渊。

  陆行渊面不改色,他并指催动剑诀,破厄脱离吕年的肉身,朝着他飞来。剑身上银白的光晕形成完美的屏障,在师无为的攻击达到之前,展开绝对的保护。

  被陆晚夜解开封印的破厄,拥有护主的结界,师无为的攻击在结界上撞出波纹,剑身嗡鸣。

  陆行渊止了手臂上的血,挺直脊背,他盯着无能狂怒的师无为,扯了扯嘴角道:“你有很多弟子,但吕年对你不一样,他是你还未泯灭的良心!你把他留在身边,待他视如己出,是因为你每每看见他,就会想到自己也曾拥有悲天悯人的慈悲。”

  吕年是师无为从天灾中捡回来的弟子,没有什么天赋,但师无为还是对他很好。因为在师无为的心里,这就是他是个好人的正直。他把自己的良心放在吕年的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洗清自己的罪恶。

  只要吕年活着,他就有无数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看着自己的感情在眼前破碎的滋味如何?”陆行渊握住破厄,凝聚灵力挥剑荡开师无为的攻击:“你为了控制我分割了我的魂魄,把我变成没有情|欲的利刃。那种被人剥夺情感,践踏理性的滋味,你也该好好尝尝!”

  陆行渊不再躲避师无为的攻击,甚至毫不犹豫地提着剑打上去。他也从一开始的理智布局到只有欲|望的厮杀,剑刃激起火光,刺入皮肉,鲜血飞溅。

  他和师无为都受了伤,想要杀死对方的心愿更强烈。

  他曾不识情愁,搞不清楚该爱还是该恨,痛苦挣扎了一世,堪破了无情剑道,也困在无情之中。

  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痛苦,现在他还给师无为了。

  师无为在吕年身上倾注越多的慈悲,亲手杀死吕年的错就有多痛。他早就杀死了自己的良心,吕年不过是承载慈悲的幻象,他的破碎,是让师无为看清幻象之后的深渊,他将不断地沉|沦,再也爬不出来。

  鲜血染红了陆行渊的衣服,而师无为披头散发,已入癫狂。

  看台上的众人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人陷入沉默,有人议论纷纷。

  不再逃避的陆行渊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他被分魂,被师无为虐待,一度被师无为推入深渊。

  天衍宗口口声声说对他有养育之恩,可这样的养育之恩谁想要?他是被人抓进天衍宗,被当成兵刃,当成棋子。

  谢陵看着你来我往,已经纯粹发泄愤怒和恩怨的两个人,心底一阵抽痛。在那些他不知道的故事中,他窥见了过去的陆行渊,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陆行渊身不由己,还想着把他从漩涡中拉出来。

  狼族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他和陆行渊同病相怜,他们是相互舔舐伤口的兽。

  陆行渊深陷在泥潭中,看着他就想到过去,想到自己一身的枷锁。他把谢陵推出去,也是把年少无法被拯救的自己推出去。

  看见谢陵渐行渐远,仿佛他也从囚笼中逃脱。

  谢陵难以呼吸,刺痛攥住他的心脏,仿佛肋骨也在不断地收紧,支离破碎的痛楚清晰极了,他一阵窒息,想要抱住陆行渊,用他的体温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想抚|摸他的身体,亲|吻他的唇,聆听他的心跳,和他唇齿相依,交换彼此胸腔里的气息,用爱和欲来填满被痛苦伤害过,千疮百孔的身体。

  “前辈,你带着师尊离开吧!”谢陵捂着心口,那双漂亮的蓝色眸子里盈满了泪珠,仿佛是清透的宝石,闪烁着悲伤的色泽:“求你。”

  他知道在梅洛雪的眼中,他身为谢道义的儿子,没有立场来关心陆行渊。可是他不想看见陆行渊再受伤,陆行渊洒落的每一滴血都是落在他心上的刀。

  好痛苦,世界仿佛变得安静极了,只有陆行渊是鲜活的。

  蓝色眼睛里滴落的泪珠,就像是夏季不停歇的雨。

  等待陆行渊极限的梅洛雪不禁为之动容,那样的眼神是最痛苦的爱欲。

  她曾经只在云棠的眼里看见过,感同身受后的无能为力,越想要救赎就越深陷尘埃的绝望。

  梅洛雪想不出如何形容,叹息道:“何苦来哉?”

  第一百二十七章

  梅洛雪下场带出陆行渊,退到安全的地带。

  陆行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根本分不出是他的还是师无为的,脸上也有明显的血痕,手上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全身上下唯独破厄的剑身干干净净,寒光闪闪。

  师无为披头散发,气喘吁吁,他额角青筋凸显,杀意未减。但因为忌惮梅洛雪,他没有马上攻上来。

  陆行渊轻咳一声,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清楚自己现在还不是师无为的对手,只要时间再长一点,他肯定会落入下风。

  他的挑战是挑战自己对阵高阶的极限,梅洛雪的插手比他想象的还要早。

  “小姑,我没事。”陆行渊以为是梅洛雪担心,率先开口安抚。

  梅洛雪叹了口气,道:“担心的人不是我。”

  陆行渊一愣,抬头看向谢陵。

  狼崽子已经擦干脸上的泪水,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以免别人察觉出异样。他注视陆行渊的眼神充满了悲伤,却强忍着不肯表露的太过露骨。

  陆行渊心里一空,手臂上的血在地板上绽放出花朵,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伤势。他觉得这不算什么,他以前伤的比这还重,甚至在谢陵的手里也曾体无完肤。

  他以为只要他活着就没什么,可境遇明显不一样了。

  谢陵在担心难过,伤在他身上的每一分,都让谢陵感到痛苦。

  陆行渊收回视线,他知道不能再打下去了。

  “师无为,下一次再战就是你的死期!”陆行渊收回破厄,他可以继续战斗,但今日过于粗暴的解决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独身一人,不能再这样下去。

  师无为咬牙道:“你以为你走得掉?”

  “这话你得问我呀。”梅洛雪笑意盈盈,她丢下谢萱这个人质站在陆行渊身边,轻纱薄衣,仿佛是没有什么危险的美人。

  但表象只是伪装,真君期的修为足够碾压一切。

  师无为僵住,他打不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他被挑衅至此,还被设计错杀了自己的徒弟,他要是真的不拼一把就把人放走,他如何对得起吕年,如何面对天衍宗的其他人?

  “梅洛雪,你别得意。陆晚夜修为总比你高,他也无力对抗全天下。今日英豪齐聚,凭你真君初期的修为,你有几分把握全身而退?”事到如今,师无为不可能再独自一个人对抗,他这话是把其他人也牵扯进来。

  梅洛雪轻笑,道:“你除了以多欺少还会什么?来呀!这里不止有你们,还有千千万万安居乐业的百姓。既然他们的性命在你的眼里不算什么,我也不会在乎。”

  仙皇脚下是富饶的主城,真君期的对决,随随便便就能让它毁于一旦。仙者有自保的余地,但百姓没有。

  师无为要战,梅洛雪奉陪到底,只要谢道义可以做到枉顾臣民性命。

  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师无为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他看向谢道义,这种时候,谢道义也需要说点什么。

  一场好好的喜宴变成了白事,谢廉抱着吕年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整个人失魂落魄。成亲是一件幸福的事,但今天对他而言是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他的亲人,他名义上的道侣,因为魔族死无全尸。

  他仿佛是在一天之内一无所有,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想全身而退。

  谢廉抬起头,神情怨毒地盯着陆行渊,随后转向谢道义,他敛去那些对陆行渊的敌意,换上悲痛的神情,啜泣道:“父皇,求你为儿臣做主。”

  卫元道也站出来,屈膝下跪:“陛下,我卫家一向忠心耿耿,从未有过越矩之处。卫行他们都是我卫家的好儿郎,一心想着为陛下尽忠,如今却惨死魔族之手,还请陛下怜我卫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为我们讨回公道。”

  陆行渊釜底抽薪,卫家一门损失惨重,就连谢廉也有很大的可能会被舍弃。就算卫元道不想,也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的仇人必须付出代价。

  谢道义看着跪在脚边的臣子和儿子,对眼下的局面感到头疼。愤怒吗?那是当然。但除了愤怒,他心里还有别的考量。

  他需要卫家的力量,但不需要试图以下犯上的狗,这一次卫家伤了元气,他们被削弱,反而更有利于谢道义的掌控。

  权利的私心和欲|望让谢道义此刻的心情变得很冷静,确实应该解决陆行渊,这样才能让受到伤害的人得到一点慰藉,更加紧密牢固地站在他这边。

  “魔君,你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带着长辈来挑衅倒也没什么,但过犹不及。”谢道义轻抚衣袖,让人把卫元道扶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看向陆行渊道:“你得付出一点代价。”

  “代价?”陆行渊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擦去脸上的血迹,直勾勾地看向谢道义,道:“仙皇,你再次看到我是什么感觉呢?”

  “什么?”谢道义露出疑惑的神色。

  陆行渊嘴角微扬,道:“我爹是陆晚夜,我娘是云棠,我和你身边的谢迟是兄弟,我就像是你心头的一根刺,你看见我就会隐隐作痛,而不是无动于衷。今天要是运气好,你能在这里杀了我,对于你而言应该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不仅拉拢了卫家和师无为,还让自己从如鲠在喉的不适中解脱。”

  “谢道义。”陆行渊目光泛冷,别有深意道:“你刚才为什么不救吕年?你在迟疑什么?”

  陆行渊的话犹如平地惊雷,顷刻间在众人耳边炸响。

  谢道义没有救吕年?

  确实从刚才的位置上来看,他是离吕年最近的人,以他的修为和反应,不太可能会失手没接住那柄剑。

  众人看过去的时候,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到底是迟了还是犹豫了?

  谢廉泛红的眼底溢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就连师无为也产生了动摇。

  “妖言惑众。”谢道义怒道:“我竟不知你有如此心计,先是算计师无为,现在又要算计我吗?我和你爹之间除了立场,确实有一些个人的问题掺杂在里面,但那是我们的事,我不会容不下一个死人,也不会和你这个孩子计较,今日是你先挑衅。”

  谢道义转移话题,没有正面回答和吕年有关的答案。在血腥的杀|戮之下,桃色的绯闻也让人感兴趣。

  陆行渊不是会揪着一个错就不放的人,他步步紧逼没意思,要的是给这些人埋下不信任的种子,让他们相互猜忌。

  “是你不和死人计较,还是你清楚自己永远都比不过这个死人,不敢计较?”陆行渊冷笑。

  他见识过云棠和陆晚夜的感情,在云棠丢下一切坚决的离开后很多不清晰的事情都逐渐清晰起来。不管是宗门之间,还是皇朝和世家,宗门和皇朝,他们各自有着不小的野心,数百年来的安稳不过是粉饰太平。

  如今一点离间,一点挑衅就让他们分崩离析。

  陆行渊知道谢道义心里最大的隐秘,他对云棠的感情曾有多深,现在就有多恨。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不然为什么会有谢陵?

  他默许了谢陵的存在,就是对云棠最大的挑衅。因为他在云棠的眼里看不到自己,哪怕是两百多年的夫妻,也是互不干扰的局面。

  为了试探云棠,于是有了谢陵。可是当知道谢陵也不能让云棠动摇后,他对这个孩子弃之如敝履。

  谢陵是云棠从死人堆里抱回去的,就连名字也是云棠取的。

  陵,是坟墓。

  陆行渊的话就像是一根刺,扎在谢道义的身上。陆晚夜,这个他一直不愿意提起的名字,他曾无比的嫉妒,嫉妒他们成亲,嫉妒他用盛大的婚礼把云棠带入魔族。

  覆灭魔族后,他求娶云棠,人人都知道他不惜一切,却不明白他只是想把陆晚夜压下去,他要让云棠知道,他可以比陆晚夜做的更好。

  他以为云棠会开心,或许会表达心意。可云棠只是淡淡地,像是提线木偶一般,回应,允许,然后粉饰太平。

  她嫁给陆晚夜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面生红霞。

  可她嫁个谢道义时,神情冷淡的仿佛出嫁的人不是自己,对谢道义送过去的东西看都没看一眼,只是让人收下,然后再没提及。

  “是我对你太仁慈了。”谢道义抬手,道:“留下吧,你娘肯定也希望你永远留在这里。”

  浩瀚的灵力让四周的空间出现停滞,风被定住,周遭陷入死寂。

  梅洛雪一个激灵,连忙用力量护住陆行渊,面无惧色地挥出灵力撞上谢道义的封锁。

  “我说过了,我们家阿渊已经不是没有人疼的孩子,你算什么东西?”梅洛雪手臂发麻,但神情上没有丝毫的异样。

  她和谢道义的力量对轰让周围的地板出现蛛网般的裂纹,那裂缝一直蔓延到大殿的梁柱上,有些地方摇摇欲坠。

  在场的不少人顿时提心吊胆起来,这要是再来一次,说不定大家就得往外逃了。

  谢道义注意到那些裂缝,他皱了皱眉,再一次散开自己的威压:“梅姑娘,双拳难敌四手,你能撑到几时?”

  “可我不是一个人啊!”梅洛雪笑道,她话音刚落,无数的魔族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他们混在人群中,低调而不显眼。此刻接收到梅洛雪的命令,他们卸下伪装。

  大殿出现了短暂的慌乱,那些刚才还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人,突然变成了从未见过的模样,各方势力心有余悸。

  魔族纷纷朝着梅洛雪聚集,梅洛雪妩媚道:“对付尔等卑鄙小人,我怎么可能傻乎乎地单兵直入?”

  这一次出现的魔族力量明显有着不亚于白袍卫的实力,战局变得焦灼。更糟糕的是其他人似乎没有插手的意思,他们作壁上观,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谢道义不惧人数,但他在思量值不值。

  就在谢道义打算再试一次时,突然在人群中捕捉到另一股气息,危险而强势,也是有着不亚于真君的修为。

  谢道义愣了一下,他抬头看过去,熙熙攘攘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她全身裹在黑袍内,气息和魔族有些相似。

  难道魔族不止梅洛雪一个真君?

  梅洛雪也发现了这插|入他们占据的第三人,淡淡地扫了一眼,道:“看来仙皇阁下不是真心留我们做客,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会厚着脸皮继续留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梅洛雪甚至礼貌地行了个礼,她最后那句话不仅是说给谢道义听,也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

  他们魔族东山再起,所有的一切,早晚会讨回来。

  谢道义当然听出那隐藏的威胁,他刚要有所动作,那股陌生的气息又探出来,很显然,对方就是为了阻止他。

  一对一谢道义还能一拼,一对二明显不行。

  黑衣人的气息只锁定谢道义,其他人没有察觉。梅洛雪看着他吃瘪,开心地让魔族带着陆行渊离开,大摇大摆地,在谢道义的面前全身而退。

  “父皇!”谢廉心如死灰,他看着谢道义无动于衷,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难道这一切在他父皇的眼里,真的还不算什么吗?

  谢道义眉头紧锁,他没有回答,而是散发出灵力,射向角落里的黑衣人。

  “你是谁?”谢道义问道:“为什么阻拦我?”

  黑衣人回头扫了谢道义一眼,一言不发,直接消失在原地。她来时无声无息,去时同样难以追踪,谢道义的力量扑了个空,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深坑。

  “该死!”谢道义再也没能压抑住内心的怒火,身前的桌子被灵力碾碎。

  一场欢庆的宴席在鲜血中落下帷幕,喜堂的帷幔还没到该撤下的时候,就要换上白色的丧幡。前来祝贺的人到了这一步,也变成了吊唁。

  魔族的力量在这段时间遍布在离开皇朝的路上,陆行渊他们从皇朝撤出后,没有停留直接离开。他们的目的是最近的安全落脚点,陆行渊的伤势拖不得,大概是失血过多,他半路上就昏过去。

  梅洛雪给他止了血,又安排人扫清后面的尾巴。

  等陆行渊醒来已经是一天以后,跟踪他们的势力被全部解决,怀竹和游风前来和他们汇合。

  他们占据了一个地势偏远的小城,以此为新的据点。

  陆行渊醒来时,梅洛雪他们正在商议之后怎么办。他们这一次彻底和皇朝,天衍宗宣战,之后免不了要有纷争。

  怀竹在皇朝的探子联系上沈炽,他们从沈炽的嘴里知道现在皇朝的局势有些紧张,不少势力吊唁后直接离开,剩下的不是和陆行渊有关系,想了解陆行渊的情况,就是想和谢道义联手,在这里面分杯羹。

  卫家对谢道义放走陆行渊等人反应强烈,本以为是飞黄腾达的机会,结果最后损失惨重。卫元道很不甘心,请出卫家老祖卫天锦,想要逼迫谢道义出面。

  谢道义最终只说会给他们白袍卫,但寻仇要他们自己来。

  白袍卫是谢道义的亲兵,这种待遇也算是一种重视,卫家最终选择了接受。大概过不了几日,卫家就会来和魔族战斗。

  梅洛雪对此的想法是让他们有来无回,直接灭掉这一个世家,卫家老祖可以交给她,反正打起来她不会吃亏。

  陆行渊醒后,梅洛雪和他提了提,陆行渊没有反对。他对这些人和事没有多余的慈悲心,他们想要复仇,那他们来好了。

  吕年的葬礼是在谢廉的府上举办,除了皇家的几个兄弟外,就只剩下天衍宗的弟子吊唁。师无为并没有带着人回去,沈炽偶然听谢遥提起,他们要选人进入皇朝掌握的一个秘境。

  陆行渊知道这个秘境,最高的修为限制是化神,最低的修为限制是问道,谢遥和谢陵刚好都在这里面。

  想到谢陵,陆行渊心底一颤。他们离开的仓促,根本就没有和谢陵交流的机会。他在皇朝闹出这些事后,也不知道谢陵的处境怎么样。

  虽然疾风还在谢陵身边,但毕竟是妖兽,很多时候没有那么方便。

  这次秘境打开,以谢道义的性子,多半会让谢陵也去。在那里面,死生有命。

  “小姑,我想离开两天,有点私事要处理。”

  窗外月色高悬,万籁俱静,陆行渊迫切的想要见到谢陵。

  梅洛雪啊了一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好好躺着,在你的伤养好之前,别说离开,就是魔族的战斗我都不会让你参与。”

  梅洛雪身为大夫,不杀人的时候,治病救人有自己的固执。

  陆行渊根本就没心思继续躺在这里,道:“我必须去。”

  梅洛雪拿过房间里的铜镜,举到陆行渊面前,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给我说一遍你要干嘛?”

  镜子里的人穿着里衣,面色苍白,唇无血色,长发披散在肩上,憔悴而病弱。陆行渊愣了愣神,他很久没见过自己这幅模样了。

  梅洛雪见他安静下来,道:“是要去见你徒弟吗?阿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洛雪没有称呼陆行渊为君上,这个时候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关切自己孩子的长辈,担心而不安。

  陆行渊抿唇垂首,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小姑,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陆行渊刚在皇朝闹出那么多的事,魔族眼下也正士气高涨,如果他在这个时候说出和谢陵的关系,只会让魔族感到自己被背刺。谢陵还在谢道义的羽翼下,最起码要等他离开才能说这些事。

  梅洛雪沉默,其实就算陆行渊不说,她也从谢陵的眼泪和陆行渊迫切想要见他的心情中猜到一二。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再养两天我就放你去。”梅洛雪做出让步,说是让陆行渊去,但实际她也会暗中跟随,确保他的安危。

  陆行渊犹豫了一下,道:“一天。”

  皇朝的秘境就在这一两天,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沈炽还在谢遥身边。”仿佛是担心梅洛雪不同意,陆行渊又道:“我们的身份短时间内换不回来,如果谢遥进入秘境,他的位置就需要变动。”

  沈炽不是需要提线的木偶,必要的情况下他知道随机应变。梅洛雪知道陆行渊只是在找一个借口,她没有拆穿他,叹了口气,道:“随你。”

  感情的事没梅洛雪很难开口,但治病救人她是专业的。陆行渊缩短时间,她就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你早点休息,这一天就什么都别想。”梅洛雪打了招呼,关上门离开。

  清冷的月色落在庭院间,梅洛雪给陆行渊炼制新的丹药。她做事的时候不习惯有人在身边,她的院子稍显僻静。

  炙热的火元素中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寒意,专心炼药的梅洛雪睁开眼,转头看向窗外。

  半开的窗户边多了一道一人,一身的黑袍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梅洛雪没有紧张,她从床榻上起身,走到窗边,撑开窗户。屋子里的灯光跃出去,那道身影变得清晰,俨然是在喜宴下帮助他们离开的人。

  梅洛雪的神情有些复杂,她倚着窗,和那人隔着墙壁靠在一起。

  “你来做什么?怎么看都不像是担心阿渊的伤势。”梅洛雪先开口,道:“看见自己的儿子和旧情|人对峙,你是什么感觉?云棠。”

  梅洛雪说出对方的身份,黑衣人拢了拢衣袍,没有否认。

  梅洛雪似乎习惯了她这个样子,道:“之前听说你和谢道义在饶河发生争执,你下落不明,没想到你也会去参加喜宴,还是说因为儿子在那儿,所以你想去看看?”

  梅洛雪这话存了两分挤兑的心思,遇见云棠完全在意料之外,更让她诧异的是,在大殿上一眼扫过,她竟然就能猜到那是云棠。

  她们已经两百多年没见了,最后留下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她也曾有过怨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情感逐渐变淡了,就连怨恨也学着放下。

  “我有些事需要确认。”云棠的声音有些哑,和以往的清冷有很大的不同,像是喉咙受了伤没有好。

  梅洛雪敛去神色间的玩味,云棠道:“小川已经踏出那一步,他以后就麻烦你了。”

  “我说你这样真的好吗?”梅洛雪郁闷道:“他到底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你和我师兄两个人在做什么我不管,可就这样丢下他,你于心何忍?”

  云棠身体轻颤,她靠着墙,站在院子里沉默良久,月色落在她脚边,留下一条明显的敏明暗分割线,她在黑暗之中,无法触及。

  陆行渊早已不是需要她在身边陪伴的孩子,他从她设置的囚笼里走出去,等待他的是更远的将来。

  他在成长,云棠也不能退缩。

  “我走了。”云棠低声道。

  梅洛雪愣了愣:“有没有搞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的?”

  云棠顿住,微微回头,道:“过去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告诉他了。”

  如果他问的话。

  梅洛雪没说话了,她看着云棠的背影扔出一瓶丹药,道:“不知道你伤势怎么样,但这是我炼制的伤药中最好的,希望能帮到你。”

  云棠接住,道了一声谢谢,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梅洛雪在窗边站了许久,她没问云棠要去什么地方,也没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不是云棠不愿意回答,而是她问不出口。

  在陆晚夜死后,梅洛雪面对灵气日渐复苏的荒域,隐约明白摆在陆晚夜和云棠面前的不是路,而是深渊。但即便如此,他们两个人也得走出一条路来,因为只有他们走过去,陆行渊才有方向。

  云棠的离去是为了不让陆行渊在迷雾中迷失,他需要承载父母的期望走的更远才行。

  “哎!”梅洛雪叹息一声:“头疼。”

  不管是当魔君还是带孩子,都不是她擅长的事,可她已经是最后一人,她撂挑子就没人管了。

  皇城内气氛有些压抑,魔族带来的冲击导致皇城上下人心惶惶。吕年的葬礼上,十几个兄弟间相顾无言,任何安慰的话对此刻的谢廉而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更何况还不是真心的话语。

  谢廉成了未亡人,有人说是因为陆行渊挑的时间太寸了,但凡早一点,谢廉都能和吕年撇清关系。

  为了顾全谢道义的颜面,谢陵也去了灵堂,但只上了一炷香就回来了。他把自己关在那个荒凉的院子里,冰雪覆盖过的庭院,那些青翠的竹子也褪|去几分生机,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谢陵就坐在台阶上,脚下是厚厚的积雪,一日的阳光不足以让它融化,之后阴雨绵绵更是如此。

  寒风刺骨,刮在脸上生疼,谢陵没有用灵力抵御,就这样暴露在风雪中。

  陆行渊消息全无,他想过入梦,但这一次梦境没有反应。他手下的妖族探子被魔族察觉,不敢靠的太近,也没有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空荡荡的庭院只有自己,谢陵发现他是那么的无力。他曾以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不断地靠近陆行渊,但实际他错了。

  他之所以能够轻易地接近了解,是因为陆行渊对着他敞开怀抱,毫无防备。当陆行渊失去意识后,他们之间就会出现一堵难以跨越的人墙,他再也去不到他身边。

  那种被妨碍的无力挣扎深深地刺痛了谢陵,归根结底是现在的他太弱了。因为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会被人摆布人生。

  才会无法触及陆行渊。

  谢陵厌恶这样的自己,他真的很想陆行渊,很想不顾一切地离开这座城,冲破重重障碍拥抱他。

  可是每当这样的念头在心里翻腾,理智都会冷酷地冒出来,让他意识到冲动不能解决一切。

  他克制心里的感情,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每天做着该做的事。

  吕年之死,卫家的惨烈,这些带血的棋子让谢道义和师无为再一次联合起来。但那个联盟不再牢固,虽然不到摇摇欲坠的地步,但也布满了裂痕。

  谢道义准备开启秘境,他的打算是让所有的儿女都进入其中。

  那是谢陵上辈子没有触及的领域,这一世他不想放弃,因为进入其中就意味着有变强的机会。

  他需要力量,足以扫清他和陆行渊之间那些阻碍的力量。

  夜里风雨更急,谢陵搓了搓手臂。他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身体,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他蜷缩在床上,就算失眠也想尽快入睡,因为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只有入睡才有见到陆行渊的机会。

  狂风拍打着窗户,雨落声急。

  没有点灯的漆黑夜色中,有一道身影浮现在谢陵的床边。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谢陵,依旧是自己最喜欢的,蜷缩在一起的姿势,狼耳朵耷拉着,委屈又伤心。

  陆行渊呼吸一滞,他伸出手握住谢陵冰冷的手指,在黑暗中看了他许久。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让谢陵感到安心,蜷缩的姿势稍稍放松,仿佛是找到聊以慰藉的良药。

  陆行渊和衣躺下,不大的床因为多出来一个成年人的体魄显得有些拥挤,狼崽子似乎意识到了,猛然睁开眼。

  杀意和戾气透过那双蓝色的眼睛射出来,视线在黑暗中看清楚那人的轮廓后,他愣了愣神,有些难以置信,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师尊?”沙哑的声音念着那在心里不知道翻滚过多少次的称呼,轻轻地,仿佛是怕吹散什么美梦一般。

  回应他的是熟悉的怀抱,炙热的呼吸落在耳朵上,心跳声强劲有力。

  原来不是梦。

  真实的触感把谢陵从是一场梦的幻象中拉出来,他不确定道:“师尊,你怎么会在这里?”

  魔族撤走,陆行渊还受了伤,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谢陵止不住地担忧,伸手去触碰陆行渊受伤的地方,被谢道义贯穿的肩膀,刺伤的胸膛。隔着衣衫,他分不出是好还是坏,可还是固执地触摸。

  陆行渊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手心的颤|抖,亲|吻他的耳朵,眉眼,安抚道:“我没事。”

  习惯了受伤的人是不会把伤势轻易露给别人看,如果不是梅洛雪不放人,他会来的更早。他的小狼在他怀里发抖,陆行渊难以忍受那样隐忍的感情。

  “我来见你就是不想你担心。”陆行渊和谢陵贴的更紧,他在风雨中来,身上还带着一点寒意。而在寒意之下,就是清苦的药味。

  谢陵嗅了嗅,剥离那些药味,找到独属于陆行渊的气息。

  “我知道师尊不会轻易舍了自己的命,可我还是会心痛。”那些堆积在心里的感情被释放出来,谢陵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他抱紧了陆行渊的腰,恨不能和这个人融为一体。

  陆行渊的手掌捂着他的耳朵,道:“我算计师无为的时候,过去的记忆挥之不去,再没有被顾诀带走之前,我和师无为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陆行渊第一次对谢陵提起过去,那个刚被带回天衍宗,弱小又无力的自己,在痛苦中挣扎。他被师无为剥离了魂魄,藏起来的感情再也不肯轻易显露。

  谢陵听的心颤,尽管陆行渊说的很平静,甚至是以一副旁观者口吻在叙述,他也听的泪流满面。他抬手摸上陆行渊的脸,用手指描绘他的眉眼和轮廓。那是记忆中的模样,不曾有过改变。

  “师尊,我可不可以就这样抱着你到地老天荒?”谢陵捧着陆行渊的脸,眼底闪烁着泪光,嘴上说着动人的情话。

  陆行渊收紧手臂,垂首和他额头相抵。他们彼此相爱,此刻只想感受那份温存,没有任何的情|欲之念。

  谢陵收了眼泪,脸上有了笑意,他缩在陆行渊的怀里,陆行渊可以轻易地用身体笼罩他。灼热,暧|昧,温暖,那种恰到好处的美好让他不想放开。

  “师尊,怎么办?我越来越贪心了。”谢陵低声嘟囔:“我不想放手。”

  陆行渊轻声道:“那就不放手,让我满足你的贪婪。”

  我早已对你弥足深陷,无可自拔,你的不放弃助长的也是我的贪欲。

  谢陵莞尔,他微微仰头,亲|吻陆行渊苍白的唇。没有深入,只是简单地碰了碰。他在陆行渊的怀里舒展四肢,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沉入那份温情。

  陆行渊的手指抚平他的眉心,道:“睡吧,我在,我不会走。”

  第一百二十八章

  窗外夜雨绵绵寒风疾,竹叶簌簌作响,墨影重重。

  陆行渊一夜未眠,他听着谢陵的呼吸,侧身看着他,怎么也舍不得挪开眼。他过去被分魂的那些日子里,唯有面对谢陵时才算的上是完整的自己。因为理性和欲望都为谢陵倾倒,他第一次那么准确的想要一样东西。

  一开始不是因为感情,而是从谢陵的身上看到无力的自己。沦陷在妖族和皇朝博弈间的棋子,挣脱不出的命运,仿佛是在一遍遍地提醒陆行渊,他被禁锢,被镣铐限制了一切。

  在接受之前,更多的是愤怒和痛苦。

  但当年幼的谢陵蜷缩在床榻上,带着泪痕入睡,害怕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时,他的愤怒被抚平,生出几分无能为力。

  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这个孩子,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树立起来的高墙如同无形,不管他如何躲避,都会被那份柔软直击内心。

  逃不掉,躲不开,在短暂的迟疑后,他选择了面对。

  他想,即使他逃不出去了,也得让这个孩子去过不一样的人生。那被欲望的枷锁堆积起来的囚笼,囚禁他一个人就够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开始接近这个孩子,不能表现的太明显的善意,只能默默付出的关怀,一面拥有一面推拒,他未曾想过要这个孩子把他当成倚靠,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靠过来。

  隐忍又炙热的感情一度让陆行渊束手无策,他以为是自己不够狠心,所以冷眼看着他受伤吃苦。他想着不要管,却又忍不住在暮色的掩饰下靠近,注视着一切。

  陆行渊一度不喜欢黑夜,因为他是生在黑夜里的人,不管白日的自己如何光鲜亮丽,在夜幕降临后,他就得沾染上鲜血,一遍遍感受到剑刃刺穿心脏,割开喉咙,鲜血喷涌在手上的触感。

  滑腻,粘稠,扑面而来的气味是如此的刺鼻,他忍着恶心,带上面具,伪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他在深夜里难以入眠,他置身黑暗,他渴望阳光。

  然而在拥有谢陵后,他发现黑暗不再难以忍受,原来他也可以在黑暗中得到慰藉。

  “小狼……”陆行渊用下巴蹭了蹭谢陵的头顶,唇有意无意地划过谢陵的耳朵。他没有吵醒他,就这样抱着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谢陵无意识地回应,无意识地往陆行渊的怀里钻。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是最安稳的温床,他可以肆意地伸展身体,而不会担心太过寒冷。

  夜色还很长,梦也香甜。

  吕年的葬礼结束的很快,下葬这天谢陵也得去。陆行渊被他藏在院子里,这里有隐藏气息的阵法,而且无人涉足,危险也安全。

  卫家死去的人只有人头,身体早就饱了疾风的肚子,大概是知道不能完整,卫元道固执地要抓到魔族后再下葬。

  谢陵把这个消息告诉陆行渊后,陆行渊摸摸了飞回身边的疾风脑袋。这只鸟被他放出去的这段时间,日夜不休地盯着谢陵的宫殿,俨然是个合格的守卫。

  它吃下肚的食物消化的差不多了,见到陆行渊就露出欢喜的神情,抖了抖翅膀,电弧游走,努力地暗示陆行渊它饿了。

  谢陵不在,陆行渊把它放进雷池,自己也闪身进入,气息彻底消失在宫殿中。

  疾风一进入小世界就兴奋地撒丫子飞向雷池,陆行渊没有阻拦,他推开小院的门,清扫了台阶上的落花。

  院子里的器鼎在燃烧,里面的火焰维持一个平衡的状态,持续了快半个月。

  在火焰的最中间裹着一对护腕,浓墨般的深黑上勾勒着金色的花纹,华丽漂亮。

  陆行渊看了眼火候,差不多到了该出炉的时候。

  只是……

  陆行渊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露出一点迟疑。

  这是他给谢陵准备的礼物中的最后一样,表面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护腕,但内侧镶嵌了防御阵法,最高能够承受归墟一击,这是材料的极限,也是陆行渊目前锻造器物的极限。

  他炼器的时日善短,做不到陆晚夜那么得心应手。如果不是陆晚夜的器鼎并非凡物,他说不定还会锻造失败。

  陆行渊原本还打算在护腕上嵌一道雷霆之力,让它防御的同时兼具攻击性,但眼下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陆行渊思索间听见疾风欢快的啼鸣,他眯了眯眼,心生一计。他无力引雷霆,但疾风可以。

  陆行渊催动契约把疾风找回来,化身原型的蛊雕一飞冲天,羽翼遮天蔽日,在大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疾风。”陆行渊抬头看着它,开口道:“我需要很多的雷霆之力。”

  疾风在高空中盘旋,打了个转又飞回雷池。它是雷池孕育的鸟,比陆行渊更明白如何掌控雷霆。

  陆行渊勾画阵法,灵力随着笔迹的显现,飞快地从他的身体里消失。

  等聚雷的阵法完全画好,陆行渊额上已经见了冷汗,阵法的笔触融入在护腕上,金色的花纹又添几笔。

  不多时,疾风含着雷霆飞回,在陆行渊的指示下,朝着器鼎喷出一大口雷霆之力。璀璨的白光完全压制了火焰,聚雷阵发出巨大的吸力,就像是海中的漩涡,不断地吞噬那些狂暴的力量。

  器鼎上银色的闪电如龙竞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陆行渊小心翼翼地散出神识控制雷霆的交融,疾风收起翅膀落在院子里,紧张地盯着那些四溢的力量。

  雷霆的融合比陆行渊想象的还要困难,他背后渗出冷汗,肩膀上的伤口一阵刺痛。他蹙了蹙眉,继续引导雷霆。

  被扑灭的火焰在灵力的催化下再度冒出火苗,随着雷霆不断地被吸收,它又一次高涨起来,帮着陆行渊压下那股狂暴的力量。

  聚雷阵彻底吞噬了雷霆之力,黑色的护腕不时的闪过银色的光泽。陆行渊又控制火焰温养片刻,方才熄了火焰,将护腕取出。

  护腕上还有几分余温,陆行渊将它放入匣子装好。

  做完这一切后,陆行渊感到一阵脱力,好在灵力的灌入没有牵动伤势,除了肩膀有些疼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不适感。

  疾风歪了歪头,像是一个尽忠尽职的好护卫。

  陆行渊对它招了招手,让它回雷池修整,最好填饱肚子,以免之后会挨饿。

  疾风似懂非懂地瞅着他,转身飞走。

  陆行渊去看了陆晚夜,灵魂状态下的父亲还在昏迷中,只是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小世界内的灵气没有经过吸纳和雕琢,维持最原始的状态,对他的魂魄的确有一定的温养作用。

  但这个温养和小世界的变化一样,非常缓慢,消耗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陆行渊只是默默地在父亲身边坐了一会儿,等灵力有所恢复后,他起身和陆晚夜告别。他合上房门,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从小世界内出去。

  屋子里很安静,陆行渊是这样想的,但屋子外面有一道熟悉的气息。

  谢陵坐在屋檐下,陆行渊的注意力在小世界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陵在听雨,他表现的很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

  陆行渊在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打开门,他想,如果是谢陵,他可以告诉他。

  声音的刺激让谢陵的耳朵抖了抖,他回头对上陆行渊的视线,笑道:“我以为师尊离开了。”

  谢陵回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就连疾风的气息也消失了。他一直都知道,陆行渊为了他的安危,把那只鸟给了他。没有陆行渊的命令,疾风不会轻易离开。

  他感到失落也感到担忧,害怕陆行渊是因为身体不适需要疾风在身边。他没有进屋,就这样坐在廊下,雨声会让他平静。

  就在他以为又要许久未见以后,陆行渊的气息再一次出现在屋子里,毫无征兆地,仿佛凭空出现。

  谢陵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有些酸涩。

  陆行渊没有走出去,解释的话到了嘴边,谢陵起身跨进房间,压住他的唇道:“我知道师尊身上有秘密,如果是还不能开口的事,就先藏着吧。”

  陆行渊眨了眨眼,倒是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结。他拉过谢陵,关上房门,从小世界里取出给谢陵准备的东西。

  护身的玉佩,战斗的灵剑,防御的法衣……以及装着护腕的匣子。

  东西满满当当地堆在桌子上,匣子放在最上面。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陆行渊面色稍显苍白,眼底带着笑意。

  谢陵有些发愣:“师尊这是做什么?”

  陆行渊道:“皇朝秘境的事我听说了,我不能跟着你去,这些东西你带着以防万一。另外我把疾风也给你,它看上去蠢,但实力强盛,足够护你周全,文鸟就别带了,让沈炽养着。”

  沈炽的身份和修为都注定他不能进入秘境,陆行渊准备给他安排一点新的任务,疾风他用不上,以他那个身份的和谢陵的关系,用来换文鸟不会引人怀疑。

  谢陵喉头一哽,心里又酸又涩。他还没有和陆行渊提这件事,陆行渊就已经猜到了,还特意为他准备了这些东西。

  谢陵打开不一样的匣子,里面放着精心准备的护腕,上面还有余温,仿佛是刚从器鼎里面拿出来。

  陆行渊略显苍白的面色和刚才的消失说明了这东西的来历,谢陵鼻子一酸,转身拥抱,贪婪地呼吸他的气息。

  皇朝的秘境最少修行三年,这个时间对于修者而言并不漫长,但对于谢陵而言,换算成年月日,天数一天天地数下去,每一天都是思念。

  “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陆行渊抚摸他的长发,低声道:“我等你回来。”

  谢陵嗯了一声,他没有松开手,反而抱的更紧了。

  不想分开,他想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看不够,每一天都会多爱他一点。

  陆行渊纵容他的撒娇,亲吻他的耳朵,离别前的温情,总是叫人欲罢不能。

  第一百二十九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明媚的春光吹红了两岸桃花,绿堤斜柳,断桥残垣。

  陆行渊擦去手上的鲜血,身后站着惊魂未定的宁寻。饶是见识过大世面的宁阁主,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河中尸首浮而不沉,鲜血染红了河流。

  刺杀的人前赴后继,无一例外都死在陆行渊手中。

  陆行渊在适应自己的魔躯,他没有用剑,而是赤手空拳应敌。大概是撕开敌人的方法太过直观血腥,宁寻快要吐了。

  陆行渊丢掉沾满鲜血的帕子,转身看向不染纤尘的宁寻,脸上带着笑意:“宁大姑娘……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宁阁主,恭喜你得偿所愿。你在奇玩阁陷入困境时力挽狂澜的飒爽英姿不知道倾倒了多少人,阁主之位实至名归。”

  宁寻压制住心里的反胃,汗颜道:“魔君就别取笑我了,如果没有你点醒我,现在被舍弃的人说不定是我。”

  奇玩阁以童叟无欺立于大陆之上,没想到却发生赝品那样的事。

  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他们用来背锅的人极有可能是陆行渊,在双重危险的压迫下,宁寻率先寻求了长老会的帮助,对阁主发难。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随着那些赝品的消失,奇玩阁发生了一次大换血。他们壮士扼腕,及时止损,赔偿了买主所有的损失,推出替罪羊。

  除此以外,宁寻还发布通缉古三的悬赏令,一旦发现他的行踪,不论死活。她特别提醒对方会傀儡等身法,而且身上有一样可以复制法宝的神秘物品,在这双重利益的交织下,贪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奇玩阁拿出那么大一笔钱赔偿,长老会对你也有一些微词吧?需要帮忙可以尽管来找我,我现在很空。”

  陆行渊神情玩味,他这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几个月前魔族大闹谢廉的喜宴,损失惨重的卫家在之后不久就出兵讨伐魔族,梅洛雪自顾地说好久没有打架手痒,把陆行渊从族群里请出来,让他去游玩,不用担心。

  卫家不是魔族的对手,谢道义派了白袍卫相助,战局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

  远离族群的陆行渊就成了游荡在外的活靶子,追杀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梅洛雪美曰是锻炼,并没有给加派人手保护陆行渊。独来独往的魔君现在是光杆子,杀人一事他很可以,毕竟他以前就是做这种事的人。

  宁寻自觉忽略了挑战长老会的话,奇玩阁能够遍布大陆和长老会的实力分不开,她是疯了才会在羽翼不够丰满的情况下去挑战这些人。

  “其他的东西倒也没什么,麻烦的是那口鼎!因为被人故意抬价,卖出了远超估算的价格。”宁寻想到那天的局面就头大,赔钱都是小事,被人摆了一道让她不爽。

  她说着忽然看向陆行渊,疑狐道:“那天抬价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吧?”

  陆行渊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真正的器鼎这个价不够。”

  他父亲留给他的东西绝非凡品,宁寻觉得价高是因为清楚那只是赝品,一个赝品占据这样的高价的确是有点离谱。

  宁寻叹了口气,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执掌奇玩阁,没必要继续在这上面纠结,她今天来找陆行渊是有别的事。

  “你要的天犀牛角和红玉髓我会帮你留意,除此之外,你要的关于秘境地图那人的消息我不能透露给你,但我帮你约见了对方,这是地址。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可以去看看。”

  宁寻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见面的地点。她不知道那天买下地图的人是陆行渊,因为陆行渊的气息是藏在谢陵他们中间。房间的变动对奇玩阁的人也有影响,更多时候是凭入场凭证推测。

  陆行渊找她询问这件事的时候她有点惊讶,因为存了和陆行渊结交的心思,她没有当场拒绝,而是说试试看。

  说起来陆行渊也算是奇玩阁的回头客了,一次性买了那么多的炼器材料,短时间内可是解了赔偿巨额后的短缺。

  宁寻好奇过那些东西的去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们还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彼此的距离感很重要。

  陆行渊看了眼地址,就在皇朝附近,并不远。他谢过宁寻,没说去不去。

  现如今奇玩阁的担子全部压在宁寻的肩上,宁寻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她没有和陆行渊聊太久,说完事后就告辞了。

  陆行渊一个人站在断桥上,这里很安静,景色宜人却荒无人烟。河里血腥味扑鼻,陆行渊却像是没有发现,他眺望远处的崇山峻岭,面露追忆之色。

  几个月前,吕年的葬礼后,谢道义打开了皇朝掌握的秘境。他要求名下的十七个孩子全部进入,和师无为带来的弟子一同历练。

  这场历练不允许带外人,也不允许互相残杀。秘境中危机重重,是机遇也是挑战。

  谢陵带走了疾风,把文鸟交给了沈炽。沈炽的身份不能涉足皇城,谢遥临走时交给他一块令牌,让他安心在府上住下修炼,同时也把承载司文神魂的金蛇交给他。

  秘境这一别,少说也要三五年。

  沈炽想跑回来,但是被陆行渊制止了。魔族和卫家的战斗陆行渊都帮不上忙,就更别说沈炽了。

  梅洛雪不会厚此薄彼,肯定是两个都踢出来。

  “你就当是养精蓄锐。”陆行渊很没义气地驳回了沈炽的请求,甚至没有忘记用一鸟一蛇来刺激他,让他好好照顾这两只妖兽。

  “必要的时候我会换回来的。”陆行渊说着遥遥无期的承诺,开始放开手脚去做自己的事。

  魔族的复出招来的并非全是仇怨,比起一族之力单打独斗,陆行渊更喜欢联合可以联合的力量,拆散能够拆散的联盟。

  从比较好接触的御兽宗开始,然后是谢陵留给他的妖族势力,称得上是挚友的凌玉尘,暂时看不出目的的无尘。他们的身后一个是魔情宗,一个是佛宗,互为两种极端。

  拉拢魔情宗不需要费太多的功夫,对于陆行渊而言,困难的是佛宗。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无尘就是佛宗的缺口。他真正诞生的时间,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魔心,早就把佛宗拉下水。

  只是佛宗依旧在自欺欺人,紧紧地抱着最后的浮木不肯撒手。

  十方秘境,狂沙之地。

  谢陵迎着风沙朝着远处的高塔前进,疾风被他扔在怀里,从衣襟里露出一个鸟头。它看着谢陵在风沙中艰难行走的样子,几次想要出来都被谢陵压下去。

  狂风席卷,四周野蛮形成无数的龙卷风,风力拉扯之下,当真是寸步难行。谢陵被吹了一脸的风沙,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不借助疾风的力量,不断地运转灵力抵御。

  他的灵力防护一次次的被风沙击溃,又一次次不断地凝聚,体内的灵气消耗一空后他才会坐下调息,每一次空耗再补充,力量都会充盈许多。

  也只有这个时候,疾风才会被放出来,它张开羽翼形成壁垒,可以很好地保护谢陵。

  这不是谢陵第一次看见疾风的真身,但每一次都很感慨。任谁也想不到这只蠢萌睡在他肩膀上,没事就吐雷嘤嘤嘤的鸟本体如此巨大威武,还是一头血脉稀少的荒兽。

  谢陵调息的很快,基本上积攒了力气就会再度挑战风沙。疾风被他揣在怀里,没有反抗。

  虽然进来前谢道义打了招呼,让谢遥和谢萱多多照顾谢陵,但谢陵没有和他们一起历练的打算。他和二人的修为有很大的差距,同行只会成为负担。

  而且他来这里是为了变强,躲在别人身后等着别人照顾,他根本就不会有长进,所以他找谢萱拿了一份地图,离开了队伍,开始自己的冒险。

  狂沙之地只能淬炼灵力,不断地消耗索求,他的经脉无形间开始扩张,能够容纳更多的灵气。

  风暴中的高塔近在咫尺,听说里面有一样地级高阶的土属性法器。谢陵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可以收集起来带给陆行渊。

  靠近高塔,风暴的力量开始减弱,狂沙之中,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二师兄,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仙皇不是说了不准自相残杀?”怯弱的声音在发抖,仿佛是鼓足全部的勇气。

  “闭嘴,那不过就是客套话,你还当真了?秘境里死个把人又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那小子修为最弱,死了也是情理之中。”被叫做二师兄的人舔了舔唇,贪婪地盯着谢陵。进入秘境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谢陵身上带着不少好东西。

  原本他也没抱希望,但没想到谢陵会离开队伍独自修行,还和他们走的一个方向。

  风暴让谢陵渐露疲态,二师兄悄悄地从储物袋中拿出短剑,借着风暴的遮掩,御剑偷袭。

  狂沙中,谢陵身重一剑,猛然倒下。

  “二,二师兄。”旁边的师弟尖叫出声,二师兄甩开他,一个箭步冲向谢陵。

  “中看不中用的蠢货,还以为有多厉害。”二师兄冲过去想要扒掉谢陵身上的东西,他刚俯下身,猛然被一只手掐住脖子,视线对上一双宝石般漂亮的蓝色眼睛。

  谢陵仰躺在黄沙上,手指不断地收紧,尖利的爪子刺破对方的肌肤,在对方挣扎的恐惧中,咧嘴露出尖牙,笑道:“你说得对,秘境中死个把人不是什么大事。很不巧,我也想杀人!”

  第一百三十章

  因为秘境有修为限制,师无为这次带来的人中年轻一辈居多,年岁上和谢迟相差不大,修为都是元婴以上。

  对于这些人而言,只有问道修为的谢陵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更何况他还落单了。

  可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最弱的皇子会是最棘手的敌人,被掐着脖子动弹不得的人艰难地御剑袭击谢陵。

  谢陵连看都不看,那柄剑还没有到他身边,就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住。

  “我身上穿着师尊送的法衣,手上戴着他送的护腕,就连头上的发带也镶嵌了防御阵法,凭你这点修为,就是再练个两百年也破不开我的防御。”

  谢陵笑着数着身上的法宝,每一件都是陆行渊精心准备,除了秘境本身的危险外,这样的防御下,进来的这些人想要对付他可不是容易的事。

  眼前这家伙明明都看出来不一般,还上赶着来送死,真是勇气可嘉。

  谢陵收紧手指,在对方惶恐惊惧的眼神下掐断他的脖颈。

  “疾风。”谢陵喊了一声,藏在风沙里的蛊雕俯冲而下,谢陵甩手将尸体丢给它,被它一口吞下。

  “啊,啊啊……”眼前强烈的冲击让剩下那人发出恐惧的尖叫,他直接吓得瘫痪在地,手抖的连一把剑都拿不住:“那,那是什么。”

  那人看着疾风牙齿打颤,声音发抖,恐惧完全吞噬掉了理智。

  谢陵看都没看,冷酷道:“吃吧。”

  谢陵走出风沙,站在高高的塔楼前,抬头仰望这座高楼。他走过来时,就觉得这东西高耸入云,此刻站在它跟前,发现自己和它相比是那么的渺小。

  高塔通体漆黑,隐秘在狂暴的风沙中,外墙上缠了一层枯败的树藤。风沙的侵蚀让它看起来有些破败,底层像是沾染了铁锈一样的东西,那晦暗的颜色看上去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谢陵站在高塔前,血肉饱腹的疾风飞过来落在它身边,收起翅膀,用脑袋去蹭了蹭谢陵的肩膀。

  它自从跟了陆行渊就没在挨过饿,虽然更喜欢舒舒服服地呆在雷池里面,但在外面能吃肉也可以。

  “还想吃吗?等要出去的时候我让你吃个够,现在得和我去冒险。”谢陵伸出胳膊,示意疾风飞上来。

  在这秘境里,他完全没有放过其他人的打算,到最后当然是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省得出去见了心烦。

  疾风化身拟态落在他的肩膀上,又是憨憨的蠢鸟一只。

  谢陵仰望高塔漆黑的顶端,踏上门口的台阶。在他踩上去的那一瞬间,四周发出咔哒的声响,仿佛是尘封的机关被撬动,上满绑着的锁链哗啦作响。

  “来者何人?”高塔发出苍老的声音,整座塔都晃了晃。

  谢陵面前的地板裂开,一盏油灯从地下裂缝中冒出来,油灯里有一层干涸的深褐色,它悬浮在谢陵面前:“取血,验明正身。”

  高塔没有多余的废话,提问的答案只是筛选,鲜血才是通行的重点。

  谢陵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肩膀上给他整理发带的疾风,笑了笑,刺破手指弹出一滴鲜血落入油灯。

  一滴血足以催化,油灯里干涸的褐色沾了鲜血后就像冰雪消融一般,扭动着融化,灯芯突然亮起来,散发出一阵幽蓝的光泽。

  随后漆黑的高塔也像是热油里滚入冷水,表面的黑色沸腾,一层层地从高塔上脱落,簌簌往下掉。

  谢陵支起防御罩,疾风警觉地抬头,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落在谢陵脚边,他一低头,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墙体,而是漆黑如墨的蝴蝶,它们依附在高塔上,紧紧缠绕,把高塔的真实模样掩盖起来。

  蝴蝶铺了一层,高塔露出原本的模样,通体雪白,屋檐上铃铛和风声混合在一起,尘封许久的大门震动,缓缓打开。

  “欢迎回家,主人。”

  高塔发出叹息,谢陵愣在原地。他看着自己止住鲜血的手指,若有所思。

  在掉下悬崖之前,谢陵和皇朝的其他皇子没有什么两样,身体里一半的血脉来自谢道义,一般的血脉来自狼族。他的天赋一直都很好,就算没有传承也不输给任何人。

  坠落悬崖后,在悬崖底下,谢陵得到了两样传承,银狼的精血和仙者的心法,以及一大堆灵石。

  虽然这样说起来有点贪得无厌的意思,但谢陵当时确实感觉仙者的传承有点儿戏,仿佛那不是真正的东西一样。

  狼血让谢陵产生了蜕变,在发现自己能够单纯的利用血脉威压来控制一些低级的妖兽和弱小的妖族后,谢陵就明白自己走在一条与众不同的修行之路上。

  面对这扇用自己的血打开的门,谢陵有所迟疑。这个秘境他还是有所了解,这是仙界崩溃之时,谢家老祖从仙界带出来的东西,里面不应该出现妖族。

  高塔对着谢陵敞开,谢陵抬脚走进去,一瞬间眼前变化莫测,视线明暗交错,有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谢陵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耳边忽然想起一道悦耳的声音,犹如昆山玉碎。

  “怎么有人像你这样厚脸皮?我不仅要帮你炼器,还要帮你保管,你倒是给钱啊!”

  谢陵寻声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位玉树临风的道人,他背负长剑,头发乱蓬蓬地,只用一根毛笔固定,额前的碎发有种不羁的风流。

  他看着谢陵,嘴上不饶人,眼神却格外的关切温柔。

  谢陵不禁打了个冷颤,觉得道人分外眼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对眼前的局面感到茫然,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发现眼下这具身体并不受他的控制,他只是进入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飞龙,你不要总是那么严肃。你看这个塔,用来做什么最好?”爽朗的声音从谢陵的嘴里发出来,他的视线移动,落在一座白塔上。

  和他在外面看见的高耸入云的白塔不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塔只有小臂大小,被立在桌子上,有人正往上面装饰铃铛。

  那人长发如瀑,低垂着头,耐心地雕刻铃铛上的花纹,谢陵看不清他的模样。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圆润饱满,显得手指格外修长,小小的刻刀握在那双手上,竟然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被叫做飞龙的道人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我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们做这种幼稚的事?”

  “这怎么能叫幼稚呢?这明明是防范于未然,要是将来我们出了什么事,我们的传承也不会断。后人依旧能凭着血脉的呼唤进入白塔,继承我们的遗志。”

  谢陵看见自己拿起白塔,在白塔的底部有一个八卦阵,上面滴了三滴血。他的手摩擦这滴血的位置,转头看向雕刻铃铛的人,道:“铃铛好了吗?”

  那人没有抬头,他把最后一个交给谢陵。

  谢陵笑着挂上去,随后推门而出,将手里的白塔扔出去。

  白塔迎风而涨,不多时就高耸入云,变成谢陵见过的模样。

  “飞龙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这塔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件法宝。”

  “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白飞龙抽出头上的毛笔,沾上墨汁,挥洒笔墨。片片黑影从他的笔下冒出来,依附在白塔上,很快就把白塔污染成漆黑之色。

  谢陵听见自己啧了一声,嫌弃之意显而易见。

  他们的视线里没有漫天黄沙,也没有龙卷风,而是一片盛开的桃林,春意盎然。飞花如雨,粉白相间,美不胜收。

  高塔在桃林之间,被墨幻化的蝴蝶隐去。白飞龙将笔插回头上,神情严肃道:“你们真的要去莽荒古域?那不过是个传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听说那里的妖族很强悍,就算没有东皇钟,我去捞个王位坐坐也不错。”

  东皇钟三个字毫无征兆地落在谢陵的耳朵里,他愣了愣,又听见爽朗的声音道:“我们走了以后,就麻烦你看家了!”

  白飞龙翻了个白眼,道:“我只在这里守十年,十年之内你们两个人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传承放进去,然后去找你们。”

  白飞龙顿了顿,看向拿着刻刀的男人,不解道:“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要不断地留下传承?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男人抬起头,他有一双赤色的眼睛,就像是迷人的红宝石,让人一眼沉沦:“当然是为了好玩。”

  男人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他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白飞龙明显被哽到了,额角青筋暴起,薄怒道:“你们两个疯子。”

  他说完之后似乎是觉得不对,抓了抓头发,懊恼道:“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和你们一样疯,放着好好的帝位不要,跟着你们追逐虚无缥缈的东皇钟。那东西根本就没有人见过,说是可以自成一界,不就和小世界差不多吗?等我修到帝君,拥有划分空间的能力,也能锻造这样的东西。”

  白飞龙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面对不曾见过的东西,他心里其实没有太大的想法。只是两个挚友想要去找,他就陪着他们去找。

  或许对于旁人而言,东皇钟是难得的神器,但在他的眼里,他不稀罕。

  “东皇钟可不是简单的小世界。”男人把玩着手上的刻刀,手指划过锋利的刀口,鲜血流淌,刺痛让他感到真实,他眉宇间露出几分疯狂之色,看着眼前的两位挚友,笑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去更大的天地,而不是留在这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谢陵从幻境中脱身,站在空荡荡的白塔内,疾风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在疾风的眼里,他进入高塔后就呆愣不动,无论疾风如何催促都没有反应。

  谢陵抬手揉了揉眉心,幻境里的记忆太过真实,附身其中的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切。那三个人一开始他并没有分辨出身份,直到后面他们提到传承和东皇钟,谢陵猛然反应过来,他看着眼熟的白飞龙就是传承之地的仙者。

  他身前身后的模样有不小的差别,谢陵一时没想起来。

  顺着这个线索往下,不难猜出他附身的人是给他精血的银狼,剩下那个拿着刻刀雕刻铃铛的男人就是古魔。他们从容貌上有所遮掩,提及的内容更是让谢陵震撼。

  上古时期,仙帝统率人族,道人自称丢下帝位,可见他的身份绝对不简单。就算不是仙帝血脉,也必然是离那个位置很近很近的人。

  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结交的也绝非凡俗之徒,

  谢陵和陆行渊似乎拿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传承,不仅如此,他们还牵扯进一个更大的迷雾中。

  “东皇钟,莽荒古域……”谢陵若有所思,千万年来,沧海桑田剧变,白飞龙提到的莽荒古域应该是现如今的北苍大森林,也就是秘境出现的地方。

  秘境的地图此刻正在他的识海中,他在地图给的幻境里见过阻止妖兽死斗的银狼。如果白塔在前,地图里就是他们在莽荒遇见的状况。

  这两件事未免太过巧合,而且都是上辈子没有出现过的事,谢陵想了想,暂时把它抛之脑后。

  他看向眼前蜿蜒盘旋向上的楼梯,决定先去找白飞龙说的传承,或许传承之中还有别的信息。

  疾风见它行动,扑腾着翅膀就要追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根本就没有办法靠近谢陵,只能看着谢陵走上楼梯,渐行渐远。

  白塔外面的风似乎停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是时光静止,而谢陵成了唯一不受束缚的人。

  秘境外,古道茶棚。这里地势偏僻,来往的行人不多,老板坐在板凳上昏昏欲睡。

  茶棚里只有一位客人,大晴天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他微垂首,蓑衣像是在水中浸泡过,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水,不一会儿就在他坐的地方汇聚一滩水。

  老板觉得这人十分奇怪,但是架不住那股春困的睡意,在上下眼皮不断地打架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蓑衣男子依旧在淡定地喝茶,他端着茶碗的手苍白而毫无血色,像是发胀的馒头,手掌接触过的地方留下了黏糊糊的透明液体,看上去有些恶心。

  “今天也不来吗?真是奇怪。”男子自言自语,晃动的茶水倒映出他惨绿的脸,两只眼睛向外凸起,就像是一只巨大的人形青蛙。

  他的耐心告罄,有些烦躁的敲击桌面,茶碗里的水晃动着,古道上的风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冷。

  男子察觉到异样,浑身一激灵,瞬间从座位上弹开。

  凌厉的剑气刺破他面前的桌子,剑刃就擦着他的脚尖过去。挥剑的人大步流星,一席红色的锦衣尽显张扬。

  “妖族?”陆行渊拔出剑,弹了一下剑刃上的木屑,看向男子的眼神冰冷而深邃。

  在这荒郊野外,能够遇见妖族是一件十分稀罕的事。

  陆行渊仔细打量对方,在对方那张没有完全幻化成人形的脸上停顿片刻,轻笑道:“妖兽!看来是化形没有完全成功。”

  妖兽有别于真正的妖族,他们经过千百年的修炼,在面对瓶颈时需要选择继续做兽还是做人。两者都需要渡劫,风险上不分高低。

  此刻站在陆行渊眼前的明显是一只渡劫失败的妖兽,金木水火土五行天雷中,他卡在水劫过不去,整个人像是被泡在水中。

  “水生妖兽却卡在水劫过不去,看来你平日作恶多端,天理难容。”陆行渊得出结论,看了眼躺在桌子上逐渐呼吸困难,面色泛白的老板,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溺水窒息一般。

  陆行渊眼神微冷,男子连忙道:“你不想知道那张地图的秘密吗?你要是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了。”

  陆行渊停在原地,眼前这人就是和奇玩阁做交易的卖家。陆行渊得到地址后没有动身,而是在暗处观察了两天。

  眼前这人明显是在特意等他,就算他失约了也没有离开,而是耐着性子留下来。

  “没有价值的话你还是留着说给死人听。”

  陆行渊作势就要出手,那人连忙道:“那张地图不全,我知道剩下的另一半在哪儿。只要你肯帮我,我一定将地图双手奉上。”

  男人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神情,两只眼睛鼓的更厉害,满脸堆笑地看着陆行渊。

  “说什么胡话呢?半张地图给我有什么用?”陆行渊听出对方话语里的试探,道:“想活就放聪明点,你清楚我想知道什么。”

  男子不过是一只连天劫都没渡过的妖兽,哪里有本事弄来重要的蛮荒地图?也不怪陆行渊怀疑,确实是这种事非比寻常。

  男子见陆行渊不上钩,面露难色。他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蓑衣,因为太阳的燥热,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如果在不度过天劫,他恐怕就要死了。

  妖兽的天劫可以借助外力干预,男子咬咬牙,道:“佛宗,这是我从佛宗盗出来的东西。”

  陆行渊一愣,他选了一张完好的桌子坐下,示意男子继续说。

  男子原是蛙族,很小的时候就在佛宗的池塘陪着灵鱼长大,每日礼佛参禅,但它本性难改,渴望鲜血。

  佛宗清修之地,血腥味根本就藏不住,男子本想离开佛宗,去外面闯荡,却被灵鱼困在池塘中。

  佛宗的灵鱼有些邪门,它看穿男子渴望鲜血就怂恿男子去杀生,在它们的鼓励下,男子第一次把猎物拖下池塘。

  他大饱口福后反而惴惴不安,担心什么时候被发现就完了。可是灵鱼积极安抚,不仅如此还掩盖去池塘里的血腥气,佛宗一无所获,只能把视线转向外面。

  男子在灵鱼的遮掩下越来越放肆,普通的香客不再能够满足他的贪欲,他开始把视线转向修道者。

  佛道有别,但修行无界限,前往佛宗参拜的修道者也不少,男子偷偷摸摸地吃了一次修士的血肉后,再也看不上凡夫俗子。

  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胃口也是越来越大,灵鱼默默地注视着,什么都没说,依旧任劳任怨地帮他善后。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灵鱼遮掩的很好,不少香客离开佛宗后就消失的传言还是引起了佛宗的重视。

  佛宗进行了全面的搜查,男子惶恐不安,一心只想着逃跑。灵鱼这一次不再拦他,还告诉他如何才能离开佛宗。交给他一块秘境地图,让他困难的时候卖掉,这样就会有帮忙的人上门。

  男子本来不相信天上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直到陆行渊找上门,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离开佛宗的时候,亲眼看见佛子将灵鱼从池中捞出,将它一分为二,神情妖异地目送他离开。男子常常想起来就背脊发寒,他迫切的想要摆脱这样的身躯,然后逃的远远的。

  他有种预感,如何被佛子抓回去,他肯定会生不如死。

  他想逃!

  “逃?不管是我还是无尘,应该都不会让你逃掉!”陆行渊听完男子的自述,面对吃人如麻的妖兽,他可升不起半点同情心。

  而且他对对方说的事情很感兴趣,那条被无尘一分为二的灵鱼,如果他没有猜错,应该是佛宗八宝之一的双鱼,本来就是两条,只是偶尔会合为一体。

  灵鱼怂恿妖兽犯罪,还包庇掩饰,这怎么听都有些非比寻常。

  “我正愁空着手去佛宗不太好,你的出现太及时了。”陆行渊适时出剑,强大的灵力威压直接震碎男子的斗笠,他没有成型的人躯暴露在太阳底下,像是冰雪一般不断地消融。

  男子惨叫起来,惊恐地看着陆行渊,道:“你堂堂魔君岂可出尔反尔?”

  “我有答应你什么吗?”陆行渊嘲弄地看着对方,道:“你看起来一无所知的样子真是可怜,我和无尘是朋友啊!”

  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相互帮助,这种沾满鲜血败坏佛宗名声的人,想来佛宗现在正需要。而且就像这人说的,他只是从灵鱼的手上得到残缺的地图,剩下的应该要问灵鱼,而不是问他。

  大概是还没有完全变成人的缘故,他把自己的底牌暴露的彻底,他对陆行渊的价值只剩下投石问路。

  陆行渊甩出一条结实的软鞭把对方捆起来,提着飞向高空。

  佛宗的灵鱼应是灵物,如今却沾染上罪恶,佛宗之变远比陆行渊想象的还要快。而且听这个妖兽的意思,无尘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他一直默默旁观,无动于衷。

  佛本为慈悲,身为佛的化身,佛子更应该悲天悯人。无尘却表现的如此冷酷,这让陆行渊不禁心底发寒,前世的悲剧萦绕在心底,久久不散。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佛宗位于山川交汇之地,一宗即为一城,城名梵音。

  这里四面环水,风和日丽,景色宜人。宗门脚下是安居乐业的信徒,他们多数不是修者。

  佛宗香火旺盛,每日都有朝圣的信徒,他们虔诚地跪拜叩首。就算是罪孽深重之辈,来此放下屠刀,也能得到救赎。

  陆行渊到过佛宗一次,印象最深的就是大院里种植的山玉兰,独木成林,一树花开如飞雪,常年不败。香客们从花下走过,常常会驻足而立,抬头仰望。

  那优雅而恬静的花朵在枝头绽放,纤尘不染,看上去就让人心境宁和,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如今陆行渊再次站在这里,树上花开荼蘼,有种颓败的美感。香客络绎不绝,门口的小沙弥也是天真烂漫。

  陆行渊拽着手上的妖兽,从正门入,凡人看见他顶多是觉得奇怪,多看两眼。修士看见他,仿佛是活见鬼,一个个吓的双股战战,走不动路。

  小沙弥对他头上的角很感兴趣,歪歪头,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看着眼生,是上香还是找人?”

  陆行渊拽了拽鞭子,道:“找人。”

  因为水劫而虚弱的妖兽完全动弹不得,软的像一滩烂泥,被陆行渊拖行。

  小沙弥从小就在佛宗长大,见识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看见眼前这一幕也不慌张,淡定道:“不知施主找谁?”

  陆行渊想了一下,他和佛宗不熟悉,脑海里只有一个答案:“找无尘。”

  小沙弥歉意道:“可能要让施主失望了,佛子近日不见客。”

  陆行渊不禁挑眉:“他是不方便还是出什么事了?”

  小沙弥摇头,具体的情况他不清楚,只知道每年春天都有一段时间不见人。短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在这期间就算是本门的僧人也不能靠近他所在的院子。

  之前因为有新来的沙弥不清楚状况,误闯其中,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师兄们说是因为他违反戒律被赶出山门了,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头。

  陆行渊若有所思,他看向身后的妖兽,笑道:“真巧。”

  佛门之地,不拦来往之客。就算陆行渊见不着无尘,小沙弥也不会阻拦他进入寺庙。

  寺中一切依旧,只不过因为陆行渊的到来,听到消息的佛宗有所戒备。他们自知和魔族没有任何的交情,陆行渊不可能是来叙旧。

  正殿之中,香客众多,念经打坐的和尚全都戒备起来,眼神明里暗里地看向陆行渊。

  因为单边的魔角格外与众不同,看到这个特征听到过风声的人不需要问,也能猜到是谁。

  陆行渊把手上的妖兽往大殿上一扔,拿出帕子擦了擦手道:“这是你们佛宗的东西,我给你们送来了。”

  妖兽砸在地上,身上的黏液不断地往下滴落,幻化出的人形正在崩溃。天劫不断地消磨他的生命力,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大殿内的僧人吓了一跳,脾气暴躁之徒一跃而起,道:“魔头,佛门清修之地,休得放肆!”

  陆行渊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就凭你还不够资格和我说话,无尘出不来,你们佛宗就找不出别的门面了吗?”

  陆行渊的声音中暗合灵力,冲击波就像是水纹一样,一圈圈地荡开。说话的僧人只觉得受到一股强烈的阻力,被直接撞到在地,跌回他的蒲团上。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传来,平了陆行渊的声波。

  当初在惩戒台一事中出现过的慧明大师在陆行渊身侧现身,他身穿黄色的僧袍,脖子上戴着九九八十一颗檀木穿成的佛珠,一脸平静地看向大殿内的弟子。

  “施主远来是客,休得无礼。”慧明阻止了这些弟子,视线转向陆行渊,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施主请,主持已经在等你了。”

  慧明做了个请的手势,无形间拦住了陆行渊的去路。他不问陆行渊的目的,也没有看大殿上的那只妖兽,目标明确清晰,就是让陆行渊跟着他走。

  陆行渊没有迟疑,在慧明的带领下进入了后方的禅院。

  佛宗的住持也是养育无尘之人,是无尘的师尊。他看起来没有老相,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而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白无须,一脸的佛像庄严。

  禅院之中,天地幽静。还有一方小池塘,养了一池的荷花,因为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池塘里只有舒展的叶子,碧绿如玉,片片如船。

  主持坐在池塘边上,面前摆着一张石桌,桌子上棋子黑白分明。

  慧明上前恭敬道:“主持,陆施主来了。”

  主持抬眸,示意慧明退下,道:“听闻魔君棋艺精湛,不知道老衲有没有机会和你切磋一二?”

  陆行渊看向石桌旁边的另一个蒲团,盘膝而坐,态度随和,自然地拿起自己手边的棋子,道:“我是小辈,你是长辈,长辈有请,小辈怎敢推辞?”

  主持是陆晚夜那一辈的风云人物,就是当年的陆晚夜也会给几分薄面。陆行渊敛了三分气焰,他以小辈自称,没有露出咄咄逼人的强势。

  主持笑了一下,弹指收拾了棋盘上的残局,让所有的棋子回归原位。他持黑棋,让陆行渊行白子先走。

  棋子是用玉石雕成,入手冰凉,陆行渊把玩棋子,他也不客气,当中落下一子。

  主持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下着。陆行渊的棋路快、准,稳,每一次看似大胆的落子,背后都是巧思构局。他很有耐心地设置陷阱,并不急着吃掉主持的棋子。

  “心思缜密是好事,但想一口吞象往往会得不偿失。”主持吃掉陆行渊的白子,把他的布局破开一个口子。

  陆行渊不紧不慢地修复,道:“我下棋散漫,毫无章法,称不上心思缜密。只不过偶尔瞎猫遇上死耗子,能吃一点是一点。”

  主持抬眸,对面的魔君一脸轻松随意,许是今日没有束冠,仅用一根发簪束发的原因,他少了冷淡内敛,多了几分张扬。

  那只单独而无法对称的魔角让他的严谨出现裂痕,就像是撕开了表面的面具,把那点属于魔族的狂意释放出来。

  主持在心里想到: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很像陆晚夜。

  丢弃天衍宗束缚的陆行渊,逐渐有了父亲的影子。棋盘上游刃有余,面对试探也不慌不忙。

  主持收回视线,道:“听闻卫家和魔族正打的不可开交,魔君似乎并没有参与其中。”

  “族人自强自立,没有我也不耽误事,干脆放我出来游山玩水,顺便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陆行渊说的大义凛然,倘若不是现在身份有别,这话可能更有说服力。

  他一脸笑意,道:“这不刚抓了个十恶不赦的妖兽,听闻是从佛宗出逃,我顺道就给送来了。”

  妖兽食香客,食修士,佛宗并非一无所知。

  陆行渊两次提到是从佛宗逃出去,言外之意是他知道点什么,不然也不会大老远地把妖兽送来。

  “说来惭愧,我们佛宗也不是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这只妖兽狡猾,多谢魔君仗义出手。”

  主持面不改色,对陆行渊的试探避重就轻,那句话说了就和没说一样。

  陆行渊并不急,棋盘上白子开始不断地吃掉掉入陷阱的黑子,一颗颗棋子败落,棋局胜负已经很清楚。

  但主持没有认输,他还在稳稳地落子,一步步往下走。

  “我还以为大师是洒脱之人,没想到对胜负也那么执着。”陆行渊陪着继续往下,啧了一声道:“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是明知南墙还要执意撞上去?”

  主持微顿,道:“棋子尚在,胜负未分,怎可轻言放弃?”

  “是吗?”陆行渊喃喃道,那双红色的眼睛变得幽深,嘴角上扬,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明明已经深陷泥潭无可自拔,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就觉得还有机会,不断地用人命来做踏脚石,一点点往上爬。”

  主持面对无力挽回的局面依旧镇定自若,淡定落子道:“我不懂魔君在说什么。”

  陆行渊抬手,最后一子截断了主持所有的退路。他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道:“这话主持听不懂没关系,我们还可以说点听得懂的,比如我爹是怎么死的……亦或者那只妖兽是怎么从天罗地网的佛宗逃出去?”

  棋盘上胜负已定,黑子被吃的七零八落,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主持的手上还握着一颗棋子,听见陆行渊的话,他手指轻颤,棋子落回去。

  禅院起了一阵风,池中的荷叶摇曳,在那泛起丝丝涟漪的水中,两条灵鱼并排游走,尾巴一甩划入荷叶底下不见踪影。

  主持闭了闭眼,三缄其口,没有回答。他拨弄着手上的佛珠,眉眼低垂,仿佛是入定一般。

  陆行渊见状冷笑,道:“慈悲大师,你以为闭口不言就能粉饰太平,让我无迹可寻,就此打道回府吗?我既然已经坐在这里,就是有备而来。我魔族千千万万子民的鲜血染红了魔界,我爹还道天地,我沦为囚徒两百余年……这一切的起因真的是因为狩天计划?还是无尘!”

  陆行渊最后四个字说的坚定,掷地有声。看似疑问,却是肯定的口气。

  慈悲手一顿,手上的佛珠毫无征兆地断裂,哗啦一声,珠子落了一地,清脆的声音响成一片。

  慈悲垂眸,手中只剩下握在指尖的一粒,上面有一道干涸的血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是秘密,就有被揭露的一天。

  第一百三十三章

  慈悲看着手上的珠子久久无言,手指在那道血痕上划过一次又一次。往事汹涌而至,他闭上眼,面容悲戚。

  “真相不过是另一个苦恼根源的开始,有些时候睁只眼闭只眼也是一种解脱,陆施主,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刨根问到底?”慈悲长叹一声,佛珠断裂在他心上撕开一道口子,尽管内心有了动摇,他还是没有轻易松口。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陆行渊觉得这话格外好笑,道:“慈悲大师,人往往是因为看不清才痛苦。你想要稀里糊涂地活着可以,但我不想。我曾半生为囚,困在方寸之间,浑浑噩噩。现在,我想活在真相里,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陆行渊反问慈悲,他做为一个受害者,凭什么不能知道真相?隐藏真相的花言巧语无论说的多么动听,都不能掩盖他们的虚伪。

  慈悲睁开眼睛,眼底是浓郁的悲色。他把佛珠放在陆行渊面前的棋盘上,离的近了,陆行渊才发现那道血痕格外的深。

  “这是一切故事中佛宗的开始。”慈悲面露追忆之色,那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神情紧绷,双眉紧锁。

  “令尊也曾到过此地,就坐在你此刻坐着的位置上,他帮我修好了这串佛珠。这颗珠子本来应该换掉,因为它沾了血,而且已经损坏了,留着它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好处,但令尊选择留下它。”

  慈悲顿了顿,视线一阵恍惚,记忆中陆晚夜的身影和眼前的陆行渊逐渐重合。青衣落拓,性情疏狂的魔君低眉垂首,一边打磨手上的佛珠,一边和慈悲说话。

  他神情专注,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沐浴着那道温暖的阳光,整个人显得格外的柔和可靠。

  慈悲当时就坐在如今的位置上,他还在这里,陆晚夜的身影却逐渐消失。他愣愣神,定睛看去,坐着的分明是追寻真相的陆行渊。

  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慈悲有些遗憾,他敬重陆晚夜,也对他当年的帮助感激不尽。但这世间的正义早已不是非黑即白,摆在他们眼前的是灰色的混沌,看不清的迷雾无边无际。

  回忆触及到了内心的秘密,慈悲眼角抽搐,悔恨和愧疚涌上心头,摆放在陆行渊眼前的那颗珠子此刻在他的眼里是一片燃烧的火海,灼热而艳丽的火焰中,人影扭曲变形,哭喊声失真难闻,漆黑的雾气不断地缠绕在一起,疯狂地吞噬四周的灵气。

  那是地狱一般的场景,绝望和毁灭就像是一张让人无处可逃的网,不断地收紧,收割。

  慈悲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伸出手,他用佛珠对抗业火,平息怒焰,从黑雾中抱起一个浑身□□的婴儿,婴儿眉间红莲灼灼,在周身弥漫的黑雾中格外显眼。

  许是活人的体温让婴儿感觉到不同寻常,他睁开眼,漆黑如墨的瞳孔倒映出慈悲的脸,开心地笑了起来。

  无辜的童颜写满了天真烂漫,慈悲的心被触动,他也跟着笑起来。可他的笑意还没有到达眼底,对抗业火的佛珠突然断裂,珠子爆开,在火焰中射中那些奔逃的人。

  鲜血,尸体,烧焦的房屋,空气中弥漫的刺鼻气味,在这一切的衬托下,孩子纯真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恐怖至极。

  那些缠绕的黑雾不断地散开,浮现在慈悲眼前的是一朵黑色的优昙花。

  慈悲额角一阵刺痛,思绪从记忆中脱离。沾染无辜者鲜血的佛珠,被慈悲握在掌中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

  “大师,不要忘记生命的重量。”

  修复佛珠的陆晚夜是这样说的,他让慈悲握住的是不可遗忘的过去。这些年来,这颗佛珠的重量从来就不轻。当它从慈悲手心滑过时,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陆行渊拿起佛珠,手指划过那抹血痕,珠子上有被修复过的痕迹,看的出来是他父亲的手笔。

  一颗珠子,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陆晚夜亲临?

  陆行渊有些疑惑,他知道陆晚夜炼器成痴,对关于炼器的请求一向来者不拒,但大多是自己找上门去求他,而不是陆晚夜亲临。

  能够驱使陆晚夜走到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陆行渊目光微暗,低声喃语:“无尘……”

  虽然佛宗固执,但他们确实是名门正派,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慈悲对这颗珠子有着不一样的执念,甚至是痛苦和悔恨。能让他出现这番波动,只怕这道血痕身后藏着的是罪。

  陆行渊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讽刺之色,道:“看来大师也不是真正的心如明镜,不染尘埃。这算什么?你的心魔吗?”

  陆行渊把玩着佛珠,眼神玩味。他知道秘密在佛珠背后,步步紧逼。

  慈悲下颌紧绷,就算是慈眉善目的菩萨,在有了烦恼和抗拒后,也会露出几分金刚怒目的异色。

  他许是还在斟酌,那份迟疑成了沉默。

  陆行渊向前倾身,道:“大师,你在害怕什么?”

  慈悲眼角抖动,不,他不害怕,那种心情不是单一的害怕就可以解释。泥塑的金身内,那颗佛心也会沾染尘埃。

  慈悲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越是高高在上,位在云端的人,越是难以剖析内心的罪恶和卑劣。

  陆行渊挑了挑眉,失了耐性。

  “破厄剑尊,你别为难我师尊了,你想知道的事,我来告诉你。”无尘熟悉的声音在隔壁的禅院响起,带着一点沙哑,道:“只是我现在多有不便,烦请剑尊进屋一叙。”

  隔壁的院子一直悄无声息,陆行渊离的如此近竟然没有发现异常。他转头看去,却发现面前的慈悲比他还要激动。慈悲一把抓住陆行渊的手,欲言又止,他的眼神没有看向隔壁的院子,而是看向眼前的一池荷花。

  莲叶在微风的拂动中摇曳,躲在荷叶下的两条灵鱼不知何时露出水面,直勾勾地盯着陆行渊。鱼眼死寂,目光有些瘆人。

  被那样的视线盯上,陆行渊不禁打了个冷颤。两条灵鱼没有停留太久,在风停了以后,它们又钻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无尘的声音再度传来:“师尊,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请让我和他说个明白。”

  说着请求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势,慈悲松开手,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对陆行渊道:“罢了,你有权知道这一切。”

  无尘的院子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简洁朴素,一颗山玉兰就是院子全部的装饰。

  陆行渊径直推门而入,明明是白日,阳光微醺,屋子里的光线却很暗。起初陆行渊以为是四周挂上遮光的布帘,但很快他就发现并非如此,而是整个房间充满一层黑色的迷雾,它阻挡了所有的阳光。

  “这边。”

  似乎是担心陆行渊找不到地方,无尘出声引导,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开,给陆行渊让出一条道。

  陆行渊顺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画面。巨大的黑色优昙花包裹着无尘□□的身躯,赤色的花蕊覆盖在他的身体表面,红红点点,和他苍白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

  无尘无力地倚靠着花瓣,黑雾缠绕在身边,时不时地还会钻入他的身体,黑色的血管纹路凸显,他眉间的红莲印记颜色越发的妖艳,漆黑的瞳孔内饱含歉意:“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幅样子。”

  往日温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的白面小僧,如今身处黑暗,虚弱无力,他克制隐忍,维持着温和的一面,却也难掩周遭变化莫测的走马灯,投射出人世疾苦。

  陆行渊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蒲团,他盘膝而坐,面对眼前的这一幕沉默良久。

  “这是怎么回事?”陆行渊问道,虽然他和谢陵设想过无尘身上有问题,他可能伴随着魔心降世,但一颗心可不会有这样的震撼。

  无尘大半的身体都在花中,黑雾的每一次进入都会让他变得虚弱,他强撑着笑意道:“我可能有点特别,这是我的伴生优昙花。和以往的佛子不同,它一现世就是漆黑如墨。”

  优昙花色如玉,白如雪,是纯洁不染尘埃之物。每隔三千年才会盛开一次,花期短暂地不足一时辰。

  佛子随他而来,以花为足,不沾尘埃,是赤条条的干净。

  可是无尘从一开始就在黑暗中,这漆黑的昙花沾染无尽的因果,消不清的罪孽。

  “因为还不到轮回的时间吗?”陆行渊压下心底的震撼,想到无尘不足年的身世。

  无尘垂眸,道:“剑尊以为我提早降生了多少年?”

  陆行渊沉默,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答案。他之前就推测过,佛宗对无尘的身世做了隐瞒。

  无尘抬头,苍白毫无血色的唇轻启,道:“佛家有九九八十一难的说法,而我提早了八十一年。”

  这个时间很长,和佛宗对外宣称的几年不一样,而且是在狩天计划之前。

  陆行渊以往的猜测和这个答案对上,这一刻,他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为什么会这样?”陆行渊只觉得苦涩,他和无尘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几次接触都有不错的印象。

  无尘略带歉意,道:“我算不上是真正的佛子。”

  佛子在优昙花的引渡下,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他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离去时他身带世间业障走入轮回,用上千年的时间消化漫长的因果。

  但眼下轮回出了问题,尚未完全散去的贪嗔痴和新的佛子一起坠落人间。

  “我生来就在罪恶中。”无尘轻笑,陆行渊瞧见他神色间的无奈。

  他人如莲花,温文尔雅,却摆不脱这充满罪恶的身世,甚至每年都会承受业障侵蚀的苦楚,只能独自躲在黑暗中,隐藏自己的狼狈。

  陆行渊想到他前世的结局,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无尘倒是习惯了,并没有在意自己的不适,道:“你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曾见过他几次。他说我命运奇特,天生我是要我用佛眼去见世间不可见之地。”

  陆行渊一惊,目光直直地落在无尘身上,无尘微微颔首,道:“或许这对你而言有些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魔君才是第一个提出狩天计划的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尘的出生对于佛宗而言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错误的轮回,混乱的因果,黑色优昙花下熊熊燃烧的业火,一切仿佛是从最糟糕的起点开始。

  佛宗甚至不敢对外宣布这个消息,他们第一次隐瞒了佛子的存在,面对这个孩子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决定他的去留。

  他们为此产生了无数次的争吵,在相左意见的僵持下,无尘在佛宗长到了四岁。他是佛宗见不得人的存在,一个人住在偏僻的禅院里,院门落了锁,每天他能在这里见到的人只有慈悲,但他所能见的一切并不只有慈悲。

  因为轮回的关系,他和一般的孩童不太一样。这方院子困住了他的自由,却没有困住他看向世人的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为佛宗八宝之一的双鱼就开始给无尘提供外界的一切,他们是佛注视众生的眼睛,为佛所用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无尘在院子里看见的和在佛眼里看见的完全不一样,佛眼里的一切衬托出他的世界如此狭小,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不给慈悲惹麻烦闯祸。

  他懂事的让慈悲觉得亏欠,慈悲知道他还没有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麻烦的是他携带的业障。

  其他人提议先将他镇压个百八十年,化解他身上的因果后再放出去,可是慈悲不同意。镇压的前提是这个办法有用,但万一没用呢?他一辈子都要被□□吗?

  “我没关系的。”在佛目里了解一切的无尘不愿意慈悲为难,主动提出愿意被镇压。

  他穿着不合身的衣袍跪坐在慈悲面前,衣袖挽起来,腰间扎着腰带,仰着头,沐浴着阳光,一脸的天真烂漫。

  仔细算起来他才四岁,粉雕玉琢,正是大字不识几个,还会在地上打滚摸爬的年纪。

  “这一切非你之过,就算有问题,也应该是我们大人来解决,而不是让你一个小孩子来承担。”慈悲被无尘触动,更加坚定要保下他。

  但要怎么做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无尘小小年纪也因此而苦恼,直到陆晚夜突然出现在佛宗,这个局面才有所缓解。

  那是无尘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夜凉如水,月色清冷,风度翩翩的魔族抱着酒坛子坐在他院子的大树上。夜风里酒香浓郁,魔族的气韵让无尘汗毛倒竖。

  他站在院子里呆若木鸡,浑身冰凉。陆晚夜那双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打量猎物一般,思忖应该如何吞下肚。

  无尘牙齿发颤,就在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树上的人垂眸问道:“要尝一口酒吗?”

  陆晚夜的眼底带着笑意,肆意张扬,毫不在乎这是佛门重地,不得饮酒。

  “酒,酒是什么?”无尘觉得凝聚在自己身上的寒意消散一空,他刚才太过僵直的四肢缓过劲来,有些发麻。

  他仰起头,压下内心的恐惧后,开始好奇地打量陆晚夜。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英武而好看,眼窝深,眼神深邃,鼻梁高挺,透着几分狂意。他没有隐藏自己的身份,头上的魔角十分霸气。

  那时的人族和魔族有交集,虽然不多,但对魔族的特征有数。无尘识破了对方的身份,心脏砰砰直跳,不像是害怕,倒像是激动。

  陆晚夜从树上跳下来,把手上的酒坛子递给无尘,道:“尝一口,它能让你忘却眼前的烦恼。”

  无尘将信将疑,当真抱着罐子闷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一入喉咙就呛的他直咳嗽,那张圆润白皙的脸瞬间就红透了。他靠着酒坛子,泪眼汪汪地瞪着陆晚夜,委屈道:“骗子。”

  陆晚夜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自己让一个四岁的孩子喝酒有什么不对。

  陆晚夜在无尘身边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尘想了想,摇了摇头。佛宗称呼他为佛子,更像是在称呼一件东西,而不是他的名字。

  “没有名字吗?”陆晚夜蹙了蹙眉,道:“看来佛宗对你并不好。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为难一个孩子呢?还没到你选择的时候,只是世道没有时间了,胡乱选择了你,这又不是你的错。”

  无尘对陆晚夜的话似懂非懂,许是刚才那口酒放松了心情,他听到不是自己的错时,原本就盈了泪水的眼睛再也承载不住那点重量,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砸在眼前的台阶上。

  他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角,不愿意哭出声是最后的倔强。

  陆晚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出言安慰他,反而是指着酒道:“要不要再喝一口?”

  无尘擦去眼泪,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一次他没有被呛到,但脸很红,眼神也变得迷离,坐在跟前的人突然就从一个变成两个。

  无尘不解地晃着脑袋,还没想清楚就一头栽倒在陆晚夜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呼呼大睡。

  他的意识沉寂,优昙花浮现,业火熊熊燃烧起来。

  陆晚夜被困在火中,甩袖盖在孩子身上,盯着那株黑色的优昙花发呆。火焰贪婪地想要把他焚烧成灰烬,却无法靠近。在他四周,魔族的气韵完全压制了火焰。

  优昙花察觉到危险,雾气翻滚,散发着无数负面阴暗的气息,似乎想要把陆晚夜拖入梦魇之中。

  陆晚夜摸着下巴,认真思索道:“原来如此,轮回出问题了,和我猜测的一样,这方天地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陆晚夜喃喃自语,垂首看着怀里的孩子,道:“天不生无用之徒,就算是微如尘埃之物,也有活下去的意义,更何况还是个人。你说对吗?慈悲大师。”

  寂静的禅院突然多了个人,这人还没有隐匿行踪的意思,就住在附近的慈悲不可能没有察觉。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和陆晚夜遥遥相望。

  “魔尊……”慈悲看见台阶上的酒坛子和醉倒的无尘,不悦道:“就算此处不是佛门重地,你让一个孩子喝酒也有些过分了。”

  “他又没有拜入佛门,喝两口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这点酒的辛辣还不如岁月催人。”陆晚夜抬手平息了周围的业火,用灵力把优昙花重新封回无尘的体内。

  意识不清的孩子分不出好坏,只觉得那个怀抱温暖,忍不住贴近,抓着陆晚夜的衣服不松手。

  慈悲愣在原地,陆晚夜的话就像是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他看着安稳沉睡的无尘,心里隐痛。

  “此地和魔界相隔甚远,魔君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指教?”

  陆晚夜弹指飞出一颗佛珠,笑道:“前些日子途径一座山庄,发现焦土遍地,寸草不生。查探之下,在废墟中捡到这东西,上面残留着大师的气息,我有些好奇,不知道大师需不需要修法器?我很擅长修东西。”

  陆晚夜笑着毛遂自荐,他何止是擅长修东西?炼器之途,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慈悲接住陆晚夜扔过去的东西,他打开手掌,手心里躺着的正是当初他抱走无尘时,被业火烧毁的那串佛珠中的一颗,上面有一道很深的血痕,应该是四年来深埋在带血的土壤里所致。

  慈悲想把它擦掉,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血痕都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

  慈悲眼底是尸山火海,陆晚夜叹息道:“承载生命之重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丢弃?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好好记得才行!”

  慈悲通体一颤,陆晚夜熟练的口吻像是对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可佛宗早就把这事压下去,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为什么陆晚夜会知道?

  慈悲握紧了珠子,不可洗清的罪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这四年来,他身为佛宗的主持,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肩上,他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

  无尘是他的一块心病,今日陆晚夜算是彻底把这块心病挖出来,赤裸裸地摆在慈悲跟前。

  慈悲揉了揉眉心,颓废道:“看来魔君是有备而来,你想要什么?”

  “这个孩子?”陆晚夜认真道:“把他给我吧,反正你们佛宗也不想要。”

  “不行!”慈悲想也没想地拒绝道:“阿弥陀佛,施主既然知道真相,又何必用这种玩笑来消遣老衲?”

  佛宗的佛子一生都要献给佛宗,从来没有过出走的例子。就算无尘生来便携带灾祸,也不能放任他跟着别人离开。

  “我还真的挺喜欢。”陆晚夜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把孩子抱起来,转身走进房间。

  慈悲见状连忙跟上去,只见陆晚夜将无尘轻轻地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又拿出一串念珠放在他手心,安抚地摸摸他的头。

  念珠闪烁着微光,因为脱离怀抱而不适蹙眉的无尘像是感觉到让自己放松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舒展眉眼,安稳睡去。

  慈悲瞥见念珠,神情困惑。

  佛宗和陆晚夜没有交情,无尘就更别说了,可陆晚夜今日露面,不但开导了孩子,还送来压制业障侵蚀的灵器。

  他体贴周到,竟然比佛宗更关心在乎这个孩子。

  “阁下到底是为何而来?”慈悲问出心底的疑惑。

  陆晚夜朝着门外走去,笑道:“大师不必惊慌,我想我们有一个相同的目的。”

  庭院之中,月色晾台阶,朴素的院子像是铺了白练。陆晚夜提起自己的酒坛子,晃了晃里面残留的酒水,一饮而尽。

  慈悲站在屋檐的阴影下,还在想陆晚夜刚才说的那句话。

  陆晚夜收了酒,回头道:“天地有缺,轮回无常,我们被困住了。如果继续停留在原地,早晚有一日会面临末法时代,轻则天道不全,灵气枯竭,重则万物凋零,太一大陆不复存在。”

  慈悲抬头,眼底惊惧交加,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晚夜。

  陆晚夜目光如炬,在暗夜里灼灼生辉,沉声道:“那个孩子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在提醒我们,时间不多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块大陆的崩塌,最初就是从不起眼的细节开始,或许是一只蚂蚁,或许是一棵树。它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不会一开始就给出特别大的变化。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般,等人们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陆晚夜最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是从荒域灵气枯竭开始。那是魔族赖以生存的地方,因为建立在虚空中,对灵气的流逝最为敏感。

  虽然当时的魔君很快就带着他们找到新的落脚点,解决了生存的问题,但并没有从根源上解决麻烦,陆晚夜意识到,他们的世界在下落。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晚夜都在寻找和灵气枯竭有关的记载,他走访了很多地方,亲自去验证,在不断的历练中他发现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块大陆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崩坏,灵气枯竭是因为修者的不断索求超出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它有选择地放弃一些地方,而这只是开始。

  陆晚夜从收集来的消息中了解到,在灵气枯竭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轮回异常,天道残缺。一旦这一切一一发生,等待他们的就只剩下末路。

  陆晚夜不信这个邪,他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然而在寻求解决之法的道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近乎残酷的真相让他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产生了动摇,他一度陷入消沉的低谷,独自一人挣扎了许久,最终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再次站起来。

  他决定要做点什么,但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把所有人都拉进来。

  多年来,他一直在沉住气等待,直到无尘降生。

  佛子是轮回的代表,错误的时间预示着轮回开始崩溃,世间因果失去秩序。毁灭的进程又往前走了一大步。

  陆晚夜觉得是时候了,他处理完手上的事就赶来佛宗。佛以慈悲观世间,众生平等,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很可靠。

  安顿好无尘后,慈悲把陆行渊引入另一个禅院。事关重大,慈悲不敢马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虽然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有所预料,但真正从别人口中听见证实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我知道大师光明磊落,不屑和阴谋权术之辈同流合污。但此事关乎天下苍生,我只好请大师做次小人。”

  禅院的莲花池旁,陆晚夜和慈悲席地而坐。陆晚夜敛了几分散漫,把关于轮回的消息分享给佛宗。

  他毫不避讳地告诉慈悲,这个世道出了问题,而且是持续出问题,如果不再做点什么,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它走向崩溃,最后的结果就是众生泯灭,天地归于混沌。

  修为到了慈悲这个境界,不难分析出陆晚夜话语里的真假,因为他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修为越强和天道的联系越发紧密,越能感觉到灵气运转时有一种异样的涩感,就像是天地间能够使用的灵力变少了。

  “大师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抛弃那个孩子不是吗?” 陆晚夜道:“那就留下他吧,孩子是无辜的。虽说眼下的情况有些糟糕,但并非无可挽回,还道于天也是一条出路。”

  陆晚夜分析眼下的局势,他对无尘很是怜爱,这让慈悲有些惭愧。因为畏惧业障的侵蚀,他们佛宗没能在第一时间坚定地选择这个孩子。

  相比之下,陆晚夜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坦然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喜恶。

  面对他的强势,慈悲神情严肃,道:“魔界和佛宗相隔甚远,阁下何必为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远千里而来?你这一路风尘仆仆,倘若遭到我拒绝,岂不是白跑一趟?”

  “我想不出大师有什么拒绝的理由。”陆晚夜道:“在你们看来我一个魔族操心这种事确实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但抛开我魔族的身份,我和尔等同为此间生灵。我爱着众生,并不想他们走入黑暗。”

  陆晚夜声音清脆,很有力度,带了一点不明显的笑意,让人听起来很舒服。月光落在他身上,莹莹生辉。

  魔族是暴戾狂野,难以约束自己的种族,他们享受战斗,终日和血色为伍。在以实力为尊的族里,陆晚夜身为魔君,他应该更难以克制身体里的本能,但让人惊讶的是他是个很随和,又理智的人。

  今日他坐在这里和慈悲谈论将来,条理清晰,不像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经历了深思熟虑。

  慈悲很是震撼,陆晚夜的每一句话都出乎他的意料。倘若他是咄咄逼人,慈悲还能言辞拒绝,可他彬彬有礼,慈悲甚至连板起脸都做不到。

  慈悲沉默片刻,担忧道:“轮回失常,灵力不足,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还道于天,不是区区几人身死道消就可以。”

  陆晚夜颔首,道:“确实如此,天地所耗绝非朝夕。我知道大师的顾虑,你是担心生灵涂炭,战火纷飞,届时就算真的延缓了天道的崩塌,过分的惨烈也会让人寝食难安。”

  慈悲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垂眸拨动佛珠,默认了这句话。他不怕死,为了天下苍生,他愿意做出牺牲。但这样的牺牲要值得,而不是拿人命去填。

  “可是大师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能拒绝我,来日你能拒绝天下人吗?我的提议还算温和,我也有能力善后,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陆晚夜敛了笑意,下意识地想要拿一坛酒出来,看见慈悲又忍下去。他只透露出轮回的部分就足够让人担心,更别说还有比轮回更糟糕的情况。

  那些事一旦说出来,足以撼动太一大陆,打破现有的平衡,导致生灵涂炭。陆晚夜把最糟糕的情况压在心底,他现在要的是掌握绝对的主动权,让其他人跟着他走,争取更多的时间。

  慈悲有所触动,当天亡道消,知道所修不过一条绝路后,真的会有人狗急跳墙。陆晚夜来找他商量,便是不想看见最糟糕的结果。

  但兹事体大,又来的突然,他没有办法立刻给陆晚夜答案,神情凝重道:“容我想想。”

  陆晚夜了然,道:“确实应该慎重考虑,那我就叨扰两日,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陆晚夜在佛宗住下,他没有去前面的正殿,而是在禅院中和无尘作伴。

  宿醉的无尘醒来后有些昏昏沉沉,陆晚夜喂他吃了醒酒丹后,他才完全清醒过来。陆晚夜送的念珠挂在手上,精心炼制的檀木珠入手

  冰凉,有种玉石的质感,底端的红色流苏柔软丝滑。

  无尘有些爱不释手,拿着念珠问道:“这是送给我的吗?”

  陆晚夜把人拉到身边,替他挽起长过手掌的衣袖,道:“喜欢吗?”

  无尘不由地红了脸,害羞道:“喜欢。”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陆晚夜做了很好的佩戴处理,念珠会随着他的成长而改变大小。

  无尘对陆晚夜越发好奇,他这样一个连佛宗都不在乎的人,为什么会被魔族青睐?从立场上而言,他和魔族是敌对的势力。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短暂的高兴之后,无尘有些失落,他担心这一切都是假象。不被爱的人触及了阳光,就会变得渴望,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失落起来就满是委屈之色,陆晚夜有些于心不忍,道:“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无尘抬头,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身为佛子,他没有受到该有的尊敬,反而被遗弃在这里。身为孩童,他没有父母,同样是被抛弃的命运。

  他短暂的这四年里,孤独和狭小就是全部。

  “不被期待的存在。”无尘吐露出心声,透着委屈。

  陆晚夜一怔,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道:“怎么会不被期待呢?我一直都在等待你的降生,很高兴你来到这个世上。”

  无尘抬眸,道:“你是在骗我吗?”

  “我像骗子吗?”

  “像!”无尘想到昨天晚上被骗喝酒,坚定地点头。他现在都还记得那辛辣的味道直入咽喉,整个胃里像是火烧一般,难受极了。

  童言无忌,陆晚夜被逗的大笑,他在无尘的红莲印记上点了一下,笑骂道:“小屁孩。”

  无尘不高兴地鼓起脸,陆晚夜摸摸他的头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无尘一愣,揪着自己的衣角道:“那你要取的好听点。”

  陆晚夜看向空荡荡的庭院,青石板上落叶堆积,墙角苔藓茂盛,四周显得荒凉寂静。在这沾满世俗的院子里,无尘遵从本心,不骄不躁,不嗔不怒,虽有斩不断的因果,却从来没有闹出过麻烦,懂事的让人心疼。

  他本就不该在尘世之中,沾惹是非。

  陆晚夜心念一动,道:“就叫无尘。”

  “无尘?”无尘跟着陆晚夜念了一遍,那是两个简单的字,但从今以后就属于他,变得不再普通。

  心里被激动和喜悦填满,无尘一张脸红扑扑的,漂亮的眼睛充满了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晚夜,闪闪发亮。

  从今以后,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小孩子的心境总是那么容易看透,陆晚夜跟着他笑,道:“喜欢吗?”

  无尘点了点头,他看着陆晚夜,揪着衣角道:“你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陆晚夜,我是魔君。”陆晚夜自报家门,对于小孩子的要求,他一向是尽力满足。

  无尘识字不多,但陆晚夜三个字每一个他都会,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两次,问道:“魔君就是统领魔族的人吗?我偶尔也会听到别人提起你,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陆晚夜捕捉到无尘话语里的异样,挑眉道:“别人?你不是只见过慈悲一个?”

  无尘一惊,下意识地又在揪紧自己的衣角。他能和双鱼共享视线是他的秘密,就算是慈悲也不清楚。他在陆晚夜面前失言,面对陆晚夜温柔含笑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心安,有了想要说出来的冲动。

  “我能通过鱼的眼睛看见外面的事。”无尘垂下头,心里紧张不已,仿佛是做错了事。

  陆晚夜有些惊讶,他当然知道这里的鱼眼睛指的是什么。虽说是佛子,那么小就能借用佛目,这绝非偶然。

  陆晚夜摸着下巴思忖片刻,笑道:“原来如此,你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或许你能看见世间不可见之地。”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尘不知道什么叫做世间不可见之地,他只知道陆晚夜很高兴,他也跟着笑。他的院子安安静静了那么多年,突然迎来了不一样的风景,变得绚烂多姿。

  陆晚夜在这里住了几日,教他读书习字,学会自己的名字。无尘很用心,被人陪伴的每时每刻对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

  他甚至有了私心,不希望陆晚夜离开。他试探陆晚夜的想法,询问他什么时候走。

  魔君对孩子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坐在树上抱着酒坛子,而无尘就端坐在树下,认认真真地习字。

  陆晚夜垂首看着他,道:“如果我走了,你还能习惯这个院子的安静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放在任何时候都很适用。陆晚夜是打破平静的人,他带来了喧嚣,让无尘知道他也可以有人陪。他享受过这几日的温柔,就会越发的害怕孤独和寒冷。

  无尘抿唇不语,握紧了手上的笔。他光想想要回到那样的夜晚,就打心底觉得落寞,心里空空的,怎么也填不满。他有些害怕,不敢再想了。

  “你毕竟还是个孩子,有些勉强呢!”陆晚夜翻身从树上跃下来,把酒放在无尘脚边,道:“再试试?毕竟以后就没机会了。”

  无尘刚想摇头,听见没机会以为陆晚夜就要走,眼眶一红,没有拒绝。这一次的酒并不辛辣,反而有点甜,入口绵软,带着灵果的清香,涌上来的那点酒意也在无尘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大概是没想到这一次的酒清甜可口,无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好东西。

  陆晚夜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托腮看着他,温柔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行于世,有人来就有人走,离别是常态,不要害怕离别。”

  无尘舔了舔唇上的酒,抬头看向他。

  陆晚夜笑道:“喝完了吗?想去外面看看吗?”

  无尘眼神一亮,陆晚夜的话让他想到双鱼眼中的繁华,可是很快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低声道:“可以吗?”

  他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吗?这座他生活了四年的院子,没有人到来,门口挂着风吹日晒而生锈的铁锁,四周的院墙高过他的视线,他垫着脚也看不到顶,就像是囚笼一般,他真的可以离开吗?

  “当然。”陆晚夜伸手把无尘从地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臂弯上,他隐去头上的魔角,带着无尘一脚踹开落锁的院门。

  禁闭了无尘多年的门轰然倒下,尘土飞扬。刺耳的声音让无尘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眼睛却一直睁着,直勾勾地盯着门外的世界。

  夹杂在绿草间的青石板道一路蜿蜒,隐入重重叠叠的假山后面,天地忽然开阔起来。

  陆晚夜抱着他走出去,站在外面道:“你看,这不就出来了?”

  说着还有点骄傲,无尘一脸崇拜,整个人晕乎乎的,说不出的激动。唯一的感觉就是抱着他的这双手沉稳有力,靠着的这个怀抱宽阔踏实。

  他不由自主地贴近陆晚夜,轻轻地抓着他的衣服。

  陆晚夜散出神识,确定慈悲所在后,带着无尘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虽然隐去了魔角,遮掩了身份,但他这幅模样还是很显眼,更别说怀里有个孩子。

  佛宗的人很惊讶,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的无尘,不敢轻举妄动。

  无尘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人,他很紧张,小手紧握,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缩闪躲,而是迎着这些人的目光看回去。

  陆晚夜有些欣慰,他此刻就是无尘最坚实的后盾。

  慈悲大师在正殿诵经,今日有人送来了一个被封印的怨灵,因为怨气过重,需要马上超度,慈悲就搭了把手。除了慈悲外,佛宗年轻一辈的弟子也坐在正殿内,一边帮忙一边修行。

  陆晚夜抱着无尘站在大殿门口,他们安安静静地没有出声,等慈悲忙完了陆晚夜才轻咳一声提醒。

  慈悲看见这怪异的组合吓了一跳,他把收尾的工作交给师弟,连忙起身走出大殿。

  “阁下不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慈悲带着二人往正殿的另一方走了两步,这里能看见盛开的山玉兰,雪白一片,十分漂亮。

  无尘受慈悲照料,一向很听他的话,此刻见他神情严肃,不由地往陆晚夜的怀里缩。

  陆晚夜轻拍他的背脊安抚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道:“我在贵地叨扰多日,是时候离开了。只是不知道之前我和大师提的事,大师考虑的如何?”

  陆晚夜想要引导一场战争,还道于天,延缓大陆衰败的时间。而这战争不是朝夕间就可以完成,需要时间布局,也需要人配合。

  以慈悲的身份地位,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选,陆晚夜不想放弃。毕竟他很难找到第二个心怀天下,又可以无形间引导人族和妖族联手,不让他们察觉到异样的人。

  “战火无情,刀剑无眼,阁下此举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也拖累进去。”慈悲婉言相劝,虽然陆晚夜修为仅次于圣人,但毕竟不是真的圣人,一旦另外三个圣人插手,他也难逃一死。

  想要救世的人死于世道之中,那是悲哀。

  陆晚夜轻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大师不应该为我惋惜,而要为我感到高兴。我为心中道义而死,问心无愧,死得其所。”

  陆晚夜面无惧色,提及死亡,他态度坦然自在,没有丝毫的退缩。

  无尘抓着他衣服的手紧了紧,心里有些不舒服。

  慈悲凝视着他的容颜,半晌后轻叹一声:“阁下有如此魄力,我却还在瞻前顾后,实在惭愧。”

  “大师的意思是准备帮我?”

  慈悲颔首,卫道者为道死,这样一想就没什么好可惜的。

  “只是有个问题,想要同时调动人族和妖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下我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慈悲拨动手上的珠子,思索间目光落在无尘身上,道:“果然需要佛子出面吗?”

  “不!”陆晚夜摇头,坚定地否定了慈悲的话。他抱着无尘,怜爱地看着他道:“怎么可以让小孩子去做这种事?大师要是真的想帮我,就别透露这个孩子的身世。把他当成普通人养大,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让他回到佛子的位置上。”

  慈悲一开始瞒下无尘的身世就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轮回有问题,他是不想无尘卷入其中,才宁愿他在佛宗过成一个透明人。

  正好陆晚夜也不想利用孩子,只要剥离了他身上佛子的光环,那么在这个时间差内,他能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而等时间差结束,佛宗重新设定佛子的身份时,他是一个有判断力的成人,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也可以很好地做出选择。

  陆晚夜事事周到,慈悲心生感激,他看着对陆晚夜生出依赖的孩子,自嘲道:“佛门圣地,想要容下一个孩子不是难事,难得是人心陷入迷惘中,看不清想不明白。”

  “大师现在想明白也不晚。”陆晚夜蹲下身把无尘放在地上,他牵着无尘的手把他推向慈悲。

  无尘握着他的手,看看他,又看看慈悲,想了想朝着慈悲走过去。他喜欢陆晚夜,想和陆晚夜一起离开。但他没有忘记他是佛子,他有要承担的责任。

  陆晚夜微微颔首,笑着看着无尘,对他的选择表示赞许。这几日短暂的光阴对他而言是美好的近乎虚幻,他可以短暂地沉寂在里面,但不能一直沉沦。

  他虽年幼,却一直很懂事。

  陆晚夜站起身,看向辽阔的远山,无边无际的苍穹,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大师可曾听过东皇钟?如果找不到理由,就用东皇钟做饵。能成一界,能补天道,这样的东西在道法奔溃之际,谁能不动心呢?”

  “东皇钟?”慈悲喃喃自语,他当然知道这件宝物,古往今来,为它倾倒折腰的人无数,但没有人真正的见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一来,局势对你会更加不利。”

  “没关系。”陆晚夜笑道:“能让他们动起来才是最重要的,当他们的视线都在我身上,就不会注意别的变化了。我相信大师肯定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我还会再来拜会的。”

  战争是还道于天,也是一场迷雾,陆晚夜要遮住所有人的视线。只有让这些人看不清,才是真正的争取时间。

  慈悲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阁下无欲则刚,无坚不摧,必然也能逢凶化吉。”

  “我怎么会没有欲望呢?我也私心不小。”陆晚夜的脸上闪过一抹苦涩的笑意,他抬手还礼,转身欲走,视线从佛宗的正殿上扫过,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素净的身影和大殿上的僧人告别。

  这点距离足够陆晚夜看清对方,那人身姿婀娜,面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鬓发如云,满头珠翠,美艳动人。

  陆晚夜不由地顿住脚,回头问慈悲:“那是谁?”

  慈悲看了一眼,道:“大概是位散修,今日来我宗门度化怨灵。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有。”陆晚夜摇头,看着姑娘别过僧人远去,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他嘴角上扬,道:“就是突然想成亲。”

  慈悲:“……”

  他以为陆晚夜在他们宗门带着佛子喝酒已经很离谱,没想到他还能更离谱到在佛祖面前说想成亲。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夜凉如水,月色幽幽。

  被黑雾遮掩的房间吞噬了月光,黑暗中无尘的声音温柔坚定,他诉说着陆行渊所不知道的过去,描绘他记忆里洒脱肆意的魔君。

  因为他的降生,佛宗很为难,他们讨论他会不会带来不幸,纠结应该怎么处置他。如果不是陆晚夜出现,他的人生说不定就永远禁锢在那个荒凉的庭院。

  那个时候无尘很感激,可是后来他却宁愿自己没有走出来。

  轮回异常的另一个影响是因果混乱,加上不少地方灵力枯竭,那段时间大陆很不太平,大大小小的摩擦随处可见,魑魅魍魉作怪的事也是层出不穷。

  无缘修道的人过的很艰难,为了维持世道的安稳,大陆上涌现出不少惩恶扬善,锄强扶弱的修士,有的是为了赚个名声,有的纯粹是心怀天下。

  大陆动荡不安,不少势力有了别的想法。站在顶端的那几人自然也发现了异样,天地间没有足够的灵气供他们修炼,他们卡在圣人境再难寸进。

  灵气有问题,天道也有问题,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们不会无动于衷。

  慈悲适时地利用自己的身份透露出更多的消息,把这些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修复天道上,然后就是最关键的东皇钟。利益和欲望的驱使让他们把目光对准了魔族,狩天计划就此开始。

  无尘的身世隐藏在这个计划下,反而变得毫不起眼。

  因为忌惮陆晚夜的实力,他们没有选择硬碰硬,目标也从一开始的拿到东皇钟过度到吞掉魔族。慈悲大师提醒过陆晚夜,但陆晚夜不以为然,他吊着这群人,顺便成了个亲,娶了心爱的姑娘,还有了孩子。

  事态的发展逐渐跑偏,超乎慈悲的预料,人族和妖族已经是步步紧逼,有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张感,陆晚夜却在为孩子奔波。

  他仿佛是把之前和慈悲说过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魔君是在你的周岁宴上,因为做回佛子,行动不便,师尊把我打扮成另一副模样,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我。”无尘苍白的脸上难掩笑意,道:“那一天我们久违的说了很多话,他很高兴,喝了很多酒。我们像往常那般道别,只不过最后他说了一句不要害怕离别。”

  无尘的声音低下去,眼底浮现悲色。他当时以为那是普通的道别话语,却不想是一句诀别。陆晚夜早就猜到会发生什么,那是他的选择,他没有逃。

  哪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他教给无尘的也是温柔。

  不要害怕离别,不要为我悲伤。

  无尘垂下眼,有些难过。

  陆行渊坐在无尘面前的蒲团上,久久无言。黑暗遮掩了他的面容,他的神情藏在阴影中,完全看不清。

  他知道那场战争,知道狩天计划,知道东皇钟,可是他不知道陆晚夜设计了自己的死亡。不是别人算计了他,而是他算计了自己。

  他为了天下,丢下自己的孩子,所以慈悲才难以启齿,这对陆行渊而言太过残忍。更何况陆行渊还脱离了陆晚夜安排的人生,寄人篱下数百年。该有的幸福一个没有,不该有的苦难一个不少。

  陆行渊心里苦涩,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不理解陆晚夜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为不为天下苍生舍生取义的问题,而是他的牺牲只缓解了荒域,而完全没有解决天道残缺的麻烦。

  但从他和慈悲一开始的商议来看,他的目标明明不止于此。

  异样的违和感让陆行渊觉得有些不舒服,喃喃道:“他为什么改主意了?”

  无尘掩唇轻咳一声,听见陆行渊的嘟囔,道:“如果你还有不解之处,不如回去问问你姑姑。我说过狩天计划尚未结束,魔君不可能不给你留下线索,只是他不想让这个答案轻易落在你手上,而是给你摸索思考的时间。”

  无尘和慈悲不同,他知道的事要比慈悲多一些。陆晚夜来和慈悲商讨事情时,总会和他聊两句。那些话当时听没什么,陆晚夜死后,无尘再去回想就变得格外有意思。

  陆晚夜的影响就算是他死后也还持续着,那些被他留下的人,一定或多或少地掌握着一些东西,等着陆行渊去取。

  “我在魔族三年,该问的都问过了。”

  “真的吗?”无尘反问道:“那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陆行渊一愣,梅洛雪的回答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因为没有太多有用的东西,他都要忘了。

  无尘露出了然的神色,道:“魔族现在和皇朝打的不可开交,他们却完全没有让你参与的意思。我想他们是不想你疲于战争,让你有更多的精力去做别的事。”

  战争是长久的消耗,它会不断地增加仇恨,没完没了。

  陆晚夜身为魔君却完全没有参与其中,正如无尘所言,他一直在做和战争无关的事。或许这才是梅洛雪把他推出来的理由,知情者的秘密。

  “看来我真的需要回去再问一问。”陆行渊眼神微暗,他对梅洛雪的不设防让他没有怀疑梅洛雪所言。仔细想想,以梅洛雪和陆晚夜的关系,她说不清楚本来就有点说不过去。

  “祝你好运。”无尘浅笑道。

  他完全融入漆黑的优昙花中,红色的花蕊缩回去,业障侵蚀,体力透支,又说了很多话,他此刻有些累了,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他眨了眨眼,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陆行渊抬头看向他,他的虚弱和这一室的罪业对比强烈,仿佛是习惯了这样的痛楚,他连反抗的兴致都没有。

  许是刚才聊到陆晚夜的缘故,陆行渊对他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薄唇轻抿,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为什么要修六欲天魔诀?就不能不学吗?”

  对于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邪门的功法,陆行渊心里始终有些不踏实,就算凌玉尘亲口说他看过后没什么问题,陆行渊还是不放心。

  此刻瞧见无尘这幅模样,陆行渊心里的不安扩大,前世惨烈的结局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这让他难以安心。

  无尘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努力的打起精神道:“不行,因为这是我和魔君的约定。”

  陆晚夜面露疑色,这事怎么还能和他爹扯上关系?

  无尘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给自己调整了舒服的角度,缓解了困倦之意,道:“魔君和我提过世间不可见之地,他说这个地方很重要,这世上应该只有我能找到。这些年我翻阅了佛宗大大小小的典籍,拜访过数位名师高人,但他们都不清楚这是指什么。直到我翻到六欲天魔诀,此术大成后可见人心,也可以窥见须臾间的因果轮回。”

  世间不可见之地,重要的不是不可见,而是世间。

  陆晚夜让无尘找的是介于尘世和阴间夹缝中的东西,之所以说只有无尘找得到,是因为他提前降世,身上业障未消,本来就有半只脚踩在轮回中。

  陆行渊蹙了蹙眉,神色凝重道:“我来帮你找,你别修六欲天魔诀。”

  “为什么?”无尘不解地问道。

  他发现陆行渊很在意他修六欲天魔诀,一直在抗拒这件事。

  陆行渊握了握拳,他已经能够确定无尘上辈子就是因为修炼六欲天魔诀入魔,进而导致他和凌玉尘丧命的悲剧,慈悲也牵扯其中。

  而无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陆晚夜,为了能帮他找到世间不可见之地,陆行渊说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无法透露上辈子的事,想了想直接从六欲天魔诀上找问题。

  “你说六欲天魔诀修到大成后可见人心,人心是什么真善美的好东西吗?六欲天魔诀让你看见的应该是人心中最黑暗最不能暴露出来的一面,你本就在因果之中,再沾染上这样的阴私,很容易被业障吞噬。”

  陆行渊神情严肃,他不想再看一次二人的悲剧。他觉得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无尘怎么也得考虑一下后果。

  怎料无尘轻笑一声,道:“人心是什么样我早就知道了,没什么可怕的。再说了,你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业障吞噬,我突然有点有恃无恐啊!”

  无尘尾调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这一夜提及前尘往事,敞开心扉,他和陆行渊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称施主,称小僧,而是你和我。

  陆行渊的担心反而让他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他可不是一个会半途而废的人,而且他很期待凌玉尘的帮忙。

  眼见自己的劝解起了反效果,陆行渊语气急切了两分:“我爹的意思不是要你为了找东西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我没有那么脆弱。”无尘不以为然,含笑道:“还是说你担心我会对凌玉尘不利?”?

  “我担心的是你……”陆行渊想也不想地反驳,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他抬眸看向无尘,正好对上他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

  无尘的慢条斯理惹恼了陆行渊,在陆行渊生气之前,他温和道:“魔君死后,很多事都落在你手上。你有没有想过,魔君让我找到它是为了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无尘的话震耳发聩,陆行渊一夜未眠。

  他原本只是想调查关于那张地图的事,结果却被妖兽引到这里,意外撞见了无尘的秘密,从他口中知道父亲的一段过去。

  秘密越深,陆行渊看见的就越浅。

  不管是两岁之前,还是两百年后,他所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以为他的父亲在棋盘内,受人操控,却不想他才是以众生为棋,掌握棋盘的人。

  陆行渊从他那里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不要相信东皇钟。

  和别人的贪婪渴求不同,陆晚夜对东皇钟的态度很谨慎,甚至是有一些忌惮。

  陆行渊有一种直觉,他的父亲才是真正见过东皇钟的人,他应该是在东皇钟的身上发现了什么,才会有之后一系列的布局。

  他等待无尘的降生,是因为无尘的降生能让他确定世道崩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之后根据无尘带来的影响,他制造战争延缓一切崩溃的速度。

  在他的棋盘上,他是棋子也是棋手,除他以外其他人也都各自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慈悲是暗处的推手,三圣因为对力量的渴求和对死亡的恐惧,被名为东皇钟的绳绑在一条船上,师无为和谢道义摇旗助威,其他人为了利益盲从……

  在这群形形色色的人里面,云棠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她是人族推过来的棋子,这一点陆晚夜一直都知道,当陆晚夜从棋盘上出局后,她的位置就变了。

  陆晚夜和云棠感情甚笃,身为棋手,他不可能没有给云棠安排后路,可云棠还在棋局中,她的位置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如果是在以前,陆行渊不会考虑这种事,但在知道是陆晚夜在布局后,他就难以忽视这个问题。

  更何况云棠关乎着他和谢陵的复活,谢陵用来结束一切的卷轴里封印着光阴之术,他说过,那是云棠给他的。

  云棠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又为什么要在他死后拿出来?

  陆行渊很难不去怀疑,在陆晚夜之后,云棠成为了新的棋手。只是她的棋局和陆晚夜的棋局不一样,陆晚夜游刃有余,她却捉襟见肘。

  “你们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陆行渊躺在无尘隔壁的厢房内,毫无睡意的脑子不断地回忆过去发生的这些事。

  前世身在囚笼中,虽然被束缚,但从来没有过现在这种置身迷雾的感觉。

  这一世离开天衍宗后,迷雾渐起,问题是从陆晚夜的身上开始,而与之有关联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残余着东皇钟的影子。

  巨大的谜团让陆行渊一头雾水,没有线索的感觉糟糕透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有了点睡觉的想法,一抬眼发现太阳已经出来了。

  光明突破层层黑暗,光影浮动,暗香流转。

  无尘结束了一年一次的麻烦,陆行渊推门而出时,他已经穿戴整齐,手持念珠站在廊下。清晨的阳光渲染了他的眉眼,晨风温柔,他柔和的像不染纤尘的山玉兰,抬眼时,眼底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你看起来有些糟糕,在这里睡的不舒服吗?”无尘像个没事人一样,温和地和陆行渊打招呼。

  “我确实应该睡过去才行!”陆行渊不咸不淡地回道,睡着了才能什么都不在意。

  无尘浅笑,他知道陆行渊因为什么心情不好。今天风和日丽,他不想刺激他,道:“我看见了你带来的蛙族,怎么说呢?有点惊讶。”

  无尘略加思索,道:“佛宗出问题的不止我一个,和我相连的双鱼大概是受到因果的影响,本该以慈悲之心注视世人的鱼目在合二为一后,变成了视众生为蝼蚁的邪瞳。蛙族逃跑后,我废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它们分开。由一生二的变数意味着新生,现在的它们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双鱼并非不死之物,只是它们的死亡和传统意义上的死亡不太一样,它们用那副躯壳迎接死亡,也用那副躯壳孕育新生。

  “我很好奇那只妖兽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你亲自抓过来?”无尘看向陆行渊,眉间的红莲有些妖异。

  他不诧异陆行渊会出现在佛宗,毕竟他继承了陆晚夜的一切,有些事被拆穿只是时间的问题。但那只妖兽不一样,知道那只妖兽存在的人不多。

  陆行渊今日没有束冠,长发如瀑,绾发的流云玉簪在阳光下颜色清透。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你们佛宗对待草芥人命的亡命之徒还真宽容!不仅能让他顺利渡劫,还能大摇大摆地和奇玩阁做生意,卖给奇玩阁一处秘境。”

  “嗯?”无尘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要说和奇玩阁有关的秘境,他只能想到年前拍卖的蛮荒秘境地图。

  “为什么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陆行渊看向无尘,沉默了一下,道:“不过也对,你们佛宗要是知道,那只妖也不可能由我来收拾。但他的确说了地图是双鱼给的,我做为花了重金买下残缺地图的冤大头,不可能会善罢甘休。”

  陆行渊自嘲轻笑,蛮荒秘境的消息已经出来很久了,如果这是佛宗的东西,只要佛宗没有耳聋眼瞎,肯定会出面解决罪魁祸首。但他们无动于衷,说明他们并不知道有这东西。

  如果不是蛙族故意说谎,问题就还在双鱼身上。它和同为八宝的莲花共生,在那片池子下,只怕另有乾坤。

  陆行渊能够想到这一点,无尘自然也能想到。他拨动手里的佛珠,长睫低垂,阳光在眼底落下阴影。他沉默了一会儿,带着陆行渊朝着双鱼所在的莲池走去。

  幽幽禅院,慈悲坐在莲花池旁,面前是昨夜的棋局。他闭目打坐,棋盘上躺着孤零零的佛珠。

  这不安稳的一夜,睡不着的人又岂止陆行渊一个?

  无尘恭敬上前问安,陆行渊跟在身后,看向一池未开的荷花。昨日双鱼就是在这里盯着他,那个眼神冰冷。

  慈悲睁开眼睛,仔细地打量稳定下来的无尘,颔首道:“这次好的比之前快些。”

  “时间在缩短,之后应该能控制下来。”

  一年就会爆发一次的反噬,对于无尘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这些年逐渐摸索到了规律,他在考虑如何控制。

  毕竟他也有要去做的事,不能每一次发作都回到佛宗,让慈悲守着他,直到他痊愈。

  慈悲点点头,视线转向陆行渊。一夜未眠的陆行渊看起来比他预料的还要平静,在那样的真相面前,他之前的认知被完全颠覆,他没有低沉,这让慈悲有一丝欣慰。

  “不知道陆施主之后有什么打算?”慈悲问道,心想如果有佛宗帮得上忙的地方,他一定会全力配合。

  就像当初配合陆晚夜一样,他们父子二人有相似之处。

  陆行渊干脆道:“这取决于你们能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慈悲露出困惑之色,他看向无尘,以为无尘没有告诉陆行渊全部的事。

  无尘浅笑摇头,他面向莲花池,水面微风拂动,莲叶摇曳,双鱼甩尾而出。它们看见陆行渊,不知怎的又一头扎进水里,想要通过水域快速的逃离。

  在水中,它们是可以穿梭空间的存在。

  无尘目光微动,眼底浮现金光,一抬手,逃窜的双鱼被他的灵力从水中捞出来。水波形成一个透明的罩子,双鱼在里面挣扎,不甘地瞪着陆行渊,鱼唇一张一合。

  池中的莲叶无风自动,一股诡异的力量从水中窜出,莲叶翻卷,池水幻化成一只巨大的手掌,想要从无尘手中把双鱼抢回去。

  “现在已经学会逃跑了吗?”无尘含笑低语,眉眼间的温柔泛起冷意,他手掌握拳,手上的念珠微动,无数的金色丝线从他的手中溢出,丝丝缕缕钢针一般射向双鱼,扎入鳞片之中。

  金线的尾端镀上血色,双鱼挣扎的更厉害。水波凝聚掉转方向,朝着无尘袭来。

  无尘不动如山,目若金光,一扫之下,那股力量不断消融,很快又落回莲池。

  双鱼身上沁出鲜血,它们首尾相连,想要相互融合。无尘收紧拳头,金线将他们拉开。

  “把东西交出来。”无尘声音低沉,念了一句陆行渊听不懂的咒语。

  其中一尾鱼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张嘴吐出一物,哀怨地盯着无尘,眼中流下血泪。

  无尘眼睛刺痛,金光黯淡,和双鱼同样的位置血泪滚滚。他手上力道一松,双鱼落回莲池,被莲叶层层遮掩,没了身影。

  无尘往后退了两步,一双手撑在他的背上,稳住他的身体。金线卷回双鱼吐出的东西,那是一块不起眼的令牌,漆黑冰凉。

  东西入手,无尘眼前恍惚,莲池幻化成了奔涌的大海。泼天大浪打下来,吞噬了山川。

  还不等无尘思索,眼睛一阵刺痛,他连忙闭上眼,止住滚落的血泪。幻境消失了,但无尘心底的疑惑没有。

  “无尘?”陆行渊撑着无尘后背的手转而托住他的手臂,牵着他在蒲团上坐下,关切道:“你感觉怎么样?”

  慈悲连忙起身,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尘缓了缓,睁开眼,擦去眼角的血泪,平静道:“我没事。”

  双鱼闹脾气了,宁愿自伤也要让他吃苦。好在眼睛只是刺痛,血泪看着吓人,但还不至于让他受伤。

  慈悲一头雾水的看着二人,眼前这个局面和他设想的完全不同,感觉陆行渊和无尘在做的是他完全不了解的事。

  “事情有些复杂,我之后慢慢给师尊解释。”无尘轻声细语地挡了慈悲的疑惑,他拉过陆行渊的手,把令牌放在他手心,道:“这应该就是你需要的另一半地图。”

  漆黑的令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陆行渊道:“你要给我?”

  无尘笑了笑,佯装无奈道:“你出了钱。”

  五千万上品灵石,外加一件两色雷劫的法宝。无尘估算了一下,他穷,买不回来另外半张,不如全给陆行渊。

  无尘如此爽快,陆行渊也不扭捏,他收下东西,道:“届时同行,你和谢陵一道。”

  五年后的事情不好说,陆行渊没确定用什么身份进入秘境,但可以肯定谢陵一定会去。无尘这个盟友跟在他身边和跟在谢陵身边是一样的效果,跟在谢陵身边还能省去他人诸多闲话。

  无尘颔首,看向莲池道:“可惜我和双鱼不是完全相通,关于秘境的事无法告诉你更多。”

  双鱼存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就算生死更替,一些久远的记忆还是会传承下来,它们为什么会有这东西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一点,从它们嘴里吐出来的,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陆行渊想到另一张地图里的银狼身影,道:“无妨。”

  蛮荒之地,妖兽众多,或许他该去一趟妖族。

  第一百三十九章

  在决定去妖族之前,陆行渊先去见了梅洛雪。

  卫家和魔族的战斗在白袍卫的干涉下进入了尾声,卫家老祖卫天锦中了梅洛雪一掌,筋骨全碎,就算能够活下来,也只是沦为废人等死。而卫家家主卫元道被游风生擒,现在关在临时搞出来的地牢里,白袍卫介入,梅洛雪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这一战卫家损失惨重,近乎全灭,就算魔族不赶尽杀绝,他们也会被皇朝的斗争吃的骨头都不剩。

  梅洛雪留着他们苟延残喘,就像是在欣赏垂死挣扎的猎物。

  经此一役,外人也看见了魔族的实力。和他们想象的魔族很难再次恢复元气不同,魔族保存了十分完整的力量,陆晚夜的位置有梅洛雪填补,除此以外,其他地方也有新人补上。

  就好像是正常的新旧交替,正常往前发展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梅洛雪是个疯子,她并不像陆晚夜那么温和。享受战斗的医修圣手,总能挥舞出最大的杀伤力。

  而且作为新王的陆行渊不会束缚她,不会给她戴上枷锁。

  夜色笼罩下的魔族据点灯火通明,陆行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梅洛雪的院子里。晚风里有淡淡的血气,梅洛雪站在廊下的阴影中,手里提着一只怪异的妖兽。

  纤长的手扭断了妖兽的脖子,灵力绞碎身躯,鲜血覆盖手掌。梅洛雪嫌弃地甩了甩手,蹙眉嘟囔道:“喽啰真多。”

  这里是魔族的据点,一开始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陆行渊的目光只来得及扫到那东西的残躯,喉结滚动,轻声道:“小姑。”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梅洛雪吓了一跳,她闻声转头,利用术法清理手上的鲜血,整理衣裙,笑容妩媚道:“阿渊,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说了吗?你不用担心战斗,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

  阴影下的梅洛雪有着让陆行渊看不清的神情,他听见的笑意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

  “刚才那不是普通的妖兽。”陆行渊凭着记忆道:“是天衍宗的爪牙吗?”

  御兽不是御兽宗的专属,只是相对于其他宗门而言,御兽宗在这方面更全面更完善,也更人性化。他们和妖兽结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相比之下,其他势力更多是驯化,威胁,利用……

  陆行渊在天衍宗生活了那么多年,就算是简单地瞥了一眼,也能认出来天衍宗的爪牙。

  梅洛雪看上去毫不在意,道:“是吗?我不知道。”

  她一脸散漫的笑意,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陆行渊却不能再用以往的那种心情去对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梅洛雪都很照顾他,这是他可以依靠的亲人,他相信她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过去的那些事,梅洛雪身为陆晚夜的师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当初半真半假的敷衍陆行渊,真的是在为陆行渊考虑吗?

  “我去佛宗见了慈悲大师,知道了佛子的身世。小姑,你真的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陆行渊凝视梅洛雪,他没有试探,直接道:“狩天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诀的狩天计划是补天道,谋求飞升。但那不是陆晚夜的想法,他在背后操纵,推着大家前进,明显还有更深的图谋。

  梅洛雪转身看向陆行渊,脸上笑意微敛,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道:“我还说你怎么回来了。”

  梅洛雪不意外这样的追问,没有惊慌无措,反而平静极了。她已经没有在隐瞒的必要,毕竟不久前云棠就让她松口了。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告诉我,当初你继承王位得到始祖之血后,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受?”

  陆行渊因为身体的缘故,得到始祖之血的第一时间并没有进行融合,而是之后在陆晚夜的帮助下完成。溶血的过程痛苦的难以想象,但要说比刺痛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感受也不是没有。

  “有那么一段时刻,感觉自己置身在大海中,但四周又是鸟语花香。似海而非海,似山而非山。”

  陆行渊忘不了那种感觉,他想起跳崖时坠入水中的窒息感,在那个模糊的感受中,他又有再一次被水流挤压的错觉。

  “果然和师兄说的一样,那是藏在你名字里的秘密,要等你自己看见了才能告诉你。”梅洛雪露出了赞许的眼神,虎父无犬子,陆行渊是带着希望出生的孩子,为了他,陆晚夜甘愿牺牲自己。

  陆行渊有些惊讶,他的名字一为行渊,二为隐川,皆是父亲亲手写下。它们原本就承载着父亲的关爱,现在还多了别的意义。

  梅洛雪走到廊椅上坐下,揉了揉眉心道:“师兄继承王位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他得到的那滴精血虽然赶不上始祖之血,但也是前所未有的强,他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中。等他醒来后,他的行为举止就出现了异样。”

  提到往事,梅洛雪露出追忆的神色。他们师兄妹二人一向无话不谈,但唯独继承上的变故陆晚夜绝口不提。梅洛雪只知道一切的异样是从这里开始的,陆晚夜不说是为了保护她。

  “师兄一直在找一个地方,用他的话来说,这个地方即在深渊之中,又在山川之内,非肉眼可见。他为此还拜托了佛宗的佛子,但看起来一无所获呢!”

  两百多年过去了,陆晚夜说的这个地方依旧音讯全无,除了知道位置独特外,具体的路线所在毫无结果。

  梅洛雪在想佛宗是不是已经放弃了,但那个佛子不像是言而无信的人,温和的样子让人有种无条件相信的冲动。

  陆行渊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那种矛盾的地方怎么可能存在?

  “这里有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陆行渊心情复杂,上一世无尘为此丢了性命,这一世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无视他的劝告,还在想着试一试。

  梅洛雪摇头,道:“师兄只说这里是终结一切之地,你必须去,如果你没有能力走到这个地方,你所珍视的一切都将毁灭。他很抱歉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你,让你去面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恶意。”

  梅洛雪转达了陆晚夜身为父亲的歉意,他并非有意要陆行渊来承担这一切,实在是他做不到。他布局推动棋局,让棋子跃上棋盘,打乱天道运行,给陆行渊争取了成长的时间。

  这个时候,获得了第一滴始祖之血的他,正好有能力继续走下去。

  一处不可见之地,迷局重重。

  陆行渊按压眉心,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道:“这里和东皇钟有关吗?”

  梅洛雪没有立刻回答,她犹豫片刻,道:“我对东皇钟一无所知,在两族以这样的借口讨伐我们后,我问过师兄,但他忌讳莫深,始终不肯告诉我。如果你想知道东皇钟的秘密,你得问你娘。”

  梅洛雪认识陆晚夜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一样东西如此忌惮,无论什么时候问起,都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陆晚夜有意不让她接触,每次看到她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不要在乎天道的残缺,好好修炼。

  天道不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不过近些年越发严重。梅洛雪当初似懂非懂,突破真君期离开荒域后她才明白,外界的灵气对于真君期以上的人而言,是多么的稀薄。

  灵力枯竭的前兆是灵力下沉,刚刚迈入仙道的人需要的灵力不多,所以他们感觉充盈,修炼也能很容易突破。但对于渡劫后的人而言,他们所需庞大,灵气为了自保不会让他们肆无忌惮地吞噬,它卡住了渡劫期往上的灵力输送。

  这导致突破渡劫的人越来越少,大乘也是锐减。这些年来,突破者屈指可数。

  梅洛雪的幸运是她身在荒域,那里因为陆晚夜在战场上的布局,经历了灵力复苏,可以养出一个真君期。

  问题在东皇钟这上面又卡住了,惹出一切麻烦的东西,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而唯一可能的知情人下落不明。

  陆行渊有点烦躁,梅洛雪见状,道:“你不用去管东皇钟,不要被它所迷惑。师兄其实有话留给你,他让你去收集三滴始祖之血,一滴魔,一滴妖,一滴仙。”

  梅洛雪说这话时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意,仿佛这不是堪比东皇钟的东西,而是地里的大白菜。

  陆行渊眼角微微抽搐,他在梅洛雪身边坐下,道:“小姑,你别开玩笑了。”

  传闻始祖死前创造了人、妖、魔三族,他们本为一体,受始祖庇佑,各自有供奉之地,其内盛放着始祖留下的精血。当他们的能力达到始祖的标准时,始祖就会赐血。

  但传闻只是传闻,从上古到仙界破碎,再到如今,很多东西都无从考证。而且除了魔族外,其他两族并没有类似的始祖之地存在。

  “你已经有了一滴,再找找剩下的两滴,它们是非灵力的存在,可以让你蜕变,无限接近始祖。”梅洛雪轻拍陆行渊的肩,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天方夜谭。

  她充满鼓励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陆行渊,仿佛是在说她一直相信着。

  陆行渊有些头疼,他来找梅洛雪寻求真相,结果却是越陷越深,原本的麻烦没有解决,现在又被梅洛雪给了一大堆的问题。

  他完全又被套进去了,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往前,如此的迫切。

  第一百四十章

  陆行渊回魔族的事没有惊动其他人,梅洛雪大方地让出自己的院子。她说这里的事情差不多完了,等处理了卫家家主,用他交换最大的利益后,她就带着魔族回饶河。

  据点大概率会舍弃,她会约束魔族,不会让他们对不相干的人出手。

  天衍宗的爪牙已经侵入这里,离开是个明智的选择。陆行渊没有干预梅洛雪的想法,其实也用不着他做什么指示,梅洛雪会做出正确的安排。

  他说了要去妖族,这对他而言是不熟悉的领域,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没有太多的记忆。

  妖界对于外界的人而言危机四伏,他们只有一个妖王,内部势力没有大的分裂,但因为现任妖王不怎么样,下面的势力蠢蠢欲动。

  谢陵上辈子也在妖族掺和了一脚,为了找到他生母的来历。说起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狼族,妖王随机挑选的长得好看的女人,那样敷衍的态度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谢陵和他娘亲活着,把他们当成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而已。

  妖王要的是离间云棠和谢道义的感情,在云棠的心里种下一根刺,但结果并没有那么理想。云棠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各种需要她和谢道义一起露面的场合她都会出现,从来不会让谢道义没面子。

  但也仅此而已,仿佛是在完成任务一般。

  或许妖王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发现他的把戏过于幼稚无趣,他放弃了谢陵的生命,让他自生自灭。

  刚出生还没睁眼的孩子,就这样躺在冰冷的死人堆里,谢道义也是同样的冷漠,一夜情生下的产物,他没有半点的感情和怜悯。

  最终是云棠把孩子抱回去,给了他十七皇子的身份,把他交给宫人喂养。虽然在那儿之后就没有管过,但一开始确实动了恻隐之心。

  外界传言她是不想把事情闹的太难看,反正养活是件很简单的事,又不需要养好。谢陵就是这样被无视着长到六七岁,直到遇见陆行渊,之后被陆行渊收入门下。

  对于谢陵而言,娘亲这个概念很模糊,生下他的人,他连面都没见过,但即便如此,他也想知道她的过去,不想她就这样冰冷地死在他乡。

  谢陵远赴妖族,虽然那个时候已经和陆行渊闹翻了,但在囚禁陆行渊后很长的时间里,他还是没忍住和陆行渊提起这些事。

  他没什么朋友,又很排斥别人,那些委屈和心里话都是半开玩笑半当乐子地说给陆行渊听,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太过狼狈。

  想到谢陵上辈子隐忍而又痛苦的神情,陆行渊胸口发闷,越发的睡不着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从储物空间里摸出一块玉简。

  他和谢陵分隔两地时,他说过让谢陵把欺负他的人都记下来,将来他有机会碰面,一定帮他讨回公道。谢陵很乖,他把一切都放在这块玉简里。

  当时妖族远在天边,陆行渊没有看。眼下夜深人静,想起过往,思念如潮,陆行渊摩挲着玉简,指尖一点冰凉,烦躁的心逐渐平静。

  他把玉简贴在眉心,心里想着谢陵会在玉简里留下什么。应该不是单纯的告状,因为他给玉简的时候,眼藏狡黠之色,完全不像是要告黑状的样子。

  神识进入玉简,陆行渊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轻柔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仿佛置身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师尊,我想你了。”

  耳边响起饱含思念的声音,温柔眷恋。

  陆行渊眼前一花,很快便置身谢陵在妖族住的风月无边楼。残阳如火,半边天渲染成艳色,屋子里铺满了橘黄色的霞光。

  谢陵坐在露台的廊椅上,张开双臂靠着木廊扶手,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削瘦的锁骨和白皙的胸膛,整个人惬意放松。

  隔着现实的壁垒,他在过去的时空凝视着陆行渊,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满了深情,像是一汪能让人沉溺的深潭,无可自拔。

  陆行渊心脏狂跳,那样的眼神就像是等待这一天等待了许久,无处诉说的思念被寄存在这里,只等着他打开的一天。

  “师尊,你还好吗?”谢陵的眼神始终在陆行渊身上,他说着没能和陆行渊联系的那些日子的琐事,絮絮叨叨了一会儿,他目光微垂,道:“师尊,你会嫌我话太多吗?”

  “怎么会呢?”陆行渊凝望着眼前的幻象,低声喃语。

  他怎么会嫌谢陵的话多呢?他巴不得他的话再多一点,把每天的事掰碎了告诉他。他和谢陵之间,他一直是倾听者的角色,倒不是他话少,而是他喜欢谢陵的声音。

  每当谢陵和他说话时,不管他在做什么,他都会分出心思来聆听。或许他不会回应谢陵,但会因为谢陵高兴而舒展眉眼,也会因为谢陵难过而微微蹙眉。

  他只有被谢陵的声音包围的时候,才不会觉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每当谢陵离开,他独坐空院,世界从未有过的安静,那么孤寂。

  廊椅上的谢陵起身,晚霞拉长了他的身影,他朝着陆行渊步步而来。他只是一道神识,隔着时空不可能触碰到陆行渊的神识,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在陆行渊面前停下。

  那双蔚蓝的眼睛漂亮地不可方物,就算是世间最美的宝石也比不过。他凝视着陆行渊,因为背对着晚霞,面容微暗,眸光幽深。

  “师尊,我喜欢你。”谢陵仰头,印上陆行渊的唇。

  陆行渊瞳孔骤缩,神识间的触碰毫无感觉,可他还是心如擂鼓,觉得唇上酥麻,心底的想念犹如潮涌,一发不可收拾。

  “小狼……”

  陆行渊低语,抬起手想要抓住面前的人。不曾想晚霞散去,四周坠入黑暗,神识消失无踪。

  下一刻,无数纷乱庞杂的信息涌入陆行渊的脑海,那是妖族的地图和势力划分,无不详细地记载了妖族的风土人情,把能用的不能用的都整理归类,就算是一个对妖族全无了解的人,凭借这东西也能在妖族内搅动风云。

  陆行渊的神识足以轻松地应对这些消息,他取下玉简握在手中,心脏砰砰直跳。

  “小狼……”陆行渊亲吻玉简,仿佛是为了回应那个藏在玉简里的吻。红色的瞳孔幽暗深邃,无处安放的思念让他有一点烦躁,他无视了身体的异样,眼眸半垂,咬牙道:“狼崽子!”

  划过唇齿的称谓,带了一点狎昵的意味。

  虽然设想过谢陵不会直白地告状,但陆行渊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把爱和欲藏在只有他能看的地方,让他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毫无防备地闯进去。

  晚霞迷人,光色朦胧,置身在绚烂光明中的谢陵比春光还要明媚动人。他一直在追逐陆行渊,却不知道他像太阳一般炙热,让置身黑暗的陆行渊生出想要吞噬的贪婪。

  陆行渊单手捂脸,沉默片刻后,默默地念起清心诀。那本他曾经讨厌过的书,上面的每一个字他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束缚,但现在他需要这份束缚来克制。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陆行渊早上起床后的脸色略显阴沉。梅洛雪来送他,看见他这幅模样,诧异道:“这是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陆行渊:“……”

  妖族路远,陆行渊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返回,他整理了谢陵留给他的东西,给梅洛雪拓印了一份妖族的地形图和局势图,让她交给怀竹,想办法渗透进去。

  “我标了红点的地方尽量不要起冲突。”陆行渊叮嘱道,那些是谢陵的势力。

  梅洛雪神识一扫,把那些特殊的地方记下来,嘴角带笑,眼神不断地往陆行渊的身上瞟,道:“想当初你还在襁褓中,那么小一个,一转眼就成大人了。我都还没好好陪陪你,感觉你就要成别人的依靠了。”

  梅洛雪话里有话,陆行渊抬头看向她。

  梅洛雪靠着石桌,歪头打量陆行渊,手指间夹着拓印的玉简,道:“如此详细的地图,没有在妖族生活过几年,只怕画不出来。”

  妖族是魔族的一块短板,因为精力都放在人族这边,那边的消息网就弱了许多。但陆行渊总能比怀竹更快一步掌握妖族的消息,之前在荒域的时候也是如此。

  梅洛雪不是没有产生过怀疑,这次出来见到谢陵后,她更加深了心里的猜测。怀竹的消息上说谢陵和陆行渊是师徒关系,而且一直以来关系都不怎么好。

  可是那场喜宴上,看着和师无为拼命的陆行渊,哭的泪流满面的人,传达的可不是讨厌的心思。

  陆行渊甚至把疾风派去保护谢陵,让疾风跟着他进入秘境。

  “阿渊,我对你爹娘的想法多少有些了解,所以我能试着去理解那些痛苦的日子,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梅洛雪收了玉简,手掌撑着桌面,微微俯身道:“你得明白一件事,你是魔族的王,而他是谢道义的儿子。”

  梅洛雪有些担忧,但凡对方是个身份普通一点的人族或者妖族,她都不会说什么,她还没有固执到这种地步。但为什么偏偏要和谢道义扯上关系?他们能原谅的人里面,可不包括谢道义。

  “小姑,你觉得谢萱是个怎样的姑娘?”陆行渊没有回答梅洛雪的话,反而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

  梅洛雪一愣,这个被她算计的皇女,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过杀意,哪怕是知道自己被利用,她也只是惊讶和失落。

  她对梅洛雪很好,而且可能是因为常年在外,没有养在谢道义膝下,她身上完全没有谢道义的影子,也看不见皇权争斗留下的痕迹。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姓,谁又会把她和谢道义联系在一起?孩子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他们可以选择活的堂堂正正。

  “他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可没打算把他让给别人。”陆行渊抿唇轻笑,他知道梅洛雪在担心什么,因为谢道义现在对谢陵太过关注。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的怜爱如同施舍,谢陵可不稀罕。

  梅洛雪欲言又止,陆行渊的独占欲让她知道,这桩姻缘不好拆。那个势在必得的眼神,有点野兽护食的意思。

  真是孩子大了不中留啊!梅洛雪头疼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她能考虑到的问题,陆行渊不是没看见,只是眼下这个局面,这种事也不好摆上明面。她在这里操心也无用,船到桥头自然直。

  妖族深入大陆腹部,这里多高山,沟壑纵横,地势复杂,繁衍生息了不少妖兽,妖族部落之间分类聚集,天敌双方一般都会离的很远。

  陆行渊混在前往妖族办事的商队里,跟着商队穿过妖族的哨卡。因为商人常年来往,哨卡检查的很松散,陆行渊没有费力。

  哨卡之后就是妖族真正的门户,崇山峻岭之间,楼台亭阁拔地而起,陆行渊在这里和商队分开,他打算直入妖族王庭,去找谢陵留在妖族的势力。

  在皇朝时,谢陵就把他带到妖族探子面前,那人只要懂事,自然知道把消息往后传。不仅如此,谢陵放在妖族的这人陆行渊知道,毕竟上辈子他也追随了谢陵,和陆行渊打过交道。

  都是两辈子的熟人了,陆行渊自然要去会会。

  可是……

  可是还不等陆行渊前往狼族,他就在妖族境内的坠神天堑前撞见妖族圣人琅煌。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琅煌独自一人坐观天堑,四周荒无人烟,就连虫鸣鸟语也被他的威压压的不敢吱声,恐怖的寂静覆盖了整片区域。

  陆行渊暗恼在察觉到不对劲时就该离开,而不是出现一瞬的动摇,错失离开的机会。

  琅煌封锁了整片区域的空间,用术法盖起一座小亭子,摆上烈酒和美食,朗声道:“魔君远道而来,又何必急着走呢?”

  陆行渊无处可退,遇上琅煌完全是意料之外,在琅煌面前,他的一切术法都显得无力。

  “圣君相邀,晚辈怎敢推迟?”既然已经被人拆穿身份,陆行渊也不隐藏。他淡去身上遮掩的术法,长身玉立,头上的魔角也露出来,大步流星地朝着琅煌走去,没有露怯。

  琅煌盘腿而坐,衣襟敞开,古铜色的皮肤上有明显的妖纹,肌肉紧实。他摸着下巴打量陆行渊,狼的眼神仿佛是要把人看穿。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注意到陆行渊,无论是那张脸还是散发出来的气场,和被困在天衍宗时有了明显的不同。

  他当剑尊时,一副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冷冰冰的,仿佛他是匆匆路人,不必和这个世界有大多的瓜葛。

  但离开天衍宗后,他身上的狂意就慢慢地表露出来,比起那副冷静又冷冰冰的样子,他现在才算有点人气。

  “你和你爹真像!”琅煌说出自己的结论,并且肯定地给自己点了点头。

  陆行渊盘膝而坐,对眼前这个局面感到困惑。

  天地三圣各据一方,他们的实力深不可测,轻易不会露面,更别说是出手。他们更多是实力的象征,而不是战争中的先驱。

  虽说琅煌这人比较不受拘束,但也不应该屈尊跑来对付陆行渊,这传出去也没道理。

  “晚辈刚来贵地,理应亲自上门拜访,怎敢闹圣君大驾?”陆行渊神色恭敬,暂不说双方立场,琅煌这样的地位,他也不该轻慢。

  琅煌提起酒坛子给他倒酒,眉头一皱,道:“文绉绉的说什么呢?这客套话你听的不心虚吗?拜会?你要是真想拜会我,早就该来了。”

  陆行渊一哽,面对琅煌蛮横,他没有生气,依旧从容道:“路途遥远,立场不同,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扯犊子,那是我这儿没有你想要的。”琅煌一针见血,立场和路途要真是问题,陆行渊能跑去皇城闹一出,然后再优哉游哉地离开?

  “我也不跟你废话,这碗酒喝了就跟我走。”琅煌自己端起酒碗灌了一口,舒服地喟叹一声,道:“从现在起,你被我绑架了。”

  正端起酒碗的陆行渊抬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陆行渊被琅煌绑架了,这个消息飞快地传到妖族,又从妖族传到外面。世人众说纷纭,最后不约而同地得出一个结论:琅煌疯了吧?

  如果琅煌没有疯,他为什么要绑架陆行渊?也不是说他做的不对,而是他身为天地三圣之一,毫无理由地屈尊去对付一个小辈,实在是让人觉得荒唐。

  陆行渊新任魔君,闯祸闹事也是在人族的地界,和妖族八竿子打不着。虽然人族不少人恨他恨得要死,但这和琅煌有什么关系?陆行渊即没有对妖族出手,也没有挑衅妖族。

  硬要说有什么过节,也就是喜宴上墨祁站出来帮了下师无为。但最终因为谢陵的缘故没有打起来,琅煌难道还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出手?

  三圣的地位是高不可攀的顶峰,早已脱离红尘俗世,他们是实力的象征,除非关于到族群的生死存亡,不然他们不会轻易出手。

  比起他们插手俗世,众人更希望他们就这样站在云端,不要下来。

  因为他们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留给世人的只会是恐慌。世人会想,圣人今天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付陆行渊,来日又想对付谁?众生在他们眼中,和蝼蚁毫无区别。

  为圣者,理应有更多的约束。

  外界因此诸多揣测,墨祁身为妖王不能坐视不理,在事态发生后,连夜拜访琅煌,可是却连风月无边楼的大门都没走进去,琅煌谢绝访客,墨祁吃了闭门羹。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琅煌传音此为私人恩怨,不涉派别之争,谁有意见就来找他聊。

  被挡在门外没能进去的墨祁:“……”

  他就是想找人好好聊聊,结果却是这个样子。说是聊,其实完全不给机会,傲慢狡猾。

  “我为什么要摊上这样的圣人?”墨祁有些气恼,和另外两个会为了族人考虑的圣人相比,琅煌更加随心所欲。他不干涉妖族这一点对墨祁而言很好,可是同样的,他也不会为身为妖王的墨祁考虑。

  上一次谢陵的事是这样,这一次陆行渊的事还是这样,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琅煌私怨的解释打消了不少人心里的顾虑,虽然还是让人无法理解,但起码他没有牵连旁人的意思。世俗利己者在知道不会成为目标后,剩下的就是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魔族没有按照计划前往饶河,而是在梅洛雪的带领下举兵进攻妖族,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琅煌把陆行渊交出来。

  魔族的军队浩浩荡荡而来,从妖族的边境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兵临城下的压迫感让妖族内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梅洛雪亲自压阵,她手上握着妖界的地图,如果真的打起来,不让妖族掉层皮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虽然妖族早有预料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但真正等魔族大军逼近时,他们没有商量出对策。应战是不得已的下下策,因为一旦打起来,性质就变得不一样了。

  无奈之下,墨祁派出身为左膀右臂的墨流光去谈判。恰逢夏季,又是最麻烦的事,墨流光觉得自己浑身的鳞片都在骂人。

  他苦哈哈地接了任务,还没有说明来意,就被梅洛雪揪着领子炮轰。

  “你们妖族是什么意思?就那么想打架吗?墨祁那个怂货自己不敢来,派你这个没长毛的小子谈判有什么用?还是他就等着我砍下你的头颅祭旗,然后挥军直入?”

  魔族大军在边境待命,相比其他两族,他们的体格更高大强健,黑色的铠甲充满了肃杀的意味。

  墨流光难得的放弃了自己人身蛇尾的样子,以人族的形象出现在梅洛雪面前,眼尾附近黑色的鳞片若隐若现。

  他站在笔直,毫不在意胸前的那只手,视线在梅洛雪身后的魔族身上。

  陆行渊是魔君,魔族敬他爱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们上下一心,就像是从内到外拧成一股绳。

  “什么啊……这不是挺好的吗?”

  墨流光喃喃自语,陆行渊是混血,又在人族长大,虽然最后叛离了人族回到魔族,但因为在喜宴上,他和师无为两败俱伤魔族无动于衷,墨祁以为魔族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只是觉得丢面子,佯装叫嚣两声。

  亲眼看见魔族的愤怒,墨流光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美人,道:“我只是个使臣,你杀了我也没用。圣人的心思我们同样难以揣摩,不如你随我亲自去问圣人。”

  魔族是那么的在乎陆行渊,见不到陆行渊他们不可能退兵。墨流光想到墨祁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就更烦了。他不想多费口舌,谁惹出来的麻烦就应该让谁来解决。

  梅洛雪手上的力道一僵,道:“这就是你们的计策,想要请君入瓮?”

  “啊?不是。”墨流光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一副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可以为你开道,这点小事对我而言不难。”

  琅煌住的很偏,梅洛雪想要硬闯也行,但局势会对她很不利,有个人质在身边,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梅洛雪打量眼前这张没什么干劲的脸,猛然用力捏住他的下巴,给他喂了一颗丹药。丹药入口即化,墨流光被呛了一下,甩开梅洛雪的手咳嗽起来。

  梅洛雪擦着手指,道:“你也知道,我是医修圣手,想要给你吃点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是难事,别跟我耍花招。”

  墨流光摸了摸喉咙,身体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他微微蹙眉,道:“我是王蛇,毒对我没用。”

  玄乌王蛇,本身是无毒的存在,同时他们免疫任何一种毒素。

  梅洛雪用看傻子的眼神扫了他一眼,道:“我可没说是毒药。”

  墨流光在妖族地位不低,他有资格和梅洛雪谈判,做人质也有足够的重要性。梅洛雪有他开路,走的十分顺利,那些妖族就是看见了,畏惧梅洛雪的实力和墨流光的存在,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与此同时,风月无边楼,差点被琅煌用酒放倒的陆行渊用手肘靠在桌子上,手指撑着额角,胃里火辣辣地难受。

  琅煌袒胸露乳,大马金刀,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你爹当年和我不醉不归,那是何等痛快!你才喝了多少,这就趴下了?”

  陆行渊看着眼前数不清的酒坛子,闻到自己一身的酒味,头痛欲裂,一句话都不想说。

  那日琅煌说要绑架他,还真把他带回风月无边楼,到了也没说别的,就是让陆行渊喝酒。

  陆行渊已经记不清喝了多少,身上一阵发热,皮肤也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已经快要醉倒睁不开眼了。

  琅煌见他确实到了极限,放下酒坛子朝他的方向靠了靠,道:“行吧,践行酒就喝到这里,准备准备,你该出发了。”

  陆行渊皱眉,努力分辨琅煌的话,道:“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琅煌除了灌他酒,什么都没说,现在突然让走,陆行渊一头雾水,他完全不清楚琅煌在做什么。

  琅煌盯着他看来一会儿,道:“你身上的东西太多了,不能带进去,不然没有意义。”

  琅煌伸手,浓郁的灵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化作轻柔的手靠近陆行渊,在他身上摸索。

  腰间的玉佩,手上的储物戒,刻画阵法的外衣……陆行渊身上一切可以保护他,供他驱使的东西都被琅煌拿走。

  陆行渊不解地看着琅煌,没有动作。

  灵力嗅到另一股气味,摸索上陆行渊的脖颈,抓住他带着的狼牙。

  陆行渊酒意散了两分,一把抓住被带出衣襟的吊坠,那双赤色的瞳孔闪烁着危险的光泽。

  琅煌轻咦一声,被取走护身玉佩都没有反应的陆行渊,竟然护着一个坠子。琅煌顿时起了好奇心,灵气控制了陆行渊的手腕,迫使他松开手。

  坠子暴露在琅煌眼前,上面残留着谢陵的气息。他同为狼族,不难看出这是谢陵换下来的狼牙。

  成年时的这一颗狼牙对于他们狼族来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不是自己留下做法宝就是送给伴侣,守护伴侣。

  这样亲密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陆行渊的身上。

  看着陆行渊为此反抗灵力束缚的模样,琅煌啊了一声,眼神古怪,摸着下巴道:“这个可以带进去。”

  话音刚落,束缚陆行渊的灵力就散开了。陆行渊紧紧地握着狼牙,眼神冰冷地瞪了琅煌一眼。

  琅煌莫名的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扫了眼桌上的东西道:“我不要狼牙,你把破厄交出来。”

  陆行渊没有犹豫,神念一动,长剑破空而出。此剑养在他的体内,早已和他合为一体。

  琅煌满意极了,抬手在剑上落下一道封印,隔绝它和陆行渊的联系。陆行渊心里一颤,那种失去感应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

  他从周岁起,就再也没有和破厄分开过,这还是第一次。

  琅煌又提过一坛子酒,猛地灌了一口,道:“东西收的差不多,你该上路了。顺便一提,储物空间在里面打不开,希望你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圣尊就算要我性命,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陆行渊把狼牙放回衣襟内,贴着自己的肌肤,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舒适。

  他淡漠地看着琅煌,镇定自若,没有对他的话产生恐慌。

  琅煌并未解释,他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出现在陆行渊身后,强大的吸力像是无形的触手,瞬间包裹陆行渊全身,把他拖入黑暗深邃的漩涡中。

  琅煌摆手,道:“进去你就知道了。”

  压下去的酒劲上涌,陆行渊眼前一黑,瞬间跌入深不见底的空洞中。失重感将陆行渊吞没,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了落地的踏实感,眼前的黑暗散去,朦胧的光晕透出来,无数嘶吼声震耳欲聋。

  陆行渊定睛看去,他站在一个仅容一人的山洞内,一层薄薄的光晕挡住洞口,而洞外是密密麻麻的兽潮,它们仰天长啸,目光凶狠地盯着陆行渊,张着血盆大口,涎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仿佛陆行渊是什么山珍美味。

  赤|裸的密集的视线让陆行渊背脊发寒,下意识地想要抽剑,手握了个空才想起琅煌拿走了。妖兽们盯着他没有轻举妄动,似乎是忌惮那层薄薄的光晕。

  陆行渊撑着石壁,忍着酒意的眩晕,再次看向密密麻麻的妖兽。这一次他看出不同之处,他也没少和妖兽打交道,里面的这些家伙似乎是某种特殊的能量凝聚,而不是真正的实体。

  不仅数量繁多,有些他根本就没见过,再往后甚至还有荒兽的影子。

  “这是考验吗?”陆行渊揉着额角,看着这些妖兽,周身魔气荡漾。没有剑,道法被压制,那就让他用魔躯撕碎这一切。

  秘境外,风月无边楼,送走陆行渊的琅煌心满意足地抱着酒坛子,准备睡上十天半个月再看看陆行渊的情况。谁知他刚躺下,一股巨大的灵力冲击波就撞上风月无边楼,整座楼抖如筛糠。

  “琅煌,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女人妩媚而又饱含怒意的声音从楼外传来,穿透墙壁,像是利刃一般刺入琅煌的耳膜。

  琅煌抖了抖耳朵,睡意全无,这声音他很熟悉,一如当初给他治伤时那么有活力。

  琅煌把手揣在衣袖里,抱臂胸前。他没有下楼,而是站在阁楼露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结界挡在外面的梅洛雪,打着哈欠道:“梅洛雪,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客套寒暄,单刀直入,但听起来却更像是装傻充愣。

  梅洛雪悬空而立,和琅煌视线齐平,怒目而视:“你把我家孩子带走了,却问我怎么在这里,几百年不见,你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那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当年的悉心照料,我早就半截入土了,哪里还能在这里和你厚脸皮。”琅煌不痛不痒地回道。

  梅洛雪自嘲道:“我没毒死你,我真是善良。”

  琅煌往身旁的柱子上一靠,尾巴轻摇,露出雪白的犬齿,笑道:“我是不是应该说声谢谢?”

  梅洛雪眉头一皱,面露愠色,再次挥出一道灵力。楼外的结界只是微微荡漾,没有丝毫的损耗。

  圣人境是一个完全超凡的境界,和真君期比起来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除了当年的陆晚夜,还从来没有真君期能撼动圣人境。

  梅洛雪有些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恶意,等有人来赎他,我自然会放他回去。”琅煌晃了晃狼耳朵,打着哈欠,眼角沁出泪光。

  “赎?”梅洛雪注意到这奇怪的字眼,眼神变得古怪。

  琅煌道:“我在实施绑架,我现在是绑匪,那有绑匪没有拿到赎金就把人放回去的道理?”

  “那你要什么?”

  琅煌扫了梅洛雪一眼,道:“别白费力气了,回去等个三五年,说不定就有人来赎他了。反正你这位魔君也当的很好,没有陆行渊也没关系。”

  三五年的时间不长,琅煌的意思是陆行渊至少要在这里呆那么久。他一个圣人境无缘无故把人绑来关几年,还闹的人尽皆知,倒像是故意的。

  梅洛雪压下心头的怒意,隔着结界和琅煌遥遥相望,她生的媚,又有魔族的野性,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那双深色的眼睛格外的迷人。

  梅洛雪撩了一下耳边被风吹乱的碎发,道:“你见过云棠了?”

  琅煌身体一僵,避开了梅洛雪的视线,打着哈哈离开露台,道:“好困,我该睡觉了。你慢走不送,让蛇族的那个小子带你出去,他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天天的净想着偷懒?”

  回避已经是最好的答案,琅煌作为三圣中最通透的一个,并不像另外两个有着天大的野心。他早已看透生死,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陆晚夜曾和他把酒言欢,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趁着现在这幅身体还能动,他能做一点是一点。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家里的狼崽子很喜欢他师尊,为了狼崽子的安全,陪在身边的人当然是越强越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年华转眼而逝,四年时光弹指过。

  自从陆行渊被琅煌绑架后,魔族没有回饶河,他们直接在妖族的边境上安营扎寨,以边境为据点,不断地朝着四周扩展自己的势力。

  他们凶猛好战,又积压了一肚子的怒气,势如破竹,很快妖族的边境就沦陷了,魔族成了横在妖族和人族中间的利刃,在两股势力之间撕开一条裂缝。

  领土沦陷,墨祁亲自找梅洛雪谈判,却被梅洛雪冷冷地挡回来。碍于梅洛雪的修为,墨祁又去找了惹出这些麻烦事的琅煌,谁知琅煌根本就不管。

  “既然是抢来的东西,当然得还回去。”

  比起没有态度,琅煌理所当然的口吻更让人愤怒。他觉得妖族从魔族身上得到的利益,是时候还回去,所以那么的随意,根本就没有插手的意思。

  “我们妖族就不需要发展吗?他到底是妖族的圣人还是魔族的圣人?当初围攻魔族时他也没有反对,现在站出来充什么好人?”

  被堆积的事务压的喘不过气的墨祁愤怒地扫落桌上的信件,打碎了墨流光刚给他端来的茶盏,茶水浸湿了那些东西,墨迹晕染成一团团不规则的污渍,碍眼又烦躁。

  事情是琅煌惹出来的,收拾烂摊子的却是他。而且说是绑架陆行渊,这四年来没有人在妖族见过陆行渊,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真是越来越碍眼了。”墨祁撑着案桌,因为愤怒,手背青筋暴起,面色阴沉。

  帮忙收拾东西的墨流光动作一顿,打了个哈欠,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没有听见这种危险的发言。他和墨祁都是蛇族,还是本家,结丹后就在为墨祁办事,随着修为增长,位置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但在他们这种冷血的族群中,相互可没什么深厚的感情。他这种讨厌麻烦的性子,轻易不会去沾染麻烦的事,就因为一直吊儿郎当,没有野心和欲望,才能成为墨祁的左膀右臂。

  “流光,我听说狼族那边最近不太安分。”

  墨流光把书信重新摆上书桌,墨祁擦去手上的水渍,眼神泛冷。

  妖族的妖王一向是能者居上,因为要统率全部的族群,没有点实力真的很难坐稳。但是墨祁这儿比较与众不同,他是前任妖王推举的人。

  前妖王在对付陆晚夜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为了继续维持蛇族在妖族中的优先地位,墨祁被推上这个位置。

  而在这之前,最强盛的当然是因为琅煌的缘故,而备受推崇的狼族。

  墨祁讨厌狼,所以谢陵的母亲才是从狼族里选出来的人。

  熟悉这种肮脏事的墨流光知道墨祁已经对狼族很不满,不太安分只是一个找茬的理由。

  “不清楚,但你知道我身边有一个狼族,他最近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墨流光避重就轻,道:“他最近很烦躁,而且很不安……”

  墨流光顿了顿,陷入了回忆中。老实说,艾五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那种状况,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本能,仰天长啸,回应狼王的呼唤一般。

  狼族那边的状况和艾五差不多,即便是身为族长的曲无忧也难以抗衡那样的状态。

  墨流光之前怀疑是因为琅煌,但探子说琅煌最近都是喝了酒就倒头大睡,没有异常。

  “那种小子身上能看出什么。”墨祁嗤笑一声,拿起笔,心情不顺又扔在桌子上,墨弄脏了墨流光捡起来的书信。

  墨流光眼角微抽,垂首不语。

  墨祁整理衣襟,冷笑道:“看来我该请曲无忧……”

  话音未落,一股奇异的,来自血脉上的威压突然笼罩在整个妖界上空,就像是毫无征兆的浪潮,顷刻间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所有人。

  墨祁呼吸一颤,心惊胆战,他撑着案桌,勉强维持身形,墨流光却完全承受不住这股力量,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他额上冷汗阵阵,瞳孔骤然拉长,变成竖直的一条线,脸上的鳞片覆盖了大半张脸,看起来有些可怖。

  这诡异的,不同寻常的气息让人难以反抗,不仅仅是墨祁和墨流光。如果此刻他们能走出房间,就会看见外面的妖族也不受控制地跪倒一片。

  视线更远甚至能看到狼族早已变成原型,匍匐颤抖,神魂战栗。

  风月无边楼,醉酒而眠的琅煌抓了抓自己的胸膛,猛然清醒过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下一刻就消失在此,等他再现身,他已经出现在妖族的边境上。

  魔族修建的高墙没有阻拦他的步伐,他立在虚空中,和神情戒备的梅洛雪打了个照面。

  梅洛雪不是防备他,而是今日妖族的气息让人有些不快,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讨厌的东西诞生一般。

  “难怪我今天一大早就觉得晦气。”梅洛雪疏散聚集起来的魔族,让他们继续像往常那般巡逻。

  琅煌扫了一眼,坚固的防御让魔族抢来的领土牢不可破,魔族井然有序的训练让他们从里到外地强大起来。

  琅煌并没有像墨祁那样感到威胁,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赞许道:“不错。”

  梅洛雪白了他一眼,并没有把他的恭维放在眼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如果继续拘着我家孩子,我还能做的更好。”

  最好是一路打下去,把妖族抢过来,

  琅煌今日没有嬉笑,若有所思地看了梅洛雪一眼,道:“你可能没有这个机会了。”

  话音刚落,让人不快的气息越来越近,梅洛雪神色一凝,抬头看向天际。白色流光闪电般冲破云霄,朝着妖族的方向疾驰而来。那光如梦似幻,在光影中包裹着一头巨大的银狼。

  银狼高大威武,四肢矫健修长,油光水滑的狼毛上沾染了斑斑血迹,有些地方甚至凝固在一起,看上去狼狈又血腥。在银狼强健有力的尾巴上,一只鸟紧紧地抓着尾巴尖,被强大的气流吹的东倒西歪,不用看也知道是满脸的惊恐。

  但即便如此,鸟也没有放开狼尾巴,甚至在努力地朝着反方向拉扯,想要抓住明显发狂的狼。

  可它拽不住,反而被拖着走。

  银狼蔚蓝的眼睛充斥着冰冷的神性,它的移动让充斥在妖族上空的威压更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就连魔族也感到压抑,情绪波动明显,戒备之中多了很多敌意。

  梅洛雪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半空中,银狼横冲直撞,眼看就要和琅煌对上,琅煌瞬间妖化,变回原形缠上去。他伸出利爪,比银狼要大一些的身躯狠狠地撞过去,用武力碾压。

  吊在银狼尾巴上的疾风顿时不乐意了,它松开尾巴冲向琅煌,却被琅煌一爪子拍飞。琅煌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解决眼前的这头狼,把它拦下来。

  疾风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向梅洛雪所在的方向,被梅洛雪伸手抓住爪子,才没有吧唧一下摔在地上。惊心动魄后见到熟人,疾风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梅洛雪认出疾风,它被陆行渊丢去保护谢陵。它出现在这里,不难猜出它抓着的狼是谢陵。

  但谢陵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韵就算是梅洛雪,也会有种轻微的刺痛感。这也难怪琅煌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想在谢陵冲到妖族之前把他拦下。

  梅洛雪晃了晃疾风,傻鸟还晕着,没有苏醒的迹象。梅洛雪干脆把它揣在袖子里,抬头看向高空中相互撕咬的两头狼。

  谢陵愤怒地嘶吼着,虽然气势迫人,但本身的修为不敌琅煌,在那奇怪的力量不断地减弱后,他完全不是琅煌的对手。看着他浑身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梅洛雪不由地皱了皱眉。

  数日前,怀竹的情报得知皇朝的秘境历练关闭了,并且关闭当天出了事。具体情况探子没有打探道,只知道历练的结果并不理想,似乎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谢道义封锁了消息,也是从那天开始,狼族这边就不太对劲。

  谢陵身上那股让人不快的气息,是把琅煌吸引过来的重要原因。琅煌动了真格,几乎是把谢陵压着打。血雨从半空中洒下来,气韵完全消失的谢陵最终不敌琅煌,身躯撞上魔族修建的高墙,强大的灵力威压下坚固的防御瞬间四分五裂,尘土飞扬。

  半空中,琅煌低吼,目光凌厉,爪子上沾满了鲜血。

  魔族神情紧绷,他们看向梅洛雪,询问道:“梅大人,现在怎么办?”

  梅洛雪挥退他们,闪身到了谢陵跟前。深受重伤的狼恢复了人身,双目紧闭,狼耳朵和狼尾巴褪去,墨色的长发凌乱地铺在地上,衣衫被鲜血染红,就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不多时就好的只剩浅浅的印子。

  琅煌踱步而来,真身散去,等他到了梅洛雪身旁,又是一贯的模样。他揣着手,正欲俯身查看谢陵的状况,就见雪白的剑光一闪,躺在地上的人猛然睁开眼,闪电般袭向他的咽喉。

  这一次琅煌没有抵抗,他被谢陵压倒在地,三尺青锋就在他的颈部,入地三分。剑气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脖子边凉嗖嗖的。

  谢陵俯身,长发垂落,目光凌厉,愤怒道:“我师尊在哪儿?”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谢陵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记忆停留在他走上白塔的台阶时,漆黑暮色中的台阶层层往上,一望无际的尽头充满了未知。他意识到自己坠入了黑暗之中,有一道声音一直在呼唤他,他本能地去追寻那道声音。

  等他好不容易有了点理智,眼前一片血色,谢萱搀扶着浑身鲜血淋漓的谢遥,地上躺满了□□的人,残肢断臂的伤口处是被野兽撕咬的痕迹,谢陵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粘稠恶心。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皇宫里的人,在他人恐惧的眼神中他看见自己化身巨狼,沐浴着晨光,踩着庭院的琉璃瓦,爪子上沾满了鲜血。谢道义看他的眼神带着惊诧,有种漆黑的欲望在里面。

  谢陵感到很不舒服,并没有完全清明的脑子又很快陷入混沌中,本能地从皇宫中逃出来,毫无理由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妖族。

  在他只剩下本能的前行途中,他听见了陆行渊的消息。

  陆行渊被琅煌绑架,四年来杳无音讯,魔族不断施压,在妖族边境建立了新的大本营。

  陆行渊的消息让谢陵变得更加迫切,他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陆行渊。

  他穿过云流,不分昼夜地前行。直到在边境上被琅煌拦下来,他被琅煌重创,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问出陆行渊的下落。

  “你这个臭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睁眼闭眼都在找你师尊。他是三岁小孩吗?用得着你给他操心。你能不能先看看你那副千疮百孔的样子?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搞清楚,操心别人倒是一套一套的。”

  风月无边楼,因为失血过多被梅洛雪缠了一层厚厚绷带的谢陵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琅煌提着酒坛子坐在床边骂骂咧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梅洛雪站在一旁打量这间风雅的阁楼,数百年不见,还是原来的样子。

  落日很美,余晖照射进来,整个房间都被映成橘红色。

  谢陵没有力气挣扎,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琅煌,似乎是想问点什么。

  梅洛雪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询问琅煌道:“你这会儿倒是挺能说,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你都准我进风月无边楼,没道理还要继续瞒着。”

  几个时辰前,谢陵提着剑和琅煌对峙,琅煌还没说什么,他身上愈合的伤口又再一次崩开,整个人像是装满水溢出来的水桶,因为承受不住体内的灵力,身体四处开裂飙血。

  那个场面实在是壮观,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琅煌没有办法,直接伸手把他打晕带回风月无边楼,顺便拐带了身为医修的梅洛雪,请她前来救治。

  这要是别人,梅洛雪说不定已经高兴地揣手看戏,根本不会伸出援手。可偏偏是谢陵,是刚睁眼就能提着剑追问陆行渊下落的人。

  经过梅洛雪简单的治疗后,谢陵很快就醒了过来。看到是梅洛雪在给他疗伤,他倒是很乖。褪去妖族特征的他,黑发黑眸,眉目俊朗明媚。他不像谢道义,更多的是像他娘亲。

  琅煌又灌了一口酒,戳了戳谢陵动弹不得的手臂,在谢陵不满的眼神下意味深长道:“听说谢家手中的那个秘境里面有上古传承,若是有缘继承,便有可能一步飞升。现在看来飞升有些夸大其实,但改变血脉却是事实。”

  琅煌活了那么久,对各方的秘密还是有所了解。谢家的秘境是从仙界带出,一直以来不许外人进入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传闻里面有上古传承,谢家不想落入别人的手中。

  可是他们历经数代人马,别说传承,就是传承的影子都没见到过。久而久之,他们也会怀疑传承的真实性。

  这次谢家允许天衍宗一起进入,既是因为秘境到了极限,也是想看其他人有没有这个机缘,没想到最后的机会会落在谢陵的身上。

  谢陵的记忆还处在一个混沌的状态,关于秘境的事他依旧想不起来。琅煌说的话他无法回应真假,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不要卖关子。

  琅煌耸了耸肩,道:“你现在这个状态是血脉进一步强化产生的后遗症,应该是传承强行提升了你的血脉之力,但你太弱了,无法消化,在力量的冲击下完全丧失了理智,身体被力量穿透成了筛子。”

  狼族之上是天妖,天妖之上是古妖。谢陵如今的血脉之力已经完全能够影响妖族,可见传承之力不低,但具体到了什么程度只有谢陵自己清楚,琅煌没有办法准确判断。

  他能看出来的就是实力差距太大,谢陵的身体不是一个合适的容器,传承强行注入,想要把他的身体打造的更合适,结果反而让他的身体变得破破烂烂。

  但即便如此不适,传承还是强行在谢陵的体内扎根。

  琅煌察觉到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就赶到边境,他用战斗消耗掉谢陵体内多余的力量,强制解除他妖化的状态,让他恢复理智。

  不仅如此,他还用威压覆盖了谢陵身上的气息,他还不能让妖族的人发现谢陵身上的变化。

  对于有妖王的妖族而言,此刻出现一个实力不足,血脉威压却完全凌驾于族群的人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存在很有可能会导致妖族分裂,打破妖族现在的平衡。

  琅煌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把视线引导在自己身上,让旁人误以为是他释放了威压。

  谢陵听着琅煌的解释,眨了眨眼。他体内的经脉被灵力冲击的一塌糊涂,丹田内也是一片混乱,灵力完全聚集不起来,相比之下飙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琅煌让谢陵好好养着,有什么话等他能下地再说。

  谢陵没有理他,而是把视线转向梅洛雪。他并不关心自己的伤势,梅洛雪给他止血还给他止痛,这让他感觉良好,也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陆行渊。

  琅煌没有给他答案,却愿意把梅洛雪带上,那应该是要见陆行渊的意思。

  谢陵想见陆行渊,不能亲眼确认他的安危,他会不安。

  梅洛雪看懂了谢陵的眼色,道:“我家阿渊在哪儿?”

  琅煌没有回答,他靠着谢陵的床,往旁边的桌子上一倒,直接假装睡过去。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想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琅煌这一躲就是四五天,而且不仅是躲梅洛雪和谢陵,还躲着墨祁和其他询问的妖族。

  梅洛雪四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四五天,她尽心尽力地照顾谢陵,修复他的经脉,调养丹田,让他能够早日下地,开口说话。

  在梅洛雪的这等精心照顾下,谢陵很快就拆了绷带,可以下床,虽然身体里的灵力还没有恢复,但身体的机能一一好转,看上去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先生,你还想躲到什么地方去?”

  谢陵下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阁楼上堵住想要跑路的琅煌,一脸和善地看着他,礼貌笑道:“我师尊在哪儿?”

  短短几日,琅煌算是见识了谢陵对陆行渊的执着,谢陵死活不愿意拜他为师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这孩子恋旧,舍不得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尊,现在看来,这可不是念旧那么简单。

  同样是传道授业解惑,凭什么陆行渊就比他更受偏爱?

  琅煌莫名的有些酸,狼族的孩子总是胳膊肘往外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又不会吃了他,只是让你等两天,你用得着那么急?”琅煌往屋子里走了两步,看见一反常态安安静静捣鼓丹药的梅洛雪,没好气地呛声道:“我两这交情,你还用得着指使孩子来问?”

  梅洛雪冷笑不语,她除了帮谢陵疗伤外,可没有提过半句关于陆行渊的话。狼崽子自己心急,和她有什么关系?

  “先生,是我要见师尊,你要无视我到什么时候?”谢陵往前拉进和琅煌的距离,没有可爱的狼耳朵狼尾巴,他黑沉沉的目光锁定某个人时,有种异样的压迫感。

  琅煌拗不过他,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圆。

  谢陵能明显感觉到,随着他手指的弧度划过,四周的空间产生了强烈的波动,灵力奔涌汇聚,在半空中形成力量漩涡。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从里面散发出来,隐隐还有妖兽的嘶吼。

  琅煌伸手一抓,一道血色的身影从里面掉出来,屋子里的血腥气更重了,隐隐还有一股犹如实质的煞气。

  谢陵瞳孔骤缩,看到那个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四周都是鲜血,顿时心漏半拍,一个箭步冲上去。

  “师尊……”

  谢陵话音未落,躺在地上的人就连忙抬起一只手,制止道:“别过来!”

  他的声音是少有的急切,带着沙哑的腔调,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谢陵停住脚,但也只是顿了顿,很快又下定决心扑过去。他抓住陆行渊的手,跪坐在地,看着浑身是血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手往什么地方放。恐惧和愤怒攥住心脏,他握着陆行渊的手在发抖。

  他失去灵力,浑身飙血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害怕过,鼻子发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伤在陆行渊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有让他心如刀绞的魔力。

  陆行渊握住谢陵颤抖的手,从地上坐起身,他的眼底布满了血色,那双赤色的眼睛异常可怖。凌乱的长发贴在脸上,呼吸有些灼热。

  他凝视着眼前黑发黑眸的谢陵,抬手擦拭他带着泪珠的眼尾,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他嘴角微扬,道:“不是我的血,你别哭。”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陆行渊被琅煌丢进兽群,四年来,除了短暂的休息外,他的时间都被用来和兽群战斗。每一只妖兽死亡,关于妖兽的信息就会流入他的脑海,从低阶妖兽到高阶妖兽,荒兽,灵兽,准神兽……

  兽群的等级越来越高,陆行渊对付起来也就越困难。他不断地受伤,修炼,再受伤再修炼,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可以独自面对那些被琅煌复刻出来的不可战胜的存在。

  绝对封闭的空间,战斗和鲜血成了陆行渊这四年来的全部,身上的煞气和血气过于浓郁,心性也受到一些影响。那双比任何时候都要璀璨的赤瞳,是他压不住体内戾气的结果。

  突然被琅煌从兽群中放出来,他的眼前依旧是缠|绕不散的血雾。他让谢陵不要靠过去,是因为自己一身血污,不想吓到谢陵。

  狼的嗅觉如此敏锐,他不愿看见谢陵皱眉。

  可是谢陵误以为那是他的血,颤|抖地握着他的手,因为恐惧而不敢出声。

  四年未见,竟是这样糟糕的重逢。陆行渊擦去谢陵的眼泪,下一刻就被谢陵抱了个满怀。熟悉的气息缠|绕过来,是浓浓的眷恋和不安。

  陆行渊抬手落在他的后背,不忍推开,终究还是把人搂在怀里。

  风雨无边楼的后院有一个天然的灵泉,水流从山谷上流淌下来,在低洼处汇聚成池。因为灵力的滋养,四周生长了不少药草,繁花似锦,团簇雍容。

  陆行渊和谢陵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琅煌扔进水池子里,水流温热,雾气氤氲,清澈的水面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按照琅煌的意思,他是想让陆行渊能够控制自身血气和煞气后才把人放出来,如此一来陆行渊至少还要在兽群里待半年。

  但是没想到谢陵这边出了状况,来的比琅煌预计的早。面对一心只想见陆行渊的谢陵,琅煌自认没有坚持的立场,权衡之下他选择放陆行渊出来。

  收敛血色和煞气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就算在外面也可以做的很好。比如眼前这片灵池的药力,就可以剥离陆行渊身上浓郁的血气。

  陆行渊不着寸缕,任由水流冲刷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流动的活水更换一池的鲜血,热气让陆行渊白皙的面容染上两分绯色。

  他靠着石壁,放松姿态,长发垂落在水中,浓烈的黑色,耀眼的白皙,在朦胧的视线下显得格外的诱|人。

  谢陵坐在水池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古籍,视线却完全落在陆行渊的身上,没有办法移开双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行渊,从上一次的分别到现在,因为遗落了很多记忆,大脑里的那块空白承载了不安,这让他更加思念陆行渊。因为看见陆行渊后,他会变得很安心。

  “小狼,你的眼神让我有些吃不消。”陆行渊难以无视那样赤|裸的热切,抬头看向谢陵。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过道,距离并不远,这让脸上细微的神情都能被轻易捕捉。

  谢陵干脆地放下手里的古籍,专心致志地欣赏眼前人:“师尊怎么会在这里?”

  谢陵进入秘境没多久,陆行渊就被琅煌绑架,谢陵可不认为这是巧合。琅煌那边支支吾吾不肯多言,谢陵就只好来问另一个当事人。

  “我是为了蛮荒秘境。”

  陆行渊没有隐瞒谢陵,把他从佛宗手上得到第二张地图的事娓娓道来,从妖兽到双鱼异变,以及他爹和无尘之间的关系,只不过这个部分说的比较含糊。

  对于无尘而言,非他所愿的降生也是一种痛苦。他被陆晚夜带出那个囚笼,在他幼小的心里,陆晚夜是神佛一般的存在。

  他让出地图时,除了没钱,也有陆晚夜的原因在里面。

  陆行渊还没有拆开那半张地图,他原本的打算是来妖族寻找关于荒兽的线索,为五年后的秘境之行做准备,谁曾想琅煌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我也算是得偿所愿,就是这个方法……”

  琅煌囚禁陆行渊,让他和妖兽战斗。这个方法简单粗暴,而且非常有效,不断的征战杀伐让陆行渊记住每一只妖兽的弱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而且因为佩剑被取走,道法封存,利用魔躯战斗让陆行渊有种无限接近妖兽的错觉,他在一段时间内也仿佛是只有战斗本能的妖兽,那种状态其实十分危险,但好在最后他有惊无险地度过。

  他有种直觉,琅煌对他的行踪早已了然于心,这一切都是有意而为。

  “先生不似其他圣人,比起圣人不绝对的中立,他更遵循本心。”谢陵起身靠近陆行渊,在水池边席地而坐,目光落在陆行渊布满伤痕的胸膛上,平静道:“先生是选择了师尊。”

  谢陵了解琅煌,正因为了解,他才敢和琅煌谈条件。许是厌倦看不到尽头的飞升,琅煌更倾向死亡。但他又不甘心自己的衣钵无人继承,一心只想拐谢陵当徒弟。

  外界的风云诡谲琅煌不感兴趣,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愿意帮助陆行渊,看的不是谁的面子,也不是站在任何族群的立场上,而是更深远的考虑。

  “是选择了我,还是选择了我爹?”陆行渊低声轻语,之前琅煌也提到陆晚夜,看的出来他们关系不差。

  而且当年那场战争,琅煌没有参与,就像是有意的回避。

  陆行渊越是深入就越会发现他爹的布局无处不在,他走在父亲安排好的道路上。可笑的是他不觉得那是压力和束缚,反而很轻松,似乎一切就该是这个样子。

  那种被父亲庇佑的感觉很好也很糟糕,陆行渊的心情有点奇怪。他仰头看向谢陵,伸出手沾湿了他肩上垂落的长发。

  谢陵温顺地俯身,让陆行渊能够更好地触碰到他。陆行渊的手指穿过长发抚|摸上谢陵的耳朵,不同于兽耳毛茸茸的感觉,指尖的触感细腻,能够感觉到热度一点点上来,然后染红了耳垂。

  谢陵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陆行渊,非但没有回避这份亲昵,还歪头在陆行渊的掌心蹭了蹭。

  “师尊喜欢什么?狼耳朵还是狼尾巴?”谢陵面露狡黠之色,久违的这个模样褪|去年少的青涩,散发着朝气,明媚而耀眼。

  他用这幅模样诱|惑陆行渊,眼底一片深情。

  陆行渊抚上他的后颈,压得人不得不低下头来,他仰头靠过去,轻声道:“你。”

  谢陵瞳孔骤缩,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近在咫尺的呼吸被热气渲染,变得灼热。他有些难以呼吸,依然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固执描绘眼前这张沾了雾气的脸,怎么也看不够。

  陆行渊侧身把人拉下水,跳动的心脏在诉说着无处安放的思念,他扣住谢陵的后颈,把人压向自己,吻了上去。

  吻是热的,滚烫灼人。

  肺里的空气被压榨,呼吸的节奏也被掌控,仿佛要融化在水里。

  谢陵闭上眼,手掌划过水流,拥抱眼前人。他不想放开,哪怕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也只想沉溺在此刻的温柔中。

  在水流不断的冲刷下,池水彻底清澈,雾气氤氲,两岸的繁花带上雾珠,娇艳欲滴。

  风月无边楼,梅洛雪开炉为陆行渊炼制祛除煞气的丹药,琅煌蹲在一旁的假山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梅洛雪。

  陆行渊被他放出来后,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和梅洛雪说话,二人之间只有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流。谢陵霸占了陆行渊身边的位置,而梅洛雪就那样看着。

  “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琅煌没忍住心里的疑惑,道:“就这样放着不管也可以吗?”

  炼丹炉内丹火耀耀,梅洛雪头也不抬,道:“四年前让你放人你不肯放,说要有人来赎才行。怎么,你等的人就是谢陵?”

  琅煌装傻道:“不清楚,大概是。毕竟除了魔族和谢陵,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来赎。”

  魔族赎不走陆行渊,但是谢陵可以,这就是谢陵的不同。

  梅洛雪冷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挺爱多管闲事。”

  琅煌到底把陆行渊关在什么地方梅洛雪不确定,但从陆行渊的状态看,他这几年应该在不断的修炼中,除了血气和煞气,他身上的气息也稳定增长不少,突破渡劫中期指日可待。

  渡劫期的修行有多难,梅洛雪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灵力枯竭,她曾在渡劫期卡了很久。大乘之后已经不是单纯靠天赋或者努力就能提高修为,还需要一点运气,或者说天道的眷顾。

  陆行渊突破渡劫的时间不长,常人像他这个样子,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没有精进都有可能,而他却在稳定提升,眼看着又要有所收获。

  琅煌掏了掏耳朵,丝毫不在乎梅洛雪的不悦,道:“他现在还差得远呢,不是吗?”

  梅洛雪抬眸,目光幽暗。她清楚琅煌在说什么,而正是清楚,她反而很不爽。

  陆行渊行走在一条十分艰难的路上,他如果想要撑下去,就必须不断地变强。渡劫不够,真君勉强,他的目标是圣人境。

  但如今这环境,想要成为圣人谈何容易?

  传统的修行帮不上忙,他就必须另辟蹊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暖春的尾巴赶上了盛夏的热潮,绿荫成林的季节苍山青翠欲滴。

  琅煌没有放陆行渊离开,不知不觉陆行渊和谢陵就在风月无边楼住了两个多月。这次对于琅煌的决定,梅洛雪表现的很平静,她炼制好丹药,确定陆行渊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后就离开了,两个月来只露面了两次,都只是为了给陆行渊送药。

  她一反常态地让陆行渊待在琅煌身边,仿佛是和那个男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你就当我相信的是你身边的狼崽子。”

  面对陆行渊的不解,梅洛雪利用谢陵做了挡箭牌。不管是用眼看,还是用心去感受,在妖族的地界上,最不会伤害陆行渊的人就是谢陵。

  他的记忆没有找回,增强的明明是妖族的血脉,身体却保持人族的模样,没有办法变化。梅洛雪来看陆行渊,也会给他检查身体,但是毫无异样。

  他自己看起来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相反他更担心陆行渊,即便陆行渊比他好太多。

  他的关心和热切让梅洛雪说不出拒绝的话,原本应该让他离陆行渊远一点,结果却无法阻止。

  “师尊,你在想什么?药浴的时间已经到了。”

  氤氲的雾气遮掩了陆行渊的面容,谢陵递过来叠放整齐的衣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今天是最后一次药浴,两个月的时间里,陆行渊完美的收敛了身上的煞气,那双赤色的眼睛恢复如常,暗红而深邃。整个人明显的脱胎换骨,不似他刚从兽群出来那般,让人肝胆战栗。

  陆行渊回眸,思绪还有点飘,视线没有完全聚焦。他从水中起身,接过谢陵手上的衣服。谢陵愣了一下,目光扫过水珠滚落的胸膛,默默地移开视线。

  “最近挺热闹。”陆行渊换上衣服,思绪逐渐回笼。

  这两个月风月无边楼很安静,但外面快要吵翻天了。

  先是谢陵从秘境出来后,打伤了在场的所有人,一路直奔妖族而来,直到被琅煌拦下。谢道义派人前来交涉,希望琅煌能把谢陵送回去,因为发生了很多事,谢道义很担心谢陵的安危,但琅煌拒绝了。

  他以圣人的身份留下谢陵,扬言他能把谢陵照顾的更好。

  谢道义并没有就此罢休,之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当说客——谢家老祖,谢问。

  当然他们二人没有在妖族见面,而是在边境,在魔族占领的地区。两大圣人会面,就算努力地收敛了自身的气息,那个氛围也不怎么好。

  谢家突然对谢陵格外的执着,但即便谢问出面,琅煌还是没有放人。他态度坚决,丝毫不把谢问明里暗里的威胁放在眼里。

  二人的谈话不欢而散后,墨祁就有些坐不住了。他不惧人族势力,但他憎恨琅煌为了谢陵我行我素的性子。加上谢陵出现那天,在妖族上空出现的威压让他很不安。虽然琅煌解释是他的缘故,但墨祁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墨祁找过琅煌几次,最后一次看见了陆行渊和谢陵在风月无边楼。这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冲击,风雨无边楼没有主人的邀请不能进入,他和琅煌谈事都是在外面的庭院,陆行渊身为一个魔族却可以光明正大地住进去。

  那一天墨祁和琅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之后妖族就变得不太平,边境上的魔族也受到了冲击。

  好在墨祁还有点理智,没有把这些消息完完全全地透露给人族。

  这两个月算得上是鸡飞狗跳,一天都没得消停。

  “墨祁那个蠢货,大概是王位坐到头了,开始想要挑战先生的权威。”谢陵下意识地抬手替陆行渊整理衣襟,他有妖族的耳目,消息比陆行渊灵通。

  本来妖族就有不少人对墨祁心存不满,他一闹起来,无疑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当然,为了促成这样的局面,谢陵小小地使了点手段。妖族的其他部落他不敢轻举妄动,狼族却是牢牢地握在手中。

  “王位更替是大事,如今这个局面,圣尊不会坐视不理。”

  琅煌也有自己的原则,从他隐藏谢陵的情况来看,不难发现他还没有让墨祁下台的打算。所以就算只是一个傀儡,他也会让墨祁在那个位置上坐着。

  陆行渊没有插手妖族事务的想法,他垂眸俯视谢陵的面容,描绘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心痒,问道:“那个位置你想要吗?”

  谢陵上辈子做过仙皇,在杀死自己的兄弟后,从谢道义的手里接过染血的王座。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事,做那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囚禁陆行渊。

  这辈子他不需要再囚禁这个人,权利的虚名反而成了阻碍。

  “不要,如果做了妖王,我就不能和师尊在一起了。”谢陵环过陆行渊的腰,熟悉的气息让他变得安心。

  陆行渊是魔尊,魔族和妖族有着不小的血仇,谢陵不想走到对立的位置上,即便那个位置掌握了生杀大权,可以随意丢弃用来讨好人的棋子。

  不过不坐那个位置不代表他就不插手,在幕后操纵一切也很有意思。

  两个月的时间,陆行渊完成了琅煌的一切考验。琅煌归还了从他身上拿走的玉佩,佩剑,视线在他颈部转了一圈,隐隐能看见他身上带着的狼牙坠子。

  自己的后辈就这样轻易地把重要的东西送人,琅煌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快,看见谢陵一双眼睛完全落在陆行渊的身上舍不得移开,他心里的郁闷就更深了。

  他不知道陆行渊到底有多好,才值得谢陵心心念念。

  “几年前就传出消息的那个秘境,开启的时间应该就在这几个月内,你们两得分开了。”琅煌半醉倚靠在软塌上,抬眼看向谢陵和陆行渊。他护了他们两个月,剩下的应该他们自己去解决。

  陆行渊的视线从古籍上转移,落在琅煌的身上。从他进入妖族起,琅煌就一直在提供帮助,不管是了解妖兽,还是控制煞气,调息灵力,琅煌称得上是雷厉风行,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在此地叨扰了圣尊四年,确实该走了。但我心中仍有疑惑未解,要是得不到答案,我怕我会忍不住再来叨扰圣尊。”陆行渊面带笑意,一脸平静地说着威胁的话。

  他感激琅煌所做的一切,但也不能让对方就这样含糊过去。

  琅煌料到有此一问,觉得大不了就是些为什么帮忙

  的话,满不在乎地喝了口酒,不耐烦道:“想问什么?”

  陆行渊思索片刻,道:“或许圣尊见过云棠夫人?”

  琅煌愣住,慢腾腾地从躺椅上坐起身。

  云棠夫人,这个称呼从陆行渊的嘴里说出来是陌生的。

  一旁的谢陵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担忧地看了陆行渊一眼。

  早在六七年前,云棠就因为谢道义下落不明,此后了无音讯,大陆上没有人再见过她。

  陆行渊问的当然不是从前,而是现在,亦或者是四年前。

  “你这个问题倒是很别致,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你?”琅煌道:“是告诉你她的情况不太好,还是瞒着你说我没见过?”

  琅煌没有否认,陆行渊不自觉地握了握拳。他其实不确定云棠有没有掺和其中,会想到她身上是因为梅洛雪古怪的态度。

  按理他被琅煌带走,梅洛雪一定会对他充满敌意,但事实上他们二人关系还不错。一旦见面不是斗嘴就是抬杠,说话带刺却又留有余地。

  陆行渊能够感觉到,在他们之间,有一个隐形人维系这段关系,他想过陆晚夜,但最终确信是云棠。

  梅洛雪不讨厌云棠,琅煌更没有讨厌的理由。云棠身为活人站在他们中间,成了很好的平衡。

  “所以让人来赎我是开玩笑?就算没有人来,到了时间你也会放我走。”陆行渊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这是特别的特训,就算他不来妖族,说不定也会被琅煌绑架。

  “不。”琅煌摸着下巴,看向谢陵道:“那是句真话,做为赎人的代价,谢陵需要留在妖族。我刚才就提醒了,你们该分开了。教唆狼族暴动的人,不去解决那个麻烦怎么行?”

  狼族现任族长曲无忧,完全听命于谢陵。因为谢陵和墨祁不对付,曲无忧这些日子没少煽风点火,给墨祁找不快。

  琅煌对此心知肚明,他一开始没有插手不是睁只眼闭只眼,而是要罪魁祸首自己去解决。

  听到要和陆行渊分开,谢陵的不悦流露出来,眉头紧蹙:“狼族暴动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墨祁先挑起的事端吗?他从来都不待见我,而且他对狼族也很过分。”

  “他毕竟是妖王,你总是驳他面子,他也很难和你和平共处吧?”琅煌无奈地看着谢陵。

  “那是他没有容忍的肚量,他也总是针对先生,为何先生就从来没有生气呢?”谢陵一脸认真地说出墨祁对琅煌的不满,骂墨祁的同时也不忘夸琅煌两句。

  琅煌叹了口气,谢陵说的他当然明白,但这都不是理由,甚至不怎么重要。

  “你不能和陆行渊一起离开,但你要是想和我一起待到秘境开启,我也很乐意。”

  谢陵愣了一下,解决暴动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分开他和陆行渊。短暂的重逢,长久的分别,他们总是在重逢和离别之间做选择。

  察觉到谢陵情绪低落,陆行渊握住他的手,抬头看向琅煌,问道:“为什么?”

  琅煌放下手里的酒坛子,笑了一声,道:“你得去见顾诀。”

  第一百四十六章

  琅煌确实见过云棠,时隔多年再见面,昔日冠绝天下的美人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状态并不是很好,谈话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她语气上的停顿,似乎是透支了太多的精力,没什么精神。

  她会出现,琅煌并不意外。她是陆晚夜亲手选的妻子,要说她什么都不清楚,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她在陆晚夜的计划中,参与了陆晚夜的布局,甚至延续了一切。

  她来找琅煌就是为了陆行渊,蛮荒秘境是一个从来就没有人涉足过的地方,它所处的北苍大森林聚集了无数的妖兽,可谓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陆行渊没有这方面的战斗经验,所以云棠需要琅煌的帮助。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比琅煌更了解妖兽的人。他活过漫长的岁月,见证仙界的陨落,荒兽的死亡。在他成为圣人,无限地接近天道后,他清楚地认识到天道已死,飞升是无望的徒劳。

  他们的修行是一条死路,等待死亡的每一天都变成了凌迟,越是修为高深越是绝望。本该无欲的圣人因此恶念迭起,被陆晚夜绕进名为东皇钟的局里。

  狩天计划是殉道补天,也是逆天夺道。前者依赖外物,后者要道骨。

  拥有道骨的人是天道宠儿,以他的身体为道基,可以夺天之造化,另辟蹊径。

  但这一切听起来可行的方法,都只是陆晚夜布下的棋子。

  天道被陆晚夜分为了天和道两个部分,天不生道,道不从天,他们面临的真正的困境是天,道只是人前的障眼法。

  陆晚夜为了隐藏天的问题,自愿殉道,让众人相信天道还有的救。

  只有让充满野心的人在错误的道路上徒劳,才能让需要走在正确道路上的人有时间成长。

  琅煌身为半个知情者,完全没有拒绝云棠的理由。陆晚夜对他的信任也让他不能置身事外,必要之时需要站出来。

  不过对于云棠不和陆行渊见面这一点,琅煌很是不解。大概是母子之间的关系太差,他唏嘘之余找不到合适的话以做安慰。

  云棠倒是不在意,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的路途早就没有可以停靠的避风巷,无尽的前行才是归途。

  送走陆行渊后,风月无边楼变得格外的安静。

  琅煌大大咧咧的躺在露台上,晚风凉爽,圆月如盘。他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鲜花。

  谢陵坐在廊椅上,月色垂落在他绸缎般的黑色长发上,他看着月光笼罩的妖界,觉得天高地阔,那么的孤独。

  他习惯了陆行渊在身边,闲下来后不自觉地就会去想陆行渊在做什么。琅煌让他去见顾诀,这个要求有些不合理,可他没有拒绝,这会儿应该是在前往天衍宗的路上。

  谢陵自知帮不上忙,那种无力让他感到郁闷。他已经在很努力地追赶,但那个差距一点都没有缩小。

  不过他还是很开心陆行渊变得越来越强,而不是像前世一样困在大乘期,无法突破。

  夜里的晚风送来淡淡的花香,谢陵枕着手臂,靠在廊椅上。月色清冷,光辉如雪。

  看着眼前无边的夜色,谢陵闷声道:“先生,云棠夫人为什么不姓顾?”

  上一世,陆行渊的身份没有暴露,云棠夫人的来历也少有人提及。久而久之,大家只知道他们都来自天衍宗,更多的似乎就是没有意义的答案。

  陆行渊不爱提云棠,和云棠有关的一切都是点到为止,谢陵每次都会忍不住担忧。复杂的感情往往难以用常理来推断,这辈子的陆行渊,上辈子的云棠,他们对这份感情的态度让人看不清。

  “怎么突然问这种事?”琅煌诧异地看向谢陵。

  谢陵沉默了一下,道:“就是觉得先生应该知道点什么。”

  谢陵不了解云棠,小时候因为她在宫里举步维艰,但也是她把他送到陆行渊身边。谢陵对她谈不上恨,只是偶尔想起上一世云棠递给他卷轴,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云棠知道卷轴里的光阴之术吗?她为什么要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谢陵?她想杀谁?想救谁?

  谢陵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无法解答,他想了解制造谜团的这个人,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不至于全无准备,下一次碰上又束手无策。

  而且他不希望陆行渊再因此而受到伤害。

  琅煌了然,道:“没有什么复杂的想象,不过是因为和顾诀闹翻了,隐了姓氏而已。她全名顾云棠,云是她母亲的姓,倒是正合适。”

  “发生了无法原谅的事吗?”谢陵问道。

  琅煌面色古怪道:“和其他的事情比起来,那反而是可以原谅的部分。”

  谢陵投来不解的眼神,琅煌瞥了他一眼,道:“你真的没听说过吗?她和顾诀闹翻是因为顾诀威胁她去魔族做卧底,顾诀手上握着她娘的魂魄,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本来打算搞砸了就回来,却被陆晚夜挽留。那个人可是看她的第一眼,就想着要成亲!命运般的重逢后,过去的一切就像是蓄谋已久。”

  谢陵只知道云棠在魔族做过卧底,却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更深的纠葛。琅煌起了话头,在夜色中把往事娓娓道来。

  云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悲剧,她的母亲不是修道者,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机缘巧合之下和她的父亲相爱。

  就像所有狗血的话本子一样,这段不能长相守的爱情遭到了顾诀的坚决反对,云棠的父亲选择离开天衍宗,他厌倦顾诀安排的完美人生,叛逆激化了矛盾,也招来了灾祸。

  在云棠带着特殊的体质诞生后,来自祖父的屠刀落下。云棠亲眼看见顾诀杀死了她的爹娘,他拆散了这对恋人,从轮回之中取走了云棠母亲的灵魂,让他们就算是死也不能在一起。

  云棠遭此变故,感情上的缺陷变得更加明显。正常人的感情对她而言是模糊的,最简单的喜怒哀乐她都需要不断地去学习记忆才能正确的理解。

  为了体验人世的情感,顾诀不使唤她的时候,她就会隐藏身份行走世间,仗剑抱不平。她从未想过要参与那些阴谋诡计,她一直都记得爹娘的教诲,要做一个正直的人。

  可命运终究是残酷的,她的感情成了顾诀掌控她的枷锁。她想拿回她娘的灵魂,就得听顾诀的话。凡人灵魂的脆弱程度,经不起任何的一点损伤。

  顾诀要她接近陆晚夜,她干脆地说自己是细作。没有人会细作留在身边,她以为那样就结束了,却没想到她被命运眷顾了一次。

  陆晚夜温柔体贴,他用爱弥补了云棠的人生,教会她人世的真情,也教会她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只可惜命运短暂的赠予她世俗的情感后,再一次残忍地剥夺。

  谢陵静静地听着云棠的前尘过往,不由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琅煌没有情感的叙述透着残忍和冰冷,就像是一个诅咒,顾诀抛妻杀子,利用血亲,而云棠杀夫弃子,祖孙二人行为映照,就像镜子的里外两面。

  “对于顾家的人而言,动情是十恶不赦的罪孽吗?”谢陵想到上一世的陆行渊,心里有点闷。陆行渊没有杀死任何血亲,但他逼死了自己。

  琅煌想了一下,微笑道:“是的。顾家所修的无情剑诀是从天道法则中演化而来,顾家人是卫道者,卫道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

  谢陵愣住,陆行渊是养在顾诀膝下,他修的也是顾家的无情剑诀。按照琅煌的说法,他也会面临情深不寿的局面。

  不,谢陵心里一颤,面色微白,陆行渊已经面临过了,上一世他就走上绝路,难道这一世也会如此?

  谢陵胸腔里一阵钝痛,光是想一想陆行渊会再一次因为他受到伤害,他就心痛到难以呼吸的地步。

  琅煌察觉到他不对劲,意识到可能是因为陆行渊,坐起身挠了挠头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此间天地已无道可证,卫道者名存实亡。动情没有错,又不是佛宗的那群秃驴,讲究了断尘缘,六根清净。”

  琅煌能想到不需要情欲的人就只有佛宗,但这话明显没有安慰到谢陵,反而让谢陵想起无尘坠魔,和凌玉尘双死的结局。

  情深不寿四个大字就像是魔咒在谢陵的脑海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谢陵坐起身,揉了揉额角,转移话题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顾诀杀子眼都不眨。他如此冷酷而危险,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让我师尊去找他?难道在他身上,还有我师尊需要的东西?”

  琅煌挠了挠下巴,避开谢陵的视线,含糊道:“算吧。”

  琅煌明显透着心虚的模样让谢陵心中警铃大作,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琅煌,抓住琅煌的胳膊道:“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琅煌哈哈两声,想要糊弄过去,可是谢陵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他,漆黑的瞳孔内闪烁着幽光。

  琅煌见状,干咳一声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师尊就要突破渡劫中期了。我这风月无边楼真的很脆弱,扛不住雷劫,天衍宗家大业大,给他劈一次没关系。再说了,他上次渡劫时不就想试试?”

  陆行渊收敛煞气后,气息出现过明显的浮动,那是晋级的征兆。琅煌说是让他去找顾诀,实际是让他去天衍宗。以他如今的身份,很容易受到阻拦,打一架在所难免。

  而在打斗的过程中,他的气息最容易爆发,能够很快引动天劫。

  虽说渡劫的时候旁人帮不上忙,还很容易被牵连进去,但依然有靠外力降低雷劫风险的方法。

  琅煌身带隐疾,插手别人的雷劫有些困难。所以他祸水东引,让顾诀去头疼。

  渡劫中期的雷劫远比初期强盛,有一个圣人出手相助,陆行渊能够轻松很多。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曾为宗门之首的天衍宗,自从陆行渊暴露身世离开后,在其他人不满的声讨中,逐渐失去宗门之首的威信。虽然实力依旧强盛,但已经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地领导其他宗门,偶尔还会和一些宗门产生摩擦。

  天衍宗从云端坠落,内部的矛盾也逐渐暴露,弟子间的内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师无为有意放任这样的厮杀,训练狂热的信徒。

  昔日的平和一去不返,秀美的群山间,看不见仙鹤闲游,宗门上下陷入紧张的气氛,随时都会演变成剑拔弩张的局面。

  陆行渊多年未归,如今再次踏上此地,站在巍峨的宗门前,看着高耸入云的楼台亭阁,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在这里生活了两百多年,最后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他于天衍宗,是一颗被舍弃的棋子。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他是陆行渊,不是陆隐川,更不是以宗门弟子的身份回归。轻车熟路地跨过天衍宗的山门,陆行渊看向守山的弟子,在他们震惊的神色中,气定神闲地朝着山中走去,熟悉的仿佛是回家一般。

  守山的弟子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阻拦,他们只能飞快地回宗报信。越来越多的弟子闻讯而来,他们就像是密不透风的人海,远远地围在陆行渊身边,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去。

  陆行渊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各峰长老赶来,在宗门大殿前将他拦下。

  “陆隐川,你不是被琅煌绑架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四年来杳无音讯的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吃惊的不止是那些弟子。曾经相熟的同门,长老此刻站在陆行渊的对立面,对他的到来诧异不已。

  陆行渊淡然拂袖,他锦衣如火,一改往日不入红尘的高冷。魔族的野性让他多了几分桀骜,灼人目也动人心弦。

  “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这次是不是太夸张了些?”陆行渊环顾四周,弟子们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的声音混在一起变得格外的嘈杂。

  长老要求他们离开却无济于事,在这样的热情下,陆行渊第一次审视自己对天衍宗的影响。

  如芒在背的视线掺杂了许多的情绪,憎恨,憧憬,震惊,失望,喜悦……

  在陆行渊如同标杆一般插入天衍宗的心脏时,冲着他的名声而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的身份,他的离去是从天到地的落差,他的形象在无数人的心里破碎。

  太多冲着他而来的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难以接受心目中的明珠坠落凡尘,甚至走到了对立面。

  在陆行渊没有生出魔角时,他们还能努力的说服自己,但现在陆行渊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的魔角,告诉众人他的身份。

  他是魔族,是天衍宗的敌人。

  “陆隐川,你不该来。”平日里尚有几分交情的长老轻声叹息,道:“趁宗主还没来,你快走吧。”

  “ 齐长老,不能放他离开,我们要替大师兄报仇!”

  齐长老话音刚落,就有几人从人群中跳出来,为首之人手持长剑,杀气腾腾,他怒视陆行渊,道:“陆隐川,天衍宗养育你多年,对你情深义重,你却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你初入此地时,我们大师兄也曾照顾过你,你却在他大婚之日,置他于死地,你简直就是个畜生!”

  愤怒的声音到了后面有些哽咽,怒火并未湿润在眼泪中,周围喧嚣的声音因为这句话而出现短暂的安静。

  吕年是个好人,起码在众多弟子心中他不骄不躁,十分平和。他在修行上赶不上众人,但从来没有因此自暴自弃,反而更加谦逊地对待每一个同门,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修道之路。

  他本来可以不死,只要他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来,陆行渊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动手,那一剑不是你们师尊刺的吗?”陆行渊面不改色,吐露出残忍的事实。

  杀死吕年的那把剑属于他,可是挥出那柄剑的人是师无为。他的错是没有召回自己的剑,放任它在师无为的灵力下穿透吕年的胸膛。

  怒气冲冲的弟子被这句话哽住,那一日的真相在会场里的人看的清清楚楚,是师无为误杀。可是天衍宗的弟子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宁愿怪罪在陆行渊的身上,相信这是陆行渊早就算计好的阴谋,也不愿意承认看见的事实。

  吕年之于师无为,是师徒也是父子。他是师无为捡回来的孤儿,是师无为为数不多的良心。

  天衍宗如何能够承认他们的宗主灭杀了自己的良心,暴露出残忍而自私自利的一面呢?

  “分明就是你有意陷害,你现在已经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吗?”手持长剑的弟子是吕年的师弟周峰,大概是平日关系亲近的缘故,在众人沉默之后,他依旧不依不饶。

  “我已经不是天衍宗的弟子,但你们让我当替罪羊的习惯还是没变。虚伪懦弱的到底是谁?”陆行渊抬手一挥,周峰手中的长剑瞬间四分五裂。携裹着陆行渊灵力的碎片飞溅,锋利而危险。

  周峰被吓了一跳,无力反抗的重压瞬间将他锁定,让他动弹不得,双股战战。他仗着一腔怒意质问陆行渊,完全没有考虑他们之间的修为差距。

  陆行渊还是剑尊时,天衍宗上下就少有敌手,如今他已入渡劫,修为直逼师无为,在场的人能和他打的加起来还不到两个人。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愤怒只是徒劳的挣扎,无用而可笑。

  声讨的声音低下去,一开始劝陆行渊离开的齐长老拂袖扫去周峰身上的威压,神情复杂地看着陆行渊。

  “如今再称你一声破厄剑尊有些不合适,那么不知魔君大人此次前来有何指教?”齐长老往前两步,站在诸位弟子面前,直面陆行渊散发出来的威压,言语间还算客气。

  面对还有一点人情味的故人,陆行渊敛了气焰,道:“指教谈不上,不过是身为晚辈前来拜访长辈罢了。就算我不是天衍宗的弟子,我也流着顾家的血,我前来拜会曾外祖父,你们横加阻拦反而没道理。”

  陆行渊和云棠,和顾诀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只是离开了天衍宗,不再是天衍宗的弟子,但这并不影响他以另一个身份回到天衍宗。

  而且以晚辈的身份前来,这就是家事,天衍宗反而变成了外人,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外人干涉别人家事的道理。

  齐长老面色微僵,局面有些尴尬。就在他迟疑之时,一道凌厉的剑气从天衍宗的后山爆发出来,雪色清亮的剑光如虹直坠云端,朝着陆行渊横扫而来。

  恐怖的威压让周遭的空气一滞,离得近的弟子们纷纷憋红了脸,呼吸困难。

  陆行渊目光一凝,面色泛冷。剑气上熟悉的气韵让他很不舒服,他握拳挥拳,灵力和拳风缠绕在一起,形成一条白色的巨龙冲向迎面而来的剑气。

  两股力量相互碰撞,爆发出轰隆的巨响,灵力疯狂撕扯,狂风怒号。

  周遭的长老连忙运气抵御,弟子们纷纷往后逃去。

  “陆隐川!”剑光之后是愤怒的嘶吼,一道身影从后山爆射而出,咬牙切齿地念着陆行渊的名字,手上的剑挥出杀招。

  “师宗主,你的待客之道未免太独特了。”陆行渊没有退,他活动手腕冲上去,赤手空拳接下师无为的剑,

  四年不见,师无为苍老了许多,面相上更显得刻薄。原本他就卡在渡劫后期难以突破,陆行渊杀死吕年后,他心魔缠身,更加看不到突破的希望。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师无为对陆行渊的恨意达到一个顶峰,他自后山察觉到陆行渊的气息,想也不想地一剑杀来。

  二人灵力皆是鼎盛浩瀚,就算是精心修建的大殿也禁不住这样的灵力摧残,大地沟壑纵横,高楼摇摇欲坠。

  天衍宗的长老们连忙疏散周边的弟子,看着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忧心忡忡。

  “师宗主,我只是想见一见我的曾外祖父,以尽孝道。你这般横加阻挠,简直蛮不讲理。”

  陆行渊熟悉了自己的魔躯,修炼的又是至高的功法,单凭□□也能很好地对抗。在他掌间,灵力的倾泻犹如大海一般深不可测,每一次挥舞的掌风都能形成狂暴的灵力流。

  师无为的剑没有切开他的防御,他明显地感觉到,比起上一次的交手,这一次陆行渊难对付多了。

  陆行渊战斗的同时也不忘刺激师无为,仿佛他真的很想念顾诀这个曾外祖父。

  师无为暴跳如雷,下手越发狠辣,如虹的剑气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剑网,虚虚实实。恐怖的气息吞噬了周遭的掌风,就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默兽,危险可怖。

  陆行渊被剑气所吞没,剑刃破开他的防御,割破他的魔躯,鲜血喷涌而出。

  陆行渊胸腔鼓动,目光微暗,低声道:“我真的不想这样。”

  话音刚落,他被压制的气息猛然高涨,一股熟悉的让人战栗恐惧的威压瞬间在天衍宗上空凝聚。

  师无为往前刺出的剑一顿,吃惊地看向万里无云的苍穹。平地惊雷闷响,墨色的云层翻滚而至。

  这一幕让人如此的熟悉,因为它曾在此地发生过一次。

  陆行渊嘴角微扬,面带笑意,戏谑地看着师无为道:“我每次渡劫你都想陪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渡劫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更何况还是在天衍宗的地界上,

  陆行渊知道自己已经在突破的界限上徘徊,他之前出于考虑,并没有在风月无边楼直接引动雷劫,

  琅煌让他来找顾诀,他没有问为什么,反而是考虑到自己的状况,远离妖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随着修为的增加,雷劫的力量也会越来越强。上一次陆行渊渡劫所在之地被雷劫肆虐,一塌糊涂,他知道雷劫的威力,就算只是渡劫中期,也会给天衍宗造成不小的打击。

  厚重的云层疯狂地凝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个天衍宗天昏地暗,恐怖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众人的心头,被雷劫锁定的陆行渊更是扛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骨骼在雷劫下发出响声。

  师无为半只脚踩在陆行渊的雷劫范围内,这种久违的惊悚感让他汗毛倒竖,然而这都不算什么,比起雷劫,更让他恐惧的是陆行渊的修炼速度。

  他上一次渡劫是从大乘中期直接跨一个大境界,强行突破,那个时候因为时机的问题,众人对他的突破心存疑虑,以为他是殊死一搏,无异于引火自焚,就算真的突破也会留下很强的后遗症。

  但他们不知道陆行渊并非逞能,而是借助古魔精血的力量提升修为,之后在魔族的两年,他又有了新的奇遇,跨境界造成的不踏实感被完全填平。

  大乘之前,陆行渊的修行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非要说点特别之处,就是他修炼的速度很快,同时期的天才和他比起来也要逊色很多。

  而在大乘之后,陆行渊的修行越来越奇特,天地间的灵气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开始从其他地方获得强盛的灵力,一点点充实他的身体。

  别人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没有突破的境界,他只用了不到七年的时间。

  这已经不能用天赋来形容,完全就是恐怖。

  师无为眼角抽搐,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被他踩在脚下,俯视,虐待,强行利用控制的孩子已经强大到他需要直视的地步?他飞快地蜕变,就像是摆脱枷锁,不断朝着苍穹生长的参天巨树,囚笼再也困不住。

  他行于天地之间,是自由的灵魂。

  高空之中,天雷滚滚,狂风怒号,瓦砾哗哗作响,被灵力摧毁的楼台摇摇欲坠。

  天衍宗的弟子远远的逃离,他们惊魂未定,忧心忡忡地看向雷区。这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渡劫大能的雷劫,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觉得呼吸困难。

  雷区的中心,陆行渊承受着莫大的压力,而被牵累的师无为同样好不到那儿去。他所在的位置,稍微有一点移动,雷劫就会把他也视为渡劫者。

  早在陆行渊有渡劫征兆的时候他就应该离开的,但他太过震惊,不敢置信,所以慢了几步。

  渡劫中期的雷劫非同小可,如果放任陆行渊在这里渡劫,这座主峰会被夷为平地。

  “陆隐川,你究竟想把天衍宗毁到什么程度?你就那么恨我们吗?”师无为不敢轻举妄动,无数纷乱繁杂的思绪在他心头交织,他看向陆行渊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复杂。

  陆行渊抬头扫了他一眼,那个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我在天衍宗生活了两百多年,我却对这里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师无为,这是我的问题吗?”等待雷劫降落的时间,陆行渊不能移动,他看着和他一起困在雷劫中的师无为,道:“云棠是我娘,顾诀是我曾外祖父,我并非不能原谅,是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纳我。”

  十二岁的陆行渊正是需要亲人的时候,天衍宗明明可以结束他独自飘零的人生,让他有一个新的出发点,让他重新开始。可他们没有那么做,他们默认师无为的欺凌,对一个孩子毫无保留地释放恶意。

  利用,恐吓,迫害,因为师无为的嫉妒,他把陆行渊推下深渊。

  “师无为,你屠我手足烹肉做羹逼我吃下去,满足你变态的愉悦之时,你就该想到你也会有同样的下场!杀死吕年的滋味爽吗?看着自己视如己出的弟子死不瞑目痛快吗?你救了他,养大他,杀死他,你可真是个好父——亲。”

  陆行渊拖长了调子,声音就像诅咒一般,一字不落地钻进师无为的耳朵里。那充满恶意的调子把师无为拼命想要忘记的一幕翻出来,一遍遍地提醒他,是他杀死了吕年。

  他的弟子死在大婚之日,就算不断地把过错推到陆行渊身上,也无法抹去那是他挥出剑刃的事实。

  师无为气息翻滚,双目赤红,明明清楚陆行渊是在故意激怒他,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吕年是不同的,他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诉说过,却无时无刻不在炫耀的战利品!

  他引导了一场天灾,他掌控了凡人的生死。只要他愿意,他想要谁活着,就让谁活着。

  可是现在的一切都被陆行渊毁了,他让他打碎了自己的作品,那是不完美的落幕。

  师无为握紧了手里的剑,瞥了眼蓄势待发的雷云,烦躁的心情又像是窥见了曙光,神经质地笑起来。他安慰自己没关系,就让陆行渊再嚣张一会儿,渡劫期的雷劫会越来越强,他只需要让陆行渊死在雷劫下,他就还是胜利者。

  陆行渊察觉到师无为的愉悦,不禁冷笑。不用猜他也知道师无为在想什么,但要让他失望了,他不会死,因为有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毕竟他现在和天衍宗捆绑在一起,不救他,天衍宗也得玩完。

  黑的发红的雷云完成凝聚,水桶般粗壮的闪电轰然砸下,阴暗的天空被照的雪亮,雷电如同树枝一般疯狂地在苍穹上闪现,四周充满了雷元素,噼里啪啦作响。

  陆行渊正面抗下这一道雷,挥出的拳影被雷霆撕的粉碎,狂暴的力量撞上他的□□,拳头瞬间被麻痹。多余的雷霆之力砸向四周的建筑,天衍宗的大殿瞬间分崩离析,山体破碎,巨石冰雹般坠落。

  站在附近没有离去的那些长老,眼看着大殿坍塌而无能无力。

  师无为更是怒不可遏:“陆隐川,你有种别跑!”

  雷云不会给渡劫者喘息的机会,第一道雷霆试探般落下后,后面的雷霆接二连三。恐怖的危机感让陆行渊头皮发麻,他此刻完全没有时间去搭理师无为。听见师无为的叫嚣,他想也不想地朝着师无为的方向奔去。

  雷霆也像是长了眼睛般掉头追过去,可怕的灵力风暴疯狂肆虐,在这黑暗深邃的空间中不断碰撞,闪现出刺目的闪电,照的四周煞白。

  因为师无为所在的位置属于雷区边缘,他要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只是受到一点点波及。可他偏偏要出声,要提醒陆行渊他的存在。

  追在陆行渊身后的雷霆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短暂地停顿后,分出一股力量朝着师无为的方向劈去。

  师无为的眼底闪烁着滔天怒意,他没有办法像陆行渊一般对抗,因为他只要出手,就会招来成倍的雷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防御,直接扛过去。

  然而他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便是陆行渊不会善罢甘休。

  一道雷霆之后还有无数道雷,不断蠕动的云层中,毁灭的力量越来越浓郁,天地之间除了轰鸣的雷声,就是大地崩塌,建筑碎裂的脆响。

  陆行渊不断地靠近师无为,把雷霆引过来。就算是分散的力量,雷霆的恐怖丝毫未减。

  “你这个疯子!小畜生,我一定要杀了你。”

  只能被迫防御的师无为逐渐感到吃力,而头顶上的雷霆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仿佛是不劈死雷劫下的生灵就不甘心一般。

  大殿所在的主峰已经被全部摧毁,随着陆行渊的移动,雷霆开始转移到相邻的第二峰。看着宗门基业毁于一旦,师无为的心在滴血,咒骂的声音和雷霆混在一起,又狼狈又颇有气势。

  陆行渊对此充耳不闻,他利用魔躯扛了几道雷霆后,不得不抽出破厄。他内修道法,外修魔躯,两者合二为一时,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然而这份力量在铺天盖地的雷霆之下显得是那么的渺小,雷霆狂落。陆行渊挥剑而上,天地间的灵力受到破厄的牵引,铺天盖地地汇聚在剑刃上。

  “给我开!”

  恐怖的力量凝聚,破厄通体晶莹璀璨,无数的晶体闪耀着。陆行渊毫不犹豫的挥剑,剑刃的恐怖灵力狠狠地撞上雷霆。

  “轰!”

  两股不同的灵力相撞,形成一股可怕的风暴,那力量以陆行渊为中心朝着四周席卷。天衍宗的山峰脆弱的就像一面镜子,在这股力量下泯灭。

  山峰附近的弟子发疯般朝着四周逃窜,一开始还打算坚守的长老们,此刻也被这毁天灭地的力量震撼,肝胆俱裂,不敢久留,纷纷后撤。

  师无为力有不敌,在陆行渊连翻牵累下,他衣衫褴褛,发冠破碎,披头散发,好不狼狈。在灵力的轰炸中,他被雷霆砸向地面,掉落在碎石之间,被尘土掩盖,不知生死。

  陆行渊后退一丈有余,反震的余波让他持剑的手臂鲜血淋漓,虎口处伤口崩裂,破厄被他的鲜血染红。

  雷霆还在凝聚,它积蓄最后一次攻击,不再是水桶般的雷电,而是细小的只有手腕粗细,却是血一般的猩红。

  陆行渊瞳孔骤缩,瞬间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从这道雷霆山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生死危机。破厄有所察觉,发出剑鸣,仿佛是想要警告陆行渊。

  与此同时,陆晚夜给陆行渊打造的长命锁一颤,突然和陆行渊神识相连。

  赤色的雷霆轰然而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陆行渊的眼底一片赤色,狂暴的雷霆犹如燎原之火,周遭的空间承受不住灵力的冲击,扭曲破碎,裂缝中狂风怒号。

  天衍宗的山峰在雷劫下化为尘埃,焦土遍地。

  陆行渊无路可退,提剑而上。眼看如虹的剑气就要和赤色的雷霆撞在一起,一声叹息从天际响起。

  充满寒意的力量瞬间横在陆行渊和雷霆之间,周遭的空间一颤,赤色的雷霆微顿,下落的速度一凝。

  四周不知何时飘起雪花,晶莹的雪花晶片内蕴含着毁灭的气息,寒意如同刀锋一般,它们凝聚在赤色的雷劫周边,一层层地削弱雷劫的力量。

  陆行渊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哪怕只是一息也足够他重新积蓄力量,再次挥剑。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就在陆行渊挥剑的刹那,赤色的雷霆穿过雪花的封锁,直接注入陆行渊的胸膛。

  雷霆之力是毁灭,是不可磨灭的印记。

  赤色雷霆是规则,是不可掌控的存在。

  半空中出手相助的人轻咦一声,眼前这一幕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他特意选在最后一道雷劫出手,既不会引动更多的雷霆,也不会视为插手规则。他完全可以阻止这道雷霆,不曾想雷霆穿透他的防御,击中了陆行渊。

  这是从未有过的诡异。

  陆行渊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被雷霆穿透的地方没有任何的损伤,仿佛他的身体变成虚幻的存在。然而下一刻雷霆的力量骤然在体内爆发,疯狂地涌入他的识海。

  它们狂暴,粗鲁,犹如飓风过境,陆行渊痛的面色惨白,浑身的力气被抽的一干二净,整个人跪下去。破厄撑住他的身体,雷霆以他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散。浓郁的雷霆磁场噼里啪啦作响,把他周围的一切变得焦黑。

  陆行渊大汗淋漓,额角青筋暴起,他痛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在他的意识近乎溃散之时,和神识相连的长命锁浮现在识海中,它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将闯入识海的雷霆一口吞没。

  陆行渊神识剧痛,短暂的空白后,他完全失去和长命锁的联系,长命锁孤零零地躺在识海内。

  从雷霆入侵到长命锁异样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陆行渊却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此刻正虚弱,动弹不得,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破厄身上。

  幸运的是赤雷之后,天空中的劫云逐渐消散,漆黑的天幕又照进亮光,黑暗被逐渐驱散,他不用担心还有下一道雷。

  不幸的是天衍宗大殿所在的主峰和相邻的几个长老次峰毁于一旦,最后出手相助的人没打算放过陆行渊,天空中的雪花骤然调换方向,朝着陆行渊所在的塌陷之地飞来。

  陆行渊动了动手指,丹田内一阵剧痛,全身的经脉也在抗议,灵力未能成功凝聚。他自嘲一笑,干脆放弃抵抗,席地而坐。

  他毁了天衍宗,重伤师无为,顾诀想杀他也是情理之中。他不想去思考能不能逃出去,眼看寒意逼近,无动于衷。

  “这里可真热闹,我来的不巧,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们叙旧?”压抑着笑意的声音让空气中的寒气一滞,琅煌的身影出现在天衍宗上空。

  他嘴上说着不巧,实际却是挑着最合适的时间露面。他穿过天衍宗的人海,旁若无人般走向陆行渊,中途看见天衍宗的惨状,啧了一声道:“真壮观。”

  琅煌说着狼耳朵一抖,身后的尾巴愉悦地摇晃起来。

  他预料过眼前的这一幕,但亲眼所见比想象更开心。面对围困陆行渊的那些雪花晶片,琅煌满不在乎地伸手一弹,无形的力量就像水波一般荡漾出去,周遭的寒意尽数瓦解,雪花融化。

  陆行渊抬头看向这个指使他来天衍宗的男人,神情意外的平静,就连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都不惊讶。他的状态谢陵不清楚,但是琅煌清楚,临近突破值就该找个合适的地方突破。

  很显然,琅煌觉得天衍宗就是最合适的地方。他指使他陆行渊来这里,明显憋了一肚子的坏水。

  “还以为我打扰到你们叙旧了,没想到是根本就没开始。”琅煌环顾四周,啧啧两声道:“再怎么说也是曾外祖父,怎么能够即不要宗门也不要曾外孙?顾诀,你这样不行啊!”

  琅煌抬头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外力渡劫可以借助法宝或者阵法,他原以为顾诀哪怕是为了天衍宗,也会开启护山大阵抵御一二,没想到他完全不顾天衍宗的存亡。

  雷劫没有劈死陆行渊,但是天衍宗损失惨重。

  “琅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顾诀显露出身形,他为人清瘦,一身灰色的道袍,凌空而立,像个充满智慧的智者。

  他并非看不出琅煌是为了陆行渊而来,他问为什么,问的不是目的,而是理由。

  他们三圣的力量过于强大,一直以来都是互不干扰的状态,除了特殊情况外,一般不会越界到另一个人的地盘。这是领地意识,也是身为圣人的尊严。

  如今琅煌为了陆行渊过界,不请自来,这让顾诀很不满。

  “我的家事我自会处理,我相信你也不是为了插手我的家事而来。”顾诀态度强硬,每一个字都咬字清晰,隐隐透着威胁。

  他承认他之前小看了陆行渊,他以为在师无为的干涉下,陆行渊的命运会像昙花一般,极致而短暂的顶峰之后,就是不断往下的深渊。

  但没想到陆行渊不破不立,戒律台上毫不犹豫地挥剑断情,斩断自己内心的脆弱。

  他的潜力远比顾决想象的厉害,他是陆晚夜倾尽一切守护的存在,或许在他的身上,当真有让众人度过危机的契机。

  顾决需要这份力量,不仅如此,他还想要这个孩子回到他的棋盘上。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感觉,那会让他有所迟疑。

  “你的家事是什么样我不感兴趣,我只是闲得无聊接了一份委托,我的委托人想见魔君,我当然得满足这个要求,毕竟我收了钱。”

  琅煌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他大大咧咧地伸手把陆行渊从地上拽起来,对他道:“给你曾外祖父打声招呼,就说这次没时间了,下次一定还来看他。”

  琅煌抓着陆行渊的手传递过来温暖的灵气,这让陆行渊干涸的丹田为之一振,恢复了一点气力,不至于连站起来都困难。

  “我想见曾外祖父,但是阻碍太多了,下次去掉了这些阻碍再来吧。”陆行渊平静地配合琅煌,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长睫低垂,遮去眼底的悲伤之色,仿佛是为他人的阻挠而难过。

  他到天衍宗到底有几分是为了顾决,说到底只有他自己知道。

  “既然很好地打过招呼了,那就走吧。”琅煌始终抓着陆行渊的手腕,给他灵力支撑,让他不至于太过狼狈。

  陆行渊知道他的好意,很是配合。

  琅煌伸出另一只手对顾诀挥了挥,一副你回去吧,人我带走了的模样,丝毫没有把顾决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顾诀哪里能让他就这样糊弄过去?冷哼一声,周遭剑意密布,每一寸空间都锋利无比,只要琅煌和陆行渊往前踏一步,就会被刺伤。

  琅煌抬头,满不在乎地活动手腕道:“真的把这里毁了也没关系吗?”

  圣人的战斗力不会亚于雷劫,如果琅煌真的和顾诀打起来,不仅这里,天衍宗的其他地方也会夷为平地。圣人也没有随心所欲到会自毁基业的地步。

  顾诀看向已经满目疮痍的天衍宗,那些被雷劫赶出来的弟子正一脸希冀地看着他。身为天衍宗的太长老,又是圣人境,他在众人的心里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一言一行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需要在陆行渊和天衍宗之间做一个选择,是抢夺陆行渊还是护着天衍宗?

  顾决稍做权衡,收敛自己的剑气,他不能再拿天衍宗去赌,他需要陆行渊,也需要天衍宗。

  “琅煌,这可是你自己掺和进来的。”顾决低声警告,话里有话。当年的狩天计划琅煌并没有参与,现在却因为陆行渊搅和进这滩浑水中。

  琅煌不以为然,道:“我何曾置身事外?”

  第一百五十章

  琅煌就是不想麻烦才让陆行渊来天衍宗,他把陆行渊推进秘境训练四年,对他的实力心里有底,区区渡劫期的雷劫还不至于要了陆行渊的性命。

  琅煌想过,陆行渊最多吃点苦头,给天衍宗找点不快,他已经做好了撒手不管的准备,就等着陆行渊自己闹个天翻地覆,结果架不住家里有一个一心向着师尊的狼崽子,知道他的打算后不管不顾地就要来。

  狼崽子自己身上都还有一堆麻烦没有处理,现在来只会是火上浇油。

  面对陆行渊的雷劫面不改色的琅煌,轻易地因为谢陵的这个决定变了脸色。

  谢陵并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他对自己的实力心里有数,而且他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说不定刚走出妖族就会被谢道义盯上。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因为他明白只有以自己为筹码,才能让琅煌投鼠忌器。

  琅煌明知受他威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择自己走一趟。他露面他能全身而退,但是谢陵不行。

  陆行渊跟着琅煌离开天衍宗,他们这一路上察觉到好几股熟悉的气韵从天南地北汇聚到天衍宗。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因为雷劫而来。

  在这个灵气日渐枯竭的特殊时期,渡劫期的雷云就是被忌惮的信号,来人不可能是单纯的为了恭喜,更多是为了探听虚实,早做防范。

  琅煌遮去陆行渊的气息,没有和这些人碰面,既然他们的目标是天衍宗,那就让顾诀去头疼。要怎么解释是顾诀的事,陆行渊是他曾外孙这一点跑不了。

  琅煌带着陆行渊一路疾行,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才放慢速度。他只答应谢陵把陆行渊从天衍宗带出来,没说要把人带回妖族或魔族。

  谢陵心疼他师尊,他可不心疼。

  陆行渊看出他身上那点微妙的不悦,谢过他出手相助的好意,没有让他过多为难。

  他们二人就此别过,陆行渊寻了个荒凉的山头,往深山密林里一钻,布置好隐匿气息的阵法后,一头扎进小世界中。

  赤色的雷霆被长命锁吞噬,只是在现世失去了身影,并没有完全消失。长命锁在短暂的和陆行渊失去联系后,又开始慢慢地复苏。

  等陆行渊进入小世界,漫天而来的雷霆把这里变成了充满雷元素的世界,轰隆的雷鸣声充斥在耳边,狂暴,混乱。

  陆行渊心里一紧,连忙去查看陆晚夜沉睡的小院。所幸这个院子是特殊构成,院子四周的灵力结成荧光透明的结界,把整个小院护在其中,让它免受雷霆的摧残。

  陆行渊松了口气,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小世界的雷霆中。赤色的雷霆和雷池里溢出来的雷霆交织在一起,相互撕咬吞噬。

  陆行渊此前借助雷池的力量融魂时,因为是借器引雷,并不觉得雷池的力量恐怖。但如今雷池的力量积蓄爆发,整个空间电闪雷鸣,强大的威压让人汗毛倒竖,浑身战栗。

  两股雷霆斗的难舍难分,所幸它们只是凌空而罩,没有波及到陆行渊。但置身这样的空间还是让人容易喘不过气来,陆行渊走向庭院,庭院的结界没有拒绝他。

  海棠花未眠,偶有残花垂落在树下的器鼎上。院内察觉不到雷霆的气息,仿佛是置身事外的桃园。

  陆行渊先去查看陆晚夜的情况,他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神魂凝实和常人无异,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大概是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了,再见恍若隔世,陆行渊在床边坐了许久。

  从无尘到琅煌,无形间推动一切的手是陆晚夜的布局。他明明在给陆行渊铺路,却什么都没有告诉陆行渊,而是让陆行渊一步步去了解。

  那种身在局中雾里看花的感觉并不好,但也不算太糟糕。陆行渊所知道的一切,是随着修为的不断增加而增加。

  围绕着天道所展开的一切,用东皇钟故布迷阵,在众人的视线都围绕着天道而行时,陆晚夜提醒陆行渊不要相信东皇钟。

  其实在这句话里,陆晚夜承认了东皇钟的存在,他见过东皇钟,甚至是了解。东皇钟有什么问题才能让他如此忌惮?是不能补天修道,还是它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东皇钟的传闻从上古起就开始存在,却少有人得见真颜。它如此神秘又不常被人所见,倒像是一种深刻的记忆,让人不断去加深印象,不能遗忘。

  仿佛一旦遗忘以后,就会发生可怕的事。

  陆行渊的思绪就像是一团杂线,他还没有从中找到最关键的一点,他隐隐觉得发生的这一切都有迹可循,但是又不够真切,这其中还缺点什么。

  他父亲的忌惮,魔族的牺牲,母亲的离开,在他失败的第一世中,这些东西没有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而在这一世,他开始去了解。

  “轰隆!”

  轰鸣的雷声打断了陆行渊的沉思,整个小院随之晃动,刺目的银光划过天际,直挺挺地劈在小院外面。

  剧烈的摇晃让陆行渊连忙起身查看,雷云吞噬了赤雷壮大,形成螺旋下降的雷霆光柱,草木伏倒,叶脉上也流淌狂暴的雷霆之力。

  天地仿佛被笼罩在雷池之内,小院的结界摇摇欲坠,陆行渊从雷霆之上感受到了抹杀一切的毁灭之意。

  那是天道的意志,冰冷地毫无感情,众生皆草木,无欲则无求。

  眼见小世界的雷霆吞噬赤雷而进化,陆行渊心底一颤。

  这块被他当成遗物留用的长命锁,其用来锻造的胚胎并不是陆晚夜锻造出来的,而是陆晚夜偶然所得,陆行渊抓周时一眼相中。

  这东西在成为长命锁之前是什么?

  陆行渊的心底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他的父亲从未提及过长命锁的来历,是不知道还是故意没提?

  苍穹之上,轰隆的雷霆一颤,原本蔓延的速度一顿,飞快地往回收缩,不多时就全部回到一开始的雷池。

  陆行渊用神识查看,只见墨色的云层内逐渐泛起赤色。雷霆的威压更加恐怖,隐隐蕴含新的规则之力。

  小世界内又恢复一贯的安静祥和,仿佛刚才昏天黑地,电闪雷鸣的景象只是陆行渊的错觉。

  陆行渊不禁打了个冷颤,一种没由来的陌生情绪占据了他的内心,他的理性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吞噬,脑海里所有的情感都被抹去。

  那份诡异来的突然而又迅猛,几乎是一刹那的功夫,他整个人飘飘然,仿佛成了雷霆的一份子,无情无欲,无知无觉,世间的规则闪过他的脑海,条条框框不带丝毫的温度,维持绝对的公平公正。

  那种连人性都要舍弃的冲动无法抗拒,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陆行渊心口传来寒意,他一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

  被控制的身体骤然一轻,贴着心口的狼牙泛着凉意,陆行渊一阵心悸。

  刚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不是他的思想,倒像是雷霆的意志。如果不是谢陵的狼牙护着他,他说不定已经被雷霆所控制。

  那种防不胜防的危机感让陆行渊心有余悸,此刻小世界内只有他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对其他人造成影响。

  但如果他此刻不在小世界内呢?雷霆迅猛突然,倘若他操控自己去对付其他人该怎么办?

  陆行渊面色瞬间阴沉,然而还不等他生怒,神识内突然多出来一样东西,闪闪发光。他福至心灵,神识一动,一股雷霆之力出现在他掌心。

  那股力量还很微弱,像是一条刚刚破壳的小蛇,只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并没有太大的威力。它在陆行渊的掌心欢呼,就像是陆行渊与生俱来的力量一般。

  陆行渊怔了怔,刚才的猜测和防备都卡住了,小世界吞噬雷霆后,他和小世界的联系增强,原本不受控制的雷霆此刻竟然能为他所用。

  他此刻握在手心的,是蕴含天道意志的规则之力。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最近大陆有些不太平,除了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外,还发生了一些牵动各方的事。其中最轰动的就是销声匿迹四年,传闻被琅煌绑架的陆行渊再露面。

  他不仅身无枷锁,还在天衍宗渡了个劫,天衍宗连着毁了三座主峰,而陆行渊毫发无伤地被琅煌带走了。

  距离陆行渊上一次渡劫不过才几年,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突破,无不让人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之前不清楚情况去天衍宗试探的那些人知道真相后都面色阴沉地离开,心里各怀鬼胎。

  而处在议论中心的陆行渊完全没有理会那些流言蜚语,他从小世界出来后就直奔魔族而来。这一路上他都在研究那道雷霆之力,等他到了地方,也研究的差不多了。

  小世界宿于长命锁内,它自孕万物,自生雷霆,看似和现实世界毫不相关,却和现实世界同样流速,雷霆共通。长命锁是小世界的载体,在血契的影响下,它和陆行渊是一体。

  之前雷霆只在雷池中,吞噬赤雷后生出意识,能够走出雷池,自然也能为陆行渊所用。

  陆行渊记得陆晚夜说过,小世界的雷池缺少天道之力,它既然能够吞噬蕴含天道威压的赤雷,是不是说明它能通过这种方法不断壮大,直到在小世界内诞生出新的天道意志?

  陆行渊不禁心脏狂跳,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再难消除。创造一个新的天道,这对于一个修道之人而言,是莫大的诱惑。

  魔族扎根在人族和妖族的中间,这些年非但没有挪窝的打算,还把势力往饶河的方向扩张,准备将两个据点链接起来。

  这一条道上门派不少,识时务的早早地放弃抵抗逃之夭夭,不识时务的联合起来想要和魔族一较高下。魔族好战,面对这种挑衅非但没有退让,反而斗志高昂。

  陆行渊脱困后,梅洛雪一心指挥战斗,一日征战千里,打的那些小门小派溃不成军。

  梅洛雪派人去给他们喊话,顺者昌逆者亡,不把地盘让出来,就洗干净脖子等着。

  梅洛雪的强硬让这些人军心溃散,拉起来的联盟很快土崩瓦解,没什么家底的纷纷撤走,反正到哪儿都一样。有些家底的明哲保身,不再参与征战,至于那些家底厚实的,舍不得放弃到手的基业,自然要拼个你死我活。

  怀竹粗略地算了一下,剩下的大宗门除了御兽宗还有三尸宗,而且三尸宗是一个二级宗门下分了三个三|级宗门,算得上是一方土皇帝。此外儒门也有一座分院,对方不打算妥协。

  “御兽宗和尊上有旧,这些年对我们也还算客气,派个人去问问……算了,我们直接去打三尸宗,打完了再问。”

  梅洛雪的作战部署说了一半,觉得一个个去问太麻烦,倒不如直接进攻无论如何都要宰的三尸宗,杀鸡儆猴,让其他人自行掂量。

  “御兽宗和三尸宗一向不和,倒是不用担心他们会出手援助,但儒门是个麻烦。”怀竹梳理手上的消息,道:“它表面上是个不沾是非的中立派,实际在众多浑水里都有它的身影。只怕三尸宗利益相邀,他们会出手。”

  怀竹秀眉轻蹙,儒门的势力和三尸宗旗鼓相当,就算是一座分院也不能小瞧。

  “区区一个分院而已,不如我去会会?”

  怀竹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一道爽朗的声音,屋子里的几人一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

  陆行渊推门而入,阳光洒落在他身后,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人如松柏,身姿挺拔,信步而来。

  魔族纷纷起身,行礼道:“尊上。”

  陆行渊走到梅洛雪身边,虚扶一把,随后冲众人摆摆手道:“虚礼就免了,给我说说眼下是什么状况。”

  陆行渊去天衍宗渡劫的事早就通过怀竹的消息网传入魔族的耳中,他这四年的失踪在大家看来就是去闭关冲击渡劫中期。大家心里没有怨怼,反而格外兴奋。

  怀竹简明扼要地说清楚眼下的战况,魔族要这一片区域,他们不会对在内的宗门赶尽杀绝,要去要留随意,但前提是承认这块地方主权属于魔族。

  “这天下还是识时务的人多。”梅洛雪幽幽道:“剩下的刺头也不足为惧。”

  陆行渊看向桌面上摊开的地形图,从人、妖两族的交界到饶河,山水环绕,形如卧龙,应是一方福地,而且梅洛雪划出来的区域还包括他和谢陵获得传承的山谷。

  那个山谷从外面看平平无奇,若非陆行渊神魂融合后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眼下说不定也会把它忽略过去。

  传承之地是一切的开端,躺在那里的三个人各自都有着非凡的来历,他们身后的秘密绝不简单。

  魔族能够把它夺来下,将来陆行渊有需要也方便。

  “我们和三尸宗不死不休,这次为了抢夺领地,三尸宗总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战况拉开,他们会派人增援。”陆行渊指着地图儒门所在,道:“儒门的位置正好是三尸宗的必经之路,我去会会他们。”

  “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冒险?”梅洛雪道:“让游风和你一起去。”

  虽然陆行渊现在这一身修为在大陆上横着走都没有问题,但如果三尸宗不折手段增援,他一个人梅洛雪不放心。

  游风身为老将,本身也是渡劫期的修为,有他陪着陆行渊,就算陆行渊要试手不让他出面,有他在旁边看着,梅洛雪也放心些。

  陆行渊思索片刻,没有拒绝。他是去震慑,不是去拼命,带个人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作战计划很快部署出来,领了任务的魔族下去准备,屋子里很快就剩梅洛雪和陆行渊。

  梅洛雪惬意地倚靠着身后的座椅,双腿交叠,一双漂亮的眼睛落在陆行渊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他,问道:“你那小尾巴舍得你一个人来?”

  之前在风月无边楼,谢陵和陆行渊形影不离,不管梅洛雪什么时候去,二人都是黏在一起,丝毫不在意楼里的另一个大活人。

  梅洛雪还以为陆行渊离开,谢陵也会跟着他走。

  “琅煌留他有事。”陆行渊解释道,不过心里清楚这只是琅煌分开他们的借口。

  琅煌是真心实意的对谢陵好,想要谢陵继承他的衣钵。在琅煌看来,他可以帮助陆行渊,这是为了道义,但他不乐意谢陵和陆行渊在一起。

  梅洛雪露出了然的神色,琅煌是什么人她一清二楚,会耍这种手段也实属正常。

  “有些事情瞒的太好反而不是好事,你自己也该考虑这些事了。”梅洛雪拢了拢臂弯上的披帛,意味深长道。

  陆行渊抬眸看过去,二人四目相对,梅洛雪眉眼带笑。对于陆行渊的感情,她有过迟疑和不安,但没有责备,这几次和谢陵接触她对这个孩子的感观也好。他不能选择他的出生,但他可以选择划清界限。

  陆行渊身为头领,这件事早晚要让魔族知道,比起瞒到最后突然说出来,倒不如一点点透露让大家慢慢了解。

  “我知道。”

  陆行渊没有拒绝梅洛雪的提议,之前是考虑到魔族没有站稳脚跟,他不想动摇大家,才会对他和谢陵的事隐而不谈。

  现在魔族有了和其他两族抗衡的实力,他和谢陵的事早晚要摆上明面,是时候找个缺口慢慢透露出去。

  梅洛雪见他心里有底,没再多言,从自己的储物戒里扒拉出昏昏欲睡的疾风。

  它被化妖后的谢陵拖着从皇朝飞到此地,一路上灵力耗尽,精疲力尽,加上没有吃人也没有补充雷电,肚子饿的难受,在梅洛雪怀里躺平后就没挪过窝。

  之前在琅煌眼皮子底下,梅洛雪不好把它拎出来还给陆行渊,在储物戒里给它找了半块能活的空间。

  疾风意识还不清醒,但它嗅到了美味的气息,扑腾着翅膀滑翔到陆行渊肩上,在他身上嗅了嗅,那双爪子踩来踩去,露出一副贪婪的模样,圆溜溜的眼睛斜看陆行渊,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

  那声音哀怨凄凉,直穿耳膜。陆行渊揪住疾风的翅膀,二话不说它塞进小世界。雷池变异,正好可以让疾风进去探探路。

  梅洛雪看着疾风消失在眼前,打了个哈欠道:“原以为是只猛禽,结果越养越憨。瞧瞧这粘人的性子,啧啧。”

  “它就没有聪明过。”陆行渊仿佛没听出来梅洛雪意有所指,不客气地评价道。

  虽然疾风身为荒兽,等级高,天赋强,但它独自在雷池孕育,没有亲族教养,仅有的传承不足以让它谋生,幼年还是经历了很多的危机。

  它看起来凶猛,实质心智不比一个孩子高多少,所以就算它有些时候犯蠢,陆行渊也不会计较。

  吞噬赤雷后的雷池有着不弱的威压,疾风刚飞进去准备大快朵颐就察觉到不对劲,它猛吸一口雷,浑身噼里啪啦作响,身上柔软的皮毛被电的焦黑,头上的翎羽根根倒竖,张嘴一吐,一口黑气冒出来。

  疾风呜咽一声,收起翅膀,踮起爪子,小鸡迈步一般朝着雷池边缘挪去,等站在雷池外,它歪歪头,朝着雷池吐出一口雷。

  轰隆,雷池轰鸣,疾风吐出的雷霆瞬间被吞噬。它害怕地又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尽在咫尺的美味无从下口。

  过了一会儿,雷池里的动静消停不少,疾风才重新站在雷池边缘,一边吞噬边缘溢出来的雷霆之力,一边观察雷池的动静,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它转身就跑。

  所幸雷池边缘的力量不会撼动中心,疾风确定自己不会被劈后,在边上刨了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它跟着谢陵跑上跑下四年,终于能美美地睡一觉。疾风打了个哈欠,把头往胸脯上一埋,任由无数的雷元素冲刷它的身体。

  魔族的行动力一向彪悍,做出部署后没多久梅洛雪就带兵进攻三尸宗。陆行渊在据点布下防御阵,确保后方的安全后也带着游风离开。

  他们二人的目标看似儒门,实则是三尸宗的增援。

  游风话不多,随身带着个酒葫芦,安安静静地跟在陆行渊身后。这些年他一直负责魔族后辈的教导,很少和人动手,修身养性之下少了几分疯癫之态,多了几分沉稳。

  陆晚夜的牺牲对于魔族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在陆行渊失踪这些年,梅洛雪扛起魔族的大旗,游风和怀竹也没少帮忙。他们一动一静,是梅洛雪的左右手。

  “尊上,前面就是儒门分院,你看我们是直接打进去还是报上名号意思意思?”

  游风晃悠着手上的酒葫芦,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几分醉意,但眼神清明。

  他和陆行渊身在万丈高空之上,流云在他们脚边,垂首看去,儒门分院就在脚下。

  身为一流势力,就算只是一个分派,此地也修建的十分繁华,楼台亭阁依山傍水,仙草灵植郁郁葱葱,门下弟子怡然自得,似乎并没有受到魔族进攻的影响。

  “之前有派人来接触过吗?他们是什么态度?”陆行渊拂去附近的流云,让脚下的宗门看的更清楚一些。

  “儒门顾左右而言其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看样子是想先观望后决断。”游风喝了口酒,不屑道:“反复无常小人也,在我看来这种人就算真的投诚也只是一时的妥协,不值得拉拢。而且当年在战场上,儒门没少在背后捅刀子。”

  魔族没有忘记自身的仇怨,但他们不是一出山就疯狂的报复,而是仔细挑选对手,逐个击破,让他们不会再度结成联盟。

  “既然不是朋友,就没必要礼尚往来。他想作壁上观,那就让他看个够。”陆行渊神识一动,从空间中取出一物递给游风:“此物名为紫金渡云铃,风叔应该不陌生。”

  紫金渡云铃,准天阶防御法器,就算是渡劫初期的雷劫也有一抗之力。想当年游风初次面对渡劫期的天劫束手无策之时,还是这个小东西帮了他一把。

  在游风的记忆里,这东西早就随着它的主人陆晚夜消失无踪,此刻看着陆行渊拿出来,他不免惊讶。不过那样的疑惑只持续了一瞬,以陆晚夜的为人,不可能什么都没给陆行渊留下。

  游风接过东西沉默片刻,想到陆行渊两次在天衍宗渡劫的壮举,以为他是有此打算,认真道:“尊上是准备引雷劫?”

  陆行渊露出疑惑之色,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雷劫也不是说引就引。不过如今他手握一个雷池,倒是可以试试。

  “这个想法有点意思。”陆行渊摊开手掌,一簇雷霆在他手心闪现,看似细弱,却让人看一眼就感觉汗毛倒竖。

  游风吓了一跳,握紧了手上的紫金渡云铃,心想尊上果然要引雷劫,提前给他个法器防身。

  不过他这个念头还没完,又听见陆行渊道:“不过杀鸡焉用牛刀?”

  陆行渊收回掌心的雷霆,道:“紫金渡云铃被我改造后,可以防御也可以困人。风叔对它最是熟悉,烦请你用它困住整个儒门分院,我会布阵隐匿它的气息,让三尸宗的人看不出异样。”

  儒门想要隔岸观火,谁也不得罪,却不知道他们犹豫之时已经把魔族排除在外。陆行渊不和他们打,他要让他们困在紫金渡云铃内,出不来也不能插手,真正的只能看。

  只不过这个看和他们的权衡不一样,而是被架在火上。

  知道自己想错了,游风有些遗憾不能瞧见陆行渊引雷的风采,他小小的失落一下,很快又被陆行渊的计划吸引。

  用阵法隐藏紫金渡云铃,从外面看就像是儒门明哲保身故意不出手,不需要多余的话也能让他们互生嫌隙,简直太妙了。

  游风兴奋不已,灌了一口酒就去开启法器。

  陆行渊也没闲着,他仔细打量儒门分院的位置,用灵力化墨,凭空勾勒出数个小型阵法,随后又将它们糅合在一起,组成一个隔绝声音和气息的屏蔽阵,把儒门变成聋子。

  彼时的儒门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只觉得苍穹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待他们认真去辨认时,又什么都没看见。倒是有眼尖的瞧见了陆行渊,仔细确认身份后,惊讶地叫人去通知师门。

  陆行渊浮空而立,看见儒门因为他惊慌失措,他淡定地云端起高台,唤来流云做榻。

  游风回身而望,陆行渊拿出美酒杯盏,盘膝落座,笑道:“时间还早,我陪风叔喝一杯。”

  魔族的大部队还没有和三尸宗交手,三尸宗的救援也需要时间赶路。

  陆行渊对儒门分院的骚动充耳不闻,此地风景秀美,适合推杯换盏,推心置腹。

  游风晃了一下自己的酒葫芦,走到陆行渊身边的云台上坐下,他把葫芦别再腰间,看向陆行渊拿出的酒。

  陆行渊酒量欠佳,之前遇上喝酒的场合都是能避则避,今日相邀让游风有些意外。

  “我爹是个好酒之人,可我没有遗传他的酒量,恐不能陪风叔喝个尽兴,风叔不必顾及我。”

  陆行渊喝的酒杯,给游风的却是酒坛子。之前陆晚夜让他去小世界的后院挖酒,他没找着合适的时机,今天却正好。有些东西不需要他说的太明白,游风打开酒坛子一尝就知道这些酒是谁的藏品。

  醇厚的酒香里带着独有的辛辣,绵长的后劲让人回味无穷。就算过去了几百年,这酒还是勾起了游风的回忆。昔日把酒言欢的朋友,君王一一远去,唯有他还在原地等待着结局。

  过去的那些日子已经变成了梦和回忆,游风嘴角微扬,却也掩盖不住脸上的苦涩之意。

  他当初并不理解陆晚夜一意孤行的执着,他们并非没有别的法子,但陆晚夜还是选择开战,并且在开战前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他和魔族的死士冲在最前面,目的就是让其他人有时间撤离。

  从饶河外的战场回到荒域,枯竭的灵气,被封印的真实之门,大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劫后余生,而是绝望。

  他们是因为走入绝境才离开荒域,不曾想还会有回去的一天。面对这块不适合生存的故土,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那个时候大家的士气是前所未有的低迷,可是渐渐的,随着荒域灵气复苏,游风慢慢地理解了陆晚夜的想法。

  在其余两族的眼中,他们始终是个威胁,战争无法避免,就算能躲一时也不能躲一世,魔族始终要找到一片合适的栖息地。

  荒域一向是最好的选择,既然能够一劳永逸地恢复荒域的灵气,又何必不断地疲于战争?再者,固定的家园也是合适的退路,有了退路,他们才不会再次走入绝境。

  陆晚夜不是一意孤行,而是算好了一切,从容地面对自己的结局。到最后不管是离开的人,还是留下的人,他们都是为了族群。

  “好酒,还是从前的滋味。”

  酒入喉肠,岁岁年年,如梦似幻,物是人非。游风喝的热泪盈眶,难掩胸中激荡,大笑道:“当初你爹说要请我喝酒,却一去不回,今日这坛酒我就当是你替他请了。”

  “这就是家父请你的酒,只是我回来的晚了些。”陆晚夜不曾忘记那玩笑般的约定,所以才会说出让陆行渊给游风挖酒的话。他不能赴约,让自己的儿子代劳。

  倘若陆行渊长在荒域,这坛酒应该在两百多年前送到游风手上。

  游风愣了愣神,道:“你对他还有多少记忆?”

  “两岁前的记忆已经很淡了,但他给我留下了比记忆更珍贵的东西。”陆行渊嘴角含笑,这句话说的不够直白,但游风听出来了他指的是魔族。

  在外人的眼里,魔族当年损失惨重,一度销声匿迹,就连陆行渊也以为他们全军覆没。

  但其实他们只是被陆晚夜藏起来了,他们留存大半的实力,是陆行渊最坚实的后盾。

  游风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道伟岸自信的身影,杯酒之间豪情万丈,畅谈这滚滚红尘。他总是那么自信张扬,游刃有余。就算他现在不在了,他的影响也没有消退。

  回忆有笑有泪,游风不是伤春悲秋之辈,小小地感慨一番后就很快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手里的酒,心里的情,该记得的人还记得,这就够了。

  一坛酒很快见底,陆行渊见状毫不犹豫地又拿出一坛,游风接过去却没有喝,他拿着酒看向云端之下的儒门分院。

  因为陆行渊遮掩了法器的身影,儒门的人还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闻讯而来的长老看见他们,端着一脸笑意就打算迎上来。

  游风操纵阵法把人放出来,而他身后的那些弟子则被拦在里面。无形的壁垒将他们完全分开,长老没有往后看,自然瞧不见弟子们着急地东摸西摸的样子。

  “破厄剑尊,别来无恙。不知你大驾光临有何指教?”长老客气地拱了拱手,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陆行渊贵为魔尊已有数载,关系好的人,过去那些打心底尊敬他的人继续称呼他一声破厄剑尊倒也无妨,但这话从儒门长老的口中说出来就格外有意思。

  魔族派人喊话不是一次两次,陆行渊身边也跟着魔族,任谁看都猜得到他是为何而来。儒门长老不称他魔君,反而用这过去的称呼,倒像是有意忽视他的目的。

  陆行渊心道有趣,他前世也曾见识过儒门敷衍了事的态度,今日他姑且会一会。

  “辛长老多虑了,本尊只是觉得此地风景独好,是个和故人叙旧的好地方,谈不上指教二字。”陆行渊抬手施法,流云化座,他提起面前的酒壶,道:“饮一杯否?”

  陆行渊名满天下,认识他的人很多,但能被他称一声故人的却少之又少。辛长老莫名地觉得这个故人不是句好话,想到最近魔族的动向,他眼皮子一跳,试探道:“不知是哪位故人能劳剑尊在此等候?我可认识?”

  “那人自然认得辛长老。”陆行渊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给了一个含糊的答案。

  辛长老一时也拿不准这人到底是谁,他故作高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陆行渊身上打转。面上依旧挂着那张和善的笑脸,只是笑意浮于表面,不入眼底。

  魔族的动向儒门一清二楚,梅洛雪那性子也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对于陆行渊的到来,儒门心里自有思量,猜到他多多少少是为了劝和而来。

  战争没有打响,三尸宗尚未表态,儒门更不会急着选择阵营。

  所以儒门派了最会敷衍的辛长老前来打探虚实,可惜他们这次的如意算盘敲不响,陆行渊也很会敷衍。

  一来二去没问出点东西,换了其他人恐怕心里已经有了退堂鼓,但辛长老还是一副老神自在的样子,在陆行渊身上看不出异样后,他把目标对准了游风。

  “这位朋友眼生,不知如何称呼?”辛长老拱了拱手,自认礼数周全。

  游风冷哼一声,不屑作答,让他脸上的笑意一时僵住。

  陆行渊一旁道:“这位和贵派的罗雀子比较熟,辛长老眼生是因为你入门晚。”

  罗雀子乃是儒门大长老,多年前在战场上威风一时,和游风斗了个两败俱伤。游风的伤势在梅洛雪的调理下早已痊愈,但罗雀子就没那么幸运。

  据陆行渊所知,他暗伤未愈,这些年逐渐没了声息,儒门说他在闭关,但具体的情况只有儒门自己知晓。

  辛长老听了这一耳朵,顿时警觉。他入门晚是真,但对过去的那些事还是有所耳闻。身在这个位置,一些内部的秘密在他眼里就不算秘密,罗雀子当年在战场上遇上强劲敌手,境界跌落,多年来身受伤病折磨,对那个敌人恨之入骨。

  陆行渊话里有话,辛长老很快就联想到游风的身份,他鼻尖沁出细汗,隐晦地打量游风一眼。

  他们大长老这些年没少求医问药,但是一直旧疾未消,渐渐不在人前露面,而被他视为死敌的游风气息浑厚,辛长老根本就看不透对方的修为。

  同样的重伤,不同的境遇,这让辛长老对游风的修为有了直观的认识。

  他收敛了一开始的轻视,不敢掉以轻心。陆行渊故意带着一个和他们儒门有仇的人前来,又怎么可能是简单的故人叙旧?

  但陆行渊摆明了不会说,就在辛长老挖空心思猜测时,陆行渊道:“算算时间,我的那位故人差不多该到了,我就不留辛长老了。”

  直白的逐客令听的辛长老心头一颤,他并没有发现任何的气息靠近,不排除对方隐藏了气息他难以察觉。

  没有看见人影,辛长老心头始终不太踏实,道:“能劳剑尊大驾,我对这位熟人不免好奇,不见上一面心里有些不得劲,还请剑尊海涵。”

  “人生一张脸就是给人瞧的,你好奇我也拦不住你。”陆行渊看穿他的那点小九九,没有明着赶人,拐着弯道:“不过这人脾气不大好,他要是动手我可拦不住。”

  辛长老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想留下的那点决心开始动摇。陆行渊身边跟着的这位已经不是什么善茬,要是来的又是个魔族,他夹在几人中间,只怕小命难保。

  宗主只让他来探听虚实,如果陆行渊的目标是儒门就挡回去。可陆行渊表明了不是冲着儒门而来,他其实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想到自己也不是非在这里不可,辛长老心生退意,他嘴上笑着道:“剑尊真会开玩笑。”

  陆行渊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而不语。那个神态仿佛在说是不是玩笑,等下就知道了。

  恰在这时,一旁的游风眺望远方,道:“来了。”

  他神情严肃,声音浑厚,让人不自觉地跟着正经起来。辛长老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他顺着游风的视线看过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心里的退堂鼓打的越来越响,不愿久留。

  “既然剑尊有约在先,我还是不留在这里煞风景了。”辛长老拱了拱手。

  陆行渊客气地回礼,道:“好说好说,我一定不会忘记儒门的好意。”

  陆行渊声音响亮,隐隐蕴含了灵力在里面,辛长老觉得奇怪,陆行渊这句话像是在回他,又像是说给别人听,真深究起来,好像又没什么问题。

  辛长老想不出个所以然,以为陆行渊是在故意膈应他,没在纠结,转身而去。

  游风将阵法撕开一道口子,让他畅通无阻。

  阵法内出不来的儒门弟子看着辛长老来去自如,神色怪异,有人不信邪地又伸出手试探,果然触及到无形的屏障。

  辛长老心里揣着事,没有注意到弟子们的异样,急匆匆地赶去给宗主汇报情况。

  陆行渊看着他一路远去,眼底带着嘲弄的笑意,转头看向天际。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忽地墨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像是一大块阴影遮盖了苍穹。这些人不出意外就是三尸宗的援军,魔族和三尸宗的战斗已经打响,辛长老修为弱,自然察觉不到三尸宗的援军在不断地靠近。

  陆行渊刚才的话蕴含了灵力,可以传出很远,虽然不是三尸宗的每一个弟子都能听见,但那些修为高深又负责在前面探路的人一定能听个一清二楚。

  至于他们会怎么想,这就不在陆行渊的考虑范围内。

  儒门的弟子也看见天际滚滚而来的墨云,他们再迟钝也知道大事不妙,火急火燎地跑去通知宗门。

  游风加固了儒门上空的阵法,确保儒门的人不能逃出来后,他拿出酒坛子打开封泥,灌了一大口酒道:“尊上,你且坐着,让我去会会他们。”

  陆行渊知道游风厉害,但他还没有见识过游风的本事,魔族的这些人里面,他只见过梅洛雪出手,眼下是个了解的机会,他没有拒绝。

  游风上前两步,面对三尸宗的千军万马,他一拍酒坛,坛子里面的酒水被灵力牵引,凝聚在半空中,游风并指为剑,指尖燃起一簇紫色的诡异火焰,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往前一划,火焰穿过酒水,每一簇都经过酒的沐浴。

  火焰和酒水交织,脱离游风的手指迎风而涨,眨眼之间化为万里火墙,横档在半空中。紫色的火焰格外诡异,人感受不到其上的温度,却不难看见周围的空间在扭曲。

  每一簇火焰都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它们肆意地挥舞着火苗,将天空一分为二。

  汹涌而来的三尸宗感受到那股诡异的气息,黑色的棺木不安地躁动,这让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

  “来者何人?竟然敢拦我们三尸宗的去路!”

  火焰遮去游风的身影,从那摇曳的火光中看不清面容,打头阵的三尸宗弟子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不入流的拦路者。说着就拍棺而起,一股阴寒的力量推出,四周的空气为之一冷,就连风也变得寒意刺骨。

  游风不爱搭理这些人,他手一挥,磅礴的力量倾泻而出,面前的火墙不断地膨胀,火焰飞速凝聚,一条火蛇猛地探出身子,蛇头一甩,直直地撞上那个弟子的力量。

  一击之下,阴寒之气瞬间四分五裂,火蛇乘胜吐着蛇信,喷出一口火焰,森然的獠牙寒光闪闪。

  那名弟子自知大意,连忙运起棺材抵御,但还是被火焰击中。看似毫无温度的火焰一点就着,瞬间将棺材吞没,噼里啪啦的声响从棺木上传来,僵硬的棺材被烧的滋滋冒烟。

  那名弟子大惊,连忙施法想要扑灭火焰,却不得其法,他想要召唤回棺材里的尸傀,却发现自己和尸傀失去联系,一股磅礴的力量直冲他而来,撞上他的胸膛,毫不客气地把他砸飞出去。

  轰地一声,漆黑的棺木在火焰中爆炸,那具还没出来的尸傀在火焰中安安静静地烧成灰烬。

  受了冲击又失了傀儡,撞上同门坚|挺下来的弟子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瞬间不省人事。

  三尸宗内顿时一片哗然,他们还没看见人影就损失了一个先头弟子,不由地神色戒备,不敢再掉以轻心。

  “我还以为是谁。”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一片漆黑之下,一口白色的棺材驮着一个老者慢悠悠地晃荡出来。他扫了眼前的火墙一眼,袖摆一甩,阴寒之气化为无数的箭矢飞射出去。

  箭矢穿透火墙,两股力量相互抵消,随着火墙的消散,游风和陆行渊的身影浮现在三尸宗面前。

  三尸宗的弟子不认识游风,但他们认识陆行渊,就算没有见过陆行渊的脸,也听说了陆行渊只有一只魔角的事。

  陆行渊屠过三尸宗不少分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三尸宗的弟子此刻是又恨又怕。

  骑着白棺的长老对面前这个状况毫不意外,接到分宗求救的那一刻,他就应该预料到这个局面。

  他盘膝而坐,眼眸低垂,似不屑正面瞧一眼游风,道:“当年能和我等一较高下的魔将,如今已经沦落到只能欺负小辈的田地了吗?”

  “我没瞧见什么小辈,就看见一个不自量力的小虫子自己冲上来。”游风喝着酒,神情倨傲:“你躲在后面,等人没了才出来,也不见得有多疼爱小辈。我要是没品,你就是没种。”

  白棺上的人无关痛痒道:“能为宗门一战,是每个三尸宗弟子的荣耀,宗门会记得他的牺牲。”

  三尸宗弟子之间竞争残酷,没有多少同门情谊,但对宗门绝对忠心耿耿。长老的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实际不近人情,但那些弟子却奉为真理。

  游风见不得他们作怪,淬了一口道:“见死不救就是见死不救,扯什么大旗?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白棺上的人抬了抬眼皮,阴鸷的视线扫向游风,随后又越过游风落在陆行渊身上。

  有游风打头阵,陆行渊乐得清闲,独自一人小酌。游风的话他听在耳中,笑在心底。

  魔族留下的这些人中,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察觉到白棺上那人的视线,陆行渊抬头道:“朝雀长老,别来无恙。不知尔等今日何去何从?倘若是我这个方向,那只能直达地狱,无处往生!”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陆行渊的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他和朝雀也是老熟人了,当日天衍宗审判他时,朝雀还帮着师无为说话。

  身为三尸宗德高望重的长老,朝雀在宗门地位不低,修为也不俗,三尸宗能把他派出来,可见对这件事还是很重视。

  可惜他注定到不了前面,陆行渊和游风就够他喝一壶。

  朝雀可以小瞧游风,却不敢小瞧陆行渊。不管是当初在天衍宗为了破局强行突破,还是时隔几年后再度突破,陆行渊带给众人的震撼都是只多不少。

  他是个强劲的敌手,朝雀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他可不想像师无为一样阴沟里翻船。

  面对陆行渊的阻拦,朝雀挥退身侧不知死活的弟子,皮笑肉不笑道:“破厄剑尊,你我也是老熟人了,今日之事一定要闹得不可收拾吗?”

  陆行渊抬眸道:“本尊留了时间给你们,是你们不识时务。”

  此战不在一日两日,魔族先礼后兵,是三尸宗负隅顽抗,不肯妥协才造成如今两相对阵的局面。

  朝雀的指摘未免有些可笑。

  眼见陆行渊态度强硬,朝雀面有愠色,道:“剑尊自小长在人族,对各方势力的分布再清楚不过。我们三尸宗在此立足已有多年,你们二话不说就要我们让开,如此霸道蛮横,当真不怕惹的天下人非议吗?”

  “天下人对我的非议还少吗?”陆行渊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自从他的身世真相大白后,对他有微词的人不在少数。他做人做事无可指摘,却因为身份备受争议。

  倘若人人的话他都放在心上,天天计较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岂不是活的太累?

  “朝雀长老,识时务者为俊杰,儒门尚且知道明哲保身,你们又何必自讨苦吃?”陆行渊气定神闲,有他和游风在此坐镇,朝雀讨不着好,倒不如就破下驴。

  不过话虽如此,陆行渊心里却很清楚三尸宗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果不其然,他越是一副为三尸宗考虑的样子,朝雀心里就越窝火。

  本来他也没指望墙头草的儒门出来帮忙,但陆行渊提了一嘴,他再看看静悄悄的儒门,心里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三尸宗睚眦必较,儒门今日袖手旁观,他们势必会在心里记上一笔。不过眼下不是纠结儒门之事的时候,朝雀朝雀抚摸身下的白棺,厉声道:“剑尊莫不是真的以为就凭你二人便能让我们打道回府?”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陆行渊喝了一口酒,啧了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成全你。”

  你字话音未落,陆行渊掷出手里的酒杯。装着酒水的杯子直冲朝雀而去,朝雀振袖抵御,酒杯炸裂,浓烈的酒香四散,醇香之下是喷薄而出的杀意。

  朝雀当即拍棺而起,白色的棺椁飞射而出。

  不等陆行渊出手,游风率先上前一步:“尊上莫管,让我来。”

  游风说着对着飞掠而来的棺材轰出一拳,凌厉的拳风携裹着火焰和棺材狠狠地撞在一起,只听得咔嚓一声,严丝合缝的棺盖掀开一条缝,无尽的寒气从里面溢出来,紧接着就是沉重的嗬嗬声。

  干瘦的枯爪从棺材内伸出,死死地扣在棺材板上。朝雀大喝一声,四周的弟子掠棺而起,黑漆漆的棺木整齐排列,指甲抓挠棺木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刺耳的韵律让人精神恍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雕虫小技,活人我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看我打得你们形神俱灭!”游风大笑着,又往前一步,一拳击中白棺,棺木上再度传来咚的一声,只见那只爪子暴起青筋。

  游风毫不在意,一拳,再一拳,毫不犹豫地又挥出数十拳。整个人的气势完全变了,原本醉醺醺的神态变得凌厉,仿佛是一柄出鞘的刀锋,力量之盛,让冲在前面的三尸宗弟子摇摇欲坠,完全站不稳。

  朝雀面色凝重,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啸,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面前的棺木射出一道黑棺,那只扒着棺材板的爪子就像是无限延伸的藤蔓,绷直了漆黑的指甲,狠狠地朝着游风抓来。

  游风感受到刺骨的阴寒之气,瞳孔骤缩,身影急退,三尸宗的弟子见状,立刻扛起棺木攻上来。尸傀纷纷从棺木中跳出,将游风团团围困。

  朝雀的尸傀也完全从棺木中爬出来,尸傀迎风而长,浑身的骨骼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青面獠牙,嘴里寒气凝结。

  朝雀和尸傀站在一起,刚掐了个诀,尸傀就凶性大发,喷出的气息让周围的植被纷纷枯萎。

  游风握住腰间的酒葫芦,正犹豫要不要以火攻,一柄长剑就浮现在他身侧。

  “风叔,把它交给我,你去对付那些弟子。”陆行渊抬手握住破厄,银白的剑身上,一簇簇闪电流转。

  三尸宗的功法阴寒,惧火,惧体修,更惧雷电。陆行渊也想试试,这能归他所用的雷霆在对敌之时究竟能发挥多大的灵力。

  游风眼见瞥见了那簇闪电,眼角微抽,没有多言,勾了勾腰间的葫芦,转身去清理那些弟子。

  眼见对手从游风换成陆行渊,朝雀的视线本能地扫过陆行渊手上的破厄。这把剑要了太多三尸宗弟子的性命,不管是长老还是分宗的宗主,只要被陆行渊盯上,就一定难逃祭剑的命运。

  对于很多弟子而言,这把剑就是阎王催命贴,足够让人肝胆俱裂。

  朝雀不敢大意,他操控身侧的尸傀,抬手就是杀招。尸傀一蹦三尺,利爪挥舞间,四周寒气凝结,灵气为之震颤。

  陆行渊淡然挥剑,剑刃之上,流光乍现,雷霆破竹之势穿透层层流云,直直地撞上扑过来的尸傀。一时间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焦臭味飘散在风中,尸傀发出痛苦的哀嚎,握剑的利爪冒出黑焰。

  陆行渊掐诀引雷,雷霆从天而降,狠狠地劈在尸傀身上。

  雪白的雷光让朝雀面露惊骇之色,他连忙唤回尸傀,看向陆行渊的神色惊疑不定。

  陆行渊挥了挥剑,轻笑一声,望向朝雀的眼神充满了不屑,仿佛在说不值一提。

  尸傀浑身黑烟缭绕,朝雀来不及心疼,陆行渊的进攻紧随而来。一时间半空中云层凝聚,电闪雷鸣,尸傀的防御抵不过雷霆的劈打,引以为傲的身躯开始破碎,朝雀心痛不已,连忙将尸傀装回棺材里,亲自和陆行渊斗法。

  朝雀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也是有些本事,可是陆行渊的功法处处克他,让他讨不到半点便宜,加上陆行渊修为比他高出一线,他很快就落了下风。

  眼看自己就要和尸傀交代在此,朝雀不甘心地捏碎一块玉简,大喊道:“囚风长老,救我!”

  随着玉简破碎,朝雀身前的空间一阵扭曲,一口半白半红的棺木从黑洞中探出半个身体。浓烈的煞气迎面而来,朝雀半边身体染上霜雪,陆行渊刺出的剑为之一滞,剑刃前端被层层冰雪覆盖。

  “朝雀,让你去支援分部,你怎么被一个毛头小子拦住去路?”苍老的声音透着浓烈的不满,被朝雀称为长老的人虽然没有露面,半截棺材已经很有存在感。

  朝雀有苦难言,道:“他不是一般的毛头小子。”

  “哼,丧家之犬,确实不是一般的毛头小子。”囚风并未把陆行渊放在眼里,棺木中传出一阵嗬声,无数的冰雪在天地间凝聚,刹那间化作冰刃,朝着陆行渊激射而去。

  面对囚风来势汹汹的杀招,陆行渊挽剑在前,心念一动,手中握着万顷雷霆。他以雷霆为刃,长剑格挡,集天地灵气,朝着虚空中的棺木狠狠轰去。

  和对付朝雀的雷霆不同,这股灵力蕴含了微弱的赤雷。

  囚风本没有放在心上,冷哼一声就想化解陆行渊的攻击,不料下一刻浑身汗毛倒竖,半白半红的棺木发出咔嚓一声,竟然承受不住雷霆之力,裂开了细小的蛛网隙缝。

  朝雀站的近也受到波及,胸膛内气血翻滚。

  陆行渊在冰刃的冲击下后退两步,长剑的冰霜又重一层,阴寒之气顺着剑刃钻入他的身体,想要冻结他的血脉。

  陆行渊冷哼一声,运转灵力一震,那股阴寒之气瞬间化为飞灰,剑刃上的冰雪也层层融化。

  囚风轻咦一声,嘴里说着有趣,没有和陆行渊多做纠缠,从棺木中伸出一只干瘦的爪子,揪住朝雀的衣领把人拖入漩涡中。

  陆行渊见状,再度凝聚雷霆之力,毫不迟疑地以长剑送出,雷霆在漩涡关闭之时钻进去,狠狠地轰在棺木上。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闷哼,一簇血箭飙出来,囚风恶狠狠道:“今日之仇,我们三尸宗记下了。”

  “你要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不定就把这点威胁放在心上了。”陆行渊收回破厄,扫了一眼游风那边的战场。

  三尸宗的人海战术遇上绝对的实力占不到半点便宜,被游风打的节节败退,尸傀和宗门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加上朝雀离开,更是军心溃散,不敢恋战。

  游风没有放过他们,高耸的火墙烧红了半壁苍穹,他喝着陆行渊给的酒,红光照亮他的身影,他矗立在天边,就像是一尊雕像。

  天罚火刑,这是三尸宗该得的。

  陆行渊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游风此刻的心情必然十分复杂。他们魔族在诡诞的荒域苟且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着今日。仇人的鲜血,是告慰亡灵的美酒。

  儒门的方向,被法器隔绝的他们姗姗来迟,面对的是已经一边倒的战场。

  长老在阵法中大喊,却没有任何的声音传出来。

  陆行渊回头,抬手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微弯的眼底是化不开的寒意。

  天际云开雾散,风卷残红,一切尘埃落定。

  第一百五十三章

  魔族以压倒性的力量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从人族和妖族的边境一直到饶河的领域不出意外的被他们收入囊中。

  此地的三尸宗没有等来救援,全宗覆灭,魔族毫不避讳地向三尸宗宣战。那些原本和三尸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人见三尸宗如此狼狈,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纷纷给魔族让出一条道路。

  因为被陆行渊用法器摆了一道,儒门彻底的作壁上观,没来得及为三尸宗说上半句好话 ,加上陆行渊在他们宗门前杀死了来不及撤退的三尸宗弟子,他们未曾出言阻止,倒像是和魔族串通一气,白白吃了个哑巴亏,被三尸宗记恨上。

  儒门一时夹在魔族和三尸宗之间进退两难,宗门经过商议后,只好对魔族所行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已经得罪一方,总得给自己找补。

  解决了三尸宗和儒门,此地的大宗门就只剩下御兽宗。魔族对他们还算客气,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没想到他们的说辞还没送到对方手上,对方先派来了一个让人意外的使者。

  七皇子谢遥代表御兽宗前来和魔族和谈,他身侧就带了沈炽一个护卫,两手空空,充分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御兽宗这是几个意思?”

  魔族不是蛮不讲理之辈,对方彬彬有礼,他们自然笑脸相迎,更何况谢遥身边那个还是自己人。

  梅洛雪让人把他们引入会客厅,好吃好喝的招待,却没有第一时间露面,而是拉着陆行渊在客厅后方的居室里观察外面的两个人。

  也不怪梅洛雪多疑,区区一个二级御兽宗请动皇子和谈,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而且沈炽明明跟在谢遥身边,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他可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这种情况下,理应提前告知,让大家有所准备。

  梅洛雪恐其有诈,先让其他人去试探。

  陆行渊神识一扫,就将会客厅的情况尽收眼底。他不是第一次和谢遥打交道,对他的印象还好,知道他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沈炽是个有主意的人,小姑信不过人族还能信不过他?”陆行渊宽慰梅洛雪,让她不必担心。

  客厅里,谢遥是一贯的稳重,面上没有半点焦躁之色,只是偶尔低声和沈炽交谈,才流露出几分不安。

  魔族的弟子来来往往,客气是客气,却没有给二人透露太多的消息。

  陆行渊晾了二人好一会儿,才和梅洛雪从后面走出。

  多年未见,谢遥看见陆行渊神情复杂,一度欲言又止。沈炽倒是心情激动,他被丢在人族这些年,虽说过得随性,但日子一长还是浑身不舒坦,此刻看见老朋友,心里别提多高兴。

  他们二人纷纷起身相迎,陆行渊抬手道:“远来是客,二位不必客气。”

  陆行渊示意二人落座,他和梅洛雪居首座,魔族的弟子奉上茶水。一切看起来平静祥和,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半杯茶水下肚,面对陆行渊的沉默,谢遥有些坐不住,神色间略有焦躁之色。他为了御兽宗和谈一事前来,却又不完全只是为了这件事。只是以他的立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陆行渊看出他面有难色,道:“七殿下,你我也算是老熟人了,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陆行渊率先开口打破平静,这倒是给了谢遥一个很好的台阶,他环顾四周,魔族的其他人早已退出去,屋子里只有他们四人。梅洛雪懒洋洋的坐着,对他们的谈话兴致缺缺。

  谢遥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不会冒犯,糊涂到要避着她的地步,犹豫片刻道:“还请魔尊见谅,我此次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最艰难的话头已经说出来,后面的话谢遥说的就更容易了。

  他此次前来除了是为了御兽宗的和谈外,还是为了谢陵。

  御兽宗无意和魔族为敌,只要魔族约束族人,不提旧怨,他们乐意大开方便之门,承认魔族所占据的领土。如有必要,他们御兽宗也可以离开此地,把这片区域让给魔族。

  御兽宗诚意十足,和谈并不艰难,真正让谢遥觉得困难的是他所求的私事。

  数月前,皇朝秘境关闭,谢陵从秘境中出来时就是癫狂之态,它化身银狼打伤众人从皇朝离开,一路直入妖族,此后音讯全无。

  谢家老祖亲自上门来寻,却被琅煌三言两语挡回去。谢家不甘心,在陆行渊顺利渡劫后,派出和谢陵关系要好的谢遥前来相劝。

  说是相劝,其实也有威逼利诱的意思在里面。谢遥无形间成了谢家裹挟的人质,如果谢陵无动于衷,谢道义有的是办法借题发挥。

  谢遥不是什么傻子,就算对谢道义还有那么点虚妄的父子情义,也不妨碍他辨别出自己的处境。

  以他个人之力,想要进入妖族腹地并非易事,更何况还要劝回谢陵。权衡之下谢遥想到陆行渊,于是就有了今日帮二级御兽宗跑腿这一幕。

  他所求并不过分,只是想通过陆行渊见到谢陵。

  “你们谢家的人可真有意思,你们亲兄弟都难见一面,却指望我家阿渊一个外人给你们牵线?”梅洛雪听的荒谬,若非谢遥一脸真诚,他都要怀疑对方是有意拿陆行渊消遣。

  暂且不论陆行渊和谢陵现在关系如何,单是这种事请陆行渊出面就已经很离谱。陆行渊是魔尊,而谢陵是谢道义的儿子,他们之间隔着千沟万壑。

  “前辈莫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这件事干系重大,多方势力牵涉其中,我怕拖得时间越长对十七弟越不利。”谢遥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嘴上没有提及自己的处境,但现实却已经把他和谢陵绑在一条船上。

  谢道义已经不顾父子亲情把他推出来做饵,可见他的耐心在逐渐告罄。谢遥是在救自己,也是在救谢陵。

  梅洛雪微微挑眉,一旁的沈炽连忙给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多问。沈炽身为半个知情人,知道这背后的浑水有多深。

  事关谢陵,陆行渊正襟危坐:“谢陵如今跟在琅煌身边,性命无虞,你倒是说说,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在琅煌眼皮子底下对他不利?”

  琅煌一手相护,就是妖王也只能恨的牙痒痒,不敢造次。陆行渊心里没有太大的担忧,但谢遥也不是那种会空穴来风的人,他所求之事必然是有迹可循。

  谢遥面露难色,此事干系重大,他心中还是有所犹豫。

  但这情绪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他暗暗握拳,心中再度下定决心。从他踏入魔族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只有一直向前,和眼前这个坐在高台上的王达成共识。

  “我当然知道十七弟跟在圣人身侧性命无虞,但圣人也只能护他一时。魔尊有所不知,此次秘境之行,我们和天衍宗各有损失,天衍宗生还的弟子十之二三,而我们也折了几个兄弟在里面。天衍宗一口咬定遭了十七弟的毒手,不依不饶,非要我父皇给个说法。另外几个兄弟的家族听到消息也齐聚皇朝给父皇施压,要父皇交出十七弟。”

  提到兄弟之殇,谢遥语气平淡,并没有所谓的伤感之情,说到他们家族闹事,他甚至露出厌恶之色。

  秘境之中一向是危险和机遇共存,有人满载而归,就有人一无所获,甚至赔上性命。

  谢家手里的这个秘境是最后一次开启,因为面临消失,里面的危险比之以往更甚,九死一生也在情理之中。

  天衍宗和失了皇子的家族心里不平衡,想要找谢道义讨个说法也无可厚非,但找谢陵要说法,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陆行渊觉得有些可笑,道:“谢陵修为如何?”

  “刚突破元婴不久。”谢遥如实回答,谢陵进入秘境前是问道后期,在秘境中颇有机缘,突破元婴。

  “天衍宗进入秘境的弟子修为如何?出事的几个皇子修为又如何?”陆行渊再次问道,眼底掠过嘲弄之色。

  “最低也是元婴后期……”谢遥的声音不由地低下去,谢陵身为一群人中修为最低的一个,对上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胜算,更别说暗害他们。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甚至不需要多言,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稍微动一下脑子就能想明白。明明他是最不可能的人,现在却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要说这其中没有利益纠葛,只怕也没人会相信。

  谢遥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他之前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觉得有些荒谬,想了但没有去求证。现在心里的想法被人直白地点出来后,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当初在秘境之内,谢陵并没有完全跟着他们,而是说要自行历练,带着疾风踏上旅途。在分开的这段时间内,谢陵遇见了什么他们其实并不清楚。只知道离开秘境后,他完全狼化,丢掉了身上属于人的一面。

  身为两族混血,谢陵身上狼族的特征并不多,在他跳崖之前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他这种情况在混血中很常见,因为修炼条件的苛刻,混血很难完全觉醒两种血脉。有些甚至混杂在一起,无法修炼。

  但谢陵跳崖回来后,这个困境发生了改变,他觉醒了属于狼的部分,当然这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完美,直到他进入秘境后有了更大的机遇,他的血脉更上一层楼。

  而这个机遇才是把他推上风口浪尖的根本原因,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的根本就不是公道,而是利益。

  陆行渊冷笑不止,道:“真是一出好戏。”

  谢遥有些汗颜也有些后怕,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请陆行渊帮忙。他失利还有御兽宗这条退路,他输得起,可是谢陵输不起。

  眼见谢遥有打退堂鼓的心思,陆行渊摩挲手指,略做沉吟。事关谢陵,他不可能不管,但不能用这个身份管。

  陆行渊瞥了沈炽一眼,御兽宗弟子这个身份是时候用起来了。

  “我不想掺和你们谢家的事,但为你修书一份给琅煌圣尊并非难事。”陆行渊道:“你要是能等,就等两日。”

  第一百五十四章

  陆行渊说要修书一封给琅煌并不是假托之辞,只是信上的内容不是谢遥想象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是略带挑衅,话里话外都是让琅煌早点把谢陵放出来,他还有要事要办,不可能真陪着琅煌一直等到秘境开启。

  陆行渊能够预料到琅煌看到消息后不满皱眉的样子,说不定还会躲着谢陵,不让谢陵知晓。他想分开陆行渊和谢陵,但天意不遂他意。

  琅煌的回信左右也就一两日,魔族暂停迁徙的脚步,谢遥无惧人言,带着沈炽在这里住下来。沈炽虽为魔族,但他面具下的身份却少有人知,除了陆行渊也就梅洛雪和怀竹知道一二。

  魔族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凶残,他们极尽地主之谊,好吃好喝的接待谢遥,怀竹更是亲自作陪,带他领略魔族风景。

  谢遥盛情难却,本想着沈炽在身边不会太过尴尬,不料沈炽临阵脱逃,说自己最难消受美人恩,婉拒了怀竹的作陪,顺势溜之大吉。

  怀竹笑了笑,并没有和他计较,从始至终一脸期待地看着谢遥。谢遥心知躲不过去,倘若他继续推辞,只怕会惹人不快。他来此有事相求,还是不要闹的太难看。思及此,谢遥反客为主,抬手请怀竹先行。

  沈炽顶着一张鬼面具在魔族的大本营里溜达,看见熟人抬起手想打声招呼,话还没出口,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举起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不敢落在别人肩上,来往的魔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就在沈炽犹豫要不要伸个懒腰缓解一下气氛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放下手转身,映入眼帘的是陆行渊颀长的身影。

  “白道友看起来颇有闲情逸致,不妨陪我小酌两杯。”

  陆行渊相邀,沈炽岂敢不从?

  魔族在此安营扎寨四年,内部已具规模,陆行渊带着沈炽穿过营地去了后院,这里依山傍水,安静清幽,少有人来。

  沈炽难得有机会摆脱白泽这个身份恢复自我,兴奋地把脸上的面具一摘,长舒一口气道:“憋死我了。”

  他留在人族修行这些年演的是陆行渊,既要和谢道义周旋,又要和御兽宗打好关系,谢遥临走前还给他派了帮手,就怕他在皇城有任何闪失。

  说句心里话,沈炽这些年在谢遥的安排下过的还算如意。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免不了要谨言慎行,远远不如家里自在。

  陆行渊也知道这些年难为他了,从小世界取出酒水道:“辛苦了,再稳两日就能和大家好好叙旧。”

  “你要和我换过来?”沈炽若有所思,他盯着陆行渊,那双眼睛不似陆行渊目光冷冽,反而像鹰一般犀利。

  他在人族所见所闻,过耳过心,陆行渊能够抹掉自己记忆中和谢陵相处的部分,却不能抹掉别人眼中所见。沈炽多多少少还是听见了不少,一开始或许会搞不明白,但时间一长,他心中疑惑的种子自己就会开出花来。

  就比如这次谢遥出使魔族,一开始御兽宗并不打算让他跟着来,而是派遣修为更高的长老随行,这样既不会显得失礼也可以保障谢遥的安全。

  可是谢遥拒绝了御兽宗的提议,理由是如果他请陆行渊不成,就带着沈炽亲自去一趟妖族,求见琅煌。?

  谢家老祖亲自出面都说不服琅煌,沈炽觉得自己更不可能,但谢遥就是确信他可以。

  那一瞬间,沈炽这些年所见所闻的疑惑豁然开朗,他这个身份和谢陵之间一定有着非常特殊的关系,特殊到谢陵愿意为了他对抗琅煌。

  沈炽后来又仔细想了想,特殊的真的是这个身份吗?还是让这个身份诞生的人?在陆行渊给他的记忆里,关于谢陵的部分看似完整,实际抹去了那些存在在别人口中的亲密。

  那仿佛是一个不能给沈炽触碰的秘密,独属于陆行渊。

  加上今日谢遥又来求陆行渊相助,陆行渊没有拒绝,沈炽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尊上,你和谢陵之间真的只是师徒吗?”沈炽不是有话会憋在心里的类型,面对陆行渊,他干脆地说出自己的困惑。

  陆行渊给他斟酒,反问道:“你以为呢?”

  浓郁的酒香飘散在二人之间,酒的味道让这场谈话少了严肃和紧张。沈炽挠了挠头,面上浮现少有的犹豫之色。

  要说他心里没有想法,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经历过战争,失去了一切,他有权去怨恨当年的那些仇人,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他原谅。如果是以前的他,反对的话只怕不过脑就已经说出来。

  但这些年他一直留在人族,和那些人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不理解。”沈炽只说了四个字,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管是这份感情,还是陆行渊的选择,他都不太理解。

  陆行渊面带笑意,能够听见沈炽心里真实的想法他很开心。他和谢陵的事早晚要给魔族一个交代,沈炽也必然会知道。他今天愿意问出来,而不是闷在心里,就是愿意听听陆行渊的想法。

  “谢陵过去的处境就是我的缩影,只不过他有我。我把他从皇城的困局中带出来,又把他拖入我的困境。我们是兄弟,是师徒,是仇人,也是……”陆行渊顿了顿,把酒递给沈炽,剩下的两个字说的格外清晰:“恋人。”

  陆行渊带笑的眼底没有玩笑之意,他是如此认真又郑重地向沈炽解释。他和谢陵之间是复杂的关系包裹着复杂的感情,从头到尾就不是简单的几句话能说明白。

  他们始于算计的相遇,利益和威胁相互交错,是救赎也是深渊,彼此缠绵在痛苦中。一世是血和仇恨,一世是爱和相守。

  沈炽接酒的手一颤,抬眸看向陆行渊。恋人这两个字在世仇中显得突兀又沉重,沈炽的心跟着下沉。他敛了笑意,两道眉皱起来,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大口酒。

  祝福他说不出口,质问他也说不出口,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问道:“其他人会怎么想?”

  沈炽无法评价这段感情,站在他的角度,他最终能问出口的就是陆行渊打算怎么面对其他人,他们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

  陆行渊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沈炽这个问题。他和谢陵飘零一世,这辈子他有了归属,自然也希望他的归属能成为谢陵的归属。

  “我走了我爹的老路,但我相信不会是一样的结局。”

  怀竹能够成为魔族的情报头头,本就长袖善舞,能说会道。她名义上是带谢遥领略魔族风光,实际就是从谢遥嘴里套话,谢遥防不胜防,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透露给怀竹不少消息。

  怀竹性情温婉,看人时一双剪水秋瞳柔情似水,谢遥想带声恶气都觉得自己过分。最后实在是招架不住,连声告退。怀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客房。

  谢遥推门而入,面对静悄悄的院子不禁长舒一口气。怀竹要是继续问下去,他都怕自己兜不住,让人察觉到另一个私心。

  谢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白师弟,没有人回答。不同寻常的安静让谢遥心里一紧,正当他以为沈炽出了什么事时,一道敲门声在身后响起。

  寂静的庭院,朋友不知所踪,突如其来敲门声着实把谢遥吓了一跳

  。他心里一瞬间转过很多念头,很快又镇定下来,转身开门。

  门外站着陆行渊,而他肩上是喝醉的沈炽,谢遥还没开口就先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他刚刚放松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懊恼自己不应该留沈炽一人。

  “不扶他进去?”比起谢遥的紧张,陆行渊很淡定。

  谢遥如梦初醒,连忙伸手去扶沈炽。

  “我这个师弟酒量不行,让魔尊见笑了。他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请魔尊见谅。”谢遥把沈炽扛在肩上,嘴上是为他解释,心里却在想陆行渊把人灌醉想问些什么。

  陆行渊的目光落在谢遥身上,似笑非笑道:“你对你这个师弟还真是了解。”

  淡淡的一句话连威胁都算不上,谢遥却听的心底一颤,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陆行渊和谢陵之间关系复杂,而白泽这个身份和谢陵是明里暗里的暧昧。谢遥上门打感情牌请陆行渊出手相助是一个法子,带白泽去妖族攻心又是一个法子。他本想着谨慎一些就不会被陆行渊发现,不想一顿酒的功夫就泄露出去。

  谢遥想要辩解,可被陆行渊知晓一切的眼神一盯,他的花言巧语顿时哑声了,

  好在陆行渊没有过多刁难,他说完这句话深深地看了沈炽一眼,连茶水都没喝一口,转身告辞。

  谢遥目送他离去,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润湿了衣服。他不知道陆行渊那一眼只是单纯的警告,还是暗含威胁。他叹了口气,扶正快要滑下去的沈炽,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把人往上拉了拉,送他进房间休息。

  沈炽的酒量并不差,但今天这酒大概是喝的郁闷,他放纵之下,便把自己灌醉的彻底。陆行渊没有拦他,让他喝了个痛快。

  但他痛快了,谢遥却郁闷极了,坐在他床边一夜无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琅煌的回信很快,不到两日,他带着谢陵亲临妖族边境。陆行渊出门相迎,琅煌越过他把谢陵交到谢遥手上。

  “谢道义的儿子太多了,我没什么印象,谢陵愿意叫你一声七哥,可见你们平日关系还行。你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妖族拜访,别给自己招惹麻烦。”

  琅煌意有所指地看了陆行渊一眼,只差把陆行渊居心不良这句话写在脸上。

  陆行渊被他揶揄也不生气,反而是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淡定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琅煌表演。

  谢遥不知道陆行渊信中格外挑衅,夹在二人中间不由地尴尬。

  之前陆行渊被琅煌掳走,四年内音讯全无,而他再次露面就是在天衍宗渡了个劫。关于他这四年的遭遇众说纷纭,谢遥私以为他和琅煌关系良好,眼下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琅煌晃着自己的狼尾巴,眼神挑衅,身有锋芒。

  陆行渊长身玉立,瞧着他这一脸不甘心的样子,不觉得威严,反而有些老顽童。

  “圣尊远道而来不妨小坐片刻,和故人叙叙旧?”陆行渊开口打破这份尴尬,他嘴里的故人是指梅洛雪。

  琅煌轻咳一声,抬头朝魔族大本营看了一眼。梅洛雪今日没和陆行渊一道前来,此刻不知道又在撩族中的哪个小情人。

  没有人斗嘴,琅煌也觉得无趣:“我看这位故人忙得很,没时间搭理我,我还是不在这里讨嫌了。”

  陆行渊知道他这话是故意说给梅洛雪听,笑了笑没有接话。

  因为谢陵关于秘境的记忆没有恢复,琅煌不放心地询问谢遥皇朝的情况,知道局面对谢陵很不利后,琅煌不由地看向陆行渊。

  他毕竟是妖族的圣人,偶尔插手一下谢陵的事无伤大雅,但要是真打到别人家里去,只会无形间激化矛盾,给谢陵招惹更大的杀身之祸。

  相比之下,陆行渊就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如今这身份可比当初在天衍宗当剑尊自在多了,不管是多浑的水他都可以进去搅一搅。

  因有外人在场,琅煌没问陆行渊有何想法,他丢给谢陵一块玉简,道:“谢道义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会让你在皇城出事。但眼下蛮荒秘境开启在即,离了皇城,很多事就说不准了。这东西你收好,里面有我的一道神念,以备不时之需。”

  谢陵乖巧地接过琅煌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他从来不下琅煌的面子:“多谢先生,有先生相助,相信我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这时候你知道嘴甜了?”琅煌嘴上不吃他这套,眉眼却柔和下来,道:“你这失忆始终是个隐患,走之前让梅洛雪再给你看看。到了皇朝可就没人依着你了,你也稍稍收敛一下脾气,别什么都和谢道义对着干。”

  琅煌和谢陵不是第一次分别,不同以往的干脆,他今日絮叨个没完没了,颇有一种送儿千里的不舍之情。

  谢陵满口答应,没有了狼耳朵和狼尾巴,他一头墨色的长发用玉冠高束,红色的飘带垂在两侧,配上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俨然是个元气十足的少年郎。

  琅煌见他都听见去了,一时高兴又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现在还小,别总想着风花雪月,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谢陵挑眉,不禁怀疑这才是琅煌想说的。

  一旁的三人神色各异,谢遥的目光隐晦地在沈炽和陆行渊之间来回流转,一面感慨关系复杂,一面又忍不住为谢陵捏把汗。

  琅煌只顾自己高兴,得意地扫了陆行渊一眼,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圣人一走,谢遥也赶紧抱拳告辞。他身侧一个谢陵一个沈炽,二人关系匪浅,加上面前的陆行渊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他深怕自己慢一步,这三人的关系就要打结。

  “七殿下着什么急?刚刚圣尊不是请我小姑替十七殿下治病?他们二人关系要好,这忙我小姑一定得帮。”

  陆行渊仿佛没有看见谢遥左右为难的神色,借着琅煌给的由头把谢陵拐进魔族。他和谢陵在一起那么久,还没让魔族的人好好看看他。

  谢遥有苦难言,心里巴不得马上离开。可事关谢陵的身体,他不敢马虎,求助地看向谢陵。

  “师尊盛情相邀,我这个做弟子的要是直接拒绝,倒显得是我不识抬举了。”谢陵大大方方地回话,外人以为他和陆行渊关系尴尬,却不知道他们二人分隔两地,各尝相思。如今小聚重逢,不免想要闲叙两句。

  琅煌的话正中二人下怀,他们神色流转间,情意藏于眼底。

  谢陵选择留下来谢遥不好多言,只得拉住身旁不在状态的沈炽,心中暗道一定会看好他,不会再让他和陆行渊有机会单独接触。

  魔族依旧是一副热情好客的样子,只是在知道谢陵的身份后,他们间免不了窃窃私语。和没什么关系的谢遥不同,谢陵曾是陆行渊的徒弟。

  如今师徒二人立场各异,大家不禁唏嘘,脑补一出爱恨情仇。

  “我看你们是闲的发慌了。”梅洛雪推开窗户,看着毫无收敛之意,大大咧咧站在她窗户下面大声议论的怀竹游风等人,无奈扶额道:“没事做就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在这儿议论什么?”

  众人被抓包也不尴尬,反而齐刷刷地看向梅洛雪,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求知的欲望。

  游风几个大男人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怀竹可没那么多讲究,她的眼线遍布皇朝,对白泽这个身份和谢陵的关系多少了解一二,此刻见了真人,直接问道:“阿雪,你可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尊上和你最是亲近,他和那徒弟关系如何,你倒是给我们透个底。”

  梅洛雪斜靠在窗边,柔若无骨,声音妩媚:“你们想听什么?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了,躲好了自己听。”

  琅煌让梅洛雪给谢陵问诊不是玩笑,他失了记忆也失了修为,明明强化了妖族血脉,却蜕变成了人形,梅洛雪来来回回看了很多次,解决了修为的问题,这失忆却无从下手。

  梅洛雪隐隐有所察觉,失忆是她治不好的症状,需要谢陵自己去领悟。

  窗台下的人当然知道陆行渊要带着谢陵前来拜访,听了梅洛雪这话,心照不宣地收敛气息。他们修为强盛,略施术法就可以完美隐藏。

  梅洛雪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虚合上窗户,施法打扫了略显凌乱的房间,把那些瓶瓶罐罐分类放好。等她做完了这些,敲门声响起,陆行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梅洛雪正襟危坐,道:“进来。”

  来的人只有陆行渊和谢陵,沈炽不想凑这个热闹,找了借口就开溜。谢遥担心他的安危,跟着他一起走了。

  谢陵在风月无边楼养伤的日子没少和梅洛雪接触,如今再见面不似以往那般生疏,他面带笑意,又乖巧又可爱:“见过前辈,晚辈又来叨扰前辈了。”

  梅洛雪得承认,这个孩子很讨人喜欢。

  “说叨扰就太见外了,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没有外人在场,梅洛雪的正经没维持多久,很快又露出了慵懒的姿态。她靠在软枕上,欣赏着自己新涂的蔻丹,粉嫩的颜色衬的她的手指更加柔美。

  陆行渊牵着谢陵落座,闻言道:“如今皇城危机四伏,他就这样回去是有些不妥。”

  梅洛雪神色微顿,抬眸看向陆行渊,嘴角带笑,揶揄道:“他一个人去?是谁前些日子还让沈炽回来?”

  陆行渊被这话堵了个正着,一回头就发现谢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底盈满了笑意。

  最近魔族也是多事之秋,谢陵还以为陆行渊要留下来主持局面,等到秘境开启再现身。

  “我们两个人各持一半地图,上面还有一些谜团需要解决。”陆行渊搬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以免梅洛雪又调侃他□□熏心。

  除了地图外,他还准备联络无尘和凌玉尘,让他们齐聚皇城,一起出发。

  梅洛雪敷衍地嗯了一声,露出一副我都懂的神情。她微微坐直身体,伸手拍拍身侧的椅子,示意谢陵坐过去。

  谢陵起身换了位置,梅洛雪抬手为他把脉,灵力流转在谢陵体内。谢陵的经脉修复后强化不少,体内灵力充盈,境界稳定在元婴初期,已经看不出之前糟糕的样子。

  梅洛雪的灵力柔和,在她的安抚下,谢陵昏昏欲睡。陆行渊起身站在谢陵身侧,让谢陵靠在他身上,伸手揽住他的肩。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就显得外面的声音格外清晰。陆行渊面露异色,视线往窗边一扫。

  梅洛雪见状,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魔族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去做你该做的。”

  “谢遥怕我对沈炽不利,多半只能稳两日。”陆行渊的视线被拉回来,想到紧张万分的谢遥就想笑:“我离开以后还是由沈炽代替我,小姑挑几个族中好手给他,让他进秘境和我汇合。”

  梅洛雪颔首应下,把灵力从谢陵体内撤出,微微蹙眉,对谢陵道:“你的记忆说是丢失,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封印了,我帮不了你。”

  谢陵神色逐渐清明,听见意料之内的结果他并不失望,恭敬地谢过梅洛雪。

  梅洛雪用手指卷起耳边垂落的青丝,让他不必如此客气:“你虽然姓谢,但你和谢道义不是一路人。我一向对事不对人,有些事能不能成要靠你自己。”

  谢陵似懂非懂,陆行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拍,接过话茬道:“事在人为,小姑的话我们记下了。”

  一句我们,便是立场一致。

  梅洛雪轻笑,又靠回软枕上,摆手道:“没事就回吧,下次跨这门的人该是沈炽,我就不送了。”

  陆行渊拉起谢陵给梅洛雪行了个晚辈礼,再次看向虚掩的窗户。梅洛雪意有所指,他听的明白,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因为有些话梅洛雪不仅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窗外的人听。他和谢陵之间隔着无形的屏障,总得有人站出来打破。

  梅洛雪选择做这个人,谈话点到为止,剩下的那些压力他们要自己面对。

  谢陵品出两分不对,不知怎的,莫名的情绪涌上来,他握住陆行渊的手,对着梅洛雪展颜一笑,道:“我的,我不会放弃!”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别四年,再次来到谢遥的府邸,感受到暗处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陆行渊不动声色地遮住谢陵的身形。

  陆行渊都已经懒得去计算这是第几波试探,从他们踏入人族的地界开始就不断有人跟踪。没进皇城之前,陆行渊还能借着谢遥的势力遮掩给他们一点苦头,进了皇城后,谢遥的势力归于明处,陆行渊也不好出手。

  想来要不了多久,谢陵失去狼族特征的消息就会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

  之前琅煌说过,谢陵体内增长的是狼族血脉,他在秘境所得可能和传闻不符,但这外形实在很容易让人误会。

  陆行渊为保他安全,让怀竹在皇城铺了人手,就算谢陵被谢道义叫走,他也能随时掌握他的动向。

  “师尊。”许是察觉到陆行渊的谨慎,谢陵暗中握了握他的手,抬头对他展颜一笑。

  前世他尚且不惧这皇城的风云诡谲,更何况今生还有陆行渊相伴。

  陆行渊轻抚面具,目光深邃,如今身处龙潭虎穴,自当小心谨慎,有备无患。他既然有所察觉,就不会放任自流。

  一旁,谢遥正在听下属回禀,没有注意到身后二人的动作。不日前谢道义传言,让他回来以后先带谢陵进宫,不许谢陵和其他人接触。

  谢遥闻言不禁蹙眉,谢道义雷霆手段,必然是心中有所猜测,想要抢在人前确定。可偏偏谢陵丢失了秘境的记忆,这对他很不利。

  谢遥担忧地看向二人,心里有些后悔把谢陵带回来。

  “既然是仙皇有令,你我二人又岂能抗旨不从?”谢陵倒是淡定,谢道义的眼线遍布皇城,就算他和谢遥此刻推脱不去,之后也无可避免。

  他确实丢失关于秘境的记忆,但他身边还有一个知道秘境的琅煌,他清楚谢道义想要什么,谢陵要做的就是稳住谢道义,让谢道义相信他身上真的有他要的东西。

  只要有利可图,不需要谢陵多言,谢道义也会保下他。

  “只怕进宫这段路不太平。”陆行渊别有深意地扫向四周,那些窥探的视线正在缓慢退去。

  谢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大手一挥,府中势力鱼贯而出,朗声道:“那就看看谁有这个胆子来我手上抢人!”

  谢道义有话在前,谢遥遵令行事,阻拦他就是和谢道义过不去,别说什么明处暗处,只要他们敢来,哪怕只是多说了一句话,谢遥也能说这是对谢道义的不敬。

  皇城之地,谢道义一人为尊,这一点毋庸置疑。

  陆行渊见谢遥如此自信,略微沉吟,对谢陵点了点头,道:“既然七殿下心里有底,那我就不多言了,我在府中等你们回来。”

  谢遥挑眉:“你不去?”

  陆行渊摇头:“你们父子重逢,我去不是添堵吗?”

  明处有明处的便利,暗处有暗处的肆意。谢遥带着谢陵走明路,陆行渊自然隐于暗处。在府中相候不过是个客套,等谢遥他们离开,他也会离去。

  谢遥不知道陆行渊的打算,想到自己护谢陵一个尚可,再多一个也会捉襟见肘,便没有强求,道:“你在这里住的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就不和你客套了,你自己安排。我带十七弟先去,尽量早点回来。”

  陆行渊若有所思,没有言语。谢道义那么快就要求谢陵进宫,只怕不会轻易放谢陵出来。

  谢陵也想到这点,他抬头看着陆行渊,轻笑道:“当然要回来。”

  谢道义留不住他,他也不是需要人照看的四五岁。

  谢遥办事一向利索,他带着谢陵坐上御兽宗送来的飞行兽,大摇大摆地从上空飞向宫墙。他此举惹眼又高调,赤裸裸地告诉那些人他带着谢陵回来了,有本事就正面刚,不要在背后用见不得人的手段。

  陆行渊目送他们离开后,象征性地回了一趟自己的小院,之后很快就避开王府的耳目离开了。

  因为谢遥的高调,他们这一路十分顺畅,谢道义早早地派人在宫门前等候,这让那些在暗处的人不敢动手。但既然暗的不行,他们就直接挑明。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各方势力闻风而动,纷纷进宫求见仙皇。

  陆行渊身在闹市之中,看着那些人穿行而过,把每一个人的面孔都记在心上。不管今日他们为了什么为难谢陵,来日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扼杀在摇篮中,不给他们反抗的机会。

  “这皇城要变天了。”身在皇城的修士看着各方势力气势汹汹的样子,想到这些日子关于谢陵杀兄夺位的传闻,皱眉摇头不止。

  陆行渊听到他们议论,侧目而视,很快消失在闹市中。

  魔情宗的据点,陆行渊叩开后门,表明来意,开门的姑娘收起脸上的戒备,盈盈福身,把他带入一个无人的院落,随后退了出去。

  这里是魔情宗据点的后院,有一座很高很高的阁楼,建立在山石之上,登高而望,可见半个皇朝。熙熙攘攘的街道,错落有致的屋舍尽收眼底。高楼四周阵法密布,不走进来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的玄妙之处。

  陆行渊站在院中眺望高楼,露台上一道人影举着酒杯探出身,冲他一笑,眼神妩媚迷离:“上来,我给你备了好酒。”

  “我不喝酒。”陆行渊嘴上拒绝,身体却朝着高楼走去。

  凌玉尘啧了一声,说着扫兴,却没有生气,而是又道:“跟我混不喝酒,你两真的太没意思了。”

  屋内顿时响起一声佛号,带着一点无奈,陆行渊能够想象到无尘轻笑摇头的样子。

  陆行渊从佛宗拿走秘境地图时说过他会和佛宗分享地图,眼下秘境开启在即,谢陵这边又状况频出,他一离开魔族就传信给二位好友,让他们在皇城汇合。

  一来是方便照应,二来是他有事相商。

  “仙皇脚下魑魅魍魉横行,我怎么瞧着这谢家像是要倒?”

  陆行渊刚刚踏进屋子,倚在窗边品着美酒的凌玉尘眼神斜挑,话语里带着讥讽,充满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可听说了,你徒弟一个人就干掉了谢道义四个儿子,天衍宗五位高徒,这还不算重伤躺下爬不起来的。照这个修炼速度,再过几年是不是连你也打不过了?”

  凌玉尘调侃道,楼外的光晕落在他身上,浅浅的一层,让他身上的邪气淡去几分,却更加魅惑。

  陆行渊注意到房间里的光线不算明亮,四周遮了织金的绸纱,光线暧昧,若有似无的清香浮动,美酒美人配上这少有的琉璃盏,奢靡之下是诱人堕落的蛊惑。

  这倒是符合凌玉尘一贯的性子,只是让陆行渊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景下,无尘还能泰然自若,恍若此间靡靡之色只是幻花梦影,不入眸光。

  “我家小狼要真是如此厉害,第一个要端的肯定是谢道义的位置。”朋友面前,陆行渊毫不掩饰对谢陵的亲昵。

  无尘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凌玉尘却颇受刺激。虽然早就知道陆行渊和谢陵的关系不一般,但亲耳从陆行渊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郁闷。

  “我魔情宗行事乖张,放浪形骸,理应是你恪守清规的破厄剑尊最不屑一顾之流,不曾想你这张清俊的面容下是比我还要出格的热情!”凌玉尘装出又懊恼又痛心的样子,狭促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再抢一次。”

  “我是不能满足你抢人的爱好,但我想无尘小师父乐意让你体会被抢的乐趣。”陆行渊走到无尘身边坐下,不慌不忙地回击。

  凌玉尘是嘴上逞威风,无尘却是言行合一。他没有抢过凌玉尘,但他之前拦人宗门,强行借人,又为修行佛法,次次追逐。凌玉尘遇上他,仿佛只有逃的份。

  被人踩了痛脚,凌玉尘一时哑口无言,气闷地瞪了无尘一眼。

  无尘微微一笑,道:“抢人有失风度,凌公子深明大义,自愿助我一臂之力。”

  陆行渊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凌玉尘,对他的秉性了如指掌。见无尘帮他说话也不点破,只是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若有所思。

  陆行渊想过让无尘放弃修行六欲天魔诀,但收效甚微。无尘执着此道,铁了心要和凌玉尘纠缠。此番他们二人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只怕这些年没少接触。

  陆行渊仿佛能嗅到前世结局里那未见的血腥气,他和谢陵的命能改,无尘和凌玉尘是不是也可以?

  做人总是有私心的,就算是陆行渊也不例外。重来一世,窥见结局,他难免想逆天而改,护住身边的人。

  无尘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还在担心六欲天魔诀的事,主动转移话题道:“这次出事的几位皇子都颇有来历,不是皇朝世家就是一流宗门,仙皇也不敢同时得罪,十七殿下免不了要受点委屈。”

  “看来这儿子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凌玉尘接过无尘的话,嗤笑道:“不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仙皇打算怎么选?”

  “他没得选。”陆行渊目光幽深,别有深意道:“小狼身上有谢家想要的传承!”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谢家手里有一个秘境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真正未曾让世人了解的是秘境里的某样特殊传承。

  在仙界尚未破碎崩塌之时,仙皇统领人族,谢家不过是仙皇治理下的一位小小仙王。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在仙域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什么可稀罕的。

  仙界崩塌以后,仙皇和众多仙王死在仙域中,谢家能够侥幸离开和手里的秘境有一定的关系。传闻秘境中藏着登天的秘密,能让仙皇血脉之力更上一层楼,无限接近仙帝。

  但传闻终究只是传闻,谢陵当时的身体变化就是最好的证据。藏在谢家秘境里的是一份妖族的传承,这也是为什么谢家进去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一个可以获得传承的原因。

  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而是他们没有妖族血脉。

  谢陵做为秘境唯一的传承者,谢道义只有保下他才有可能从他身上获得传承的秘密,所以不论其他势力如何强强逼迫,谢道义都不会轻易把谢陵交出去。

  除非这些人能拿出和秘境传承相匹敌的利益,但如果他们真的有可以匹敌的利益,又何必吃力不讨好来这里分一杯羹?

  其他势力和谢家一直都是相互依存,互利互惠的关系,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和谢道义撕破脸皮,这意味着谢道义表态后,谢陵在皇城这段时间的安全没有问题。

  陆行渊担心的不是外在的威胁,他担心的是谢道义本身。谢道义这样的人,连自己的儿子和感情都可以利用,又怎么会真的在乎曾经舍弃的谢陵?用利益明里暗里的让他站队,也意味着会被他惦记。

  陆行渊还没有与之匹敌的实力,真打起来他不占优势,这个时候他和谢陵都需要暂避锋芒。

  他和谢陵一明一暗,暗处的那些杂碎他可以处理,明面上的刁难却只能让谢陵自己来。凌玉尘和无尘只能做为必要时候的两张牌,而不能一开始就撒出去。

  陆行渊没在魔情宗的据点耽搁太久,他要说的两位好友都很清楚,别人或许会是利益裹挟,这二人却绝对不会。

  眼下秘境开启在即,他们都需要做好准备,陆行渊和他们分享了已知的半张地图,剩下的还没有解开,需要些时日。

  蛮荒秘境和悬崖底下的那份传承息息相关,就算陆行渊如今已是渡劫中期也不敢大意。离开魔情宗据点后,他换了身份去了一趟奇玩阁。

  这种时候宁寻给他的那张黑色令牌就显出作用了,他有令牌在手,就算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奇玩阁上下也是恭恭敬敬,不敢多问。

  陆行渊顺利见到宁寻,问她要了一些炼器的材料,以及蛮荒秘境的消息。宁寻很是客气,炼器的材料给了最低的价格,蛮荒秘境的消息也是知无不言。

  奇玩阁没有秘境的地图,但他们有特殊的寻宝天赋,给了陆行渊最准确的开启时间,以及进入的修为限制。考虑到蛮荒秘境的凶险和特殊性,问道以下,真君以上不得入内。

  就条件而言,这个范围还算宽,限制没有那么苛刻。陆行渊之前还想过,若是限制的条件在渡劫期以上,他就需要压制修为。

  “其实条件太广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宁寻叹了口气,面露愁容。

  陆行渊不解地看向她,以他对宁寻的了解,这个自信张扬的姑娘轻易不会说出这种带着一点丧气的话。

  宁寻看着他,道:“剑尊之前帮过我,我也没必要对你藏着掖着。以我掌管奇玩阁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秘境修为差距过大往往是为了吞噬。一些秘境被封印的太久,需要新鲜的血气,这些低修为的修士多数会命丧其中。”

  从修为的三个不同阶段来看,问道还处在第二个阶段的起点,在一些小宗门内确实够看,但放到凶险的秘境中,残酷的争夺和厮杀往往会让他们显得不堪一击。

  宁寻之前估算过,以蛮荒秘境的凶险程度,最低的修为限制应该是化神以上,再不济也得是元婴期。但奇玩阁调查的情况让她惊讶不已,她很快就想到秘境是为了吞噬新鲜的血气。

  “这个秘境没有那么简单,剑尊一定要万事小心。”宁寻微微颔首,神色间的担忧不似作假。

  陆行渊谢过她的好意,道:“奇玩阁可有人前往?若是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宁寻摇了摇头,这次秘境给她的感觉并不好,她和长老会商量过,奇玩阁只准备进入外围区域。若是深入,也是派出实力高强之辈,以免后继无力,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行渊知道她素有主意,没有多言,转而问起当年以虚假之物假借陆晚夜的名号和奇玩阁做交易的那人下落。当年陆行渊断其一臂后,奇玩阁发下通缉令,感兴趣的人都掺了一脚。

  但此人狡猾,不仅会傀儡术,还身怀异宝,在外面滑的像泥鳅一样,一直没被人抓住。

  “我们的探子没有见到人,但在蛮荒秘境附近的城池发现了同一手法的赝品。”奇玩阁当初因为这件事吃了亏,宁寻在陆行渊的帮助下把自己摘出来,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从未放弃搜寻。

  探子最后传回来的消息就是在秘境开启的地点附近,对方的心思不难猜,肯定是想去秘境分一杯羹。

  大家都要去秘境,看来这次的秘境之行完全不会无聊了。

  别过宁寻,陆行渊离开了奇玩阁。屋外天色已暗,天际墨云滚滚如潮,阳光没入高墙之后,街上行人匆匆。

  陆行渊没有急着回去,他找了个酒馆听了一会儿夜市的热闹,这才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谢陵和谢遥还没有回来,整个王府静悄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树影婆娑,黑暗之地偶尔还有几声虫鸣,似乎想给这寂静增添一点生趣。

  陆行渊散开神识,并未察觉危险之处,那些窥探的视线随着谢陵的离开而离开,还未重新聚集而来。谢遥结交的那些修士该修炼修炼,该吃吃,该喝喝,也没看见有谁焦躁。

  王府如此安静倒是件好事,他们要是紧张起来,恐怕宫里不太平。

  陆行渊收回神识,打开院子的阵法,回房一头扎入小世界中。

  眼前斗转星移,浓郁的雷元素扑面而来,陆行渊还没看清眼前的一幕,疾风兴奋的叫声就已经在耳边炸响,随后是无数雷霆霹雳作响,犹如浪潮一般,随着茂盛水草的浮动,一浪浪地涌来。

  陆行渊给自己施了个防御决,雷霆环服在他身侧。疾风显出原形,翱翔在漫天的雷元素中,强健有力的翅膀上电弧环绕,银光闪烁,身形又涨了一截,四只爪子看起来威武可怖,仿佛轻易就能撕开猎物。

  陆行渊有些吃惊,自从长命锁吞了他渡劫时的雷云后,其内的雷池一直在不断变化,不仅能供他使用,还能让疾风更上一层楼。

  但不管雷池中的雷云如何外溢,始终不会接近陆晚夜的院子一步。那间小院安然地立在此间,海棠花常开不败,一片岁月静好,

  陆行渊唤回疾风,这只傻鸟含了一口雷,献宝似地吐到陆行渊的手上。雷霆霹雳作响,其内蕴含了恐怖的雷霆威压,若非陆行渊和此间有着联系,一定会被电的汗毛倒竖。

  雷霆在陆行渊手上欢呼,他抬手一挥,雷霆化作光点消散。疾风歪着脑袋,一双赤金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陆行渊。雷霆让它不断进化,源于血脉传承的记忆又多出来一些东西。

  它觉得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有些熟悉,不是因为他和它签下契约,更像是某种浓郁的,刻在脑海里的感觉。那样的束缚即使它变强了,生出的也不是反抗的心思,而是眷恋。

  疾风振翅而起,地面顿时狂风大作,它在空中翱翔婴啼,俯冲而下时又化作拟态,陆行渊心领神会地伸出手臂,疾风稳稳地落在他的胳膊上,顺着他的手臂挪到肩上,亲昵地去蹭他的脸。

  陆行渊养妖兽不是养出反骨,就是越养越娇,看着疾风蹭过来也不反感,带着它进了小院。

  海棠无香,唯有花枝摇曳。陆行渊从花树下路过,不经意间抬头看向树梢,微垂的花朵娇艳欲滴。他想了想,抬手折下一枝,术法封存入瓶,放在陆晚夜的床头。

  陆晚夜的神魂日渐凝实,却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陆行渊即便没有进入小世界,也会时常分神查看,确保他安然无恙。

  陆行渊习惯性地坐了一会儿才出门,他进这里是为了拿吞天海炼器,为蛮荒秘境做准备。宁寻给了他足够的炼器材料,足以让他做不少东西。这次除了真火淬炼,陆行渊还打算附上雷霆之力,这个时候就需要疾风去给他取雷。

  疾风任劳任怨,来来回回,非但不觉得被压榨,反而玩的不亦乐乎。

  一人一鸟难得默契一次,不知时间流逝,直到手边的炼器材料都投入火鼎,伸出手的手摸了个空,陆行渊才从炼器的状态中回神。

  一些特殊材料的炼制需要时间,陆行渊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续上器鼎内的炉火后,心念一动,便从小世界内跨出。

  院子里的阵法没有被破坏,就在陆行渊以为两兄弟没有回来时,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一回头,谢陵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

  破晓的晨光和未落的月色糅合,光影被一分为二,谢陵往前两步,胸口以下的身躯便落入光明中,上半身和脸依旧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

  “师尊去哪儿了?我又找不到你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自从重生后,谢陵和陆行渊之间就少了前世的种种隔阂,彼此的关系进步的很快,但即便是在这样让人踏实的氛围下,谢陵也曾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体验。

  化名白泽的陆行渊在宫里等他的那一次,曾毫无征兆地彻底失去踪迹,他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内心焦躁而不安。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所拥有的一切安稳需要陆行渊的气息来维持,看不见人的时候,谢陵就从陆行渊生活的痕迹中寻找他的存在。

  当陆行渊彻底消失时,谢陵是茫然的,一切仿佛回到前世,随着陆行渊的死去,他生活过的痕迹如同指间沙,握不住也留不住,好像从来就不存在。

  直到陆行渊回来他也倍感惶惶,但他并没有在陆行渊的面前表现出来,他以为那只是偶然,不会再有下一次,却不想今日再一次体会到。

  明明院子里的种种迹象表明陆行渊就在家里,可无论谢陵如何查探就是找不到他的踪迹,谢陵有一种只要陆行渊想,他就再也找不到的不安。

  他讨厌那种感觉,也讨厌陷入怀疑的自己。他站在阴影里,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陆行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

  陆行渊的声音是一贯的沉稳平静,没有丝毫的慌乱,仿佛他只是比谢陵晚回来一步。他朝着谢陵走去,黑暗不再能够遮掩谢陵的身影。他们对面而视,再细微的神情都能尽收眼底。

  陆行渊微微挑眉:“他们为难你了?”

  谢陵的神色并不好,陆行渊以为他受了委屈,下意识地流露出维护之意。谢陵鼻子一酸,只觉得喉头哽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行渊总有办法让他舍不得去加深怀疑,当不安和安心来自同一个人,他靠近的每一步都像是饮鸩止渴。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停止。

  谢陵往前一步,走入光明之中,抬手搂住陆行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熟悉的气息瞬间将谢陵包裹,他在陆行渊的身上感受到草木的气息,还有淡淡的阳光的味道,温暖清新。

  没有言语,靠过来的便是全部。陆行渊也自然地抬手接纳了他的全部,一如既往,没有隔阂。

  谢陵这次进宫并不顺利,但是一切刁难都在意料之中。失了皇子这个筹码的势力不放过他,其他人也趁机落井下石。只不过在这些人赶来之前,他已经和谢道义达成共识。

  琅煌给他支的招很好用,谢道义想要传承,他就用传承吊着他。当然谢道义也不是傻子,他再□□复地逼问谢陵传承的细节,目的就是确定谢陵说的是真是假。

  谢陵亲身经历过并且印象深刻的传承就是那日在悬崖底下所得,他将其和琅煌给的信息糅合,真真假假牢记在心,换着花样说给谢道义听。

  因为涉及到上古时期的一些辛密,谢道义信了七八分。以他的性子,能信那么多已足够他插手谢陵的安危。

  所以在其他势力找上门时,谢陵适当扮演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可怜,给足了谢道义台阶,谢道义顺着他的台阶,把那些是个人都看得到的疑点摆上台面,断了众人借题发挥的念头。

  “那些人的修为比我高了不止一星半点,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谢陵嘴上说着打不过,拽着陆行渊的衣袖想扮个可怜,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笑意,眼底闪过狡黠之色。

  要说正面交锋,他确实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单论杀人,他并非完全没有机会。要知道他进入秘境前,陆行渊从头到脚给他武装了一遍,他穿的戴的都是高阶防御灵器,加上身边还跟着一头连沈炽都打不过的妖兽,下杀手便不难了。

  “你这些兄弟不是善茬,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那些人只是不希望你得利。”

  比起养在自己手上的人脉,和谁都不亲近的谢陵是个无法确定的变数,所以那些人才那么着急给他定罪,他们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陆行渊心里有点堵,谈话间隐含杀意。上辈子束手束脚他尚且没让这些人安宁,这辈子肆意妄为,他更不可能放过他们。他们敢打谢陵的主意,他就要他们每一家披麻戴孝,日日缟素。

  许是察觉到陆行渊的杀意,谢陵心中有着隐秘的快意。他拽着陆行渊袖子的手顺着衣袖往上,搭在陆行渊的肩上。

  因是魔族的缘故,陆行渊的身量比常人要高些许,他和谢陵并肩而立,还要比谢陵高出半个头。只不过他和谢陵说话时微微垂首,视觉落差就没有那么明显。

  早上的晨光有些惬意,一缕缕透过花窗散落,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光斑,谢陵仰头,陆行渊以为他有话要说,附耳聆听,谢陵却只是唤了一声师尊,当陆行渊认真时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炙热的气息像细小的电弧,让人酥麻了半边身体。

  陆行渊捂住耳朵,诧异地看向谢陵,小狼崽子使了坏,这会儿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舔了舔自己的犬齿,似乎在寻找陆行渊身上薄弱的地方咬一口。

  陆行渊反应过来被人戏弄,借着微醺的晨光,眼前人明媚如画,他的心随之鼓动,不禁伸手撩起谢陵柔软的长发。

  失了狼族的特性,眼前人看起来更添平和柔软,前世的凄苦被这一世的安稳抚平,青年的眉眼少了哀色,更添朝气。

  陆行渊心念一动,垂首靠近,想要亲吻那染了朝阳的唇……

  “白师弟。”

  院子门口传来一声呼喊,一室的旖旎瞬间消散,陆行渊动作一顿,明显察觉到院子的阵法被触动。上挑的眉眼带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恶劣,他扫了眼门外,一时并不想给谢遥开门。

  谢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梢眼底笑意更浓,他从陆行渊的怀抱中滑出,转身翩然而去。他撩拨在前,此刻却端的正人君子之态。

  陆行渊摩挲手指,撤了院子的阵法,袖子一拂,院门应声而开。不知道饶人清梦的谢遥大步而来,看见谢陵也不觉得奇怪,自然道:“十七弟,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跟我来,前院有人找。”

  有人造访谢陵,这种事再过几道也轮不到谢遥来传达,谢遥此举大有深意。戴好面具走到门口的陆行渊一顿,停下脚步。

  已经走到院中的谢陵直接道:“是谁?”

  “不止一个。”

  昨日那些进了仙宫要找谢道义讨说法的人没有讨着好,这种事不需要谢遥去宣传,其他人也能让它传遍皇朝。谢道义如此明显的维护也让侧面证实了谢陵身上有传承,其他观望的人心思活络,今早是来站队。

  这让谢陵这个原本不受宠,被遗忘的人,一下子成了皇朝的新星。

  谢遥从小接触这些事,见惯了捧高踩低,他亲自来是为了让谢陵有点心理准备。

  “你要是不喜欢,冷脸打发了便是,不必和他们虚以委蛇。”

  谢陵蹙了蹙眉,思索片刻,回头看了陆行渊一眼,然后又看向谢遥道:“七哥,仙皇这个位置你想要吗?”

  谢道义的儿子太多了,但这个至尊的位置只有一个。谢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初为了拉拢谢陵增长势力也是颇费心思。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待谢陵并非全无兄弟情义。

  谢陵上辈子被局势推着一步步走上那个位置,可是这辈子他没这个打算。仙皇的位置不可能空缺,与其等着谢道义给他们树个敌人,不如自己推个盟友上位。

  他了解谢遥,也知他心性,怎么看他都是个合适的人选。今日来造访的这些人不管是心怀鬼胎还是墙头草,利用好了一样是趁手的刀。

  谢陵不想白白浪费这个送上门的机会,继续道:“七哥,我拉你一把自然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就看你敢不敢。”

  谢陵没有剖析厉害,只有一句敢不敢,问的直白直接。

  谢遥完全没有料到谢陵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建议,他来时还想着教谢陵如何应付那些人,谢陵却给了他莫大的惊喜。

  他认真地审视眼前这个最小的弟弟,他从出生到现在说不上平顺,但在谢遥看来却足够幸运,甚至是传奇。

  在他还是个婴儿被人族和妖族放弃时,是最不想他存在的云棠救了他,让他活下来,人人都想拜师的陆隐川只收了他这一个徒弟,虽然后来二人生了嫌隙,但这并不影响谢陵的运势。

  他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不显山不露水,好像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但仔细算来他身后站着的无一不是大人物。

  临时共谋的谢道义,一心想收他为徒的琅煌,对他颇有好感的狼族,以及嘴上说着不过问,实际还是会管的陆隐川……

  谢遥没由来的打了个冷颤,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弟弟已经聚集了那么多举足轻重的人在身边?他明明就在旁边看着,却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好像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比起当初什么都没有的那个小可怜,他现在明显有了一争的实力。

  谢遥倒不会怀疑他的好心,只是奇怪,正色道:“你不想要吗?”

  谢陵嗤笑,眼底是些许嘲弄之色。他看着天际冉冉升起的朝阳,他曾坐在那个位置上享够了孤独和黑夜,到最后甚至需要云棠来可怜他。

  “那个位置太冷了,不是吗?”谢陵反问道。

  谢遥心头一震,屈指抚摸缠绕在手腕上的金蛇。

  是啊,那个位置太冷了,可为了让他坐上那个位置牺牲的那些人的血是热的,他不能让那些热血也变冷。

  谢陵无所牵挂,他不行。

  谢遥深吸口气,抬手抱拳,豪气道:“还请十七弟不吝赐教。”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争权夺利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谢陵确定谢遥有夺权的决心后,利用谢道义站队带来的时效恩威并施,采取雷霆手段,以极快的速度替谢遥笼络了一批势力。

  那些人看上去无足轻重,不足以动摇皇朝局势的根本,实际却渗透在方方面面,容易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

  谢遥一开始还担心谢陵太过激进会适得其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处理的堪称完美,这让谢遥再一次感觉到他小看了眼前这个弟弟。

  谢陵在皇朝搅弄风云,多方势力卷入其中,谢道义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无疑让局势愈演愈烈,来往皇朝仙宫的人只要稍微驻足就能察觉到凝聚在上空的阴霾。

  “你这徒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魔情宗据点的高楼上,凌玉尘端着酒杯斜靠在窗边,纵览皇朝全貌,嘴角带了几分讥笑。

  谢道义有心纵容,却忘了自己儿子始终是头狼崽子,还是养不熟的那种。

  陆行渊正在和无尘清点这些天他准备的法器,蛮荒秘境危险未知,准备充分才能避免捉襟见肘。听见凌玉尘略带讽刺的话,陆行渊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他从不干涉谢陵的打算,也知道谢陵的心思,谢陵从来不是任人宰割之辈,那些势力欺他孤身一人,他就从根本上摧毁他们引以为傲的根基。布局之路漫长,但他玩的起。

  已经完全失势的卫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毁其根本,然后一点点蚕食。

  陆行渊的反应过于无趣,凌玉尘嫌弃地啧了一声,从窗边走过来,道:“谢遥参与夺权,御兽宗站队,你这个御兽宗弟子在皇朝不好过吧?”

  陆行渊这个身份当初是借着谢遥的势进入皇城,又和谢陵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其他人奈何不了两位皇子,自然会选择挑他下手。光是凌玉尘知道的就是好几次暗杀,这要换了别人,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无尘闻言抬头,眉心红莲有些妖冶,温和道:“可需要我帮忙?”

  陆行渊摇头,一群喽啰而已,还没靠近他就被解决干净了。

  “和尚,你每天和我同进同出已经气得佛宗不少人七窍生烟,要是再卷入皇朝争斗,只怕慈悲大师也要生出微词了。”

  无尘为了寻觅六欲天魔诀的真谛,这两年和凌玉尘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一个魔宗圣子,一个佛教佛子,怪异的组合无论走到哪里都格外的引人注目。佛宗干涉过几次,但都被无尘挡了回去。

  “我佛慈悲,我不愿人世徒增杀业,寻渡有缘人,何错之有?”

  无尘一脸的悲天悯人之相,眉眼低垂,似在垂怜世间。若非凌玉尘这些年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只怕也会被他的表象骗过去。

  “妖僧!”凌玉尘笑骂一声,对陆行渊道:“他当年出手帮你时,你可想过他会有这一面?”

  “佛有千万化身,或嗔或怒,或悲或喜,有这一面也不足为奇。”陆行渊见过被业障缠身的无尘,早就对他的离经叛道有所了解,他爹养出来的孩子太过严谨反而值得怀疑。

  陆行渊回答的过于正经,这让凌玉尘少了许多乐趣。特别是无尘赞成地点头后,他朝着陆行渊去的步子转了个弯,直接到了无尘身侧。

  他毫无顾忌地往无尘身边一坐,似笑非笑道:“庙里的泥塑金身下裹的是稻草,你这唇红齿白的皮囊下藏的又是什么?你以欲诱我,却说自己清心寡欲不合适吧?”

  凌玉尘生了一双多情的凤眼,认真地看向某个人时,那目光深情又迷人,像一湖沉静的水,这要是换了旁人,说不定早已沉沦,但无尘只是淡淡地看了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唇红齿白,低垂眉眼,不染尘埃。

  凌玉尘一拳砸在棉花上,磨了磨牙,正要起身靠向陆行渊,却被人一把拽住手腕。

  念珠的红色流苏在空中划过,而后落在二人的手掌间,略显冰凉的蚕丝一如它的主人。

  无尘面不改色,还是一脸温和笑意,一边拽下凌玉尘,一边和陆行渊谈笑道:“蛮荒秘境已显踪迹,要让谢陵抓紧时间。”

  皇朝仙宫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在这里,谢陵有谢道义护着,其他人奈何不了他,但要是走出皇城,那些人就没那么多顾忌。

  无尘让谢陵抓紧时间不是要他摆平这里的事,而是再多得罪几方势力,最好是能把他们全部引入蛮荒秘境。绝境之地,更方便杀人越货。

  陆行渊明白他的意思,此刻的注意力却不在谈话上,他盯着象征性挣扎了两下就放弃的凌玉尘,眼神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思索片刻后并没有说什么。

  无尘留下凌玉尘究竟是为了六欲天魔诀还是为了人,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

  皇朝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为了不让其他人有机会抓到把柄,陆行渊除了见凌玉尘和无尘外,大部分时间呆在谢遥的府上。

  夺权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谢遥而言更是如此,就算有谢陵的帮助,他也需要东奔西走,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陆行渊表示过可以帮忙,但因为暗杀不断,谢遥心有余悸,没有让他插手。陆行渊乐得清闲,每日除了遛鸟就是炼器,研究小世界。偶尔还要给在外面拉仇恨的狼崽子顺顺毛,让他再接再厉。

  于是在谢陵的不断挑衅下,皇朝大半的势力恨毒了他,如果不是碍于谢道义的威望,早已出手将他杀之后快。

  “上辈子没能亲手处理这些人,想想还有点遗憾。”奔波一天的谢陵躺在陆行渊的大腿上,和他细细谈起这些天开罪的势力,不管是明处的,暗处的,还是墙头草,他都没放过。

  从上辈子和这辈子的接触来看,这些人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上辈子铺路的人是陆行渊,他没有真正和他们对上,这辈子有这个机会,他当然要好好弥补遗憾。

  陆行渊的手指穿过谢陵乌黑的长发,寂静的夜空里,师徒二人坐在廊下乘风赏月。流水般的月光倾泻,一地银光微冷。

  谢陵沉寂了太多年,一朝雨水化龙,自然是扶摇而上。陆行渊知道他乐在其中,由着他的性子来,没有干涉。

  “前世的记忆固然能帮你占得先机,但今生你我改变了太多东西,不要掉以轻心。”

  世间万物,有定数就有变数,关键时候,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会演变成致命的危机。陆行渊适时提醒,以免谢陵陷入困境。

  之后的一段时间,谢陵依旧掺和在皇城的各种杂事中,一直到蛮荒秘境开启前夜,各方暗斗的势力才稍稍消停,然后很快又演变成另一种躁动。

  这个几年前就被奇玩阁放出风声的秘境,其内究竟有着怎样的危险无人可知。众人翘首以盼,集结势力,就为了一探究竟。

  陆行渊暗中给无尘和凌玉尘传信,让他们先行离开,秘境汇合。二人接到消息后没有迟疑,一夜间人去楼空。

  为了这次秘境,陆行渊准备充分,就连谢遥也显得十分激动,若非陆行渊说等秘境开启一两日后再走,他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地御剑而去。

  陆行渊让他不必着急,秘境开启前两日,积蓄的力量会在外围形成磁力场,就算他们现在去了,也不一定能进,反而有被卷入磁场死亡的危险。而且整个皇朝不是只有他们没有动身,其他人也在观望中。

  谢遥在这种事情上颇有耐心,陆行渊让等,他就安静地坐下来等。一直到皇朝的其他人有了动静,谢遥才下令出发。可是没等他们迈出院子,谢道义就传话让所有皇子进宫。

  这个命令来的突然,已经上了飞兽的兄弟二人不得不退下来,前去拜见谢道义。陆行渊就在飞兽上等他们,这一去倒是没花多少时间,但二人回来时脸色不好看,身后还跟着两个白袍人。

  谢道义嘴上说着担心儿子的安慰,派出得力侍卫,实际却是监视。不仅谢遥和谢陵身边有,其他的皇子身边也有。

  他们一共有九个人要去,就有九个白袍卫。这些人实力不弱,其中不乏有大乘期。

  “白师兄,父皇要我们乘坐同一艘飞舟前往秘境,相互间有个照应,这头飞兽暂时用不上了。”

  谢陵敛了面上的愠色,走到飞兽身边,对着陆行渊伸出手,看似随意的一句解释却把谢道义的目的透露给陆行渊。

  白袍卫代表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它是仙皇权利的象征,以往谢迟出行有白袍卫随行,大家都知道那是谢道义的偏爱。现在谢道义一人给了一个,看似公平,实际却是一种制衡。

  白袍卫带来的是无声的皇权威压,他们真的会听从各个皇子的命令吗?只怕不尽然。这些人表面听从皇子,实际还是谢道义的爪牙。

  蛮荒秘境限制真君期的强者进入,谢道义不能去也打算分杯羹,下令太过明显,但要是打着保护孩子的名义,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还能博个美名。

  “仙皇可真是思虑周全。”

  陆行渊不禁冷笑,嘴上说的是思虑周全,心里想的却是谢道义机关算尽,就算是自己的儿子利用起来也从不手软。

  第一百六十章

  飞舟自仙宫内驶出,被谢道义叫走的皇子大多在飞舟上,谢陵和谢遥是特意折回来带上陆行渊,随着他们三人登上飞舟,船上的人瞬间戒备,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不善。

  “蛮荒秘境难得一遇,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凑热闹。”刺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充满傲慢和挑衅。

  “七弟,不是二哥说你,凭你的实力就算有白袍卫在侧也会在秘境中举步维艰,更何况现在还带了两拖油瓶。你想玩兄亲弟恭的虚把式也得分场合,不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占据船上最好位置的二皇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谢遥,眼神轻蔑,甚至不屑去关注站在一旁的谢陵和陆行渊。

  “二哥此言差矣,蛮荒之地多一个人探路总是好事。你说对吧,七哥?”

  住在二皇子隔壁的八皇子跟着帮腔,这话绵里藏针,看似替人解围,实际却是说谢遥有把人推出来做替死鬼的嫌疑,挑拨离间。

  谢遥听见这二人的话不悦地皱眉,自从谢陵越来越脱离这些人的掌控,被谢道义另眼相待后,他们明里暗里的排挤就没停过,一切仿佛回到从前,百般刁难,不同的是现在的谢陵已不再是当初任由别人欺凌的模样。

  他仿佛没听见这些人的话,一边护着陆行渊,一边让白袍卫去给他收拾个房间出来。

  谢陵此话一出,不仅跟着他的白袍卫一愣,其他人也诧异地看过来,无不觉得他疯了。

  白袍卫是皇权势力的象征,除了以前的谢迟可以在他们面前拿乔外,其他人见了他们无不礼让三分。

  他们是直属谢道义的护卫,这次派来保护各位皇子是谢道义的命令,不代表皇子们可以使唤他们。

  这一点从其他人对白袍卫恭敬的态度上就看的出来,偏偏谢陵毫不在意。他说的那么随意,好似跟着他的白袍卫就该做这种小事。

  “不识好歹的疯子。”船楼上有人怒骂,打抱不平道:“真以为什么人都能随意使唤?”

  谢陵没有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白袍卫,道:“我使唤不动你?”

  白袍卫没有反应,其他人以为谢陵吃了瘪,不由地发出嘲笑声。谢陵并未恼怒,带着陆行渊转身而去,轻叹道:“罢了,既然我使唤不动你,那你回去吧。”

  白袍卫身体一僵,如果说一开始他觉得谢陵是自傲,那么现在他心里就是警惕。谢陵并非真的要他做什么,而是不动声色的试探。他们带着任务而来,又怎么能在家门口无功而返?

  白袍卫自认倒霉,快步越过谢陵,对着谢陵一拜,转身上楼帮他收拾房间。谢陵盯着他的背影,白晃晃的影子飘忽不定,他没再说什么,好像忘了自己刚才说要把人送走。

  其他皇子见状不由地愣住,嘲讽和抱不平都卡在嗓子眼里。他们纷纷看向身侧的白袍卫,想要效仿谢陵,可是目光以触及到那张面无表情的白面具就心底发怵,不敢造次。

  谢陵孤身一人,做事没有章法,他什么都不怕,可是船上的其他人不敢,他们想要利益就离不开白袍卫的帮助。

  从皇朝到蛮荒之地乘飞舟也需要两日的时间,白袍卫给谢陵挑了一间安静但视线开阔的房,住在这里可以很大程度上远离其他人。

  显然白袍卫还是知道各个皇子之间的猫腻,只是不屑理会。

  谢遥选在谢陵隔壁,他可不敢使唤白袍卫,他的饮食起居自有随行的人帮忙解决。

  刚才人太多,谢遥不好反驳谢陵所为,这会儿兄弟二人面对面,他有意提醒让谢陵对白袍卫客气些。这些人说是侍卫,但其身份修为比一些大臣还要高,一次性都得罪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谢陵嘴上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回头看着身旁的白袍卫,道:“你们这些人长的都一样,我分不清,你有名字吗?”

  白袍卫沉默了一会儿,道:“卫一。”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这个卫不是卫家,而是护卫的意思。

  他们首领代号零,而一是首领候选。

  谢陵没想到谢道义给他的居然是一号,目光微沉,脸上依旧维持着笑意,道:“我何德何能劳你大驾?”

  卫一:“……”

  卫一听出了谢陵的讽刺,还不等他回答,谢陵又道:“我乏了,你自便。”

  这话是逐客,卫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他的任务只是保护谢陵,从谢陵身上得到谢道义想要的东西,并不需要时时刻刻都盯着谢陵。

  随着卫一离去,四周短暂地安静。陆行渊熟练地在房间里布下阵法,隔绝外界的窥探。谢陵坐在八仙桌前,若有所思。

  陆行渊解决了屋子里的不安全隐患,回头见谢陵还在沉思中,上前在他身旁落座。

  察觉到他的靠近,谢陵抬头,单手托腮道:“我那便宜爹真看得起我。”

  卫一这个位置基本上是谢道义的亲卫,就算是谢迟荣宠之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现在他却把人拨给了谢陵。

  谢陵心里没有欢喜,他只会思索谢道义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此人实力很强,既然谢道义把人送到你面前,你就放心大胆的用,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伤你一根汗毛。”

  谢道义心机深沉,他决定下的突然,一时间陆行渊也没有头绪。

  “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谢陵赞成陆行渊的话,他挪动凳子,往陆行渊肩上一靠,道:“长路漫漫,师尊就陪我在房间里呆两日吧。”

  飞舟上都是讨厌的人,谢陵一个都不想见,干脆关起门来陪自己师尊养精蓄锐。

  陆行渊这个身份也不便走动,关起门来后,他拿出这段时间炼制的法器把谢陵从头武装到脚。穿的用的都是他精挑细选。

  “蛮荒秘境危险重重,我不敢托大说无时无刻都能看着你,储物戒里放的东西你不要吝啬,该用就用。就算灵力不足,爆掉法器也能争取时间。”

  谢陵拿起陆行渊给的储物戒,神识一扫,目露异色。他原来就有不少法器,现在还要加上陆行渊给的,放眼看去,他就是光靠爆法器逃生,也能拖残敌人,可见陆行渊给的东西之多。

  陆行渊这是做足了准备,不愿意他受一点伤害。

  两世为人,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眼前人把他放在心尖上。

  谢陵心里一暖,一时情难自已,抬手楼主陆行渊的脖子,直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陆行渊刚掏出秘境的另外半张地图,被谢陵的举动吓的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小狼崽子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突然觉得在师尊身边当个祸国殃民的妖妃也不错。”谢陵眉眼带笑,眼底是压不住的揶揄之色。

  陆行渊待他一向是有所求必有所应,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把他捧在手心。他总能真切的感受他满满的情意,不是单纯的放在嘴上,而是切切实实地表现在行动中。

  “说什么浑话?”陆行渊伸手在他眉间弹了一下,道:“我许你的是白首不离,两情相悦,此生不负。”

  既然是两情相悦,又怎么会让你背上骂名,还是如此荒唐的骂名?

  “上一世我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师尊。这一世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师尊。”谢陵大半个身体都靠在陆行渊身上,贴的近就开始得寸进尺,手不老实地在陆行渊身上游|走。

  陆行渊身体微僵,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把承载秘境另外半张地图的令牌放到他手心:“我能让你什么都没有?”

  上辈子有不少的遗憾没能弥补,这辈子陆行渊说什么都不会重蹈覆辙。谢陵为了不让他为难,一步步斩断自己和谢道义的关系,把他可以拥有的东西推给了别人,走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陆行渊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谢陵相信他,他自然不会让谢陵失望。

  谢陵不禁莞尔,眉眼明媚,他坐直身体,仔细观察陆行渊给他的令牌。

  漆黑的令牌古朴大气,牌面没有花纹装饰,一眼看去平平无奇,如果不是陆行渊说是秘境的另一半地图,这东西扔外面都会被嫌弃。

  谢陵握着这东西,并没有上一次那么清晰的感觉,他观察片刻,刺破手指滴入鲜血。

  木牌把鲜血吸的一干二净,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看上去依旧是黑漆漆的一块。

  “不行?”谢陵微微挑眉,正当他疑惑时,木牌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仿佛是一个火球在谢陵手上炸开。

  谢陵被那阵光晃的一阵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地闭眼就感觉到眼睛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刺入他的眼眸。

  在一旁护法的陆行渊意识道不对,连忙去收令牌。不料那东西直接咔嚓一声,碎成两半掉在地上。刺眼的白光随之消失,屋子顿时陷入死寂之中。

  陆行渊顾不上令牌,急切道:“小狼,你怎么样了?”

  谢陵伸出手在半空中摸索,陆行渊握住他的手,熟悉的触感让谢陵有了踏实感。他感觉到眼睛因为刺痛盈满了泪水,都不需要它酝酿情绪就流个不停。

  陆行渊见状心跟着揪起来,着急道:“眼睛能睁开吗?”

  谢陵点头,眼睛里的痛感在逐渐消失,他尝试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陆行渊焦躁的神色,他眨了眨眼,正欲告诉陆行渊他没事,就看见陆行渊的头顶缓缓浮现一个钟的虚影。

  那钟充满了沧桑感,不大却格外威武,谢陵瞳孔骤缩,钟晃了晃,又缓缓消失了。

  谢陵:“……”

  见鬼!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陆行渊给的木牌带给谢陵的并不是另外半张秘境的地图,谢陵也说不上来那算怎么一回事,进入他眼睛的无形之物除了刺痛外,并没有别的不适感。

  他睁眼所看见的虚影持续不到两息,短暂的让他甚至来不及和陆行渊通个气。随着虚影的消失,他的眼睛恢复如常,面对陆行渊的询问,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地上碎裂的木牌留给他们一个未解的难题,让前行的未知多了几分诡谲的色彩。

  “你没事就好。”陆行渊没有追问更多关于秘境的事,在他心里重要的是谢陵的安危。

  他捡起碎裂的木牌,端详片刻后,发现它们已经变成最普通的木头,刚才的那道白光就是木牌内所存的全部。

  木牌本是陆行渊从双鱼口中取出,来历曲折,本以为会发挥大的效用,没想到结束的如此潦草,这让陆行渊对蛮荒秘境多了几分警惕,他想了想,将破碎的木牌放入储物戒。

  皇朝的飞舟一路未停,第三日的清晨抵达了秘境开启的北苍大森林,这里聚集了四面八方的来客,他们各自为营,嘴上含笑的同时,行动上满满的戒备。

  除了他们,北苍大森林的妖兽也被惊醒,它们仰天长啸,气焰滔天,和五湖四海的修士隔着北苍最边缘的防线相互对峙。

  万众瞩目的蛮荒秘境就落在北苍大森林的中心,其内的机遇不仅对修士有着致命的诱惑,对于北苍大森林的妖兽同样如此。它们也想分一杯羹,运气好说不定能得到上古传承,一步飞升。

  为此众多妖兽联合起来组成汹涌的兽潮,成为了众人踏入蛮荒秘境的第一道难关。

  谢家的飞舟缓缓停靠,陆行渊和谢陵自房间内走出,卫一早已等候多时。秘境不同于飞舟,那里是实实在在的危机。卫一不敢托大,自然要把谢陵看紧点。

  谢遥先下去了解情况,这一楼此刻只有他们三人。

  卫一静立一旁,看见谢陵出门,他上前半步,拱手道:“十七殿下,仙皇密令,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他让你跟着天衍宗的人一起行动”

  卫一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他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传话人,不需要多余的情感。

  谢陵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次天衍宗是师无为亲自带队,我的十六哥作为他的好徒弟,自然是随他一道同行。我二人素来不和,你让我跟着他走,是嫌我死的太慢?”

  “有我在,不会让殿下有事。”

  “既然你可以,又何必多此一举?”谢陵油盐不进,道:“我有七哥照顾,用不着天衍宗费心。此地山高皇帝远,你不愿跟着我就请自便。”

  谢陵面有愠色,拂袖而去。

  卫一立在原地,周身灵力激荡。跟在谢陵身后的陆行渊不经意地回头,鬼面具下的视线格外凌厉。

  卫一被看的通体一寒,背后拂过一阵凉意。可等他认真查探,眼前的两个人确实是元婴和问道的修为,没有异样。

  卫一心生疑惑,眼见谢陵步出飞舟,他敛了身上的气息,快步跟上。

  罢了,大不了让谢陵在秘境中吃些苦头,等他遇上生死危机无力解决,自然会明白跟对人有多重要。

  飞舟外,阳光微醺,陆行渊随着谢陵走出,神识一扫,便将在场的势力状况尽收眼底。

  佛宗和魔情宗有他提醒,前来的人最少也是化神期的修为,人数虽然不多,但整体实力十分强悍。

  凌玉尘和无尘在外人眼里有些不清不楚,但在这种重要场合还是明白应该维持分庭抗衡的表面关系。

  凌玉尘带着人独占一片区域,巧的是他旁边不远处就是魔族。陆行渊隐藏了身份,此刻带队的人是假扮他的沈炽,而在沈炽身边随行的人是游风。

  梅洛雪是想给陆行渊增加助力,才会把强盛的游风派来。

  沈炽之前扮演陆行渊都是小打小闹的场合,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表面镇定,维持陆行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实际心里看着周围的这些仇人,都想去打一顿。

  游风在一旁看着他,就怕他一时冲动惹人怀疑。

  魔族和魔情宗的名声不好,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没有人愿意靠近,这倒是给沈炽减了不少麻烦。

  相比他们两方的待遇,无尘的处境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身为佛宗佛子,这次又是亲自带队,左右的势力都愿意给他们三分薄面。

  无尘领着人停在御兽宗旁边,唇红齿白,眉眼低垂,一脸的悲天悯人相。御兽宗与人和善,并不排外,带队的是陆行渊见过面的老熟人,红尺素。

  当年陆行渊从天衍宗离开前,这人帮他和师无为周旋,虽然最后因为他的身份没有帮到底,但顾及多年情分,也管制了身边的弟子,没有对陆行渊出手。

  御兽宗与兽为伍,少有嗜杀之辈,宗门气氛较为和谐,比起其他宗门的道貌岸然,他们宗门称得上是敢作敢当。

  自从御兽宗站队后,御兽宗和谢遥的关系日渐亲密,此刻打了照面红尺素并没有端着长老的架子,而是和气地和谢遥打了招呼。

  他在宗门德高望重,又是渡劫期的大能,谢遥受宠若惊,恭敬地回了一个晚辈礼。

  陆行渊现在是御兽宗的弟子,见了长老少不了礼数,谢陵也随他行礼。

  红尺素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红老怪,你们御兽宗是没人了吗?连个问道期的小娃娃也带来凑热闹。”

  陆行渊这个身份在皇朝多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刚行过礼,刺耳的声音就幽幽响起,言语间的轻蔑挡也挡不住。

  红尺素瞥了那人一眼,不屑理会。他们御兽宗不养孬种,不管弟子何等修为,既然想要闯一闯,那便试一试。

  “我倒是忘了,这小娃和十七殿下形影不离,一向难舍难分,也难怪红老怪当没看见。”那人仿佛没看见红尺素的无视,一个人说的起劲。

  他这话说的怪有意思,不仅把谢陵牵扯进来,还把他和陆行渊暧昧的关系摆上明面。

  果然他话音刚落,周围就有窃笑之声,看向陆行渊和谢陵的眼神充满了戏谑和鄙夷。在他们看来,谢陵和陆行渊就是不自量力之人,仗着谢道义一时的恩宠,得意忘形。

  谢遥不悦地皱眉,冷哼一声,震慑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魔族边上,沈炽的拳头握了又握,大有和这群人打一架的冲动。

  反观陆行渊和谢陵十分淡定,谢陵甚至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陆行渊冷冷地扫了眼说话之人——三尸宗的长老朝雀,手下败将还敢如此嚣张,看来是上次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不记得疼。

  不过让陆行渊有些意外的是三尸宗这次居然是和天衍宗一起行动,师无为亲自带队,他们两方一起拥簇着谢迟。

  陆行渊和谢迟已经多年未见,当初有云棠庇佑的蛮横娇公子,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多了几分沉稳,眉间更添狠辣之色。

  他没有参与这些口舌之争,只是在朝雀说话时扫了眼谢陵,那目光阴沉如水,带着冰凉的笑意。

  谢陵被盯的浑身不舒服,陆行渊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不偏不倚正好挡了谢迟的视线。他身体微侧,留给谢迟大半个背影,高大的身形完全覆盖了谢陵,让那些杀意无法穿透。

  谢迟不悦地皱眉,一旁的朝雀又开始喋喋不休,在他说的正起劲时,一道冷哼从妖族的方向传来,略带傲气的声音沉稳有力。

  “讨嫌的人没有自知之明,讨嫌的狗叫个不停。”

  朝雀的声音戛然而止,周围的人不由地朝着妖族的方向看去。

  只见妖族分出两个阵营,一个由墨流光带队,队伍松散,每个部落的身影都能瞧见。

  而另一个全部是狼族子弟,带队的人有一双灰色的狼耳朵,尾巴蓬松柔软,墨绿色的眼睛闪着幽光。他不似墨流光那般懒懒散散,长相大气,五官端正,浑身透着一股傲然的王者之意。

  人族很多人不认识他,见墨流光对他全无约束,不由地猜测起他的身份。

  三尸宗的弟子见他对朝雀无理还帮着谢陵说话,顿时怒上心头,爆喝道:“哪里来的畜生,也敢对我们长老不敬?”

  说着就拍棺而起,然而还不等他唤出尸傀,半空中银光一闪而过,他本人就被一条白色的长鞭抽飞出去。鞭梢卷起他的棺材倒飞回狼族的地盘,被人踩在脚下。

  “三尸宗外强中干,后继无人,可喜可贺。”狼族收了鞭子,说出的话能把人气个半死。

  朝雀面色铁青,正欲出手却被师无为制止。师无为看向此人,目光微沉,但脸上带着笑意。

  “狼族族长,曲无忧,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少年英才,不同凡响。”

  师无为点出了此人的身份,隐晦地看了谢陵一眼,对曲无忧道:“今日大家相聚在此,为的是前方的蛮荒秘境,说不定还得联手横渡这片森林,阁下何必为了几句口舌之快伤了和气?”

  三尸宗挑衅在前,到了师无为的嘴里却变成了狼族没有容忍的度量,反倒显得曲无忧不对。

  陆行渊低声骂了句老匹夫,谢陵听见了,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担忧。

  师无为巧舌如簧,曲无忧也不是吃素的。他年纪轻轻就能把狼族牢牢的握在手里,不给墨祁插手的机会,除了自身修为强悍,嘴皮子也十分厉害。

  师无为想表现自己顾全大局,曲无忧偏不遂他意。

  “我这人睚眦必报,听不得别人诋毁我狼族。你想拉架,应该在三尸宗的老匹夫开口后拉,而不是看着三尸宗落了下乘再出来拉偏架。三尸宗没种还得你补上,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曲无忧其人陆行渊还是知道一点,前世谢陵收服妖族少不了他的帮助,他是狼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曾在琅煌跟前修行过几日。

  在妖族他一向不得墨祁待见,本身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主,不愿屈服在墨祁之下,所以他继任族长后,狼族和妖王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更别说之后谢陵重回狼族,收服了曲无忧,这让曲无忧更加看不上墨祁,不爽他处处针对谢陵,想把谢陵丢出去当踏脚石。

  今日狼族和墨流光同来,却明显不是一个阵营,师无为点出曲无忧的身份后,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狼族这两个字听起来就不好惹,更别说曲无忧半点亏都不愿意吃,一定要在口舌上和师无为争个高下。

  师无为想端君子之风,他却是个厚脸皮,什么话都敢说,完全不顾及师无为的颜面。

  师无为被他说的面上无光,几度张嘴想骂一句,又因自己的身份开不了口,气的面色铁青,手背青筋暴起。

  曲无忧得了便宜,愉悦的摇着狼尾巴,隔空冲谢陵抛了个带笑的眼神。眼角余光扫到他身侧的陆行渊,脸上笑意依旧,眸光渐渐冰冷。

  曲无忧对陆行渊的身份一知半解,想到他刚才没有出声帮谢陵,心里就很不爽。

  “我王怎么能看上这种懦弱之徒?”曲无忧愤愤道:“等这次回去,我一定要让王好好见识狼族的风采,我偌大的狼族尽是大好儿女,谁不比这人强?”

  曲无忧越想越是如此,甚至自顾地点起头。

  陆行渊眯了眯眼,他们所在的位置和狼族相距较远,他看不透曲无忧心中所想,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曲无忧变脸的背后肯定没有好事。

  他看向身侧的谢陵,福至心灵,心中疑惑迎刃而解。

  谢陵如今在狼族的身份地位不低,曲无忧直截了当地出言相护,可见心中对谢陵的崇拜非比寻常。

  而他作为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弟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拐走了谢陵,这对曲无忧是个不小的打击。换作他是曲无忧,这会儿肯定也得在心里骂人。

  想明白这一点,陆行渊心里非但没有对曲无忧的同情,反而有些得意。他与谢陵,身份几重颠倒,但不管是哪一种变化,最终的结果都不会变。

  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师无为被曲无忧哽的不想说话,各大门派忽然安静下来,天地间除了阵阵风声,就只剩下兽潮的怒吼。

  秘境开启已有几日,各门各派来的时间各不相同,之所以全部停在这里,一是横渡北苍大森林危险重重,单独一个门派独木难支,二是秘境外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曾有一头归墟级别的妖兽硬闯,顷刻间就被那股力量碾碎。

  没有人能说清那股力量的来历,它出现时,天地间盈满了风声,呼啸之余如泣如诉。

  所幸那股力量不是一直如此强盛,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逐渐减弱,按照众人的推算,今日它将全部散去。

  而眼下就是那股力量消失的关键时刻,天地间飘散的风有了规律,它们朝着一个方向聚集,之后拔地而起,扶摇直上。不消片刻,整个天地间的风卷的一干二净,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全部拖到天上。

  与此同时,秘境外围的神秘力量发出刺眼的强光,犹如冰雪遇见太阳一般,缓缓融化,秘境的全貌展露在众人眼前,北苍大森林平地拔起一座山脉,犹如巨龙匍匐,一眼不见边际。

  不少人看着那座山峰,眼神火热,眼底充满了贪婪。他们的心神被秘境所吸引,就在他们想入翩翩时,一声声怒吼打断了他们的意淫。

  和修士一样,北苍大森林的妖兽也格外兴奋。和外界分散的妖兽不同,北苍大森林里有不少的霸主,它们驱使这些妖兽来拦截人族,而自己则趁机进入秘境。

  “这些妖兽只是没有化形,其修为和智力与我等无异,诸位,你们也不想到了此地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妖兽得利吧?”

  寂静之中,有人率先打破平静。北苍大森林中心的妖兽已经在朝着秘境进发,而修士还被堵在外面。

  “道友言之有理,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秘境,但不管是谁想要撇下众人横渡此地,只怕是痴人说梦。如此不如大家放下成见,暂时联手杀出一条血路。”

  无数的妖兽在众人脚下怒吼,它们双目血红,戾气滔天,光是听见那声音就容易让定力不稳的人心生颤抖。

  左右的势力相互看了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一时竟无人搭话。

  陆行渊扫了一眼,症结一目了然。

  首先是他们魔族和各方都有仇,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敢真正的信任他们,但要说把魔族排除在外,有些人又舍不得魔族这个助力。

  毕竟此刻在外人的眼里,“陆行渊”可是渡劫期的大能,修为上能和师无为平起平坐,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渡劫期。

  这样的阵容真硬闯,其实还是能闯过去,只是会多一些损伤。

  然后就是各门各派之间平日摩擦不小,仇恨不少,要他们结盟相互信任很有难度。

  贪恋又自私的劣根性成了结盟最大的阻碍。

  “北苍大森林内,不乏大乘期的妖兽,诸位想要结盟也不难,但丑话说在前面,前行途中谁敢畏手畏脚,损人利己,别怪老朽直接把你丢入兽群。”

  眼看下方妖兽越来越多,御兽宗的红尺素厉声道:“愿意走的表个态,不愿意走的自便。”

  红尺素修为辈分摆在那里,此地除了师无为,大概就游风能和他平起平坐。但游风是魔族,旁人不会在意魔族的感受,红尺素自然就是最好的主心骨。

  他分析利害又出言警告,倒是让不少人收敛了从中获利的心思。

  “红长老言之有理,我天衍宗没有意见,不知魔尊和妖族意下如何?”师无为把话抛给了妖族和魔族。

  曲无忧打了个哈欠,瞥了眼墨流光,仿佛在说问你呢。

  墨流光嘴角微抽,白了他一眼,懒散道:“可以。”

  一起走可以省很多麻烦,墨流光讨厌麻烦,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妖族表了态,剩下的就是魔族。

  沈炽讨厌这些人,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想到陆行渊还在人族的地盘上,他再不乐意也会答应。

  “要走便走,少废话,再啰嗦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沈炽本是坐着的状态,说这话站起身,活动手腕,露出几分战意。他演陆行渊是压着性子,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几分狂意。

  红尺素嘴角含笑,道:“魔尊一向爽快,既然如此就由我和师宗主打头阵,其余强者围在两侧,小辈和修为微末的弟子靠在中间,烦请魔尊和你身边这位断后。”

  红尺素的安排公正合理,没有偏颇之意,大家能够接受。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很快排好队形,他和师无为冲在前面,其余人等以修为高低从外到内聚集,沈炽给魔族的人使了个眼神,便和游风留在后面。

  谢遥修为尚可,他带着护卫守在谢陵和陆行渊身边,轻笑道:“白师弟和十七弟放心,有七哥在,断然不会让那些妖兽伤了你们。”

  陆行渊神情微顿,没有说话。

  谢陵甜甜道:“谢谢七哥。”

  谢遥地这话很是受用,喜笑颜开地转身去对付妖兽。

  陆行渊和谢陵并没有完全留在中间受人保护,他们给无尘和凌玉尘传递信号,让二人越靠越近。

  无尘依旧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哪怕谈笑间身后的金色莲花就化为利刃将扑上来的妖兽斩首,他也神色不变,仿佛只是抹掉不值一提的尘埃。

  旁人甚少见他出手,第一次就看见这诡异又血腥的场面,竟觉得他十分妖异,不同常人。

  “不得不说,这攻击是有点好看。”

  一旁的凌玉尘刚撕碎了一只妖兽,身上沾了血,回头见无尘动作优雅,不吝夸奖,越看越觉赏心悦目。

  陆行渊:“……”

  虽然一直都知道凌玉尘脑子和常人不一样,但真的每次看都各有千秋。

  北苍大森林的妖兽受血脉更高一等的荒兽驱使,源源不断地涌来,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能使出攻击,就是不留余力地想要把众人拉下去。

  哪怕有渡劫期开道,还是有不少弟子被卷入兽口,空气中血腥之气不散,惨叫和哀嚎遍野。

  陆行渊他们乘坐的飞舟也受到波及,一根手腕粗细的藤蔓从地上弹射而出,犹如离弦之箭,紧紧地缠绕在飞舟上。藤蔓崩的笔直,飞舟被拖拽着往地下坠去。

  留在飞舟上的人见状,立刻拿出武器攻击藤蔓,可是那东西刀砍不断,水火不侵,十分难缠。

  而且众人的攻击惹怒了它,顷刻间又是无数根藤蔓飞来,藤蔓不断收紧,飞舟上的阵法被绞碎,船身出现道道裂痕。眼看就要把被撕成碎片。

  “该死!”

  有人怒骂一声,那声音擦着耳朵过去,陆行渊顿时警觉,拉着谢陵脚步轻移,一双手从他们身后擦过,八皇子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

  他是想把谢陵推向藤蔓,以此来换取逃生的机会。

  陆行渊目光微闪,眼底掠过一道血色红光。他护着谢陵后退靠近谢遥,抬手轻描淡写地一挥。八皇子只觉得一股重力狠狠地击在身上,他来不及反抗就倒飞出去,砸在藤蔓上,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藤蔓受到血腥味的刺激顿时暴涨,灵蛇一般朝着八皇子飞扑而且,八皇子面色惊骇,吓的大声尖叫:“白袍卫救我。”

  为了大局在两侧护送的白袍卫闻言立刻回身相救,陆行渊再度抬手欲置八皇子于死地,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随后视线颠倒,他和谢陵被甩入人群。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出手的无尘白色僧袍在不断的战斗下染了点点血花,眉间红莲异常妖异。哪怕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他也不忘道一声我佛慈悲,冷静而诡异。

  无尘周身灵力激荡,传音道:“隔墙有耳。”

  这条前行的路上只有数不尽的妖兽,没有墙,无尘的意思是有人盯着他们。

  陆行渊目光一凝,神识一扫,发现就刚刚这一瞬的功夫,两三道视线就从他身上扫过。倘若他刚才真杀了八皇子,必然有暴露身份的嫌疑。

  有人在怀疑他的身份,陆行渊不动声色地朝无尘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带着谢陵跟在无尘身后。

  无尘所处的位置微妙,虽然是在两侧边缘,直面妖兽,但佛宗,魔情宗,狼族,御兽宗和谢遥以及魔族就在附近,相互形成合作之势。

  陆行渊和谢陵站在这里,不管怎么走都是自己人,根本不用担心安危。

  随着队伍的不断深入,战况越来越激烈,陆行渊不便出手,他游走在熟人之间,转瞬间就送出不少法器。

  他得陆晚夜真传,这些法器品阶不低,一入战场如鱼得水,大大地缓解了他们这边的压力。

  眼看路途过半,胜利近在眼前,一声愤怒的咆哮从森林内传出,带着不屈的战意和滔天的怒焰。

  修为微末的弟子直接被这股声波震晕过去,无尘等人也有一瞬的恍惚。

  陆行渊手疾眼快地扶住双眼发黑的谢陵,用灵力驱散声波带来的不适。原本还在进攻的妖兽听见这声音纷纷停住,不断地往后退,竟然撤出战场,把道路给众人留出来。

  然而看到这一幕众人的心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像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因为在他们的正前方,一头妖兽的身形从密林中显露,它的身体就像一座小山一般,长着龙的脑袋,鹿的角,狮子的尾巴,牛的蹄子,整个一个四不像,但它身上散发出的蛮荒之气恐怖至极。

  它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众人,口吐人言道:“人类,蛮荒秘境不是尔等可以涉足之地,速速离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能够口吐人言的荒兽众修道者不是没有见过,但眼前这一只荒兽不存在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它光是站在哪里,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众人观其型,觉得它和上古麒麟有几分相似,但身上没有圣洁之气,反而妖云缭绕,想来应该是觉醒了麒麟血脉,但觉醒的不够完全。

  它喝退众多妖兽,挡在此地,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秘境已经近在眼前,众人岂肯放弃?

  “日月同空,麒麟开道,看来蛮荒秘境内有上古之物的传言不假。”人群之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徐徐传来,只见一位独臂老者缓缓踱步而来,虽是一副老态龙钟之像,眼睛却十分清明。

  他扫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看向那只荒兽道:“诸位别被这只畜生骗了,它势满而气弱,早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此刻我们看见的不过是它被封印在此的妖魂,外强中干。”

  老者出现的突兀,但他的话很快让众人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不管是他透露的关于秘境的消息,还是这只妖兽的真实情况,都让众人感到惊讶。

  人群之中,陆行渊看向此人,目光微沉。其他人或许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份,陆行渊却是和他打过交道,这人断的那只手还是他亲手砍下,他便是假借陆晚夜之名倒卖法器的古三。

  那日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遁入虚空从陆行渊手上逃脱,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躲着,没想到今日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不仅如此,他一开口就透露了秘境的情况,把自己的价值摆在明面上,他这是打算求个庇护。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师无为就出声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有地图,这个理由够吗?”古三也是直接,独臂举着一块玉简晃了晃,不等众人看清又收起来了。

  蛮荒秘境的地图在奇玩阁出现过,而且当日被一个神秘人买走,没有人知道那人的身份。如今古三直接说出来,像是在暗示大家他就是那个神秘人。

  谢遥听的蹙眉,不禁看向谢陵和陆行渊,被谢陵一个眼神制止,示意不要多言。他们手上的地图是底牌,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而且陆行渊也想看看这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样,看看谁会和他结盟。

  刚才还对古三的话抱有怀疑的师无为见无人反驳,立刻换上一副新的面孔;“看来道友很有把握,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头畜生?”

  古三说此兽只是被封印的妖魂,但即便如此,它身上的气势也不亚于渡劫期的大能,可以想象它生前究竟有多强。

  “它是圣地的守护者,它不允许我们进去,我们只能硬闯。”古三神色凝重道:“我愿助师宗主一臂之力,只要灭掉妖魂,秘境内的东西就是唾手可得。”

  古三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候不忘给师无为表态,他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任谁听了都是要和师无为结盟的意思。

  师无为看上了对方手上的地图,道:“道友客气,大家一路磕磕绊绊走来,我相信没有人愿意最后一刻掉链子。”

  师无为话锋一转便把所有人都算进去,诚然这种时候起内讧也没意义。

  红尺素抚摸着手上的蜥蜴,道:“那便战。”

  战字话音未落,手上的已是杀招迭出。师无为不甘示弱,紧跟着挥出数剑。

  妖魂昂首挺胸,鼻子一哼,道:“冥顽不灵。”

  说着抬脚往地上一剁,只见两座高山拔地而起,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大山晃了晃,竟然幻化成了两个脚踩大地头顶苍穹的巨人。他们挥舞着山峦组成的手臂,朝着妖魂身前一挥,两位渡劫期大能的攻势就被轻易化解。

  “吾主安眠之地,岂容尔等进犯?”

  妖魂愤怒咆哮,巨人捶胸顿足,那些刚才退下的妖兽再度集结起来,朝着众人发起进攻。

  巨人身形之巨,倒影遮天蔽日,人族这边一开始的阵型失去了效用,在巨人和妖兽的联手进攻下,他们的队伍四分五裂,很快就被分割成无数的小团体。

  陆行渊护着谢陵紧跟无尘的步伐,局面十分混乱,妖兽的反扑比起之前更加严峻,那两个巨人更是无法战胜。

  妖魂没有直接参与战斗,它留在后方指挥,

  一开始冲在前面的师无为现在叫苦连连,他直接对上巨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攻击都没有效果,只在山峦之上留下一道道浅白的印子。

  巨人不知疲倦,妖兽无穷无尽,可人族这边已经战斗太久,不少人精疲力尽。

  “这样打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杀到手软的凌玉尘面色阴沉,他怕再这样下去还不等到秘境,他就已经交代在这里了。

  陆行渊也不禁皱眉,眼下这个局面要他不暴露身份还护住谢陵有些艰难,不管是妖魂还是那两尊石像都很棘手。

  陆行渊在战局中搜寻沈炽的身影,那家伙跑到最外围的防线,周围除了魔族,根本就看不到其他势力的人。他一个人赤手空拳也打的很欢,一身的血气都激发出来。

  陆行渊见状,当下便有了决断。他捏了捏谢陵的手心,示意谢陵小心,随后神识覆盖全身,手上掐诀,一个瞬移到了沈炽身边。

  沈炽踢飞一头妖兽,正准备对付第二头,就被人一把拽住,随后一张面具落在脸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一股吸力将他拉离战场。

  沈炽的视线不断变化,等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他发现他站在人群中,谢陵就在身侧,扶了一把他的面具,平静道:“白师兄小心,这些妖兽厉害,别乱跑。”

  沈炽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衣服,抬手摸了摸自己没有角的头:“……”

  得,他现在变成白泽了。

  陆行渊冒险在混乱中和沈炽换了身份,灵力幻化了二人的衣服,改变了二人的模样。他恢复本身,一击就荡平了扑上来的妖兽。

  另一边,师无为和红尺素已经在节节败退,巨石踏出步子,挥舞手臂,一拳砸下来犹如山崩地裂,躲闪不及的修士瞬间血肉横飞,命丧黄泉。

  师无为眼看挡不住,干脆撤手后退,他这一退,红尺素就得承担全部的攻击。巨石之力非比寻常,它不属于灵力,而是天地五行之力,足以毁天灭地。

  红尺素重重地挨了一下,契兽蜥蜴浑身浴血,就看就要命丧黄泉,一柄长剑飞来,剑身上覆盖了一层雷霆之力,替红尺素挡下后面的攻击。

  “临阵退缩,弃同盟而不顾。师无为,你依旧是如此卑鄙。”陆行渊冷冽的声音徐徐传出,他飞身而来,一手收剑,一手护下红尺素。

  红尺素喷出一大口鲜血,看见陆行渊有些惊讶,但此刻不是叙旧的时机,立刻掏出丹药服下。

  师无为没想到陆行渊会突然插手,面色铁青,看了红尺素一眼,毫无愧疚之意,反倒抽身而走。

  “这个小人……咳咳咳……”红尺素怒骂一声。

  “红长老不必动怒,剩下的交给我。”陆行渊让人退出战场,独自提剑对上眼前的两个巨人。

  巨人顶天立地,陆行渊和他们比起来渺小的不值一提,但他覆盖了雷霆的长剑,剑气如虹,挥舞间漫天的灵力被搅动,他置身灵力风暴之中,身若游龙,翩若惊鸿。

  巨人封锁了陆行渊周围的空间,拳风如闷雷,携裹着巨大的能量朝着陆行渊砸去,陆行渊御剑布阵,面对这灭顶的冲击,他全身的灵力运转到了极致,身后魔族的虚影若隐若现。

  不同于只有一只角的他,身后的虚影有一对漂亮的魔角,他手持书卷却散发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是谈笑间就可以让敌人灰飞烟灭的儒雅将军。

  巨人的攻击狠狠地砸下来,陆行渊也不甘示弱,他连续挥出几剑,剑刃上雷霆密布。两股力量相撞,一时竟然没有相互抵消,而是缠绕着形成龙卷风似的能量风暴,拔地而起。

  天空中风云巨变,原本晴朗的苍穹墨云密布,银雷在黑云间奔腾,轰隆隆的雷声震耳发聩。

  这雷来的突然,银色的闪电更是照亮苍穹,这一刻不管是战场上的道修还是妖兽都有了一瞬的停顿,他们仰头看去,天如盖,大地昏黑。

  陆行渊身后的魔影在这样的天色下更显得威武,它和陆行渊合为一体,仿佛是驾驭九天的魔神。

  进攻陆行渊的石像不由地顿住,它们看看天又看看陆行渊,不动了。

  苍穹之上,狂风怒号,原本在后方指挥的妖魂闪现到了陆行渊跟前,它放低魁梧的身躯,目光和陆行渊平视,眼神像是在看陆行渊,又像是再看陆行渊身后的虚影。

  陆行渊没有轻举妄动,过了许久,但又像是一瞬的功夫,妖魂收回视线,问道:“你想我给所有人打开秘境吗?”

  这是在征求陆行渊的意见,下方打架的人听见这话都停下手,妖兽们也安静下来。他们纷纷看向陆行渊,不知道这个选择权为什么会落在他手上。

  陆行渊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道:“开!”

  下面这些人多数和他有私怨,他还等着进秘境去解决。

  妖魂闭了闭眼,似有几分不忍,但它没有反驳陆行渊,垂首给陆行渊行了个礼道:“如你所愿。”

  说着妖魂挥舞爪子让两座巨石退下,巨石果然后退回原地,幻化成不起眼的山峦。妖魂再吼一声,妖兽们也让出前进的路。

  许是这一幕结束的太过容易,陆行渊反而心生疑惑。底下的人也是面面相觑,他们犹豫了一会儿,站的最近的队伍朝着秘境飞去,这一次真的没有任何障碍,他们轻易地穿行而过。

  大家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变故发生,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冲啊,剩下的人如梦初醒,开始疯狂地朝着秘境进发。

  妖魂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神情悲凉。

  外面的人越来越少,魔族停在原地等待陆行渊。

  妖魂回身,又看了一眼陆行渊身后逐渐消散的身影,低声道:“没有时间了……”

  陆行渊浑身一僵,又是这句话。

  第一百六十四章

  蛮荒秘境并非是降落在北苍大森林,而是数千年以前,它就是北苍大森林的一部分,这里生活的众多妖兽的脑海里流淌着关于蛮荒秘境的记忆传承,所以妖魂才说此地不是人族可以踏足之地。

  但因为陆行渊让打开秘境,妖魂不会再阻止人类进入,它就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留下那句话后就重新回到封印中,和身后的山峦融为一体。

  陆行渊抬头看向眼前的秘境,一层水波纹的结界遮挡了它的全貌,从外面看过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秘境里有什么,根本就查探不到。

  其他势力的人先后离开,只有魔族还在原地等待。

  游风收起酒葫芦走到陆行渊面前,拱手道:“尊上?”

  沈炽从小是游风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游风还是清楚,他扮演的陆行渊也就是装个样,真让他扮出陆行渊的气场,他多说两句话就得露馅。

  刚才局势混乱,大家连自己手边的事都顾不上,更不可能一直盯着某个人。游风语气里的不确定是不确定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换了身份。

  “风叔,这一路辛苦你了。”陆行渊收起佩剑,一句辛苦了就是对游风疑惑的最好解答。

  游风明了,问道:“还走吗?”

  “先找到他们。”

  陆行渊没有直接回答,他和沈炽换了身份,谢遥不明真相自然不会留下来等待,无尘和凌玉尘也有考量,先行离去。

  此刻他们几人算是彻底分开了,陆行渊就算想把身份换回来,也得先和他们汇合。

  游风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要是秘境里情况不容乐观,他们还需要结盟,届时换不换回来意义不大了。

  陆行渊带着族人穿过结界,刹那的白光之后,入目是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却有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甜美的味道让人瞬间放松戒备,只想美美的在这里睡上一觉。

  这温柔来的毫无征兆,陆行渊提醒大家小心些,不要着了道。他的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一般,短暂极了,身后一片寂静。

  陆行渊猛地回头,身后白雾朦胧,哪里还有人影?

  他置身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山水辽阔,而他是如此渺小。

  天地看他,仿佛是在看一粒可以轻易弹去的尘埃,漫野的流云下,孤寂横生。

  此情此景荒诞而真实,陆行渊没有惊慌,他环顾四周,又往前走了两步,薄雾始终维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不管他如何走,都像是在方寸之间。

  “幻境?”陆行渊的心里很快有了决断。

  这个地方出现的突然,甚至没有任何的缓冲,如果不是针对陆行渊一人,那就可能所有进来的人都遇见了。

  幻境之中禁飞禁神识,所见所行都有薄雾缭绕,虽是方寸之地,却是大有乾坤。

  陆行渊又试了两次,期间他还试图进入小世界,但都失败了。雾气里什么都没有,既然是考验,应该不会如此简单。

  陆行渊凝神思索,冷不丁听到周围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师尊,师尊,你在那儿?”

  朦朦胧胧的薄雾里出现一道明媚飞扬的身影,他穿着明黄色的锦衣,绸缎般的长发用白玉冠束起来,飘带飞扬,更添少年英气。

  因为是在薄雾中寻人,他走的快,行的急,额上起了一层薄汗,白皙的面容上泛起红晕,唇色有些淡。

  他在薄雾之中步伐稳健,仿佛不受雾气的影响,偶尔他还会停下来观察四周的情况,仿佛真的是在寻人一般。

  陆行渊站在雾里静静地看着,没有动。谢陵越走越近,眼看他就要和谢陵撞上,谢陵的身影却直接穿透他的身体,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陆行渊一愣,这个情况有些诡异,谢陵的身影穿透他的身躯时,他明显感觉到一阵心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和悲伤。他回头去寻找谢陵的身影,身后却只剩下一片雾气。

  白茫茫的迷雾像是在嘲笑他分不清此刻的状况,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师尊,别闹了,我找不到你了。”谢陵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在刚才来的方向。

  只不过这一次出现的他不像之前那般明媚,反而神情阴鸷,形单影只,孤零零地站在天地间,目光带着浓烈的悲伤,他三步一顿,走走停停,孤独而脆弱。

  陆行渊看见他叹了口气,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光,他没有哭的神态,却止不住珠子般的眼泪滚滚而下,整个眼眶都红了。

  陆行渊的心跟着揪了起来,谢陵不是爱哭的性子,少时还会委屈落泪,被陆行渊打下悬崖后,他性格变得扭曲,更加不会哭了。

  此刻看到他这个脆弱的模样,陆行渊只想替他擦去眼泪,轻声安抚。

  抬起的手眼看就要落在谢陵的脸上,陆行渊猛然惊醒。

  他的手指离谢陵不足一寸,雾里的谢陵抬起头来,浸了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泛红的眼尾带着泪痕,纤长的睫毛轻颤,他什么都没有说,光是这样静静地站着,也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那明媚破碎的脆弱。

  可假象终究只是假象,不管如何动人蛊惑,也难以和现实相比较。

  陆行渊收回手,垂下眼,周身灵气激荡,袖袍无风自动,浓雾里顿时剑气四溢,雪亮的剑光横扫而过,雾气顿时翻滚不止,随后便像冰雪遇见太阳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退。

  迷雾之后是一望无际的荒原,破败的城墙被风沙侵蚀的只剩下残垣断壁,偌大的广场荒凉无物,就连一根杂草也长不出来。

  先陆行渊一步进来的势力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或坐或躺,或站或走,或哭或笑,状态不一,神情癫狂……

  显然他们和陆行渊一样,都陷入了幻境之中,只不过他们没有陆行渊这样好的定力,在秘境中什么都没碰,直接破阵而出。

  陆行渊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谢陵几人的身影,他们盘膝而坐,状态比其他人要好很多。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他们的处境不容乐观。

  魔族停在陆行渊身后,他们神情痛苦,紧紧地靠在一起,面上是绝望之色。

  幻境自心魔而生,心中所见乃是平生所憾。世人入其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必然是弥补,可有些时候越是想要弥补,越是弥足深陷,无法自拔。

  陆行渊试图唤醒谢陵,可是当他靠近时,他敏锐地发现他和谢陵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步之内,无法靠近。

  陆行渊伸出手,触摸到了类似结界的屏障,他的力量无法传递到谢陵的身上,看起来只能谢陵自己从内部突破。

  不能插手吗?

  陆行渊有些诧异,他又试了试其他人,结果依旧如此,但当他退开,不是单独的靠近某一个人时,他发现那个屏障就会消失。

  他的力量可以传达,但必须是传达给所有人,而不是某个人。

  设计这个幻境的人很会考验人心。

  凡有秘宝现世之地,来往的人肯定是鱼龙混杂,就算有敌对的世仇也不足为奇,他们别说握手言和,不相互砍到对方血流成河就已经是仁慈。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方有人苏醒,想要救下族人,就得连同仇人一起。不救,族人会死,救了,心里的那口气如何咽得下?

  面对这必须选择大义的局面,陆行渊有所犹豫,他的眼神从每一个仇人的身上掠过,幼年的点点滴滴翻涌而来。

  他的父亲,他的族人,他情同手足的狼兄弟,他被分裂的神魂……仇恨的痛苦深刻在心底,他不需要闭上眼都能在脑海里想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景。

  他明明有机会把这些仇人推入深渊,让他们自生自灭,偏偏现实要拿族人的生命作为代价,仿佛是神明无情的嘲弄,嘲笑他想要不付出代价就复仇的幼稚可笑。

  许是陆行渊思索了太久,广场上开始接连不断地发生变故。游风的身侧燃起熊熊烈火,火焰迎风而涨,瞬间将魔族包围;无尘身侧溢出业障之祸,浓郁的黑雾里,他浑身冷汗,面色苍白;谢陵额上青筋暴起,嘴角溢出血迹……

  无形的力量催促陆行渊快点做出选择,他迟疑的越久,身边人受到的伤害就越高。

  陆行渊深吸口气,盘膝而坐,拂袖一扫,一把七弦琴出现在他的腿上。此地陷入幻境的人太多,他想要不靠近又能保证每个人都能接触到他的力量,就只有以乐为器。

  陆行渊太久没有抚琴,拨弄琴弦时还有片刻的恍惚。师无为养他时,想把他变成一柄供天衍宗驱使的剑,从来不会在乎他的闲情逸致。而顾诀养他时,除了教习他剑术,还会让他学习其他东西静心。

  琴技便是其中之一,他于此道没有太大的天赋,用顾诀的话来说,他的琴声太冷,不像是在弹琴,倒像是刀光剑影,充满了肃杀和孤寂。

  陆行渊一直觉得顾诀说的不对,他的琴无情胜有情。因为那个时候,他的体内是两个灵魂,表面的自己理性而冷静,内里的自己狂傲而浮躁。

  他拨动的每一根琴弦,都是在挽救那个近乎崩溃的自己。

  而现在他要用这把琴来挽救那些把自己逼到绝境的人,他们听见的每一声,都应该像尖刀一样锋利冰冷,透着冬月的寒意,没有可以绽放绿意的圣土,永远在黑暗中悲鸣。

  “铮~”

  短促的琴声震耳发聩,犹如春日里的一声惊雷落入众人的梦境,明媚生辉的幻境刹那灰白。

  陆行渊素手拨弦,轮回第一曲——因果。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四月的烟雨城浸润在蒙蒙细雨中,佛寺青碧的琉璃瓦上凝了一层细密的雨滴,倦飞的鸟儿落在上面,梳理自己被打湿的羽毛。

  屋檐下,一柄画着海棠的油纸伞缓缓步入雨幕,伞下是一位身着明黄色锦衣的少年郎,他看起来约摸只有十六七岁,眉眼间稚气未退,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平添一抹冷意,看上去多了几分孤寂。

  “谢施主,世间之事可遇不可求,万般执着皆是苦果,你又何苦来哉?”

  持伞的少年脚步微顿,在来来往往的香客间顿住脚,伞面往后挪了几分,他回头看向叫住他的人。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眉间有一道红莲印记,手上挂着一串紫檀串珠,红色的流苏分外打眼。

  他迎着谢陵的目光,不偏不倚,嘴角带着笑,眼底却不见众生。

  在这禅院里,青灯古佛立堂前,袅袅钟声穿林叶,应是远离红尘之地,不染尘埃,却也必不可免地滚入这红尘中,沾染尘世间的是是非非。

  这世间的因果佛陀尚且避不开,更何况是求神拜佛的人?

  “不强求又怎么知道我是错的?”谢陵轻笑,淡了几分眉梢的冷意:“左右我也没几日好活了,天下将倾,谢城主已经准备弃城而去,小和尚,不想死的话带着你的师兄师弟逃难去吧。”

  谢陵的嘴角弯下来,带着无可奈何的怒意,他看着这方表面安宁的天地,神情凝重。他怨这世上的人只想苟且偷生,不愿奋起反抗,可怨的多了,他却想明白了。

  在这妖魔纵横之际,仙道已是名存实亡,有识之士四处奔走游说,也拦不住倾覆之势,各门各派明哲保身,懦弱无为。

  他们尚且不敢剑指苍穹,和这不公的命运一争高下,又何况是光阴只有短短数十载的凡人?

  他所怨的不是别人,而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无尘神色依旧,好像谢陵说的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如孤松明月,清朗地站在哪里,问道:“你也走吗?”

  谢陵沉默了一瞬,道:“人人都往后退,这个世道还怎么往前?”

  城门未破,身为主心骨的城主就要弃城而逃,这个消息一旦散播到外面去,不等妖邪入侵,这座城就要先毁在自己人手里。

  谢陵自问自己并非高尚之辈,和这座城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他在这里尝尽人情冷暖,早就巴不得它早点消散。

  可当他真的有让一切消散的机会时,他心里蹦出来的念头却是再救一救,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能真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无尘深深地看了谢陵一眼,没在说什么,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间。

  禅院的冷香渐渐地淡了,四周的香客面容模糊。

  烟雨城地处要塞,是个非常重要的交通点,当年谢家选择在这里建城,看中的就是它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可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完全忘了这重要的宝地在灾难来临时,亦是最危险的险地。

  城里的百姓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嗅到空气中浓烈的不安,他们看着黑漆漆的天幕,收拾自己吃饭的家伙往家赶,一边顶着雨跑一边抱怨这难熬的天气。

  谢陵举着伞穿过人群,人潮向着他的后方奔去,他像是逆流而上的江豚,明明知道前方危机重重,却还是义无反顾。

  淅沥沥的雨声里多了哒哒的马蹄声,一列马车从城主府的方向驶来,领头的汉子一身短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做的普通人打扮,可拉车的马周身灵力环绕,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谢陵站在路中间,马车毫无顾忌地朝着他冲过来,短打汉子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几匹马受了惊,高高地扬起前蹄,仿佛是要把谢陵踩死在脚下。

  谢陵面不改色地转动伞柄,随着伞面的旋转,伞边缘的水滴飞溅而出,在半空中幻化成细长的冰凌飞射。

  空气中的雨雾为之一寒,短打汉子连忙拉住缰绳,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拽着马调换了方向。马蹄踩塌了街边摊贩的铺子,马车剧烈摇晃,谢陵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撞在车壁上。

  随后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哼,汉子不由地抖了抖,面色苍白。

  坠了玉片的帘子被人掀起,露出轿子里的全貌。

  谢陵微微抬眸,撞上谢迟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戏谑

  地盯着谢陵,道:“小畜生,你想怎么样?让我把你也带上吗?”

  城主有很多儿子,谢陵和谢迟不过是其中的两个,谢陵和这些兄弟的关系不怎么样,和谢迟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如果说谢迟是谢道义最宠爱的儿子,那他就是谢道义最不喜欢的,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谢道义带着谢迟跑了,而不管他的死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看着谢迟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谢陵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反而是越过他看向轿子里看不清面容的谢道义。

  享受着百姓奉献的城主此刻一言不发,他下坠的袍子上绣着金线,但大概是天气的缘故,那金线黯淡无光,一如昏暗的天色。

  谢陵本来是有话想问他的,可看到这架势,他已经能预料到结局,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轿子里还有另一人,他是谢迟的师父,也是这烟雨城最大修真门派的宗主师无为。

  谢陵的视线停在师无为的身上,浅笑道:“师宗主也要走?”

  师无为垂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仿佛谢陵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看一眼都觉得脏。

  他没有搭理谢陵,反而扭头不知道和谢道义说了什么,只听得谢道义的声音传来,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水雾一般:“退下。”

  这是要谢陵把路让出来,完全没有带上谢陵的意思。谢迟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挥手落下车帘。

  谢陵冷笑,举着伞退到一旁,看着车夫整理好马车,挥鞭从他身边走过。

  在谢道义的身后还跟着许多人,大部分是谢陵的那些便宜哥哥,许是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他们,不断地有人掀起帘子往外面看,瞧见谢陵站在雨中时,眼底无一不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们大多有权有势,身后不是世家就是宗门,所以在这样的大撤退中才有他们的身影。在他们看来,只要离开了这座城就能逃出升天,而离不开的,比如谢陵这种,只配死无葬身之地。

  谢陵的视线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毫无愧疚地离去,他心中隐隐燃起无名的怒火。

  他们特意选择雨天,悄无声息地坐马车出城,不仅仅是因为贪生怕死,还是因为这样不会惊动百姓引起恐慌,可以把他们安静地丢在这里,让他们的血肉之躯化为第一道防线。

  谢陵不明白,这里的人对于他们而言算什么?

  马车的队伍很长,走了很久,偶尔有百姓看见也不会想到是城主弃城而逃,只会以为是某个富贵人家要办大事。

  毕竟在他们的眼里,那些仙人能上天入地,根本不需要如此普通的坐骑。

  马车就这样走出烟雨城,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中。

  谢陵深吸口气,举着伞继续朝着城主府前进。他已经能够想象的到那座没有主人的府邸此刻矗立在烟雨中,像是被丢弃的壳子,孤零零地等待着战火的来临,和周遭的一切化为飞灰。

  谢陵的心一阵抽痛,他隐约觉得世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对着雨幕伸出手,雨滴落在他的手心,冰冰凉凉又轻柔如风,那感觉很熟悉。

  仿佛应该有个人走在他身侧,牵着他的手,和他面对这一切。

  可事实是他身边什么都没有,除了风雨还是风雨。

  谢陵感觉心里一空,不禁握紧了拳头,雨水从指缝间落下,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熟悉的街道已在眼前,朦朦胧胧的薄雾间,他以为空无一人的城主府门口乌泱泱地站在许多人和妖兽,他们看见谢陵有些诧异,为首那个不确定道:“十七弟,你是忘了带什么东西吗?”

  谢陵瞧着对方也是一愣神,听见他发问不由笑道:“七哥在说什么呢?我只是回家而已。”

  谢陵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刚才那长长的队伍里确实没有瞧见谢遥的身影,他并没有和谢道义一起离开。

  谢遥也是有身份背景的人,谢陵看了看他身后的势力,问道:“七哥准备走了吗?”

  谢遥摇头,看着城里的势力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他的确也动过那样的念头。可是当他走在街上,看着那些安居乐业的百姓有说有笑时,他的良心让他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

  他们的确可以走,可是城里的百姓走不了,这座城更是难以挪动半分。那一刻他突然明白,离开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而是苟且偷生。

  他不想自己后半生都活在愧疚和悔恨中,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刚才没看见十七弟,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谢遥有些诧异谢陵留下来,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近些年稍显缓和,彼此能够说上几句话,但也仅此而已。

  在谢遥的记忆里,这里带给谢陵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们有宗族势力,但谢陵一直是孤身一人,还不被谢道义喜欢,受尽欺凌。

  “我这样的人无根无垠,在那里生就在那里死不也挺好?”

  看见难得能说上话的兄弟留下来了,谢陵顿感轻松不少,语气也轻快几分。

  跟在谢遥身后的宗族喜爱豢养妖兽,就是谢遥身边也有一只。看着他手上蜥蜴吐着猩红的舌头,谢陵下意识道:“七哥今天没带那条金蛇了吗?”

  谢遥不解道:“什么金蛇?”

  谢遥从小到大就养了这一只契兽,谢陵的话让他感到困惑,道:“十七弟,你是不是记错了?”

  谢陵面色一僵,刚才脑子里确实闪过谢遥小心翼翼给一条金蛇喂食的画面,温柔的像是在对待自己的情人一般,可等他认真去想时,那画面又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的被眼前这只蜥蜴所取代。

  “我可能糊涂了。”谢陵心中惊骇,面上却不动声色,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边也应该有两头妖兽,可他身上并没有结契的痕迹。

  他这是怎么了?谢陵有些恍惚。

  他收起油纸伞,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妖兽身上挪开,转而和谢遥谈起正事。

  这次妖邪来势汹汹,而城中势力所存不过十之二三,要是真打起来他们肯定占不了便宜,殊死一搏在所难免,甚至可能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七哥,你怕吗?”

  谢陵站在廊下,轻声问道。

  御兽宗的人搬进城主府修养,此刻就剩他和谢遥在门口当门神。他们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氛围意外的不错,让压抑的气氛稍微松散,心底的阴霾也少了许多。

  谢遥为人英武,颇有侠义之风,闻言笑了笑,看着头顶阴霾笼罩的苍穹,道:“怕只会削减自己的气势,而且比死更可怕的是苟且偷生。”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谢遥和谢陵只是选择了一条他们想走的路,而和他们有一样选择的人也不少。

  朦胧的细雨一连下了好几日,城外酝酿着进攻的妖魔也在雨过天晴的一刹奔涌而来。

  他们乘着妖风墨云,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滚滚浪潮从天而降。守城的修士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第一时间发出信号。

  青天白日,绚烂的烟火在高空中炸开,苍白的荧光透着浓浓的不详。

  谢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城楼,站在高耸入云的城墙看去,城外的天浓如黑夜,城外的地密密麻麻,奔涌而来的杀意犹如一柄利刃,带着彻骨的寒意直冲云霄。

  谢遥指挥人手开启护城大阵,杀意撞上结界,凝聚出一层霜花。

  那些妖邪越来越近,模样模糊不清,像影子又像水墨,无形却有势。

  谢陵看着身侧奔跑的仙道,他们能够聚集的力量都在这里,人数看过去和城外的妖邪一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谢陵心中苦涩却没有退意,他取出自己的剑,看着兵临城下的敌人,眼底是不屈的战意。

  在他们身后还有无数的百姓,他们无路可退,只有血战到底。

  谢遥安排好对敌的事宜,快步走到谢陵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这一刻,不管过去是什么样,他们兄弟二人彻底放下隔阂。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兄弟二人也能够站在一起并肩作战。”谢遥神情凝重,却还想着说点别的话让谢陵放松。

  谢陵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

  谢陵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骚动,随后便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没想到兵临城下之际,两位施主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小僧不请自来,也想凑个热闹。”

  “和尚,能把送死说的如此文雅,你也是个妙人啊!”

  嚣张的声音不同无尘的文雅,就连那一身矜贵的紫袍也显得张扬。

  谢陵和谢遥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位援军,一个是不染尘埃的佛宗佛子,一个是被称为邪门歪道的魔情宗圣子,二人平日就不太对付,今日却在这城楼上相逢。

  面对凌玉尘的挑衅,无尘只是淡淡一笑。他们佛宗并没有依谢陵的话离开这里,而是选择留下来。佛陀来到这人世间,本来就是为了救苦救难,又怎么能弃众生而不顾?

  谢陵并不诧异佛宗的选择,反倒是一旁的魔情宗让他刮目相看。乱世之下,被称为正道魁首的师无为都带着弟子跑路了,身为邪门的魔情宗却留下来帮忙了。

  谢陵觉得有些讽刺,一旁的无尘温和道:“凌施主,你这又是何苦?”

  守城是个死局,凌玉尘说得出那番话,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走,反而优哉游哉,丝毫不把眼前的危险放在眼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且退得以偷生,来日呢?”

  凌玉尘走到城墙边上,他单手撑着城墙,看着城外的妖邪,那密密麻麻又看不出人样的东西让他感到一阵恶寒,他不由地搓了搓胳膊:“好恶心,这玩意儿长的真难看!”

  众人:“……”

  重点不是这个。

  他们今天是来拼命的,谁还在乎这东西好不好看?

  凌玉尘回头,环顾四周,摸了摸下巴道:“你们不应该吐槽我做个人吗?”

  莫名的,凌玉尘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当他仔细思索又觉得毫无问题。

  许是见识过凌玉尘不正经的样子,三人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无尘双手合十,道:“小僧在来的路上看到还有其他势力也在往这里赶,生死存亡之际,不是所有人都选择退缩不前。”

  烟雨城里剩下的势力不少,看到那朵烟花后,剩下的人都涌了过来。

  人生在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仿佛是验证无尘的话,城楼的地面轻轻颤动,那是其他人往这里赶产生的踩踏声。

  谢陵心情大好,道:“这种时候就该高歌一曲。”

  他话音刚落,天际当真隐隐传来琴声,那声音似冰雪消融时的淙淙流水,带着冷意,却并非不近人情,反而流淌过山间乡野,带来翠绿的生机。

  众人听的心头一颤,心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不受控制地想要奔涌出来。

  谢陵眉头紧蹙,正思索间,城楼的结界发出一阵鸣颤,敌人开始进攻了。

  眼前的天突然黑下去,黑压压的邪气弥补整个城楼,怪叫声此起彼伏却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昏暗的天色下,琴声悠扬婉转,不绝于耳。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来得好,便见雪色清亮的银光刺破天际,刺啦一声,冷水泼入热油般迅速发酵,越来越多的人拿出自己的武器。

  谢陵手里的剑鸣颤不止,强烈的战斗心驱使他的主人投入战斗,谢遥手上的蜥蜴迎风而涨,驮着他的主人冲上去,无尘双手合十,依旧是悲天悯人之色,身侧却是黑雾弥漫,手上的紫檀木手串黯然无光,凌玉尘赤手空拳亦无惧色,反倒兴奋极了……

  他们冲出城墙的防护阵,犹如利刃一般插入敌人的队伍,黑色将他们掩埋,他们用剑刃和灵力破开道路,灵力闪烁的微光犹如寒夜里的晨星,明而不灭。

  半空中的琴声越来越快,从冰雪融化时的细流变成汪洋大海,众人皆在海中沉浮,迷途不知归路。

  黑暗里星光越来越多,可即便如此也抵不过无边的黑暗,那些叫嚣的妖邪看不出本质,缠绕着不肯离去。

  谢陵从那翻滚的浓雾中看见无数人的脸,一会儿一个样,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是他完全没有见过的,他们木然地看着他,空洞的眼神没有任何的情感色彩,让人不禁心底发怵。

  “小狼……”

  亲昵的呼唤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浓雾里翻滚出一张谢陵未曾见过的脸,冷硬但俊朗,五官立体,脸部轮廓棱角分明,谢陵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颤。

  握剑的手不由地一抖,砍过去的剑刃竟然偏了两分。

  那张脸的神情不再是木然,而是冷漠、讥笑。

  “怎么了?舍不得吗?”

  刚才还亲昵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测测,那张脸明明没有张嘴,谢陵却很笃定是他发出的声音。

  陌生的情绪包裹了他,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烦躁,清明的眼底布满了血色,一双漆黑的眸子变得猩红。

  “你就是太心软才会被人一次次抛弃,真可怜。”

  四周的迷雾随着这道声音不断地变化,最后成了谢陵完全没有见过的场景,最先出现的那张冷峻的脸有了身体,宽肩窄腰,身形颀长。

  他冷着脸,不染纤尘,冰冷的让人感到害怕。

  谢陵看见他伸手把自己推开,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打下悬崖。谢陵心底一抽,剧烈的痛楚险些将他吞噬,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真可惜。”那声音又来了:“怎么就没死呢?”

  谢陵眼底猩红,痛楚蔓延全身,骨头缝里都在透着那难言的剧痛,他喘息着,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象,却依旧止不住神魂的悲鸣。

  “不!”

  谢陵怒喝,颤抖的手举起长剑,狠狠地朝着那张脸刺过去。

  噗嗤,剑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入耳,温热的鲜血喷在谢陵的脸上,浓雾之后,那幻境中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被他贯穿了心脏。

  不同幻境的冷漠,此刻这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眷恋和纵容,哪怕受了伤他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伸出手摸了摸谢陵的头,像是在安抚他哭泣的心。

  谢陵的心更痛了,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外漏着风,他面色惨白,更显得无助脆弱。

  他不认识这张脸,可他为他感到痛苦。

  眼看对方无力地倒下,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衫,谢陵连忙伸手去扶,手指却穿透了那人的身躯。他猛然惊醒,四周哪里还有活人?他早已被浓雾包裹,这一伸手便是向是无尽的深渊下坠。

  疲倦涌上谢陵的心头,他看着头顶的浓雾,放弃了抵抗,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他的下方,黑雾张开大嘴,猩红的舌头舔过森白的獠牙,等着自己的猎物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琴音穿透浓雾再次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双纤细柔美的手从虚空中伸出,牢牢地抓住了谢陵。

  看着自己的猎物被抢走,黑雾不甘心地翻滚,却被一道金光射中,瞬间溃散。

  谢陵的意识混沌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惊醒,他感觉到了颠簸,清苦的药味钻入鼻尖,他不适地揉了揉鼻子,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盛开的海棠花树林,有人正背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这人乌发雪肤,头上戴着一只海棠簪,一身青衣有些旧,但洗的干净,清苦的药味下还能嗅到阳光的气息。

  谢陵眨了眨眼,他觉得这人很熟悉,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一个压在喉咙里的称呼已经下意识脱口:“云棠夫人,我们要去哪儿?”

  背着谢陵的正是城主谢道义的夫人,也是谢迟的娘亲。在谢陵的记忆里,这位夫人一向不喜欢他,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交集很少很少。

  “你没和城主一起离开吗?”谢陵不解地问道,谢道义那么喜欢这个人,怎么会在逃命的时候把她留在这里?

  莫名的,谢陵觉得有些违和,可是他又说不上来。

  海棠花落在云棠的头上,谢陵伸手为她拂去,那只手很小,胳膊很细,是小孩子的手。

  谢陵心底一惊,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云棠就把他放下了。

  他站直了身体都还够不到云棠的腰,短手短腿,看起来不过五六岁。云棠蹲下身和他平视,弹去他肩膀上的海棠花,目光是谢陵从未见过的柔和。

  在谢陵的记忆里,这位夫人美的动人心魄,可眼下她看起来美是美,却难掩憔悴和疲惫,像是一朵开到荼蘼的花,正在破碎凋零。

  谢陵感到有些难受,没由来的恐慌让他抓紧了云棠的手。云棠神色微恙,生硬地摸摸他的头,抬手指向身前的小路,道:“别怕,琴声会把你带到他身边。”

  “谁?”谢陵不解地瞪大眼。

  云棠没有回答,她站起身眺望远处的地平线,推了谢陵一把,轻声道:“去吧,别回头。”

  谢陵还想说什么,幽幽的琴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朝着云棠指引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越来越快,海棠花林被他抛到脑后,周边的景色不断地变化。

  他的记忆随着那些景色翻滚,五六岁的身体不断地抽条长高,他想起来了,此界是虚妄之地,而非真实。

  前行的路不断暗下去,一束光线成了唯一,谢陵奋力一跃,在琴声消失前跳出去。

  失重感传来,谢陵猛然睁开眼,入目是陆行渊担忧的眼神。

  荒原的风刮在脸上,灼热而真实,

  第一百六十六章

  荒凉破败的广场上,随着苏醒的人越来越多,呜咽的风声里有了喧嚣。

  无尘身侧的黑雾被尽数敛去,没有落入旁人的眼中,游风身边的火焰也逐渐消散,他们心有余悸,眼底还翻滚着仇恨的怒意。

  谢陵和陆行渊遥遥相望,他没有贸然靠过来。幻境里的一切虽是假的,那样的心情却无比真切。他切实的体会到了失去的痛苦,陆行渊又一次消失在他的眼前。

  而且在幻境的最后,他遇见了一个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云棠。

  幻梦贪婪吞噬了人的记忆,会根据人的记忆做出一些贴合的场景,比如谢陵的身世。

  但因为一切皆为虚妄,不是真实存在的个体不能清晰的反应,就像出现在马车上的谢道义,谢陵就看不清他的脸,他周身模糊,犹如雾里看花,并不真实。

  可云棠的出现却和谢陵无异,谢陵不仅能够碰到她,感受到她的体温,还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药味。

  微醺的阳光下,她背着谢陵走过花海的那一幕并非虚幻。

  谢陵心里不是没有大胆的猜测,可当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却是一无所获。

  云棠出现的突然,全然不受影响,不像他们一般深陷其中,反而像是通过某中特殊的空间进入。

  谢陵一时也说不清是自己魔怔了,还是幻境带给他的影响。他默默地垂下头,心想等下能和陆行渊独处时问问他,或许他会知道答案。

  此地的幻境不难破解,但它巧妙地将人族,妖族,魔族分开,让他们各自面对族群面临的危机、灾难和仇恨。

  魔族是数百年前那一场大战,那是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痛楚。

  妖族是凭空构建的虚幻,模拟了妖族的毁灭。

  他们两族醒来后都不由地查看自己的身体,想要确认那血腥的战场是真实还是心魔。

  至于人族,幻境给了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些选择放弃的人在清醒过来后面色难堪,特别是被留下来的那些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时,更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有几千只蚂蚁在身上爬。

  陆行渊抱着自己的琴,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的琴音穿透幻境,唤醒了所有人。

  此刻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他腿上的琴,联想到幻境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御兽宗的红尺素长老率先放下成见,对陆行渊抱拳道:“刚才可是魔尊出手相助?”

  陆行渊拨了一下琴:“顺便的事。”

  他心里有所顾虑,有些人并不想救,奈何设计阵法的人偏要考验人心,他不想自己在乎的人出事,就只能把所有人都救出来。

  有人听了这话面色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他们平白无故受了陆行渊的恩惠,这比陆行渊刺了他们一剑还要难受。

  红尺素倒是坦然,直言道:“多谢!”

  “红长老别谢的太早了,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有人阴阳怪气道:“我们一起进入这里,为什么偏偏就他没事?”

  陆行渊是弹琴的人,而他们是入阵的人,他们会这样想完全在陆行渊的意料之中。陆行渊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收起自己的琴。

  “不管是什么心,总好过有些人临阵退缩,苟且偷生的烂心。嘴上满是仁义道德,没想到背地里尽是些龌龊心思,就这也好意思称自己是名门正派?”

  陆行渊不屑和这些人争吵,凌玉尘却正好逮着机会。之前为了避嫌不好直接站队陆行渊,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完全可以借秘境里的事出一口恶气。

  谁能想到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名门正派,在危险来临时,竟然选择丢盔弃甲,拿百姓的血肉之躯去填敌人的肚子。

  幻境里的黑雾大家打的艰难,如果不是有陆行渊的琴声做引子,他们肯定会陷入更深的迷雾中,难以自拔。

  这种事没人提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现在有一个人开头,立刻激起千层浪,讨伐的声音此起彼伏。

  红尺素微微闭目,脸色很是难看,他扫了眼师无为等人,只觉得丢脸。

  这些人走出去谁不是一方霸主?干的事却连魔宗都不如,还被魔宗的人点出来。

  世道以黑白论世人,终究是把世人想的太简单了。

  被凌玉尘呛声,那些临阵退缩的人面有菜色,有人小声嘀咕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们只是缓兵之计,谁知道幻境那么苟,不给他们反转的机会。

  凌玉尘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看向师无为,言语挑衅道:“师宗主也是这样认为的?”

  师无为没有吭声,他此刻面色难看至极,神情阴鸷。以他的修为和脸皮,他并不在意这些话,在那种情况下,保全自身才是上策。

  如果那是现实而不是幻境,那他们才是活下来的胜利者,轮不到凌玉尘叫嚣。

  真正让他面色难看的是从幻境出来后,他感觉到他的修为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了一样,运转没有问题,却让他隐约不安。

  “成王败寇,适者生存,凌道友没必要咄咄逼人。”端坐在谢道义身旁的谢迟垂下眼,道:“无谓的牺牲是一种愚蠢,只有莽夫才会把它当成真理。”

  谢迟四两拨千斤,反倒显得凌玉尘莽夫之勇。

  凌玉尘微微挑眉,眸光一冷,他理了理衣襟,正准备和谢迟来一场文斗,就被一声佛号打断。

  无尘低眉垂眼,道:“此地古怪,并非久留之地,各位施主又何必为了一个选择白费口舌?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今日各位施主种了什么因,来日便是什么果。”

  陆行渊弹的那一曲叫因果,幻境里一环一扣也暗合此意,无尘话里有话,让人没由来的不舒坦。

  可是仔细想想,他说的毫无问题。

  陆行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快的让他抓不住胡。

  荒原上,狂风怒号,飞沙低吟,就算不需要无尘提醒,众人也能看出不对劲。

  异样的高温让阴气浓郁的三尸宗变得敏感,朝雀擦了擦手心的细汗,感受到棺材里的尸傀躁动不安。

  他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大家进了秘境就是各凭本事,难不成还要拉帮结派,搞小孩子过家家那一套?

  朝雀想着就烦,给师无为打了声招呼,带上三尸宗的人先行离去。

  黄沙之地一望无际,三尸宗的身影渐行渐远。

  其他势力见他们走了,怕他们得到便宜也连忙跟上。很快这里的势力就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掰掰手指头就能数清楚。

  谢迟没有忘记谢道义的叮嘱,口气生硬地命令谢陵和他一起走,

  谢陵嘲讽地盯着他,道:“跟着你,我怕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陵身边的卫一刚想劝阻,谢陵一个眼神扫过来,阴冷的神色让他把话又咽回去。

  谢迟不是真心想带他走,见他拒绝反倒落得轻松。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其他兄弟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谢迟露出残忍的笑。

  谢道义只是让他尽量保下谢陵,没说一定。秘境里危机重重,他一个不留神没把人看住也怪不得他。

  谢迟打定主意让谢陵死在这里,他不在多言,跟着师无为离开。

  等他们走的没影了,曲无忧才带着狼族的人围上来,墨流光犹豫了一下,没有离开。

  曲无忧薄扇轻摇,目光狠辣:“主上,需不需要我把他们都宰了?”

  谢陵整理衣袖,弹去衣服上的飞沙,扫了他一眼,道:“你打得过?”

  曲无忧面色微恙,认认真真地思索后点了点头,道:“敌明我暗,有机会下手。”

  曲无忧修为不差,对付谢迟绰绰有余,但谢迟身边还有师无为和白袍卫,他双拳难敌四手,谢陵不想看见他去冒险。

  而且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卫一,谢迟要是真有事,对方不会坐视不理。

  曲无忧显然也注意到这个存在,他冷哼一声,态度极差。

  卫一默不作声,他被派来保护谢陵是谢道义不想在得到他的传承前有什么差池,但很显然谢道义低估了自己的儿子,在这秘境中,谢陵不在藏拙,属于他的势力靠过来了。

  黄沙之境才是秘境真正的入口,到了这里便是谢陵身上的地图发挥效用的时候,但眼下的局面有些麻烦。

  魔情宗和佛宗还能说是因为情谊同行,魔族却不方便融入。而且陆行渊和沈炽没能换回来,面对危险,沈炽难保不会露馅。

  卫一也是一个大麻烦,不管怎么看他都是谢道义的眼线。

  谢陵隐晦地看向陆行渊,指了指自己的脚下。黄沙漫天之地,先行的势力选择的是往外走,但只有谢陵知道,真正的路在他们踩着的广场底下。

  陆行渊接收到他的眼神,神识往下扩散,顿时感觉到一股浓郁的火元素在脚下流窜,四通八达,延伸到各个方向。

  那些火元素不是游离在空气中的灵气,而是探明的火玉。

  火玉铺路,秘境的主人好大的手笔。

  但眼下却有一个问题,他和谢陵要怎么样才能在不经意间触发地下通道的机关?

  陆行渊正思索,忽然听见轰隆一声,他们脚下地动山摇,石块震动,在咔嚓咔嚓的声响中,石板朝着两边裂开,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纷纷看向无意间触发机关的沈炽。

  他等的太无聊,伸手戳了一下地板上的凹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地下的通道四通八达,犹如密布的蛛网,错综复杂。众人从地面下来后,面对未知的岔路口,他们没有选择一起行动,而是分成了几股势力,各自选择了一个路口离开。

  通道整体是火玉铺成,光洁明亮,浓郁的火元素过于炙热,让人仿佛置身在熔炉之中。

  陆行渊没有选择和谢陵同行,而是带着魔族走了最边缘的通道。临走时,他给沈炽使了个眼神,这里道路复杂,正好给他们提供交换身份的便利。

  沈炽心领神会,他需要避开的只是白袍卫。

  初入通道,陆行渊最先感受到的就是普通,这里不限制神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除了岔路口多一点,并没有别的危险。

  只不过越往里走,其他人的气息越难捕捉。

  “尊上,我怎么感觉我们一直在往下走?”游风修行火属性的功法,对空气中的火属性最为敏感。

  他们一路走来,火元素越来越烈,位置似乎也是在不断往下。

  “这里有点不对劲。”游风提醒道,两侧的石壁温度升高,摸上去滚烫。

  陆行渊探出神识,前方是交错的通道,一眼看不到头。但他能明显感觉到火元素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而那里的火灵力格外狂暴。

  陆行渊沉吟片刻,没有转变方向,而是继续带着大家朝着火元素最密集的地方靠拢。

  这一次有了目标,他们很快从复杂的通道里绕出去,眼前的视线骤然开阔,入目是一片汪洋火海,山洞里的石壁被烧的通红。

  在奔涌的岩浆上空有十几个小型传送阵,每一个阵法里透露出不一样的气息,有的轻柔温和如风,有的湿润带着草木之气,也有的漆黑如墨,带着腥气。

  陆行渊他们并不是最先走出来的队伍,在岩浆旁边的空地上,佛宗和御兽宗早已等候多时。

  无尘正拨弄着手上的串珠,兴致勃勃地研究面前的火海,至于半空中的阵法,他看都没看。

  魔族的出现让御兽宗有些戒备,红尺素示意不必紧张,让大家抓紧时间闭目调息。

  佛宗永远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唯独无尘和陆行渊打了声招呼,示意陆行渊过去一叙。

  无尘稳重,有外人在场时,他很少主动和陆行渊接触,此刻一反常态,必然是有事相商。

  陆行渊让魔族在原地修整,自己走向无尘。

  “来的路上可还顺利?”无尘用了灵力,声音压的低,没打算让其他人听见。

  陆行渊带着魔族一路畅通无阻,不明白无尘为何有此一问。

  无尘浅笑道:“运气不错。”

  佛宗和御兽宗在通道内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些袭击,机关和妖兽的规模不足以让他们损兵折将,却防不胜防。

  “你不觉得我们进来的太容易了吗?”无尘盯着眼前的火海,眉间的红莲印记猩红,目光倒映着火光,看上去也像是染了血色。

  就算是谢陵手握地图,他们也进来的太顺利了,顺利到这简直不是这个等级的秘境该有的安稳度。

  陆行渊隐隐也有这种感觉,太过一帆风顺反而弥漫出浓烈的不安。

  这里被称为蛮荒秘境,他们却除了进来时遇见的那只妖魂外,没再见过别的妖兽或荒兽。

  “你有什么发现?”无尘不会无缘无故拉着自己说这些,陆行渊直接发问。

  无尘没有直言,反问陆行渊:“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仿佛心里有股无名怒火?”

  陆行渊摇头,除了觉得有些炙热外,他没有任何的不适。

  得到陆行渊肯定的答案,无尘俊眉紧蹙,示意陆行渊看向身后。在场的不管是魔族、佛宗还是御兽宗,待的时间越久,面上的焦虑之色就越重,甚至有人从打坐中站起身,焦躁地走来走去。

  陆行渊面色一沉,无尘不再卖关子,解释道:“用佛家的话来说,我们面前的这片火海名为小业火,能够勾起人心里的负面情绪,时间越长受的影响越深,我无恙是我生来就在业障中,受业火焚身之苦。”

  和真正的业火比起来,小业火还是差点意思,所以它不能影响无尘。

  至于陆行渊,无尘看了他一眼,已经猜到原因。

  陆行渊在天衍宗修行时,练的是无情剑诀,他这人心思重,看上去冷心冷肺,却受情感所累,上辈子未能堪破。

  而这辈子他处理好了和谢陵的感情,走出了云棠带给他的枷锁,无情道大成,之后更是连续升了两个境界。

  大道无情,既是大道,又怎么会被旁门左道迷惑?

  而且他还是黄沙迷局中的弹琴人,庞大的幻阵没有把他拖入其中,他身上必有特殊之处。

  无尘的话让陆行渊感到诧异,他凝神感受四周的火元素,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倒是虚空中的阵法引起了他的注意。

  无尘等人已经出来有一会儿了,既然这小业火会影响人的心智,无尘在发现的第一时间肯定是让大家离开,他们没有走,那就极有可能是走不了。

  陆行渊绕过无尘仔细观察,这些传送阵没有问题,而且全部是单向传送,只能出去不能进来。

  陆行渊纵身一跃,想要靠近一探究竟。他刚刚飞起来,火海顿时翻滚不止,岩浆飞溅,一只由火焰组成的大手在半空中凝聚,朝着陆行渊拍过来。

  炙热的气浪还未到跟前就已经让人感到刺痛,陆行渊的衣袍被气流吹动,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感到周围流动的灵气变成火焰,形成无形的锁链限制他的行动。

  陆行渊并未慌乱,他调动体内的灵力,对着掌风轰出一拳。禁锢的火焰被震散些许,带着闷响的拳影和那只手掌撞在一起,轰隆一声,灵力飞溅,火星更是高涨不止,朝着陆行渊扑来。

  这一次火焰来势汹汹,陆行渊感觉到周围的灵气被抽的一干二净,无奈他只好退避。他的身影从半空中一闪,直接落在无尘身侧。

  火焰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在陆行渊退出攻击范围后,再度安静下来。

  陆行渊看着滚动的岩浆,在无数绚烂火焰下,隐藏着无数流动的金光。那些金光如同细线一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阵法纹路。

  “没用的,我们根本就没办法靠近阵法。”

  无尘摇了摇头,他们之前试过,结果同样如此。一旦御空,火焰就会迅速抽掉空气中的灵气,让他们无力适从。

  “不,是我们想错了。”

  陆行渊再度看向半空中的阵法,每一个传送阵都有一个阵结勾连,他们不是分开的个体,而是相互联系的整体。

  如果将这些阵结连接贯通,刚好对应火焰里隐藏的大阵。

  “这个传送阵没有画完。”

  陆行渊说着从小世界里拿出绘制阵法的东西,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冲上去,而是请一旁的无尘代劳,让他以身做饵,引诱岩浆翻滚。因为只有在岩浆流动,火舌飞扬时,陆行渊才能看见隐藏在下面的阵法痕迹。

  两个阵法互为影子,互生互助。

  无尘闻言没有犹豫,飞身而起,惹得火焰翻滚,那只手掌再度出现。

  陆行渊仔细观察火焰中的阵法走向,将他和传送阵对比比,一点点修补。

  无尘为了让他看的更清楚,没有一击就退,他拨弄着手上的檀木串珠,衣袖翻飞,从容不迫地在半空中躲闪火焰的追击。

  半空中的灵力不断地消失,无尘便用自身灵力来修复,他看上去游刃有余,倒像是在戏耍一般。

  陆行渊忙里偷闲地看了一眼,见他完全没有问题就不再关注。

  此地阵法庞大,所设阵结多而繁杂,和陆行渊之前学过的那些并不相同。所幸阵法一道万变不离其宗,在他和无尘的配合下,阵结的最后一点被勾画完成。

  “可以了。”

  陆行渊落阵就给无尘传音,无尘闻声并不恋战,身体在半空中荡出,足踏火焰而落。

  他额间起了一层薄汗,身体里的灵力去了大半。落地就盘膝打坐,恢复灵力。

  翻滚的火焰中,阵法被修复完成,无数的金光汇聚,凝成复杂的线条左右相连,前后贯通,磅礴的灵气流转,只听得轰隆一声,藏在火焰里的阵法缓缓升空。

  两个阵法并没有合二为一,中间留出了两人高的距离,一道道光束从传送阵里投下来形成光柱,连通两个阵法。

  陆行渊站的近,能够感受到其上精纯而清澈的灵力,其中一个通道散发出阵阵吸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吸进去。

  陆行渊一怔,显然这个传送阵不是被选择,而是主动选人。

  “有意思。”陆行渊低声道,转身去寻无尘的身影。

  无尘经过短暂的调息,此刻好了许多。陆行渊把大概的情况告诉他,让他传达给御兽宗。

  虽然这些话陆行渊也说的,但他说的效果不如无尘。

  他和无尘不受小业火影响,其他人却不能,修为深厚道心坚定之辈还能扛一扛,道心不坚者已经坐立难安。

  在陆行渊和无尘解阵之时,甚至有人发生冲突,好在被佛宗给劝下来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些人送出去,而不是谁占据主导地位。

  无尘没有先和御兽宗沟通,而是先把佛宗的人送出去,看到佛宗安然无恙地被传送阵带走后,无尘的话才更有说服力。

  红尺素是个明辨是非的老前辈,刚才陆行渊和无尘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面对无尘的交涉,他略作迟疑。

  原因无他,谢遥还没有从通道中出来,他们御兽宗既然选择站在谢遥的身后,就得保证他的安全。

  “我和七皇子尚有几分交情,红长老若是不介意,我帮你留意一二。”

  御兽宗的人和妖兽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狂躁,继续留下去不是好事。无尘把这事揽下来,他的承诺值得一信。

  红尺素闻言不再犹豫,带着御兽宗离去。他们宗门修行各不相同,比起佛宗大部分都在一个传送阵内的情况,他们更分散。

  陆行渊注意到传送阵每次开启时,多数阵法没有开启也会有动静,唯独那个透着不详的漆黑之地一直没有反应。

  御兽宗之后,魔族也被送走。游风给了陆行渊一张通信玉牌,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相互感应。

  “其他人怎么还没来?”

  空地上只剩下陆行渊和无尘,比起他们三方势力的速度,另外几波人马来的太慢了。

  “再等等。”陆行渊嘴上这样说,却忍不住探出神识,覆盖各个通道,搜寻谢陵他们的身影。

  明亮的通道内,火玉炙热,陆行渊的神识畅通无阻,却一次次扑了空。他不断深入,并没有众人的身影。

  这诡异的一幕让不安再度浮现在陆行渊心上,分散的一股神识忽然受到阻碍,陆行渊只觉得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神识就失去了联系。

  陆行渊如今已是渡劫期的修为,不是旗鼓相当的实力想要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毁掉他的神识毫无可能。变故太突然了,这让陆行渊心中警铃大作,分散的其他神识迅速收回。

  他沉默两息,让无尘留在外面,如果有人出来就把他们送走,而他则唤出破厄,头也不回地朝着神识消失的地方冲去。

  无尘看着他急切的身影,顿了顿,没有追上去。

  通道对于陆行渊而言依旧是畅通无阻,但亲眼所见和神识所见有了极大的区别。

  神识所见,通道光滑崭新,没有任何的损毁。

  而亲眼所见通道上布满了术法的痕迹,显然有人在这里经历了一场战斗,血迹斑斑。

  陆行渊循着血迹不断深入,很快就听见打斗的声音,通道震颤,两侧似有鲜血涌出。

  凌乱的脚步声朝着陆行渊的方向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妖族的墨流光和凌玉尘。其他弟子围在中间,沈炽扶了扶自己的面具,一直护着谢陵。

  墨流光和凌玉尘看见陆行渊一怔,脚步微顿,墨流光眉心煞气涌现,手上凝聚着灵力,凌玉尘亦是十分警惕,全然不似以往那般,看见陆行渊还要先调戏两句。

  陆行渊垂眼手中剑,听见凌玉尘痛苦地发问。

  “这是假的还是真的?我分不出来。”

  他们在秘境中遭到数次袭击,每次都是他们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毫不重复,真假难辨,搞得他们现在草木皆兵,差点连身边人都在怀疑,看见谁不对劲就想先打一架。

  墨流光和陆行渊接触不多,他无法确定,干脆手底下见真章,直接冲上去。

  陆行渊虚晃一招,躲过墨流光的杀招,持剑抵住他的手腕,问道:“什么情况?”

  凌玉尘闻言,眼神一亮,觉得有戏,连忙道:“说出一个只有你和我才懂的秘密。”

  陆行渊思绪转的飞快,联想到一路的遭遇和无尘说的话,隐约猜到眼下的状况,冷声道:“你可以走门。”

  “他是真的。”

  陆行渊话音刚落,凌玉尘就高兴地大喊起来,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说不定还会抱着陆行渊痛哭流涕。

  陆行渊这句话是当初他被困天衍宗,凌玉尘来救他时的场景,他给凌玉尘留了门,但凌玉尘非要爬窗,还说那是乐趣。

  他那个时候乐忠于调戏陆行渊,话里话外都透着暧昧,就算是此刻说出来落在别人耳朵里也有这种感觉。

  墨流光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还不等他多说什么,凌玉尘就带着人冲过来,抓起陆行渊就跑。

  “走走走,赶紧走,这个通道太邪门了。”

  凌玉尘一边逃命一边言简意赅地把情况告诉陆行渊,他们几方人马被那诡异的幻象赶在一起,一路上经历了好几次战斗。

  他和墨流光比较熟悉进来的人,所以打头阵分辨。卫一和曲无忧实力强盛,负责断后。那些幻影杀不死还可以完全复制实力,他们打的格外艰难,被追的满通道乱窜,各个精疲力尽。

  听着凌玉尘的描述,陆行渊回头看了谢陵一眼,谢陵也正看他,目光落在凌玉尘抓他的手腕上,没吭声。

  陆行渊不动声色地挣脱凌玉尘的手,沉声道:“跟我走。”

  说着越过凌玉尘,探出神识找到进来的路,释放出无数的剑意开路。痛苦而尖利的啸声顿时响彻通道,石壁震颤,修为低的人立刻捂住耳朵,头晕目眩。

  陆行渊罔若未闻,带着大家一口气冲出去。

  岩浆旁,火焰翻滚,整个空间都在剧烈晃动,唯有传送阵一动不动。

  无尘在此等候多时,看到大家出来连忙迎上去。

  陆行渊等人来不及解释,就看见两侧的山壁动起来,原本被照的火红一片的岩石像虫子一样的蠕动,慢慢地从山壁上弓起来。

  “嘻嘻……哈哈……”

  古怪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那些蠕动的石头站起身,一片幽光晦暗。这一刻大家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头,而是身姿诡异的妖兽,它们身形如蛇,但没有眼鼻,只有一张长满锋利牙齿的血盆大口。

  通道里的动静惊醒它们,生人的气息让他们流露出贪婪的欲望,纷纷弓起身体,朝着众人进攻。

  大家头皮发麻,举起武器应对。

  陆行渊喝道:“赶紧进传送阵。”

  大家边打边走,匆忙之中,陆行渊一把拽住谢陵,提剑宰了一头攻击的妖兽。

  谢陵没有跑,而是留在陆行渊身边。

  人数一波波的撤离,断后的卫一和曲无忧也退出来了,在他们身后,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紧咬不放。

  陆行渊来不及多说什么,直接把他二人也丢上传送阵,抱起谢陵飞跃而上。

  位置一旦集中,四面八方的妖兽和影子就不要命地扑过来,怪叫和笑声在耳边回荡,让人心神巨震。

  陆行渊挥剑,挽出朵朵剑花,凌厉的剑意让众人得到缓冲,传送阵一个接着一个的亮起。就在陆行渊和谢陵准备离开时,一头妖兽接着从岩浆中飞出,狠狠地撞在阵法上。

  咔嚓一声脆响,陆行渊修复的阵法出现蛛网般的裂纹,随着阵法的运转,裂纹不断扩大。

  进了传送阵的人伸手想帮他们,却是鞭长莫及。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漆黑的,透露着不详之气的传送阵缓缓启动,直接将陆行渊和谢陵吞进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黑暗中的触感有些黏糊,像是躺在泥泞的淤泥里。可萦绕在鼻尖的不是枯叶和淤塞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腐烂味,反而像是浓郁的血腥味。

  陆行渊的意识还有些不太清醒,灵力运转不畅,像是有某种法则封印了他的力量,他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有一股外力抓着他的衣服把他往一个方向拽,让他渐渐地远离了泥泞的地面。

  他费力地睁开眼,目光所及是暮色下的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天地间还有一线微光。

  但让人诧异的是苍穹正空已经升起一轮血色的圆月,猩红的月光笼罩大地。茂盛的森林因为枯萎,只有光秃秃的树干支棱着。

  以陆行渊仰躺的视线看过去,红月像是躲藏在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鬼身后的眼睛,正在冰冷地俯视他。

  陆行渊不禁打了个冷颤,被黑色传送阵吞噬前的记忆回笼,他想起一同跌入此地的谢陵,猛地坐起身。

  拉扯他前行的力量被他拽的一个不稳,银白色的影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陆行渊回头,只见银狼挣扎着站起来,那双湛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血色的月光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从他那张狼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陆行渊和他对视一眼,道:“小狼?”

  银狼靠过来蹭了蹭陆行渊,许是看见陆行渊醒了,他心里紧绷的弦一松,支撑身体的那股气一散,直接软到在陆行渊身侧,化为拟态的狼崽子,虚弱地喘着气。

  陆行渊用手捧起他,小狼崽子看着他,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可怜地呜咽一声。

  这个地方极其古怪,血色的圆月一直盘踞在正空,天地没有昼夜之分,枯萎的森林一眼不见尽头。

  谢陵比陆行渊更早的清醒过来,他们没有掉落在一个地方,在寻找陆行渊的时间里,谢陵发现这里没有活物,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都有不同程度的腐化,有些甚至能看见白骨。

  这明明是一群死物,却和活物无异。

  然而这并不是最诡异之处,因为谢陵很快就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飞快地流失,等他找到陆行渊,他已经没有力量维持人身,蜕变成了银狼,而现在他连狼的形态都没办法维持,只能以拟态留在陆行渊身边。

  所幸他保留了理智,可以和陆行渊交流。

  陆行渊掉落的地点不是很好,下半身衣物脏污,暗红一片,还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谢陵费尽力气才把他拖出来一点距离,此刻他抱着谢陵站起身就能看见全貌。

  那是一片巨大的雨林湖泊,但是此刻已经称不上是湖,因为湖泊已经变成了血池,腐败的尸骸堆积在湖面上,枯枝败叶落了一层又一层,时不时的还有一两个血泡在湖面上炸开。

  视觉和味觉的双重冲击让陆行渊面色一白,他毫不犹豫地施法换掉这一身衣裳,顺手还给谢陵丢了一个除尘术,去了去他身上的味。

  谢陵的头紧靠着他的胸膛,和他一起看着这片湖。

  他们二人都是经历过杀伐之辈,陆行渊屠人宗门,血流成河,谢陵挑起战争,尸横遍野,可这样的恶行和面前的这一切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被鲜血填满的湖已经粘稠不堪,尸骸在湖中堆积成小山,粗略看过去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骨,残肢断臂上还有锋利的爪印和牙印。

  陆行渊深吸口气,没有在湖边过多停留。

  谢陵因为灵力流失变成拟态,而他也有灵力被抑制的感觉,一旦他彻底变成普通人,他们两个人就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血月冰冷,阴森的林间毫无征兆地传出一声刺耳的鸟啼。

  嘠~

  巨大的身影从森林间腾飞而起,张开的翅膀投下一片阴影。陆行渊抬头,只见一只腹部露出森白骨头的秃鹫在他头顶上盘旋,空洞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他。

  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陆行渊浑身汗毛倒竖,怀里的谢陵也瞬间炸毛,催促道:“师尊快走!”

  谢陵话音未落,那只秃鹫就俯冲而来。它速度极快,盘枝交错的树干在它的撞击下化成粉末。

  陆行渊毫不犹豫,灵力运转到极致,他不敢贸然升空,因为头顶上不时的投下阴影,不知道有多少空中猎手在等着他冒头。

  灵力被压制大半,而且无法补充,这给陆行渊的奔逃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眼看身后的秃鹫就要追上来,林中窜出一道黑影,它闪电般扑向秃鹫,只听得嘠的一声,那只秃鹫被扑的飞出去,撞上身后的大树。

  没有了追击者,陆行渊的心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戒备,因为他发现前路的枯枝更加茂盛,在交错的黑色树影间,一道道猩红的目光透过来,密密麻麻,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谢陵发出一声低吼,可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根本就起不到震慑的作用。

  陆行渊瞥了一眼后方的状况,谨慎地停下脚步,面对一片红瞳,缓缓唤出自己的佩剑。

  破厄的剑身上雷光溢彩,陆行渊灵力受限它却没有任何变化,雪色清亮的剑身犹如初春的薄冰,流动的雷霆之力流淌着五色荧光。

  作为一件准仙器,破厄的震慑非同一般,林中那些看不清样子的黑影顿时警惕起来,吱哇乱叫。

  陆行渊听出他们的恐惧,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空隙迅速离开。

  猩红的目光一直缠绕在陆行渊身上,贪婪冰冷,而且越来越多。

  整个森林沉睡的动物因为活人的闯入逐渐苏醒,它们嗅着那熟悉的味道,不断地朝着陆行渊靠近。

  陆行渊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处境,神情凝重。

  这片空间天是死的,地是死的,就连空气中流动的灵力也是死的。

  陆行渊甚至可以肯定这里只有他和谢陵两个活人,他还有一点灵力傍身,但消耗的灵力没有办法补充,手上的破厄就变成只能看不能用的护身符,不然一剑之力足以抽空他所有的灵力。

  面对这样的绝地,陆行渊想过进入小世界,或者把疾风叫出来,可让陆行渊诧异的是小世界打不开了。

  这里有一种规则,阻断了陆行渊和小世界的联系,并且陆行渊能感觉到这里对小世界十分排斥,一旦陆行渊有联系的念头,它就会疯狂地消耗陆行渊的灵力。

  重重限制和危险步步紧逼让陆行渊感到十分棘手,在这压抑的氛围里,无处不是死亡的气息。

  四周的追击者越来越近,包围圈的范围不断缩小,陆行渊眉头紧锁,握着破厄的手不断收紧。

  谢陵窝在他的怀里,他察觉不到那些东西的靠近,但能感觉到四周的风变得充满了杀机,每一缕刮在身上,都像是刀刃一般。

  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断地思考和这个秘境有关的消息,把脑海里的地图翻了又翻。

  地图提供的信息不少,关于这个地方却是只字未提。

  谢陵有些急,就在这时,陆行渊突然停下脚步,握剑挥出。

  一双黑的发亮的锋利爪子从漆黑的树干中伸出来,狠狠地和破厄撞在一起,火花四射间,让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森林。

  陆行渊被巨大的冲击带的险些翻过去,锋利爪子的主人也从森林中冲出来,只见它半边身体成了森然的骨架,头上顶着一对细长的尖角,而胸腹上还有两只爪子。翅膀扇动间,雷光如龙。

  “蛊雕?”

  这熟悉的样子让陆行渊一怔,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一路奔逃之下,他用神识查探了那些东西的情况,其中妖兽居多,还有一些刚成灵的野兽,整体战力只能算中上,如果陆行渊是强盛之时,完全可以一招解决。

  但蛊雕是荒兽,它的出现意味着这里的危险远远不止眼前这点。

  陆行渊浑身紧绷,额上起了一层细汗,包围圈更小了。

  蛊雕浑身戾气,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婴啼,随后又朝着陆行渊猛扑过来。四周的死气被它的翅膀带动,枯枝簌簌作响,在猩红的暮色下,陆行渊和手里的剑亮的如同白昼的晨光,美味至极。

  陆行渊不敢恋战,扭身摆脱蛊雕的攻击,长剑一挥,控制灵力斩出一道剑光。蛊雕吃痛,动作稍缓,陆行渊抓住机会冲出去。

  “师尊,往西北方走。”谢陵的声音响起,那边的气息没有那么浑浊。

  陆行渊嗯了一声,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挥出一道剑气开路,拦在这里的妖兽被懒腰斩断。陆行渊体内的灵力因为消耗过大,短暂一滞,他没有在意,而是一口气冲出去。

  谢陵不断地感受四周的变化,越是靠近这个方向,浑浊压抑的死气就越淡,似乎是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压制。

  陆行渊冲出包围圈,四周传来不甘的嘶吼,那些追逐陆行渊的死物眼睁睁地看着陆行渊闯入一片真空地带。

  这里没有交错的古木枯枝,也没有阴森可怖的妖兽,有的只是一株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榕树,它的树冠碧绿苍翠,散发着莹莹的微光,充满蓬勃的朝气,和这片死地格格不入。

  陆行渊和谢陵一愣,二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棵树他们在拍卖场买下来的那张地图里见过。

  如果这棵树是真的,那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北苍大森林的中心,亦是这个秘境的核心区域。

  第一百六十九章

  榕树亭亭如盖,枝繁叶茂,往天地间一站,仿佛是头顶天脚踩地的巨人,周身更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和这片到处充满死气的地方一比,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陆行渊和谢陵一路闯来,见惯了那些不死不活的东西,乍然之下瞧见这顺眼的绿色,周身的疲惫像是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安抚住。

  但那样的松懈只是一瞬,很快一人一狼就从这样安逸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目露骇色。他们眼下状况不明,又有危机在后,任何的松懈都足以致命。以他二人的警惕,断然不会如此闲散。

  一想到刚才不过是个简单的照面,他们就险些着了道,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榕树独木成林,和陆行渊他们在地图中所见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高大空旷,独占一方天地,二人往它面前一站,小如尘埃。谁也猜不准它到底活了多少年,这个地方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浓郁的生机和压抑的死气泾渭分明,如同生死阴阳两个极端。

  陆行渊只是稍稍靠近榕树,身后的那些死物就不敢追来,只能在死寂的森林里愤怒地嘶吼。听着那些吼声,在看看黑压压聚集过来的身影,陆行渊没由来的心底一沉,一股微妙的不安感让他脊背发寒。

  这里实在过于诡异,陆行渊没有冒失,他站在外围观察了榕树许久才试探着靠近。

  跨过那条清晰的分界线,浓郁的生机潮水般涌向陆行渊,禁锢灵力的枷锁骤然消失。不过是一步的距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如果说身后的死地是灵力断绝,那眼前的榕树就是灵力诞生之初的圣地,灵力精纯浓郁,不掺杂任何的杂质。

  这样的感觉陆行渊并不陌生,因为它和小世界内的灵力极其相似。按理说有这样的一个宝地在,这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藏在陆行渊怀里的谢陵抬头,空气中浓郁的灵气让他不适地打了个喷嚏,他伸出爪子扒拉陆行渊的衣襟,埋头在他胸前蹭了蹭。

  和陆行渊的自在不同,他觉得这里的气息浑浊的让人窒息,他不断地往陆行渊身上拱,只有被陆行渊的气息包围时,他才会觉得好受一点。

  陆行渊抬手安抚他的背脊,低头瞧了他一眼:“还难受?”

  刚才在死寂森林中,谢陵的状态就不好,陆行渊以为是他没有缓过来。

  谢陵张嘴想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发出的却是一声呜咽。他顿时瞪圆了一双湛蓝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出声,依旧是狼崽的轻哼。

  陆行渊抚摸他背脊的手一僵,他置身于此,能够感觉到灵力在缓慢恢复,谢陵这个样子却像是比刚才更糟糕了。

  谢陵也意识到不对,他试图运转体内的灵力,却发现灵力消失的干干净净。明明是绿意盎然,让人感到舒适的生机勃勃之地,他却打了个冷颤,背脊发寒。

  他想催陆行渊快走,发出的却只是没有意义的哼声,气的他狼毛倒竖,不甘地张口咬住陆行渊的手腕,希望陆行渊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说是咬,谢陵没舍得真动口,一点力气都没使,不疼,反倒有些痒。

  陆行渊见他这般模样,原本紧张的心情反而渐渐放松下来。他环顾四周,没有血月的天地不见日光,却能让人感觉到是白昼之地。盈盈的绿意就像是沙漠里的绿洲,充满了诱惑。

  陆行渊一面安抚谢陵,一面低声道:“它在这里靠什么维持生机?”

  谢陵抖了抖耳朵,粗糙的舌头舔了舔陆行渊被他咬到的地方,听见陆行渊的声音,它不禁抬头看向眼前的榕树。

  这片天地过于死寂,绿意之下无风无月,仿佛天地被放在一个静默的囚笼中,无声无息地走向毁灭。

  榕树如同毁灭中的新生,乍看之下,它是不甘命运的摆弄,在这里挣扎求生,但细细想来却让人不禁背脊发寒。

  天地间已无灵气可供修养,生机亦是日渐衰减,榕树外的生灵化为枯林腐物,成了不死不活的存在。在这样的困境下,榕树又是靠什么来维持日夜的养分?

  陆行渊步步往前,绕开榕树裸露在地面的根茎枝干,不断深入内部,很快就站在榕树的主干前面。那宛如城墙般坚固巍峨的树干蜿蜒盘旋,抬头仰望盘枝交错,犹如人世的阡陌交通,密不透风。

  绿荫打造的城堡坚不可摧,而要维持这样的生机,所需的天地灵气绝对不少。

  谢陵嗅到一股浓烈的腐烂味,像是堆积成山的尸骸一堆堆地腐烂在脚下,可是抬头环顾四周,除了榕树足以一人合抱的根须外,看不见任何不和谐的地方。

  谢陵不适地打了个喷嚏,往陆行渊怀里蹭了蹭。

  陆行渊搂着他,剑眉微蹙。即便他没有谢陵那么灵敏的嗅觉,此刻也闻到了古怪的气味,就像他刚掉落在这里时,那个血池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几乎是这一瞬间,陆行渊就想明白了为何榕树能够一木成林,不受影响。

  天地间确实已无灵气,但这片森林处处都是生机。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生灵想要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吞噬。灵力,天材地宝,甚至是同类都是它们相互吞噬的对象,

  这颗榕树本就独占一方天地,它的根系极为发达,它可以利用根须绞杀妖兽,同样可以利用根须深入地底掠夺天地能量。

  陆行渊心底一沉,眼前这幅景象不禁让他想起荒域灵气枯竭一事。天道不全,灵气枯竭不是偶然,想要留存住灵气,就必须去杀戮。

  陆晚夜引导了狩天计划,而眼前这颗榕树霸占了一片森林。天地灵气本该是有一损就有一荣,有一荣就有一损,顺应因果,自成轮回。

  但很显然,如今的天地难成完整的轮回,灵力的周转要靠献祭一部分生灵来完成,这更像是以杀伐为道,如做困兽之斗。

  “天地不该是这个样子。”陆行渊低声喃语,天道若要命来填,那还算天道吗?

  怀里的谢陵蹭了蹭他手,精神状态有些差,他没有陆行渊那么自在,反而越来越窒息,两只耳朵无力地耷拉下来。

  陆行渊给他输送灵力,也只是勉强维持他的状态,让他不至于完全睡过去。

  这片古怪的天地一直在不断地抽取他的灵力和生命力,那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根本就没有办法抵抗。

  但奇怪的是陆行渊不受影响,一开始在红月的照耀下,他还出现灵力枯竭的状态,靠近榕树后,他灵力恢复到了巅峰,仿佛是被榕树哺育。

  眼看谢陵的状态越来越糟糕,灵力输送无济于事,陆行渊施法将他身上的灵力锁住,同时在他身体四周布下层层结界,将他的身体和这个世界完全隔离。

  陆行渊做完这些后,正要查看谢陵的情况,就察觉到身侧有些异样。他警觉地挥出一道灵力,凌厉的剑意竟然扑了个空。

  他回头看去,榕树上不知何时垂下两根儿臂粗细的根须,静静地垂在他身后,眼见他有了动作,两根根须闪电般朝着他射来,目标正是他怀里的谢陵。

  陆行渊反应迅速,把谢陵往怀里一捞,根须扑了个空,尾部顿时像蛇一般直立起来,它们有几分忌惮陆行渊,人性化地摇晃触碰,仿佛是在交流。

  下一刻根须再次袭来,它们速度奇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陆行渊跟前。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根须顶端长出密密麻麻的牙齿,和他们在底下岩浆处看见的妖兽极其相似。

  根须的目标直接,陆行渊干脆利落的挥剑。剑气如虹,灵力浩瀚,那两根根须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举动也彻底激怒了榕树。

  平静的地面震颤,安安静静的榕树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那些龙蟠虬结的树根从地面冒出来,胡须般盘枝交错的气根也不断地从树干上落下来,一时间仿佛是地也在动,天也在动,四周簌簌作响。

  陆行渊心中警铃大作,他带着谢陵想要避开,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陷入包围。

  那些根茎疯狂地扑过来,密密麻麻,说是天罗地网也不夸张。

  陆行渊无处可退,举剑相迎,灵力如潮。

  在那些蜿蜒盘旋,如蟒粗壮有力,如蛇昂首蓄势进攻的根茎中,陆行渊的灵气引发的气浪如风拨动树枝,密密麻麻的骸骨露出来,有人有妖兽,杂乱地被裹在榕树枝干中,一眼看去仿佛大半棵树都是白骨堆积而成,一片白骨森森,根本数不清。

  陆行渊只是扫了一眼就禁不住头皮发麻,这也验证了他刚才的猜想。这颗榕树是靠吞噬其他生灵才活下来,这些白骨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在它动起来后,骨头相互碰撞,发出阴冷低沉的撞击声,犹如索命的亡魂曲。

  陆行渊听得神魂震荡,灵台刺痛,眼前的景象旋转起来,脚下的地面忽高忽低。他像一片落叶,被抛起来,又落下去。

  头顶的天瞬间暗下,浓郁的灵力忽然变得像火焰一般灼热,从里到外让陆行渊的整个身体烧起来,无火却胜火煎熬。

  陆行渊全身泛红,像是抹了一层浓郁的鲜血,皮肤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滚烫的如同岩浆。他的经脉被烧灼,就连呼吸都带着热气。

  他握剑的手轻颤,鲜血在沸腾。

  榕树没有现在吞噬他的意思,次次进攻都是对着他怀里的谢陵。只不过对于他的百般阻拦,榕树也有心教训。

  根茎猎猎带风,在榕树的猎场里,陆行渊的攻击受到很大的限制,他的剑气冲不开这个牢笼,就算前面的根茎被斩断,后面的也能源源不断地补上。

  榕树活了太多太多年,它的根茎简直比头发还要密集。

  陆行渊既要承受体内的灵力冲击,又要忍受白骨撞击声的灵魂攻击,还要和根茎相博,在三方的冲击下他很快落了下风。

  根茎穿透他的手臂,想要迫使他放下剑,放下谢陵。陆行渊蹙了蹙眉,一把抓住那些根茎,将它们从手臂上扯出来。

  噗嗤一声,鲜血喷涌而出,很快就染红了陆行渊的衣服,可他却像没瞧见一般,牢牢地护着谢陵。

  谢陵被封印锁住,这种时候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行渊穿梭在这些攻击中。他想喊他,让他把自己交出去,可是发出喉咙的只是幼崽的呜咽。

  他睁着眼,看着陆行渊不断负伤,鲜血染红了半身衣衫,血迹顺着手臂滴落,他心如刀绞,伸出手爪子使劲地刨那个结界。

  他想出去。

  榕树愤怒低吼,根茎万箭齐发。

  陆行渊以剑为屏,身前剑影如林,战斗和鲜血只会激发他的凶性,而不会让他变得懦弱。榕树靠吞噬而生,即能吞噬生灵,也能吞噬攻击。

  它哺育陆行渊太多的灵力,妄图通过这些灵力控制陆行渊。

  陆行渊岂能让它如愿?暴走的灵力难以将歇,他身体上密布的裂痕渗出丝丝血迹,疼痛让陆行渊变得更加清醒。他看看杀不尽的根茎,再看看榕树上的深深白骨,目光微沉。

  在这方天地里,不是只有榕树才会掠夺。

  陆行渊垂首看向谢陵,对上他痛苦含泪的眼神,微微勾了勾嘴角,甩袖将谢陵卷入袖中。随后他以剑为阵,将破厄插入榕树的根茎中,抬手掐诀,盘膝而坐。

  四周的灵力一滞,像是被某种规则限制在原地。

  陆行渊面色忽白,一道魔族的虚影缓缓地浮现在他身后。和过往手持书卷,睥睨天下的幻象不同,今日的魔影顶天而立,胸前荡漾着水波纹,一圈一圈,缓缓地变幻成一个漩涡。

  在漩涡成型后,禁锢灵力的限制散开,那些原本要涌向陆行渊的灵气仿佛遇到天敌一般,疯狂地往后退。

  可是点点星光还未散去,就被魔影胸前的漩涡吸过去,狂暴的吸引力和拉扯力像是巨人在深呼吸,一口气把周围的灵力全部纳入其中。

  榕树攻击顿了顿,那些根茎突然疯狂摇晃起来,下一刻就不要命地冲向陆行渊的剑阵,顶端森白的牙齿一口一口地咬住那些剑影,将它们绞碎吞下。

  剑影重重也挡不住根茎密密麻麻,眼看它们就要突破冲到陆行渊面前,破厄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剑身上银龙竞走,雷霆万钧。

  榕树的根茎刚刚靠近,就瞬间干枯,化为飞灰。

  魔影还在疯狂地吸纳周围的灵气,陆行渊的面色青白交错,额上青筋暴起,很快那些经络蔓延到脖颈,胸腹,最后直至全身。他龟裂的皮肤变得粗糙,上面覆盖细密的鳞甲,裂痕越来越宽,能够看见皮肤下的肌肉和灵力流动的脉络,闪烁着点点星彩。

  魔影吞噬完了四周的灵气,很快把目光对准了榕树。

  高如山岳一木成林的榕树在这一眼下竟然在瑟瑟发抖,它挥舞的根须纷纷收回,直接插入地底,朝着四面八方的大地延伸,疯狂地外涌,想要把外面的灵气吞噬过来,抵抗眼前的魔影。

  魔影头颅微垂,似有神志般看了一眼陆行渊,沉默片刻,伸出手,弯下腰,一掌插入榕树的主干中。

  那坚硬的连破厄砍上去也只能留下一道白痕的主干在魔影的手下毫无抵抗之力,魔影不费吹灰之力就伸进去,他的手在主干中翻找搅弄,很快就从榕树里面掏出一颗圆溜溜的,像珠子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表面翠绿清透,充满了生命力,内里却漆黑如墨,透着一股浓郁的死气,寒气逼人。

  随着这珠子被掏出来,榕树往外延伸的根茎都停下来,榕树震颤,树叶簌簌而下,不消片刻就尽数枯萎,变成一颗死树。此地的生机也飞快消亡,灵力断绝,变得和周围死寂的森林一模一样。

  那些守在外围的妖兽第一时间发现这里的变故,纷纷露出獠牙,低吼着想要冲上来。

  魔影只是随意一扫,目光冰冷。他盯着手上的珠子,一把塞入胸前的漩涡中,一道青墨交缠的光从他的胸口爆发,他的身影摇摇欲坠。

  陆行渊瞬间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原本龟裂的皮肤鳞片消散,瞬间苍老,满头青丝变华发,他的生命力在这一刻被抽的一干二净。

  魔影掐出一个和陆行渊一样的法决,将爆发的光芒全部吸入身体,随后化作星光融入陆行渊的身体。

  陆行渊干瘪的皮肤在星光的修复下逐渐恢复如常,面上有了几分血色,但满头华发没有恢复。

  一道黑芒想要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破厄震颤,自动从地面飞出,化为三寸小剑,一头扎入陆行渊的身体,化作封印插丨入他的丹田,将他的灵力连同那股黑气一同封印在体内。

  丹田被封,剧痛让陆行渊眼前发黑,他一头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猩红的月光落下来,四周冒出幽幽光点……

  第一百七十章

  没有生机的世界,鲜活之物的存在犹如月坠深渊,是光明,但绝不是救赎。

  吞噬榕树全部的生机和力量后,陆行渊的意识被拉入无边无际的虚空,四周漆黑一片,无光之地并不寂静,四周充满嘈杂的声音。又多又密,仔细去听却变成了窃窃私语。

  陆行渊想要睁开眼睛,意识却黑沉如水,清醒但没有反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在黑暗中漂浮。整个人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被裹进无边无际的汪洋,沉沉浮浮。

  哪些声音如影随形,从一开始的嘈杂到后面满载恶意,充满了仇恨,怨怼,愤怒,不甘……

  陆行渊成了容纳这些罪恶的容器,恶意充斥在神识内,把他拖入更深更沉的黑暗中。

  他想要挣脱,却没有着力点,漂浮的虚无感让他感到无尽的孤寂,好似这天地间只有他亘古永存。

  他于天地为尘埃,却聆听生命在耳边私语,他想逃,却置于黑暗,没有引路的星芒。

  黑暗放大了他所有的感官,那些邪恶的低语想要摆布他的意识,不得其法也不停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嘈杂逐渐散去,陆行渊的眼前有了微光,他的意识随着那簇光而去,失重感传来,他猛地从黑暗中惊醒。

  眼前的视线还没有清晰,鼻尖就已经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昏迷前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闪,他整个人瞬间清醒。

  入目还是黑蒙蒙的死寂森林,猩红的月光笼罩大地,他躺在枯萎的榕树下,坠落的白骨在他身侧层层叠叠,深陷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幽绿的微光,但好在它们掀不起风浪,只是发出阵阵轻响。

  在榕树的四周,失去榕树的震慑后,森林里的死物都围过来,赤色的瞳孔似一簇簇幽火,闪烁着贪婪的欲望。

  面对这些死物的围攻,一头高大的银狼挡在陆行渊跟前,他油光水滑的皮毛被鲜血凝固,结成一团一团,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有些地方是利爪的爪痕,有些地方像是被尖利的喙直接撕下血肉,

  伤痕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一滴滴地往下落,在他脚下汇聚成血洼。

  漂亮的狼尾此刻也沾了血,后腿受了伤,不敢沾地,又狼狈又痛苦。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后半步,仰着高傲的头颅,浑身戒备,怒视眼前这群随时都可能再次冲上来的死物。

  站在陆行渊的角度看过去,瞧见的就是那一身的血……

  陆行渊眼前一阵眩晕,这一世的谢陵被他护在身边养着,何曾有过这种境遇?

  他没由来的愤怒,一股怒意充斥在心底,双目赤红。心底多了个声音,一遍遍地蛊惑着让他把眼前的一切都抹杀掉。

  陆行渊从地上一跃而起,衣袍无风自动,发如银霜。每一步踏出,脚下都会形成一圈圈的墨痕。他明明还是那个模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却没由来的让人心颤。

  围困他们的死物像是察觉到了异样,纷纷仰头看过来,暗夜下,魔族高大的身躯有了几分鬼魅的阴冷,透着浓浓的不详之气。

  谢陵警觉地回头看去,那张清秀的狼脸上有几道明显的爪痕,破坏了原本的清隽,显得有几分可怖。

  陆行渊心里一痛,他走到谢陵身边,银狼身上的警惕顿时一松,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大脑袋亲昵地蹭到陆行渊的腰上。

  榕树崩塌,天地间对灵气的禁锢松了不少,谢陵攒回几分灵气,眼看着陆行渊倒下,死物虎视眈眈,他不惜受伤破封而出,化身银狼和这些死物对战,护住昏迷的陆行渊。

  但死物太多了,他的灵力远远不及。

  陆行渊抬手落在谢陵的头上,看着他浑身的伤,眼底的戾气越来越深。

  “杀了他们。”

  恶意在心底翻滚:“你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

  陆行渊深吸口气,抬头看着那些忌惮的死物。

  “一群不死不活的畜生,也敢对我家狼崽子出手?”

  陆行渊低语,那陌生的口吻说着熟悉的话,嘴角笑意轻蔑,抬起手掌,无数的黑色剑影在掌间凝聚,小小的一团却充斥着浓郁的煞气。

  谢陵打了个冷颤,眼前的陆行渊有些不对劲,他幽蓝的瞳孔倒映出那张疯狂中带着扭曲恶意的脸,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陌生的模样。

  四周的死物没有冲上来,反倒是步步后退。它们游走在阴阳之间,对浑浊的气息最为敏感。

  陆行渊此刻浑身上下都透着来自幽冥的寒意,他身在人世,却被轮回拉扯,周身波动的灵力掺杂着因果。

  这片世界是被放逐在轮回外的产物,一旦被陆行渊身上的因果沾染到,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不复存在。

  陆行渊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谢陵被打伤了,而打伤他的这些畜生必须付出代价。

  和过往的冷静自持不同,他此刻的行为过于单一,就像一条没有弯拐的直线,见其首便见其尾。

  死物们匍匐后退,四周幽光散去。

  “现在才想起来跑吗?”

  陆行渊冷笑着挥出手中凝聚的剑意,无风无声的世界传出清晰的咔嚓声,剑影所到之处,空间寸寸碎裂,风从裂缝中灌进来,细碎的口子一点点扩大,内里是漆黑的漩涡,什么都看不清。

  狂烈的风从漩涡深处席卷而出,很快和那些剑影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拉扯力,不断地撕裂这片空间。

  死物们看着破碎的空间,再也没有恋战的念头,疯狂地朝着枯林中奔逃。他们早已不知被困在这里不死不活多少年,支撑他们存在的除了怨气还有浓烈的不甘。

  他们不想如此消亡,所以他们相互抢夺灵力和生机。

  陆行渊携带轮回之力,撕裂这片空间的假象,对于他们而言,那是真正的死亡。

  狂风怒号,剑影如雨,空间崩塌的地方越来越多。

  身后的世界不断涅灭,陆行渊给谢陵止了血,喂了丹药,把他变回拟态,往衣袖里一塞,随后乘风而起,。

  在这片已经无法限制他的天地里,就算不用自身的灵力,他也能如鱼得水,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反过来,每一道凌厉的剑影都在切割周围的空间。

  随着崩塌的范围越来越大,苍穹上的赤色圆月仿佛纸糊的一般,蹭地一下从底部开始燃烧起来。

  焰火如流光,血月迅速消融,等到最后一点也消失,灰蒙的天色骤然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风声呼啸,剑影破空,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响,间或地掺杂着野兽的悲鸣,绝望而愤怒……

  陆行渊罔若未闻,黑暗放大了他心里的欲望,看着眼前的妖兽和植被在剑影下灰飞烟灭,他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太好了,他不禁觉得自己就该是这样的人,位于世界的顶端,俯瞰人世,芸芸众生皆为蝼蚁。

  或许还能再放肆一些,让这个世界直接不复存在。

  陆行渊这样想也这样做,凝聚的剑光瞬间大涨,轰地一声,狂风和剑影螺旋向上,形成一道巨大的旋风,连接天地。

  阵阵吸引力从风暴中散发出来,四周是妖兽凄厉的鸣叫。

  陆行渊大笑起来,狂风拂乱他的衣衫和鬓角,他心中恶念迭起。

  被他扔在袖子里的谢陵什么都看不见,耳边满是野兽的哀嚎,混杂着陆行渊的笑声,他听的心头一颤,浓烈的不安快要将他淹没。

  他如今无法化形,无法出声,被完完全全隔绝在陆行渊的世界之外。明明动一动就能触及熟悉的体温,却还是抵不过心底泛起的阵阵寒意。

  寂静之地,风暴肆虐,眼看最后一块完好的空间就要被卷入风刃之中,漆黑的天幕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微光闪烁,一只手从天空中伸下来。

  广阔的天地在这只手的压迫下变得渺小极了,像是垂髫幼子手里的玩具。

  “哪里来的……”

  空中传来一声轻斥,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轻咦一声,似乎是惊讶自己所见。

  陆行渊抬头,那只手已经到了他的头顶上,手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如同这广袤的苍穹,遮天蔽日。?

  他面无惧色,眼底尽是疯狂,抬手唤出万千剑影,毫不客气地朝着巨手攻去。

  剑意破空,剑气如海浪生潮,浓烈的压迫感让陆行渊在气势上完全不输那只手。

  “……倒是个好苗子。”

  空中传来一声轻笑,并没有计较陆行渊的无礼。

  那只手轻拂剑影,屈指对着陆行渊一弹。四周灵力霎时倒卷,吞没了陆行渊凝聚的气势,时光逆流,破碎的空间开始一点点地修复。

  而处在对方灵力之中的陆行渊被携裹进灵力的狂风中,风暴肆虐而过,带着他一纵万里。

  出手的人没有伤害陆行渊的心思,只是禁锢了他的修为,让他无法挣扎。

  在陆行渊飞速离去的视线里,这片森林的空间,被那只手一一还原。

  高远的苍穹上,藏在背后的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悠悠传来:“魔族的小家伙,我等你来找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北苍大森林下了一场雨,四周的灵植开始野蛮生长,手臂粗细的藤蔓在大树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仔细看,就能从那缠绕的隙缝中瞧见里面裹着的尸体。

  白花花的身体在外力的挤压下爆开,鲜血淋漓,被那些灵植疯狂吞噬。

  血腥味散开,混合着 林间枯枝败叶的腐烂味,浓郁的让人掩鼻作呕。

  “七殿下,这里不是修整的地方,你再坚持一下。”

  凌乱的脚步声穿过密集的丛林,一轻一重,一实一虚。四周的藤蔓晃动,它们嗅到血腥味,正在寻找自己的猎物。

  谢遥捂着噗噗往外冒血的肩头,深可见骨的刀伤几乎要砍掉他的整条胳膊,翻卷的血肉下是深深白骨,因为大雨的冲刷肌肉已经在泛白。

  他的手无力的垂着,面色苍白,嘴唇泛青,眼神稍显溃散,状态极差,如果不是有人搀扶着他,他此刻恐怕连站起来都困难。

  “白泽,你别管我了。”谢遥眼前阵阵发黑,刀伤加上尸毒,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在这危机四伏的森林中,前路是未知的危险,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杀,他心里很清楚,他逃不掉了。

  他带出来的护卫为了保护他,死在二皇子和三尸宗的联手偷袭中,如今他身边可用的人竟然只剩下一个原本该他保护的白泽。

  至于谢道义安排的白袍卫,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他们的目的是帮谢道义解决不听话的棋子。

  谢遥选择了御兽宗,有了自己的野心,自然成了谢道义放弃的人,谁让御兽宗和谢道义不对付?

  谢遥心中止不住的苦笑,亏他活了几百年,明知谢道义的虚伪,到头来却还不如谢陵看的明白。他们这个父皇的眼里,压根就没有骨肉亲情。

  皇子妻子,最后都不过是一枚棋子,谢陵是,他是,谁又敢说谢迟不是?

  他曾经期盼的已成空,这场大雨倒是让他彻底清醒了。

  只可惜太晚了……

  谢遥闭了闭眼,白泽搀扶着他的胳膊结实有力,炙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过来,让他冰凉的身体感受到一点热度。

  他一生争过斗过,负过师恩负过亲友,临了了眼前浮过的是司文带笑的脸。午后的庭院安静,他大大咧咧的躺在树上,从来不把他这个七皇子的身份放在心上,随意的亲近,体贴。

  谢遥不禁想:“虽是没见过面的师弟,但以你的脾气,肯定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司文一向有兄长的风范,谢遥的眼睛有些热,道:“白师弟,你带着我很难逃出去……”

  谢遥的话还没说完,四周就响起沙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压过草丛,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们。

  沈炽脚步微顿,面具下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握了握拳,骨头咯吱咯吱作响,也没听清谢遥说什么,握着他胳膊的手猛然发力,身体微蹲,直接将人背到背上。

  “七殿下,搂紧了,更麻烦的东西来了。”

  谢遥一个猝不及防,整个人就趴在宽阔的后背上,隔着衣服,沈炽隆起的背部肌肉像石块一样,有些硌人。

  但眼下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身后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一股潮湿的水腥味弥漫。谢遥环顾四周,窥见晃动的林叶间,闪过一颗巨大的蛇头,那双眼睛幽如磷火,冰冷瘆人。

  谢遥打了个冷颤,以他拜师御兽宗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绝对不是一头沈炽能解决的妖兽。

  “放我下来。”

  谢遥不想连累沈炽,把他留下来,他起码能拖延一点时间,让沈炽离开。

  谁知沈炽充耳不闻,拿出一段鲛纱把谢遥罩住,将人绑在自己身上后,足尖一点,借力而起,身形敏捷地在丛林中穿梭。

  谢遥被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搂住沈炽的脖子。

  林中危机四伏,虚空之地亦有妖兽虎视眈眈,谢遥的状态不好,沈炽不敢飞的太高。他几乎是贴着丛林飞跃,神识散开,一边跑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

  身后的蛇妖穷追不舍,庞大的身躯压倒一排排的大树,尾巴摆动间地动山摇。沈炽被追的烦了,几次握拳想停下来一较高下都硬生生忍住,他这个身份可不适合当英雄,谢遥的状况也不允许他在这里恋战。

  沈炽心里憋屈,但还是冷静地思索脱困之法。

  在这片森林里,妖兽不止一头,它们各自占据一片区域,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沈炽不想正面和蛇妖对上, 他打算把蛇妖引到其他妖兽的地盘上。

  丛林的雨越下越大,粘稠的雨滴黏在身上的感觉很不舒服,沈炽觉得被雨淋到的皮肤有些痒,他不经意间抬手一抹,手背顿时猩红一片。

  雨幕里是无数微如尘埃的虫兽,它们一黏上就会释放出麻痹神经的毒素,让人感觉不到疼痛。血腥味对它们有着致命的诱惑,一旦被它沾上,它就会钻入伤口,从里到外把人啃食个精光。

  它的毒素让人感觉不到危险,等发现时,恐怕为时已晚。

  沈炽对妖兽了解不深,只是在来之前被梅洛雪拉着恶补了一番,囫囵吞枣地记下。现在死记硬背的东西出现在眼前,他吓出一声冷汗,猛然想起背上的谢遥。

  这一路他越来越安静,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沈炽连忙把人放下来,遮雨的鲛纱被啃食的破破烂烂,谢遥的肩头白骨森森,那些妖兽啃食着他的血肉,密密麻麻地覆盖在身上,呈现出一种红到发黑的不详之色。

  谢遥脸色发青,气息微弱,双眸紧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沈炽摸到他的脉搏,手有些发抖。他和谢遥相识已有多年,对他的秉性和人品还算有所了解,一开始因为他的身份,心中确有几分不屑,但谢遥待他这个身份一向宽厚。

  他既不是无情无义的小人,也做不到铁石心肠,看到谢遥遭难,他心中并无欢喜,反倒沉甸甸的。

  沈炽深吸口气,调整好心态,解下外裳披在谢遥身上,替他遮去头顶的雨滴,随后抬手在掌间凝聚魔力,化魔气为刀锋,直接刮掉谢遥肩头的腐肉和虫兽。

  谢遥痛的眉头紧锁,闷哼一声。沈炽扫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种虫兽以量取胜,本身并不强大,但防不胜防,沈炽只有连同血肉一起将它们挖去。

  雨中的虫兽还在试图靠近,却被沈炽的魔息隔绝在外,再也不能靠近二人。

  沈炽利索地替谢遥包扎好伤口,又找出梅洛雪准备的丹药吊着他的命,让他不会真的一命呜呼,随后将他转移到一个避雨的树洞内,在洞口布置了简单的敛息阵法。

  等沈炽做完这一切,身后穷追不舍的妖兽也追到跟前,浓郁的腥臭味被雨幕放大,直冲天灵感,让人一阵反胃。

  沈炽被恶心的皱眉,他活动手脚,全身的骨头在咯吱作响,头上的魔角在雨雾中隐现。

  谢遥一倒,他也就没有遮掩的必要。被人追杀,又被蛇妖撵了半个森林,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眼看蛇妖不肯放弃,他也不想再躲。

  雨雾里,硕大的蛇头带着腐烂的腥臭俯冲而来,那灯笼似的眼睛在半明半昧的林中闪烁,古木被它吐出的气息一熏,迅速败下叶子,呈现枯萎之态。

  沈炽释放出魔息护体,唤出自己的刀,足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刀锋似月,在半空中横斩而下。只见雪色如虹,带起破空之声。

  蛇妖意识到危险,蛇头一摆,本是冲着它眼睛去的刀锋砍在坚硬无比的蛇鳞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渐起一串火星子。

  蛇妖吃痛,愤怒嘶吼,庞大但并不沉重的身躯在林中穿梭自如,它迅速扭头朝着沈炽袭来,支起的上半身像是通天之柱。

  沈炽御风而行,魔息翻滚间又挥出数刀。和他英武不凡的外表一样,他的刀意霸道,凌厉,充满了不屈的战意。

  一刀不足以刺伤蛇妖,他就十刀百刀。雨幕中,他的身影快的让人看不清,只见一串串的光点在蛇妖身边炸开,那是他挥出的刀刃。

  无数的刀锋交织,霸道的刀意破开蛇妖的层层防御,急促的雨滴中掺杂了一半的血雨,蛇妖蛇鳞翻卷,不少地方血流如注。

  剧痛让它的眼底闪烁着仇恨的火花,阴冷的神情死死的盯着沈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沈炽的情况也不见得有多好,被蛇妖击中的地方,毒液迅速腐蚀伤口,他拿出梅洛雪准备的解毒丹吞下,扼制住毒素蔓延。

  一人一蛇相互对峙,很快又是一场恶战。

  蛇妖身躯灵活,身形巨大,缠斗间,沈炽并没有看清楚它的全貌。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不敢掉以轻心,集中精力应对。

  一人一兽酣战,天空中的雨和血混合,在地面形成涓涓细流。雨雾中的妖兽更加兴奋,它们很难接近沈炽,便一窝蜂地涌到蛇妖的伤口上,蛇妖嘶鸣翻滚,犹如地动山摇。

  四周妖力震荡,沈炽被逼的后退。他在雨中稳了稳身形,再次挥刀而上。

  蛇妖扬起蛇头,燃着怒火的眼神黯淡。

  沈炽的刀锋足够亮,划破长空,斩断雨幕。眼看他这一刀马上就能决出胜负,一道漆黑的身影闪电般从黑暗中奔袭而来。

  沈炽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一连砸断好几棵古树才停下来。

  他滚落在地,脸上的面具掉下来,露出那张硬朗而苍白的脸,胸膛里气血翻滚,受到撞击的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没用的东西,连两个小虫子都对付不了。”

  雨幕里,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沈炽抬起头,这才看清刚才撞击他的同样是一头巨大的蛇妖,它冰冷的竖瞳死死地盯着沈炽,而在它的头顶站着三个人。

  三尸宗的长老,跟在二皇子身边的狗腿子八皇子谢荣,以及谢道义派给他的白袍卫。他们一靠近,被沈炽打伤的蛇妖跟着靠过来,两条蛇相互依偎,舔舐伤口。

  沈炽这才看清,两条蛇共用一个身躯,追着他们的只是其中一个蛇首,另一个隐藏在黑暗中,没有现身。

  此刻蛇妖全貌尽现,身如山峦,附近草木俯倒,被它的身躯压出一条大道。

  蛇首上的三人居高临下,谢荣还在数落蛇妖:“一个重伤一个废物你都打不过,我还不如扒了你的皮做羹……”

  蛇首发出一声悲鸣,仇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沈炽。

  谢荣的话还未说完,眼角余光瞥见沈炽,余下的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他身边的两个人顿时警觉。

  昏暗的光线遮不住沈炽高大的身形,之前由于面具的遮掩,他身上的气息并不明显,现在面具掉落,魔族的野性全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他光是站在哪里,就有很强的压迫感。

  谢荣惊讶地瞪大眼,颤声道:“你是魔族?”

  谢荣怎么也没想到,他那平日里不上不下,位置尴尬的七哥,居然把魔族收在身边,还帮着他瞒过所有人。短暂地惊讶了一下后,谢荣就为这个秘密高兴不已。

  本来二皇子还担心除掉谢遥的理由不够,回去免不了要被谢道义盘问,眼下却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勾结魔族这一个罪,就足够谢遥死千万次。

  “居然是魔族!”三尸宗的长老目露精光,以他的眼力自然看的出来沈炽修为不弱,是个强劲敌手。

  但此刻这些都被他抛之脑后,他眼里只有沈炽那副魔躯。

  魔族的肉身极为强悍,是做尸傀的最佳材料,拜入三尸宗的人,谁不想拿到这样的一具魔躯?

  二人或算计或贪婪的眼神看的沈炽心底发毛,他捡起地上的面具收入储物戒,心道现在这事不能善了了。

  这三人看清了他的模样,如果放他们离开,后果不堪设想。可以他现在的情况想要同时留下三人并非易事,甚至有可能是他反被留下。

  一旦他力有不及,谢遥同样岌岌可危,摆在他面前的除了死战,没有别的退路。

  沈炽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利害,磕了一瓶恢复灵力的丹药,身上的伤势逐渐好转,体内灵力迅速充盈。他握着刀,面无惧色,眉目张扬。

  “八皇子,我们三尸宗答应帮你们除掉谢遥,现在谢遥就在下面,他中了我们三尸宗特有的尸毒,在劫难逃,你大可亲自去取他的性命。至于这个魔族,我三尸宗要了。”

  谢荣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谢遥,沈炽对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他只需要一个罪名,至于沈炽的死活他不在乎。

  “这人我不需要,黄长老请自便。”谢荣很乐意给三尸宗这个人情,拱了拱手,带着白袍卫跃下蛇首,朝着谢遥的藏身之地走去。

  沈炽见状,毫不犹豫地挥刀阻拦:“今天有我在这里,谁也别想带走谢遥。”

  雪亮的刀锋是雨夜里的一道清光,凌厉之势霸道无比,谢荣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就被白袍卫提着衣襟后退数丈。

  “轰隆”一声巨响,只见刚才他站着的地方大树被刀锋拦腰斩断,刀口平滑锋利,倘若不是白袍卫反应迅速,身首异处的就是他本人。

  谢荣后颈一凉,惊惧之下恼羞成怒,抓住身边的白袍卫道:“给我杀了他!”

  白袍卫垂首盯着谢荣的手,谢荣被盯的一哆嗦,讪讪松手,心中仍有不甘,但声音低了许多:“先杀他,再杀谢遥。”

  有三尸宗的傻子挡在前头,白袍卫没想插手这档子事,他只需要坐收渔利就好。但身为主子的谢荣已经发话,他不能装没听见。

  而且从刚才沈炽劈出的那一刀可以看出他绝不是不入流的魔族,单凭三尸宗长老的力量不一定能够很快拿下他。

  白袍卫没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跨出一步,沉声道:“速战速决。”

  黄长老对他的插手有些不悦,但一想到这人的身份,他心里的那点不满又压下去,挥动自己身侧的棺材,满脸堆笑道:“便宜他了。”

  话音未落,黄长老已经先白袍卫一步出手,棺材里响起让人牙酸的抓挠声,棺材板掀开一条缝,一只漆黑的爪子闪电般探出,漆黑的爪刃像一阵旋风直奔沈炽的面门而去。

  眼见三尸宗出手毫不留情,白袍卫也认真起来。他没有含糊,提剑而上,抬手亦是杀招。

  一棺材一人,眨眼就到了跟前,沈炽握刀的手猛地一挥,气浪犹如狂风卷落叶,他全身骨骼作响,一道虚幻的魔影在身后显现。

  随着魔影张开手臂,他体内的气息暴涨,这是魔族的返祖天赋,在这一刻,他们的气息能达到最强。

  刀刃卷过漆黑的暗芒,战斗一触即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幕里,他们真真的斗了个天昏地暗,不断闪烁的身影,挥舞的灵光,空气中布满了肃杀的气韵。

  不擅战斗的谢荣早早地躲在一边,暗自握拳,双头蛇盘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看不清战场,只模糊的知道白袍卫在和沈炽纠缠,黄长老在旁边补刀。

  他们打算速战速决,但没想到沈炽如此难缠,战况拉的很远。

  沈炽身后的虚影有些撑不住,久战对他不利,他却只能用这种方法拖延时间。随着体内的力量不断消耗,他也被二人逼进夹击的包围圈。

  沈炽咽下嘴里的丹药和血腥味,目露凶光。握刀的虎口在流血,手臂控制不住地发抖,挺拔的身影却没有半点屈折。

  他盯着眼前的两个人,淬了一口血沫,在他们自以为得逞的眼神里孤注一掷。

  银白的刀光照亮大半个苍穹,引得天地电闪雷鸣。在轰隆的巨响和二人的夹击中,沈炽挥出最后一刀,雪亮的刀锋映衬着他俊毅的眉目,眼神里是想要同归于尽的疯狂。

  三人的力量撞在一起,刀锋以摧枯拉朽之势掀得二人的力量倒卷。

  白色的棺材瞬间爆裂,刺耳的尖啸在黑夜中格外清晰,白袍卫的剑刃断裂,脸上的面具碎了一半,气浪在逼退他们的同时,也形成反震之力直接将沈炽撞出去。

  炸裂的灵光在黑暗中燃起一簇火花,随后星火燎原,四周都是烧焦的味道。

  白袍卫咳嗽着从滚滚浓烟中走出,一把抓住躲在一旁的谢荣,垂眸看向三尸宗的黄长老。

  黄长老心疼地摆弄自己的棺材碎片,召回被火焰包裹的尸傀,抬头迎上白袍卫的目光,他的眼神一瞬间狠辣起来。

  “小畜生毁我棺木,我一定要他生不如死!”

  白袍卫的视线掠向火光的另一面,那股和他们缠斗的气息借着这最后一击,已经消失无踪。

  “有趣。”白袍卫在黑暗中沉默两息,被火光映衬的半张脸上露出一抹嗜血的冷笑。

  森林里的雨像是没个停歇的时候,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混沌的思绪逐渐回笼,加上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谢遥在颠簸中彻底清醒。

  入目是沈炽宽阔的后背,湿润的空气中掺着淡淡的血腥味,谢遥注意到沈炽的脸上没有面具,原本全束起来的头发凌乱,不少紧贴着脸颊,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像是经历了一场逃难。

  昏迷前的一幕幕闪回,穷追不舍的三尸宗,大皇子,以及半道杀出来的蛇妖,谢遥心底一紧,连忙出声道:“白师弟……”

  话音未落,背着他的人停下来,下一刻就是天旋地转,他从人背上到了地上。接触到泥泞的地面,他的腿没有踏实感,反而有些发软。

  大量的失血和中毒让他的情况并不好,能活一口气全靠沈炽给的丹药吊着。

  沈炽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胸腔里弥漫的痛意让沈炽的口中溢满了血腥味,他没和谢遥废话,抬手指了个方向,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朝着这边跑,别回头。”

  沈炽最后一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反震的力量震碎了他的肋骨,碎片扎入五脏六腑,他每一步的呼吸都带着痛意。

  要不是想着把谢遥送出去,他也不会有所顾忌。他们两个人移动目标太大,而且状况不好,被追上是早晚的事。现在人醒了,他正好把人推开,留下来断后。

  有一个人做缓冲,总能争取些时间。

  夜里的寒意渗入骨髓,喉咙里泛起一股痒意,沈炽低声咳嗽起来,掩唇的指尖渗出丝丝血迹。他收起了自己的角,没有戴面具,苍白的面色清晰可见。

  谢遥心头一震,看着沈炽狼狈的模样,他喉咙一哽,鼻子发酸。

  岩浆洞里的传送阵将他和其他人分开,他没遇上盟友,反而敌人一波接着一波。护着他的人走完了,现在连该他护着的白师弟也要为了护着他而牺牲吗?

  他这一生不被谁所期待,一直在得与失之间徘徊,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遥不禁苦笑,伸手抓住沈炽的衣袖,在他不解的目光中站直身体,坚定道:“该走的人是你,十七弟还在等你。”

  如果今夜注定有人要牺牲,谢遥愿意用自己来换沈炽。他没有可以期待的人,但沈炽有。

  沈炽愣了一下,神情复杂。

  “好一个兄弟情深,两位既然舍不得,还是一起留下来的好。”白袍卫阴冷的声音由远及近,剑气如长虹贯日,自高空俯冲而下。

  沈炽瞳孔骤缩,把谢遥往身后一拽,挥刀迎上那股冲击。

  剑气在眼前炸开,巨大的冲击让沈炽站立不稳,握刀的手臂青筋暴起,鲜血喷涌。他的身体推撞着谢遥后退,面对谢遥的搀扶,他还未开口就先呕出一口鲜血,面色煞白。

  接连的重创让他眼前发黑,神志溃散,雨幕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他强撑着没有倒下,看着追击者乘着腾飞的妖兽自苍穹俯瞰。

  轰隆的雷鸣声中,银白的闪电划过苍穹,照亮这一方天地。

  “倒是个有血性的,但就你现在的情况,你还能接我几招?”面具碎裂的白袍卫露出了面具下的真容,和没有表情的白面具相比,面具下的他们又何尝不是权力和欲望构成的棋子?

  沈炽没有说话,身体大半的重量倚靠在谢遥的身上,毅然抬起了手里的刀。

  几招?呵!他从来不会考虑这种问题,他既然插手进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影,谢遥心神巨震,他握住沈炽的胳膊,不忍道:“白师弟,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他们要杀的是我,你走吧!”

  沈炽摇头,他们魔族从来不会放弃自己的伙伴,更何况这些人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谢遥还欲再说什么,另一边白袍卫已经出手,一道道剑气弥漫天地,直奔二人而来 。

  磅礴的气息浩瀚无边,沈炽咬牙挥刃,提起的来的力量却不多,两相比较犹如蚍蜉撼树。

  眼看他们二人就要葬身于此,千钧一发之际,他们身后的密林中狂风骤起,一道漆黑的身影携裹着阴寒的力量横扫而来。

  剑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为之一滞,随后再难寸进。

  驮着三人的双头蛇顿时焦躁起来,不安地扭动身躯,它们妖兽在面对危险时,总是会比人类更加警觉。

  阴风所到之处,雨水凝结,树干上也覆盖一层黑色的冰晶。沈炽和谢遥齐齐打了个冷颤,仿佛是终年不化的寒冰顺着衣襟落在脖子里,冷的人一激灵。

  原本气势汹汹的剑气在黑色的气息下消融,一道挺拔的身形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头生魔角,一虚一实,周身黑雾环绕,面容冷酷,微蹙的眉头戾气萦绕,赤瞳冰冷无情。

  他于虚空中俯视,微垂的视线让人通体发寒。

  他的出现结束两相僵持的局面,沈炽最先反应过来,喉头微动,感觉身上那根紧绷的弦被人碰了一下,强行撑起来的那股气顿时散了,身体往后倒去,瘫软在谢遥怀中。

  谢遥扶着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来人,喉结滚动,苦涩道:“……魔尊。”

  陆行渊扫了他二人一眼,和以往的客气不同,他的眼神过于冰冷,似在垂眸无关紧要的存在。

  本已放松的沈炽被看的心里一紧,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不等他多想,陆行渊就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双头蛇身上那三人:“真热闹,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

  白袍卫和黄长老神色戒备,谢荣躲在他们身后不敢露面。陆行渊的气韵有些古怪,让人多看一眼就觉得浑身不舒坦。黄长老手上的尸傀更是低声哀嚎,想要挣脱黄长老的控制。

  黄长老炼尸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本命尸傀不听使唤的情况,这让他心生不安,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我两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要先撤?”黄长老控制手上的尸傀问道。

  白袍卫早在陆行渊出现时就在他身上感受到危险的信号,此刻听见黄长老的话,他没有迟疑,指挥脚下的双头蛇往后退。

  眼见他们要跑,沈炽顾不得其他,连忙道:“不能放他们走。”

  沈炽一身的伤,脸上没有面具,陆行渊看一眼就猜出几分。但这种情况下让沈炽来留人明显不合适,陆行渊没有回应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谢遥:“要我帮你们可以,但你们要为我所用!”

  一个们字,让谢遥无可逃避。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要求人就要拿出诚意。陆行渊的话再直白不过,他不救无关紧要之辈。

  谢遥通体一颤,想到这些天为了他惨死的人,兄弟的追杀,白袍卫的反叛 ,父皇的冷血,无不让他犹豫的心逐渐冷硬。

  “好,我愿为魔尊效犬马之劳。”谢遥垂首应声,这句话并未把沈炽带上。

  沈炽欲言又止。

  陆行渊嘴角浮现一抹笑意,神情玩味,抬手掐诀道:“顺我者昌……”

  话刚说了四个字,天地间的灵气翻滚凝聚,疯狂地聚集到他身边,但听得砰砰之声回荡在雨声中,天地之水倒流而上,黑夜一片寂静。

  正欲退去的三人一兽顿觉不妙,只听得耳边一道清朗之声透着寒意。

  “逆我者亡!”

  天之水凝做剑刃,陆行渊抬起右手,并指一挥,天水之剑随行,山川草木在这一刻化作飞灰,耀眼的白光破开天地,直奔三人而去。

  双头蛇嘶鸣不止,恐怖的杀意激起它心头的求生欲,兽口一吐,一块蛇鳞从口中喷出,迎风而涨,化作一面巨盾挡在身前。

  白袍卫和黄长老也各自拿出保命的法宝,一柄细长的七色短剑,刚一出现就有一股剑威笼罩天地;一具白到透明的棺材,散发出的寒意让周围结出一层白色的冰晶。

  剑是好剑,棺材也是好棺材,这两样法宝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有惊天之力,足以撼动山岳。

  只可惜今日他们的对手是不能以常理论断的陆行渊,他看着那对抗的三件宝物,不屑道:“不自量力。”

  说着他右手掐诀,向前一指,天水之剑刹那透明,水滴凝聚成了冰棱,寒意形成风刃,它们相互交融,没有剑意,有的只是无尽的杀意。

  挡在众人身前的防御在陆行渊的攻击下犹如纸糊的灯笼,半息尚未坚持就尽数破碎,短剑,棺材,鳞片纷纷化为粉末,他们甚至来不及拿出下一件法宝,就被剑气贯穿。

  躲在白袍卫身后的谢荣也不能幸免,惊惧成了他脸上最后的神情,双头蛇更是一声悲鸣都未发出,就被剑刃在身上开了个血洞,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周的树木跟着倒下。

  天水之剑消散于天地,这始终不肯停歇的雨在这一刻倒卷而回,不愿再落下半滴。

  毫无悬念的胜利看的谢遥和沈炽目瞪口呆,他们知道陆行渊很强,但此刻的他强的有点不正常。

  他用的是剑招,却无剑意,周身的气息浑浊,让人不敢靠近。

  想到在岩洞中,他和谢陵被卷入其他地方,沈炽心里有点打鼓。他环顾四周,不见谢陵的踪影,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沉默片刻,问道:“魔尊,敢问十七殿下何在?”

  听到沈炽问谢陵,谢遥心里一紧,为这三个人的三角关系捏了把汗。

  陆行渊回首垂望,神情波澜未起,甚至还歪了歪头,似乎在想沈炽说的人是谁。

  这不正常的反应让沈炽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握紧了手上的刀,从来没有那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陆行渊陌生过。

  谢遥尚未意识到陆行渊的异常,把他的不回答当成是不屑,他搀扶着沈炽起身,垂首道谢:“今日多谢魔尊出手相助,我谢遥说话算话,日后定以你马首是瞻。”

  他说着就要往前,被沈炽一把拉住。

  面色煞白的魔族眉头紧锁,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行渊:“先别过去。”

  谢遥不解,以为是谢陵的缘故,低声劝道:“魔尊不是出尔反尔之辈,你不用担心。”

  沈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他比谢遥更了解陆行渊。正因为了解,他才确定眼下不能靠近陆行渊。

  两方的气氛突然僵持,比起真刀真枪的肉搏,这杀人不见血的沉默更让人难受。

  谢遥挣脱不开沈炽的手,陆行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的沉默让四周风消雨停,如同被规则所约束。

  也不知道这样的气氛持续了多久,就在谢遥站的浑身发麻时,数道流光从远处飞来,凌玉尘充满抱怨的声音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臭和尚,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指定有点毛病?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万一他们看错了呢?”

  流光落在森林里,落地时凌玉尘还在骂骂咧咧,但等他看见眼前的三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默了一下,硬生生转了个弯,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你这和尚是有点找人的天赋在身上。”

  几道流光里来的都是熟人,无尘,凌玉尘以及游风,和凌玉尘的喧闹不同,另外两人很安静。

  游风瞧见陆行渊和沈炽都无性命之虞,暗暗松了口气。无尘双手合十,紧盯着陆行渊,神情是少有的凝重。

  当日在岩洞内,无尘送走红尺素时答应会替他照料谢遥,没想到被传送阵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最先和凌玉尘汇合,又在半道上遇见寻找陆行渊和沈炽下落的游风,三人目标一致便结伴而行。

  他们路上不仅遭到妖兽的袭击,还撞上了三尸宗的弟子。三尸宗和师无为在来的路上被妖兽冲散,弟子们三两成群,打家劫舍

  ,撞上无尘算是踢了钢板。

  无尘在他们嘴里得到谢遥的下落,知道谢遥撞上了二皇子和三尸宗的人,此刻正在被人追杀。他们给无尘指了方向,无尘收拾了他们就往这边赶。

  刚才没到时,远远瞧见这边灵光飞散,打的好不热闹,无尘不免担忧。他给红尺素许了诺,自然不希望谢遥出事。

  三人紧赶慢赶到了地方和谢遥碰面,凌玉尘嘴快,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前因后果。

  知道无尘是特意来找自己,谢遥心头一热,抱拳言谢。

  “早知道你们会遇上陆行渊,我们就不用那么着急了。”凌玉尘站在无尘身旁,挡了谢遥的道谢,仰头看着悬空而立的陆行渊,揉了揉脖子对他道:“你站那么高做什么?这样说话好累。”

  “我要是靠的近,你们就该紧张了。”陆行渊没有动,他冲无尘笑了一下,笑容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在里面。

  无尘面色微沉,凌玉尘觉得莫名其妙,环顾了一圈,问道:“谢陵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陆行渊又露出了沉思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提出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子。

  “差点忘了,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陆行渊揪着谢陵的后颈,狼崽子蜷缩起脚,尾巴下垂,无力地睁眼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变得暗淡,身上的毛被鲜血染成一撮一撮的,看上去就很狼狈。

  众人见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见识过陆行渊对谢陵的宠爱,完全想象不到他会如此冷漠地面对谢陵的生死。

  谢遥心里五味杂陈,当下就往前想要谢陵接过来。

  无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沉声道:“别过去,他现在不完全是陆行渊。”

  第一百七十二章

  当年在饶河的传承之地,陆行渊得到一卷功法,名为上古残卷,在此古籍中有一卷关于魔族吞噬之能的传承,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魔族的本能,让他们可吞灵力,吞万物。

  但因为功法残缺,陆行渊只得大半内容,回到荒域后,他翻阅过魔族的各种古籍,从那些记载中提取重要信息,加以修改完善,勉强补全了这卷功法,但心中仍然觉得有不妥之处,虽浅试修行,却一直没有真正地利用起来。

  在他和谢陵被困那个灵气断绝的死寂之地时,面对榕树带来的危机,他孤注一掷,选择运转这套功法,吞噬榕树的灵气。

  事实证明那卷功法可以运行,但陆行渊当时状态不佳,对功法的控制有些无力,功法吞掉的不仅是榕树的灵气,还有一些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在那黑暗深邃之地,他的意识滚过无数的轮回,窃窃私语的声音饱含恶意,憎恨和痛苦愤怒,一遍又一遍,如蛆附骨,想要把他拉入至深至暗之地。

  虽然他最终摆脱了那片黑暗,但他又像是没有完全回来,情感和意识仍在囚笼中,面对挚爱受伤,他心中满是暴虐和杀意。

  被从天而降的手送出死寂之地后,他的感情再次落入黑暗,连同心中的爱意也被禁锢。

  他提着谢陵,没有疼惜,反倒是稀疏平常,这落在旁人眼里充满了怪异,他们再迟钝也看出不对劲。

  无尘那一句不完全是陆行渊让众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想到他刚才如此轻松的解决了敌人,谢遥更是一阵后怕,他不禁在想刚才要他臣服的人真的是陆行渊吗?

  “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凌玉尘蹭到无尘身边,低声耳语。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行渊,就算是当初被困在天衍宗,不得不做天衍宗的一把剑时,他也没有现在这样冷酷。

  无尘敛了笑意,面色微沉。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陆行渊身边的黑雾,那是不该存于世间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陆行渊和谢陵遭遇了什么,才会沾染一身的因果。

  此刻以他的眼来看陆行渊,就是一个行走的不完整的轮回,世间的咒怨集于一身,业障之气攀附在他的身上,想把他变成轮回的基石。

  受此影响,他对他们这群人并没有好感,之所以没有出手,是他这会儿还有几分理智,但时间一长可就说不好了。

  “你们得离开。”无尘没有直接回答凌玉尘,这句你们并没有包含他自己。

  凌玉尘嘴唇微动,他刚想说点什么,无尘就越过他看向游风,微微垂首,以晚辈的姿态道:“游风前辈,小僧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曾答应红长老要照顾好七殿下,但眼下分|身乏术,所以想请前辈带他们离开。”

  轮回业障十分棘手,身在其中的时间越长,所受影响越深,一旦被拖入轮回中,必然会受业障侵蚀,轻者受尽苦难,重者身死道消。

  无尘有办法将其从陆行渊身上剥离,但并不是十足的把握。而且在他帮忙期间,也会暴露自己的弱点,实在不适合留人在此。

  游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是想独自面对陆行渊。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正常的尊上,游风有所迟疑,凝重道:“你有几分把握?”

  无尘颔首:“事在人为。”

  他和陆行渊存在无法跨越的修为差距,但总要试一试。

  游风沉默下来,护个人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但他忧心陆行渊的状况,孰轻孰重在他心里有一杆秤早早地得出结论。

  比起离开,他更想留下来。

  “前辈,请恕小僧拒绝。”无尘看穿游风的意图,严肃道:“他现在已是敌我不分,你在此我反而会束手束脚。”

  无尘故作为难,仿佛是在说宗门秘法不能外传。

  游风对佛宗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的功法自成一个体系。身为佛子的无尘自有渡人之能。

  游风不是顽固不化之辈,只是事关陆行渊,他才谨慎再谨慎。他和无尘相互对峙片刻,视线在无尘的手持串珠上转了个圈,最终选择相信。

  “我会在御兽宗等你们。”游风做出退步,拿出自己的酒葫芦往空中一抛,酒葫芦迎风而涨,很快就变得有扁舟大小。

  他让沈炽把谢遥扶上去,自己紧跟而上,落在葫芦尾端,然后看了一眼凌玉尘。

  凌玉尘没有动,他和无尘在一起习惯了,现在对方突然不带他了,他还有点不习惯。

  “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帮手。”凌玉尘试图说服无尘。

  无尘坚定摇头,让凌玉尘离开的心十分坚决。他的身世,他的来历,他隐而不宣的秘密充斥着人世的罪恶和肮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暴露给陆行渊,却不敢让凌玉尘看见。

  凌玉尘还想说什么,一直安静撸狼的陆行渊突然出声道:“你看起来很为难,不如我帮你送他一程。”

  这话是对无尘说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毫无感情,反而充满了寒意。

  陆行渊揪着谢陵的后颈,把他放在自己怀里,揉揉他的耳朵,摸摸他的尾巴,有时碰到他的伤口,感受到他在怀里颤抖,眼神变深,似乎在酝酿什么。

  凌玉尘被这话哽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你是真不厚道。”

  “嗯?”陆行渊垂眸俯瞰,神色平静,周身却悄然弥漫一股肃杀之气。他的目光落在凌玉尘身上,仿佛是不化的寒冰。

  凌玉尘只觉周遭的气息一冷,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陆行渊没有开玩笑,他真的会杀了他。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陆行渊的杀意,凌玉尘心里一颤,冰冷之感缠绕全身。

  就在他快要被那股寒意冻僵时,无尘走到他身前,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

  凌玉尘只觉一股暖意流入四肢百骸,舒缓他冻僵的身体。他心有余悸,看向陆行渊的眼神惊疑不定。

  无尘头微偏,低声道:“快走。”

  话里已有催促之意,凌玉尘注意到他光洁的脖颈上起了一层细汗,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淡定从容。

  凌玉尘没由来的心慌,伸出手想拉住他,可手抬起来又顿住,他看了看陆行渊,不甘地拂袖而去。

  陆行渊没有阻拦他们离开,捏着谢陵的耳朵,感觉到他的鲜血润湿了衣服也不过是低头看了一眼,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无尘轻叹一声,腾空而起,随着他的身影悬立在空中,黑色的优昙花在他脚下盛开,错乱的轮回被他撕开一条缝,那些因果业障形成的黑雾瞬间笼罩在他四周。

  想要对抗轮回,就要化身轮回。

  这还是无尘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直面这样的自己,他温润的面容被额间的红莲衬的有些妖异,不坠青云的佛子在一刻投身地狱。

  他手腕上挂着陆晚夜送的串珠,红色的流苏格外惹眼,眉目间是一贯的悲天悯人。

  陆行渊不屑地挑眉,轻笑道:“无尘,你想渡我?”

  无尘摇头:“佛不渡人,人自渡。”

  “我能自渡,又留你何用?”陆行渊冷笑,眉眼间浮现一抹戾气。

  他抬起手,身后黑雾翻滚,以他自身为中心朝着四周横扫开来。远远看去,天地仿佛融为一体,一个漩涡在他身后凝聚,缓缓转动。

  无尘双手合十,颔首不语。

  优昙花在他脚下肆意绽放,花蕊和夜色交相辉映,漆黑如墨的花瓣不断地吞噬周围的一切。在他身后,雾气分出黑白两色,同样凝聚出一个漩涡,但随着漩涡的旋转,更像是一个转动的轮回。

  无尘低眉闭目,眉间红莲异常妖异,周遭的黑暗之气猛地高涨,优昙花瞬间扩大数倍,铺天盖地,将他和陆行渊都包裹进去。

  察觉到别的力量入侵,陆行渊身边的黑暗力量立刻反击,漩涡骤然逆转,朝着四周扩散,转眼就和无尘的力量撞在一起。

  黑暗胶着,雾气烟袅,如同水泼墨染,无声却不断扑腾,天地间似有波纹剧烈地扩散,优昙花摇曳,缕缕灰芒穿梭其中。

  不知不觉间,无形的镣铐落在陆行渊的手腕,脚腕,腰身将他固定在原地,让他不得动弹。

  陆行渊试探性地挣扎了一下,镣铐没有脱落,轻薄的雾间晃过模糊的人影。一开始还只有一个,渐渐地一个变成两个,三个……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或是低声攀谈,或是把酒言欢,或是孑然一身,或是儿女绕膝,走马灯般诉说着人生百态。

  陆行渊不以为然:“雕虫小技。”

  说着屈指一弹,灵力化作清风,轻易乱了所有的画面,人影晃晃悠悠,仿佛马上就要散了。

  无尘保持入定的姿势,只是变化了手势,拨动手上的串珠,红色的流苏随风飘动,珠子每滑动一次,就有一圈波纹荡入夜色。

  那不稳的人影飘呀飘,全部融入陆行渊身下的优昙花,花蕊从黑夜里探出头,缠绕上陆行渊的身体,一根又一根,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茧,将陆行渊包裹在里面。

  无尘跟着盘膝而坐,优昙花完全铺开,将他们融入黑暗之中。

  夜更静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陆行渊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魔族覆灭,他娘亲手杀死了他爹,改嫁仙皇,而他流落山野,虽然最后被他娘所在的宗门找回去,但他们找他不是为了养育他,而是想把他培养成一把最趁手的剑,替他们解决见不得人的事。

  而且那些人对他不好,他娘只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才能露一面,许是察觉到这样的处境不利于陆行渊成长,娘出面把他交给圣人抚养。

  圣人待他倒是不错,但总缺了点什么。他习惯独来独往,孤身一人,和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好不容易捡了个徒弟养在身边,却没能逃过兵刃相向的结局。

  梦里的日子太苦了,陆行渊忍不住叹气。

  等他从梦里醒来,叹气的人变成了坐在床边照顾他的爹娘。

  这一年他两岁,因为道骨和魔魂不相融,吃尽苦头。

  魔族的两岁抵得过凡人的四五岁,他已经能记事,懂得一些浅薄的道理。他知道他给爹娘添了很多麻烦,有些时候烧的迷迷糊糊间,他依稀看见娘俯在爹的肩头哭。

  但在他的记忆里,娘不是会轻易落泪的性子,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床前恩爱,相互扶持的爹娘和梦里的结局不一样,陆行渊莫名的不喜欢那个梦,他伸出手抓住娘亲的衣袖,因为高热而发烫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还带着湿意,声音干涩道:“娘,我会好起来的。”

  床边的人一怔,随后陆行渊就被人抱起来,他娘紧紧地搂着他,像是在呵护一件难得的珍宝。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糟心的梦激起了陆行渊不一样的求生欲,他的身体果真一天比一天好,高热发烧的情况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几天一次到后来几个月一次,甚至是一年或几年一次。

  他不再动不动就倒下,身体也长的比同龄人快,唯一的不足是他不能修炼。

  同龄人开始练气,筑基,他却无缘修道。一开始他想着梦里剑术高超的自己还觉得十分惋惜,心里空落落的,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找到了另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医修。

  他幼年时讨厌那苦涩的药味,长大后却沉寂在清苦的药香里。爹娘不会强迫他修道,支持他做的任何决定,让他跟在姑姑身边修行。

  他从懵懂幼子到半大少年,梦里的一切没有出现。他爹娘恩爱,族人安居乐业。爹娘无事的时候还会带他出去行侠仗义,让他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救助世人。

  偶尔他们也会去人族,去见他的曾外祖父,那个在梦里教导他修行的圣人。

  梦里还有其他人,他大多在人族见过。不同梦里的狡猾欺凌,现实里的他们畏惧他的父亲,并不敢为难他,反而尊他一声陆公子。

  陆行渊觉得讽刺。

  又是一年探亲,陆行渊随爹娘到天衍宗做客,爹要和圣人论道,他和娘住进了海棠林。

  在梦里这不是个好地方,时常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娘亲,而是同母异父的弟弟。他骄纵残忍,目中无人,陆行渊和他的关系并不好。

  要说他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大概就是让陆行渊遇见了弟子谢陵。

  谢陵是狼族和天衍宗博弈的棋子,目的是离间他娘和仙皇的感情,可他娘不在乎,狼族的阴谋没有得逞,谢陵从棋子变成了弃子,再后来又从弃子变成了牵制他的棋子。

  谢陵的一生从开始就是个错,他心疼他,所以在梦里他成全了他,让他坐上至高的位置,却又满载孤独。

  如今梦里的一切没有发生,他娘没有二嫁仙皇,弟弟没有了,想来这个徒弟也没了。

  陆行渊一面高兴他不用来这世上走一遭,承受这些痛苦,一面又觉得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娘亲见他心不在焉,还以为他是一个人无聊,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天衍宗的地界陆行渊都踩熟了,听到能出去,他一晃神,下意识道:“想去皇城。”

  他顿了顿,怕娘觉得他这个念头突然,又补了一句:“一观仙皇风采。”

  娘面色古怪地沉默片刻:“他不如你爹,就是他那群儿子也不如你……”

  言外之意就是没什么看头,不值得专门为此跑一趟。

  娘嫌弃的太过直接,陆行渊不由地想起那个梦,忍俊不禁,反而加深了想去看一看的念头。

  “娘,我想去。”

  半大少年再懂事也只是个孩子,一脸的稚气未退,还是可以在母亲跟前撒娇的年纪。

  陆行渊抓着娘亲的衣袖轻轻摇晃,把心思都写在脸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这一次娘没有拒绝他,给爹留了个口信,便带着他去了皇城。

  面对他们的突然造访,仙皇很是惊讶,看向他娘的眼神并不单纯。看来梦也不是毫无依据,陆行渊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只是这样的情绪还没有持续太久,就在娘的一句拜访故人中消失无踪。

  娘没有拒绝他请求,当真是给他看一眼就走。

  陆行渊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快,心里莫名痛快。他想,他娘就该是这样的性子,她从来就瞧不上仙皇。

  仙皇有很多孩子,这些孩子有不一样的母亲,其中一人与娘是旧交,虽然没怎么听娘提起,但做个借口却足够。

  陆行渊跟着云棠轻车熟路地到了故人居住的竹林外,她们久别重逢,难免会多说两句。云棠怕陆行渊无趣,派了个宫人带他在宫里走走。

  陆行渊礼貌告退,宫里的一草一木和梦里极其相似,他带着宫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转入那间熟悉的院子,他曾在梦里和谢陵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那时的他是谢陵的师尊,是名满天下的尊者。

  这里僻静清幽,和梦里差不多,野蛮生长着许多竹子,台阶上铺了一层落叶,无人清扫,就像院落的主人,无人在意。

  陆行渊在门口停住脚,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他心里清楚门背后许是荒芜,不会有人跑出来扑在他怀里,软软地叫着师尊,可脚就是迈不动。

  他不禁自嘲自己被梦所困扰,正欲转身,就听见院子里传出一阵喧闹。碰的一声,那扇紧闭的门被人从里面撞开,一道仓惶的身影从门里飞奔出来,像只受惊的小鹿,慌不择路地撞进陆行渊的怀里。

  陆行渊被撞的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伸手抱住对方。

  这人很轻,比陆行渊矮一个头,陆行渊衣袖一抬,就把人遮了大半。

  院子里一片混乱,有人怒骂道:“让你抓个人都抓不住,你看他把我的法器都给撞坏了,还不快给我把人抓回来!小杂种,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张扬跋扈的声音随着一阵脚步声朝着门口奔来,撞在陆行渊怀里的人微微发抖,推了陆行渊一把,想要继续逃跑,却因为力气太小没有没有挣脱出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陆行渊是和他们一伙的,一着急就一口咬在陆行渊的胳膊上。隔着衣服,他没有伤到陆行渊的皮肉,但痛感无法忽视。

  陆行渊微微蹙眉,跟在他身后的宫人看见这一幕,吓得连忙上前想要阻止,却瞧见陆行渊抬手落在怀里少年的头顶,摸摸他的头,安抚他的情绪。

  见他没有生气,宫人愣了愣,顿住脚,识趣地停在原地。

  院子里的那群人冲了出来,闯在前面的那位趾高气扬,看见外面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人,顿时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哪里来的狗奴才?没看见二殿下和三殿下在这里找乐子?还不快把你手上那畜生交出来。”

  刺耳难听的话密集地砸下来,陆行渊冷冷地撇了他一眼,从那张稚嫩的脸上依稀还能瞧见梦中故人的影子,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狗腿子罢了。

  陆行渊没想搭理他,倒是怀里的少年因为恐惧而颤抖,他轻抚对方的脊背安抚,眉头紧锁。

  刚才搂的那一下他就发现怀里这人很瘦,他甚至可以不费力气地一只手把人抱起来。

  他咬住陆行渊的胳膊怕陆行渊伤害他,又紧紧抓着陆行渊的衣服怕陆行渊把他交出去。他绝望又矛盾,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陆行渊不忍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温柔的声音稍稍安抚备受惊吓的灵魂,少年松了口。他抬起头,一双蓝色的眼睛和梦中的谢陵无二,透着戒备和不安,稚气未退的脸上沾了泪痕,写满了委屈。

  陆行渊看清他的模样,眼前的这张脸和梦中的初遇重叠在一起,除了瘦了点,五官和轮廓分毫不差,陆行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熟悉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他硬生生压下去,维持一贯的冷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没回答他,刚才问话那人见陆行渊不搭理已是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地走来,二话不说就要从陆行渊怀里抢人。

  身后的宫人怕他没有分寸,连忙上前阻拦:“卫公子不得放肆,这位是魔族的少主。”

  谁不知道陆晚夜就一个儿子?那是捧在手心里养,就是各大宗门的宗主见了也得给三分薄面。

  卫公子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人,身后便传来一声嗤笑:“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魔族的病秧子,一个不能修道的废物罢了。”

  院子里的两位殿下走出来,其中一个手里拿个法器,对陆行渊的身份很是不屑。

  陆行渊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一种特殊的法器,可以屏蔽声音和气息。

  难怪刚才他走过来时,院子里明明有人,他却什么都没发觉。显然是这东西把一切气息都抹去了。

  看这几人的态度,他们利用法器,关起门来欺负谢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被人撞破,他们非但没有心虚害怕,反而不以为然。

  一想到谢陵没有挣脱逃出来的种种后果,陆行渊心里的怒火怎么也止不住。他深吸口气,对身后的宫人道:“这就是谢家的待客之道?”

  宫人哑然,脸上笑意讪讪。他并非谢家下属,平日也看不上谢道义这群嚣张跋扈的儿子,只不过为了自家主子的面子,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些人平日跋扈也就罢了,今日惹到陆行渊头上,宫人不觉得他们有好果子吃。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宫人委婉表示这两人确实不怎么样。

  见宫人无意维护,陆行渊的心情稍稍好了些,他握着谢陵的手,注意到他披散的长发有被火燎的痕迹,卷曲的发尾长长短短,十分难看。

  仗势欺人的狗东西,陆行渊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他抬头看向三人,不想此事善了,故意挑衅道:“仙皇君子端方,风流倜傥,怎么养出尔等这些残害手足,仗势欺人的鼠辈? ”

  “你个病秧子骂谁呢?”二殿下谢飞仗着家世在宫里横行霸道惯了,从来只有他骂人的份,还没人敢骂他,闻言大怒,操起手里的法器就朝着陆行渊砸去:“这里是我家,我就是欺负你,你又能怎么样?”

  法器虽被谢陵撞坏,暂时不能用,但就这样砸过来还是十分危险。陆行渊瞳孔骤缩,护着谢陵微微后退,身边的宫人更是吓了一跳,连忙甩袖一卷,把法器挡下来。

  谢飞见状更是怒不可遏:“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多管闲事?”

  宫人微微蹙眉,理智道:“二殿下,远来是客。今日之事仙皇若是知道,定会心生不悦。”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父皇日理万机,才不会在乎这个小杂种是死是活。”谢飞心中戾气横生,嚣张道:“今天我心情不好,算你们倒霉。来人,给我抓住他们,把那小畜生拖出来活剐,再教教魔族少主我的待客之道。”

  谢飞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一群纨绔子弟跟着他前呼后拥,这一声令下,那些狗腿子顿时摩拳擦掌,纷纷朝着陆行渊靠过来。

  宫人不好同时得罪那么多世家子弟,心里忍不住骂他们狗眼看人,坐井观天。陆行渊的身份让他不能作壁上观,左右为难之际,陆行渊抬手示意他不必插手。

  陆行渊确实不能修炼,但不代表他没有保命的手段,他故意激怒二皇子,等的就是他们出手这一刻。

  宫人半信半疑地往后退,给陆行渊施展的空间,同时又保证他能及时出手相助。

  面对这些人的围攻,陆行渊神色淡定,不见慌乱。他一面护着谢陵,不让他受到伤害,一面像模像样地抬手掐诀,在众人以为他虚张声势之时,只见一道剑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此剑气贯如长虹落日,透着可怕的威压,刚一出现就直冲云霄,以陆行渊为中心点,在四周掀起一阵风暴。那些靠过来的世家子猝不及防,被剑气掀出去,就像下饺子一样狠狠地砸在地上,摔的七荤八素。

  谢飞和三皇子谢廉也来不及抵御,砸向院门摔的四脚朝天。

  陆行渊没有刻意控制,剑气毫无忌惮的肆虐而出,顷刻间就把周遭的一切夷为平地,那冲天的剑气整个皇城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谢陵躲在他怀里,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抿唇不语。

  宫人眼角直抽,他从剑气上感受到了非常可怕的独属于云棠的剑意。

  陆行渊确实不会修道,但是不妨碍他爹娘为了保护他,在他体内储存他可以使用的剑气,给他套上一件又一件的法器。

  用云棠的剑气来对付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世家子属实是浪费,但陆行渊不在乎这个,他真正的目的是把事情闹大。

  只要他出剑,他娘必定会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而不在乎谢陵的那个爹分不清这是他释放的剑气还是他娘释放的剑气,肯定会误以为有人在宫里开罪了他娘,立刻赶过来解决。

  这才是真正的一剑之威!

  不过几息的功夫,云棠和谢道义同时赶到此地,一道前来的还有云棠的那位故人。

  那是陆行渊不曾在梦里见过的人,身着淡雅的黄色长裙,云鬓簪花,雍容华贵,看上去颇有威严,陆行渊曾听宫人称呼她为湘夫人。

  她看见陆行渊微微点头,目光落在谢陵身上时,不由地秀眉轻挑,似有愠色。

  陆行渊不知敌友,下意识地又把人往身后藏了藏。谢陵乖乖地任他摆布,看着他的侧影,目光幽深。

  云棠走到陆行渊身边,握着他的手引导他收回剑气,上下查看一番,确定他没有受伤后,询问道:“怎么回事?”

  云棠了解自己儿子,他虽是独子,被他们一群人宠着长大,但从不是恃宠而骄的性子,做事有条理知分寸,一向友善待人,不会轻易和人起冲突。

  自己这道剑气交给他多年,他都不曾使用,今日怒而挥剑,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想到这里,云棠的脸色就更冷了,看向谢道义的眼神都透露着不善。

  谢道义同样被剑气吸引而来,看到眼前的一地狼藉,目光在两位皇子的身上顿了顿,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答案。

  他那些儿子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平日对他们的管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今日舞到不该得罪的人头上。

  谢道义心生不悦,面上还是一贯的谦逊有礼,在云棠面前维持翩翩风度,不失威严地问陆行渊:“可是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多有冒犯?”

  眼前这个仙皇比之梦里那位要顺眼很多,但陆行渊还是本能的不喜欢他,即便他看在云棠的面子上,对陆行渊笑意温和,陆行渊也没有被外表骗过去。

  面对他的询问,陆行渊没有先提谢陵,而是直白道:“我自小体弱,不能修炼,爹娘都没说什么,两位殿下却看不过眼,说我形同废物,不过尔尔。”

  此话一出,云棠当即变了脸色。因为道骨和魔魂不兼容,陆行渊无缘修道,这是他的遗憾,也是云棠和陆晚夜心中的痛,平日里大家都默契的不会提及这件事。

  谢道义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对陆行渊不能修炼有所耳闻。见云棠生气,连忙让人把那不争气的两个儿子抓过来,让他们给陆行渊道歉。

  看着谢道义难看的脸色,本来还打算挣扎一番的二人不情不愿的低头。

  陆行渊没有接受,道:“两位殿下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这个孩子。”

  陆行渊适时把谢陵从身后牵出来,他本是转入此地偶遇谢陵,理应不知谢陵身份,便干脆装傻到底。

  “我知道两位殿下身份尊贵,但也不应该欺负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烧了他的头发不够还对他拳脚相加,更是在我阻止后,伙同身边的世家子弟要打死这孩子,故意恐吓我要扒了他的皮。”

  陆行渊的声音起初还算平静,渐渐地就变得激动起来,说到最后更是义愤填膺,完全就是打抱不平的模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沦为孤儿已是世间哀事,两位殿下又何必咄咄逼人?他爹娘若是泉下有知,该多难过?”

  陆行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到不幸之事更是对两位皇子投去鄙夷的目光,对他们的行为感到不耻。

  谢道义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心里对这些控诉大概有底,但当看到陆行渊带出来的人是谢陵时,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十分精彩。

  陆行渊身量高,衣袖宽大飘逸,加上他有意遮掩足以盖去谢陵的身影,所以一开始云棠和谢道义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孩子是谁。

  谢陵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不合身的衣服因为拉扯而显得凌乱,敞开的衣襟能看见削瘦的锁骨,头发长长短短,发尾卷曲,能明显看见被火烧焦的痕迹,脸上还有半干的泪痕,一双眼睛红红的,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小兔子,又狼狈又可怜。

  他被陆行渊护着,不敢去看谢道义的脸色,紧紧地抓着陆行渊的手。

  云棠见他胆怯,心生怜惜,也不管谢道义高不高兴,斥责道:“恃强凌弱,非君子所为!”

  两位皇子知道云棠的身份,不敢造次。

  谢道义的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他刚想开口解释,陆行渊就接过云棠的话,火上浇油道:“既然两位殿下觉得这个孩子碍眼,不如让我把他带走。我一直想要个玩伴,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很合眼缘,不知仙皇能否成全?”

  陆行渊对谢陵的身份装傻到底,一脸真诚地询问谢道义。

  这下子谢道义的脸色直接从难看到逐渐扭曲,他可以当这个儿子不存在,但其他人不能当这个儿子不是他的。

  陆行渊是不了解情况,但周围那么多人,就没一个提醒他谢陵的身份?

  无父无母,这句话从陆行渊嘴里说出来足够讽刺。他有儿子,可他儿子没爹。

  不用深想,谢道义也知道造成这种误会的罪魁祸首。他瞪了眼自己不成器的两个儿子,看向给陆行渊带路的宫人,厉声道:“陆公子说的可是事实?”

  谢道义这话模棱两可,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是求证欺凌一事,听在知情人耳中就是问旁人怎么编排谢陵的身份。

  宫人没想趟这浑水,隐晦地看向自己的主人,见她点头才道:“陆公子说的比较委婉。”

  言外之意是两位殿下的话更难听,陆行渊身为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公子哥,他说不出口。

  谢道义顿时面色铁青,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他觉得面上无光,像是被人给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云棠见他失了往日的风度,以为他是不满陆行渊插手他的家事,道:“阿渊不知皇朝的规矩,如果这孩子和皇朝有奴契,我们可以以物交换。”

  云棠是好心,谢道义的脸却更黑了,接二连三的误解让他此刻没办法说出这是他的小儿子。

  一旁的湘夫人看够了好戏,迤迤然走上前来,看向谢道义的眼神充满了讽刺:“云棠,你有所不知,这孩子不是宫里的宫人,而是仙皇最小的儿子,十六殿下。”

  湘夫人的声音不大,却是震耳发聩。

  云棠愣住,她现在是做母亲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陆行渊也有些诧异。梦里的十六殿下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因为娘没有二嫁,弟弟的出现成了未知,谢陵却是必然。

  梦里他是离间云棠和谢道义的棋子,那现在呢?他现在又是因为什么理由来到这个世上?

  谢道义对他依旧不喜,可见那不是愉快的结合,不被人爱的这些年,他一定过的很痛苦。

  陆行渊不禁心疼,他莫名的不想谢陵继续留在这里,加深了要带他离开的想法。

  他把目光转向谢道义身边的两位皇子,还是打算拿他们做文章,故意天真地问道:“既然是兄弟,他们为什么要骂他,欺负他?身为兄长,不应该照顾弟弟吗?”

  皇城情况复杂,谢道义滥情又花心,孩子多的两只手数不完。除了个别几个,其他的他都不怎么过问,谢陵更是早就抛之脑后。

  他的不作为才是让这些孩子手足相残的原因,面对陆行渊的童言无忌,他越发尴尬。

  但凡今日换个人站在这里,他都不屑理会,可偏偏是云棠。他用裙带关系构建政权,让孩子来做桥梁的同时又让他们肉弱强食。

  他对云棠依旧心存幻想,不愿在她面前表现的如此冷酷,想要挽回一点慈父的形象。

  可惜天不如他所愿,这一场冲突把他放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面对陆行渊看似天真的询问,他含糊道:“是我平日对他们疏于管教,才让他们不懂兄亲弟恭,之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管教?”湘夫人斜了谢道义一眼,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冷嘲道:“什么孩子能劳你仙皇亲自教?”

  谢道义想把这件事就这样翻篇,湘夫人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谢道义斥责的话到了嘴边,碰上湘夫人冷淡的神色,瞬间偃旗息鼓。

  湘夫人嫌弃地看向两位皇子,道:“今天是小石榴运气好,不是你这两儿子有良心。你看他们的样子,像是有悔过之意?”

  谢飞和谢廉都是一脸的不服气,看向谢陵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别说道歉,他们此刻心里说不定正在想着坏主意,想等谢陵落单的时候把今天受的惩戒加倍发泄在他身上。

  在场的都是修为敏锐之人,对这不加掩饰的恶意一清二楚。

  云棠不由地皱眉,虽然她没在说什么,但那嫌恶之色还是让谢道义觉得没面子。

  谢道义怒火中烧,压着身边的两个小子给谢陵道歉。谁知他们一向看不起谢陵,说什么都不愿意。

  谢飞更是口不择言,大喊道:“我不道歉,他才不是我弟弟,他就是个杂种,小畜生,如果不是他不要脸的娘爬上……”

  谢飞的声音又高又刺耳,陆行渊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谢陵的耳朵,不想他再听这些污言秽语。而云棠也自然地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大人间的那些龌龊事。

  母子二人默契的动作落在谢道义的眼中是那么的刺眼,让他觉得一阵胸闷,他抬手给谢飞施了禁言咒,垂眸俯视:“来人!二殿下和三殿下不够清醒,带他们去静室冷静冷静,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放出来。”

  静室是专门惩戒皇子的地方,到了里面,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谢飞瞪大眼,似乎不敢相信谢道义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张不开口,挥舞着手臂挣扎,但还是被侍卫拉下去。

  惩戒了罪魁祸首,谢道义又把矛头指向那些世家子弟,一通惩罚下来,他替谢陵出了口恶气,也勉强挽回几分自己的颜面。

  “我平时太过骄纵他们,让你见笑了。”谢道义歉意地看向云棠,仿佛被冒犯的人是云棠一般。

  湘夫人冷笑连连,陆行渊也忍不住皱眉。

  云棠直接道:“确实是看了场闹剧。”

  谢道义脸色微僵,不过他清楚云棠的脾气,知道她这话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在回答他的问题。

  见云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谢道义识趣地转移换题,把目标转向谢陵,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尽一点身为父亲的责任。他伸出手想牵谢陵,却被谢陵躲开了。

  谢陵宁愿在第一次见面的陆行渊怀里寻求帮助,也不愿意被谢道义触碰。

  和那些受他宠爱的儿子不同,谢陵的人生里没有父皇这个词,这个男人手握生杀大权,也是他噩梦的来源。他恐惧害怕,哪怕是温柔体贴也无福消受。

  谢道义的手僵在半空中,眼底掠过一抹暗芒。

  陆行渊仿佛能猜到谢陵心里在想什么,上前打圆场,道:“他可能吓坏了。”

  谢陵还只是个孩子,在这宫里惶惶度日,陆行渊说的很合理。

  但解释归解释,他丝毫没有把谢陵交给谢道义的意思,反而仗着身高又把人往自己怀里护了护,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带谢陵离开。

  谢陵不排斥他,他对陆行渊比对谢道义还亲,一时甚至让人分不清谁才是真的亲人。

  谢道义心里怄火,看到陆行渊那张和陆晚夜相似的脸时,他的不悦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强忍着怒气收回手,摩挲手指,藏起自己的不悦:“是我疏忽了。陆公子远来是客,怎好让他一直叨扰你?我会重新给他调派照顾的宫人。”

  谢道义这话已经流露出不满的意思,只差直白地告诉陆行渊不要多管闲事。

  附近的宫人知道他已经生气,寒颤若惊,替陆行渊捏了一把汗。

  陆行渊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不叨扰,他很可爱,我想和他做个伴。”

  少年纯真的目光直白地看着谢道义,仿佛是不理解谢道义的拒绝。

  谢道义的耐心告罄,不自觉地流露出威压。谢陵打了个冷颤,就连陆行渊也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自己的肩上,逼迫他放手。

  陆行渊没有放,他咬牙忍住那股不适。他有爹娘撑腰,谢道义就算是怒火中烧,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云棠察觉到不对,正欲上前,湘夫人拉了她一把,不经意间拂袖消去谢道义的威压。

  她走到两个孩子跟前,冷肃的面容上有了两分笑意,看向陆行渊的眼里似有赞许:“难得有人喜欢小石榴,你这孩子比别人有眼光。这里被人搅的乌烟瘴气,不适合你们玩闹,不如去我宫里。”

  湘夫人拍板决定了两个人的去处,似笑非笑地扫了谢道义一眼:“仙皇日理万机,不必理会我们这些闲人。”

  湘夫人比陆行渊还要不给面子,说话带刺,让人听着就觉得不爽。

  陆行渊以为谢道义会更生气,没想到他高涨的气焰在湘夫人面前矮了下来。他看向湘夫人的眼神复杂而深沉,一度欲言又止。

  湘夫人仿佛没瞧见那深切的眼神,抬手摸摸谢陵的头,见谢陵没躲,笑道:“跟我走,好不好?”

  谢陵看向陆行渊,下意识地握紧他的手。他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生出难以割舍的情感,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陆行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会去,谢陵这才答应湘夫人。

  湘夫人诧异地看了陆行渊一眼,若有所思。

  湘夫人要走,谢道义没有阻拦。

  陆行渊如愿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谢陵,但想把谢陵带出宫带回魔族却是一个大问题,陆行渊不自觉地想远了。

  云棠和湘夫人走在前面,许是刚才的一幕幕太过荒唐,云棠都没忍住,询问起了谢陵的身世。

  湘夫人没有遮掩,也不必遮掩,毕竟在这宫里随便拉个人都能问出一两句,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

  现实里谢道义身边没有云棠这个地位稳固,不可撼动的夫人,他用姻亲关系和各大宗门交好,也用姻亲关系和妖族博弈,想撬开妖族的门户。

  可惜妖王不吃他这一套,随便选了个狼女丢过来后就不管不问,表面是姻亲,实则相互算计。

  谢道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对狼女也就那样,在狼女生下谢陵后,他也不过是来看一眼,就不再过问。

  狼女人微言轻,修为微末,带着谢陵过的艰难,没几年就死在旁人的算计中,留下谢陵这一个没爹疼的孩子。

  宫里的其他人不是无视,就是拿谢陵当笑话,照顾他的人也不用心,饥一顿饱一顿都是常态。其他皇子喜欢欺负他,因他有一半妖族的血脉而不承认他是自己兄弟。

  湘夫人在宫里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谢道义那些破事更是不想听。

  所以一开始她并不清楚谢陵的处境,还是她女儿偶然发现谢陵被欺负,看不过眼提起鞭子和那些兄弟打了一架,打的宫里人尽皆知,宫人报给她后,她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谢陵不爱说话,也不亲人,湘夫人提出把他养在膝下,可他拒绝了。他每天就守着自己的小破院子,哪儿也不去。

  湘夫人拗不过他,没有强求,只是派人照顾他的一日三餐,让谢萱多多照看。

  “这两天小萱有事出门了,不在宫里,不然也不会让那几个小畜生欺负到这孩子头上。”

  湘夫人叹了口气,谢陵不亲近她,但喜欢跟在谢萱身后跑。谢萱不在,她一时疏忽,这才让那几人找到机会。

  听到谢萱的名字,确定眼前人的身份,陆行渊明显愣了一下。

  他在梦里见过谢萱,是个敢爱敢恨,侠肝义胆的姑娘,但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她娘亲,更不知道她娘亲和云棠是故交。

  在这个没有云棠的宫里,一直是她在照顾谢陵。

  陆行渊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但仔细去想又想不明白,他的思绪像是碰到一层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他皱了皱眉,只当自己是魔怔了,把现实和梦境混为一谈,自嘲地笑了一下,思绪又转回谢陵身上。

  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谢陵都没逃过成为棋子的命运,没有云棠导致一切,也会有别人,说到底还是谢道义的野心在作祟。

  好在比起梦中的无力,陆行渊现在颇有余力,他不自觉地把这孩子归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云棠自从做了母亲后,在理解感情这方面有很大的进步,听完谢陵的遭遇后久久无言,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

  微醺的阳光下,竹林内一阵清幽。湘夫人屏退左右的人,引三人落座。

  陆行渊观察云棠的神色,见她有所怜惜,趁机道:“娘,我想照顾他,我们带他回家吧。”

  少年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他为他怒而挥剑,字字句句为他辩驳。

  云棠看出儿子心中的不舍,道:“这里是他的家,你应该问他愿不愿意跟你走。”

  陆行渊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也不能忽略当事人的感受。而且湘夫人说这孩子不亲人,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云棠的话提醒了陆行渊,谢陵于他,是梦中千百次的回眸,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底,而他于谢陵,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他们甚至没有问过彼此的姓名,他的保护,他的强势落在谢陵的眼里会是什么样?

  谢陵会害怕他,拒绝他吗?

  陆行渊猜不出来,他看着乖乖坐在自己身边,消瘦也不掩五官清丽明媚的孩子。这张脸他见过,他甚至能描绘出他以后的样子,但这张脸上的神情,看他的眼神都是陌生的。

  他此刻会想些什么?

  陆行渊打心底想带他离开,循循善诱道:“我们魔族可好了,没有高高的围墙,也没有繁琐的规矩,开门就是青山绿水,我们可以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看月亮,还可以和爹娘一起去云游四海,看山川五岳,人生百态。”

  陆行渊认真地注视着谢陵:“如果这些你都不喜欢也没关系,走出这里,天大地大,哪儿你都可以去,外面的花花世界总有一样能入你眼。”

  魔族是自由的,奔放的,他们从来不会被束缚。陆行渊描述的生活是谢陵没有见过的,他听着听着,心里已经开始动摇。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离开这里,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是无声无息死在这冰冷的宫墙里,像娘亲一样,埋入枯枝败叶之下。

  如果真的能够离开,他想追逐风,追逐星月,追逐……身边的这个人。

  谢陵死寂的心砰地一下,剧烈的跳动,迎着陆行渊带笑的眉眼,重重地点头:“我愿意。”

  陆行渊如释重负,骄傲地看向云棠:“娘,他愿意,我们可以带他回家。”

  云棠点头。

  湘夫人看着丝毫没觉得不妥的母子二人,沉默片刻还是选择打破他们的美好想象。

  “你们是不是忘了,他可是谢道义的儿子。”

  “那又如何?”云棠不解地歪头,谢道义有那么多儿子,又不是每一个都顾得上。

  陆行渊却明白了湘夫人的意思,面露忧色。

  湘夫人知道云棠不会把事情想的太复杂,解释道:“他若真的只是一个宫人,谢道义断然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可他是皇子。他代表的是谢道义的颜面,就算不受宠,平白无故地让魔族带走,你让外人怎么想?”

  谢道义不在乎儿子,但他在乎面子,陆家和谢家非亲非故,突然送个儿子出去,外人不清楚的还以为是谢道义有把柄落在魔族手上,以皇子为质子。

  陆行渊握着谢陵的手紧了紧,他没有反驳湘夫人,反而忧心忡忡道:“可今天这事我闹的太大了,他已经丢了面子。他不敢对我和娘怎么样,但肯定会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那两个皇子都有背景,只有谢……小石榴没有。”

  陆行渊不知谢陵的名字,言语微顿,想到了湘夫人叫的小名。

  他越说越觉得可能性很大,甚至开始自责:“我不该冲动,逞一时之快,让你们更难做。”

  陆行渊说着,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已是愁容满面。

  湘夫人见他神情真切,不似虚伪作假,心里有片隐藏的柔软之地忽然被触动。曾几何时,她也有这样的一腔赤诚。

  她看着陆行渊,微微倾身道:“你放心,有我在,小石榴不会有事。”

  陆行渊低头:“可你会为难。”

  湘夫人怔愣片刻,低声喃语:“为难……”

  她已经很久没听见这个词了,一开始是跟着她来的宫人说着不想她为难,不给她惹事,忍气吞声,再然后是她不想谢道义为难,把他的虚情假意当做情深意切,最后便是习惯了,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扪心自问,这些为难是真的为难吗?还是她底线的步步退让?她早就对谢道义失望透顶,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承认了,就是输了。

  真正让她为难的是她的骄傲。

  那些跟着她的人也就罢了,现在连个孩子都这样说,湘夫人觉得讽刺。

  谢道义是皇朝的王,不是她的王,她有什么可为难的?

  “如果你真的能带小石榴走,你能保证一辈子待他如初吗?”湘夫人认真地问陆行渊。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陆行渊,她对这个孩子毫无了解。但她知道云棠知道陆晚夜,他们两个人教出来的孩子,再差也抵过谢道义那一群儿子。

  而且最主要的谢陵不排斥陆行渊,他很少这般主动地靠近一个人,就算当谢萱的小尾巴,也是因为谢萱为他打过架,揍的那些兄弟嗷嗷叫。

  他不可能一辈子当谢萱的小尾巴,他得有个出路,湘夫人想不到比陆行渊更好的选择。

  但有些话得先问个明白,起码要让陆行渊明白,他今日带走谢陵不是一时的新鲜,而是要对他的将来负责。

  陆行渊正襟危坐,郑重道:“我可以。”

  梦里荒唐的一生里,复杂的感情太多,有些自然而然地淡去,而有些遇见那个意外相遇的人后一发不可收拾。

  陆行渊明白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他从来不是会拿这种事当儿戏的人。

  湘夫人很满意陆行渊的回答,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她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视线越过这重重宫墙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

  这天地本就不该在方寸之间,辽远广阔才是自由。

  “你想带他离开,我可以帮你。”湘夫人道。

  陆行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情,他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

  湘夫人见他发愁,道:“你放心,谢道义不敢拿我怎么样。我既然决定了要办这件事,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湘夫人泰然自若,坚定的语气里还有几分威胁之意。

  陆行渊有些诧异,想到谢道义刚才也没有反驳湘夫人,不禁有些好奇。对于谢道义而言,湘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许是看出陆行渊的疑惑,湘夫人并没有藏着掖着:“在这宫里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很多,她们或许是为了权,或许是为了利,总的来说是要有利可图,所以谨小慎微,不会轻易得罪谢道义,可我不一样。”

  湘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自嘲道:“我纯粹是眼瞎,看上谢道义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我不为权不为利,今儿我不开心了,就谁也别想开心。”

  皇城的囚笼是湘夫人自己走进来的,从少女怀春到看透人心,她经历了太多的沧桑。

  谢道义也知道有愧于她,待她和别人有几分不同。但他的那点愧疚有什么用?除了虚伪可笑。

  以前湘夫人还有所坚持,现在她完全想明白了。她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谢道义。该是她的谢道义得给,不是她的谢道义也得给。

  湘夫人看开后,连自己犯傻的岁月都能平静地说出来。可她平静了,陆行渊的内心却掀起了波澜。他想到自己的梦,想到梦里云棠嫁给谢道义之前,谢道义遣走了所有人。

  湘夫人和云棠是故交,她那个时候对谢道义是否还有感情?谢道义把这个消息带给她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他不曾在梦里见过她,是不是有这些原因在里面?

  陆行渊一时思绪万千,浑噩之下不由地想:幸好是梦,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湘夫人看上去严肃,却是个爽快人。她既然开口说要帮陆行渊,那就会马上落实这件事。

  不过很快她就被云棠拦住,云棠不赞成湘夫人出面。她了解湘夫人,也知道湘夫人已有去意。她若离开,必定是带着谢萱一起走。

  如果今日她插手这件事,很有可能让谢道义如鲠在喉,之后她想带走谢萱就不是易事。

  “不用那么麻烦,我让晚夜和他谈。”云棠安抚住湘夫人,轻声道:“你还有小萱。”

  谢道义毕竟是仙皇,他也要面子。陆行渊想带走谢陵,最好的谈判人是和谢道义同等身份地位的陆晚夜。

  而且云棠相信以陆晚夜的能力,一定能让谢道义心服口服,不会横加阻拦。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衍宗,陆晚夜心满意足地结束和圣人的论道,在山间哼着小曲,兴冲冲地去找云棠和自己儿子。等到了海棠林一看,儿子不在,娘子也不在,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云棠留的口信。

  口信言简意赅地留了皇城两个字,十分符合云棠的作风。

  陆晚夜笑了笑,片刻未留,转身就去了皇城。

  皇城是谢道义的地盘,于情于理陆晚夜都应该先和谢道义碰个面。他十分客气地送了拜贴,让谢道义挑不出毛病。

  谢道义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就一阵眩晕,他没见,让人带了口信,让陆晚夜请便。

  招呼打了,主人家表了态,陆晚夜轻车熟路地穿过青石铺成的宫道,朝着湘夫人的宫殿走去。

  夕阳西下,天边霞光万丈,连带着白玉似的城墙都染上绯色,艳丽多姿。陆晚夜的脚步越发轻快,湘夫人身边的人认得他,没有阻拦,还给他指了路。

  云棠他们在自在林,两个孩子有些困倦,但谁也没睡,强撑着等陆晚夜来。

  当陆晚夜的声音出现在门边时,陆行渊精神一振,谢陵也揉着眼看过去。

  陆晚夜身材高大,但并不会显得魁梧,而是匀称颀长,气宇轩昂。陆行渊和他很像,只是陆行渊的五官还没有长开,气质上带了点云棠的清冷。陆晚夜更张扬,有种充满侵略性的狂意。

  因在人族,他隐藏了头上的魔角,即便如此,他往门口一站,也让人难以忽视。

  谢陵心情激动,不禁在心里想到:“原来他就是陆晚夜。”

  “柳师妹,别来无恙,我来叨扰你了。”陆晚夜面带笑意,话是说给湘夫人听,目光却在云棠身上。

  湘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最好是来叨扰我,不是来找云棠,不然我就将你丢出去。”

  “那行吧。”陆晚夜笑道:“你把我丢出去,我再进来便是。”

  湘夫人哽住,谈话间陆晚夜已经到了几人跟前。因为都是熟识的关系,陆晚夜就省了那些虚礼,他来这里接云棠,顺道给湘夫人带了一卷炼器心得。

  湘夫人原是剑修,但多年前遇见了一些事,她折了本命剑,转修炼器。陆晚夜身为大陆第一的炼器师,他的心得可以给湘夫人很大的帮助。

  “这算不算给你夫人的手帕交带点见面礼,以做贿赂?”湘夫人收了礼,打趣道。

  陆晚夜爽快道:“当然。”

  云棠的故交不多,能让她想得起看望的也就湘夫人一个。陆晚夜爱屋及乌,对她在乎的同样在乎。

  湘夫人忍不住笑了,既羡慕又欣慰。羡慕的是两个人的感情,欣慰的便是云棠这样的性格,有人愿意包容她。

  陆晚夜在云棠身边落座,注意到陆行渊带着个小孩,小家伙看起来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陆晚夜知道湘夫人的脾气,她很少让人进她的自在林,脑子一热,道:“你还有个儿子?”

  话音刚落,湘夫人就递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她和谢道义早就崩了,怎么可能再和他生儿育女?

  “他不是我儿子,不过很快他就会变成你儿子。”

  陆晚夜露出疑惑之色,不解地看着湘夫人。

  湘夫人喝着茶,不慌不忙地把事情的原委道来。陆晚夜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皱眉,心想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总的来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你家小子准备带走谢道义的儿子,需要你出面交涉一下。”湘夫人说完,见陆晚夜的脸色不太好看,出于个人私心又补充了一句:“小石榴很乖的。”

  陆晚夜看向陆行渊身边的小孩,他许是紧张,眼里流露出不安,抓着陆行渊的袖子,浑身紧绷。

  陆行渊抬手安抚他,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父亲。

  陆晚夜默了一下,笑道:“看来今日仙皇不想见我都不行了。”

  陆晚夜同情谢陵的遭遇,更多的是对谢道义的不耻。虎毒不食子,谢道义连畜牲都不如。

  陆晚夜一点都不介意多养个孩子,所以他没有犹豫,思考好了对策就去找谢道义谈判。

  云棠等人依旧在自在林等他的消息,晚霞给自在林渡上一层金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层金色由深到浅,由红到粉,最后变成半灰半百合色,逐渐消失在天际。

  夜幕降临,林中的灵灯亮起,白净通透的光照亮竹林,恍若白昼,

  谢陵又紧张又疲倦,他靠着陆行渊,眼皮耷拉下来,很快就熬不住了,头一栽,倒靠在陆行渊身上,呼吸绵长。

  陆行渊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但还是强撑着,伸手揽住谢陵,怕他摔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晚夜才回到自在林。他志得意满,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欢喜雀跃,不用问也知道,事情肯定是成了。

  湘夫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送走这个孩子她也算落了一桩心事。

  陆行渊瞬间清醒,嘴角是遮不住的喜悦。他看着肩上的谢陵,正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就察觉到身边多了道人影。

  陆晚夜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从他肩头接过谢陵,将人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睡。谢陵瘦小,和高大的陆晚夜相比,简直像个几岁的孩子,他就是单手抱着也毫不费力。

  云棠走过来牵着陆行渊的手,对湘夫人点了点头,轻声道:“孩子们困了,我们先回了。”

  湘夫人点头,起身送他们出了自在林。他们走的不快,似在闲游。期间谢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嘟囔了一句:“娘,我们去哪儿?”

  云棠和陆晚夜听见了,二人对视一眼,陆晚夜轻拍谢陵的脊背,安抚道:“我们回家。”

  好听的声音很温柔,谢陵没觉得不对,反而被回家这两个字温暖到,又靠在陆晚夜的肩头睡去。

  陆晚夜说回家是真回家,让人给天衍宗带了个口信就没再回去,而是在城里御兽宗的据点买了一只飞行兽,带着两个熬不住沉沉睡去的孩子回魔族。

  夜里的风有些凉,陆晚夜画了个防御阵,将两个熟睡的孩子放在阵法里,又取出披风盖在他们身上。

  谢陵梦里惊吓,不安地皱眉,陆晚夜把自己儿子的手递过去,让他抓着,很快两个小家伙就滚成一团。

  谢陵小不了陆行渊几岁,体型上却差了很多,陆行渊长手一捞,就把他完全抱在怀里。

  陆晚夜和云棠肩并肩坐在一起,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相视而笑。陆晚夜抬手给他们整理披风,把两个孩子露在外面胳膊盖住。

  夜里繁星满天,飞行兽划过夜空,朝着一个谢陵不曾见过的,新的世界飞去。

  陆行渊又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山川载水,一片汪洋,有人居高临下,俯视人间,嘴里念着没有时间了,让他快点做选择。

  陆行渊听的头昏脑涨,不耐烦地问道:“你要我选什么?”

  梦里的那双眼睛带着悲戚和怜悯,在一片汪洋中手指天地,道:“选人世还是选你自己?”

  “人世都没了,还能有我的立足之地吗?”陆行渊气笑了,这声音叨扰了他一整晚,就为了问这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那声音戛然而止,沉默许久后,方才道:“可人世要用你的命来换……”

  “那就换,我死了,可我爹娘,我家小狼,我叔叔伯伯,姑姑他们都能活下来。死我一个,能换世间万万年,有何不可?”

  陆行渊一脸的无所谓,他甚至没有多想一想。从小爹娘就带他行侠仗义,他看过人世繁华,也见过人世疾苦,有人求不得,有人舍不得,有人爱憎恨,有人忍别离……

  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公子哥,刚出生就是许多人都追赶不上的程度。可是那又怎么样?把他放入尘世,他也不过是比别人大一点的尘埃罢了。

  天地无垠,当他真的能够以己身换尘世,他便是这方天地。

  梦里的声音彻底沉寂了,耳边传来了爹娘的呼唤,陆行渊没有犹豫,转身去寻找爹娘。

  失重感传来,他猛地睁开眼,微醺的阳光落入眼底,一道小小的身影跪坐在他身边,睁着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像只懵懂无知的小奶狗,在一遍遍确认带走自己的人。

  阳光落在他的眉睫上,像晕开的圣光,纯洁不染尘埃,让人不禁呼吸一滞。

  今日是个艳阳天,魔族的欢声笑语很喧嚣。

  陆行渊往族里捡了个小孩,还是谢道义的儿子。魔族的那些混不吝听到这个消息都忍不住到陆行渊院子里转悠,嘴上关切陆行渊这一路玩的好不好,实际却在打量谢陵。

  一来二去,魔族得出一个非常统一的结论:谢道义真不是个东西。

  谢陵瘦小的身量在魔族这群人的眼里就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形象,他们热情地接纳了谢陵的到来,人也看了,闲话也聊了,最后还在陆行渊带着谢陵那一声声叔叔伯伯的问安中慷慨解囊。

  就这样简单地溜达一圈下来,谢陵从每个人的手上拿了一件见面礼,一下子就从一穷二白的小可怜变成颇有家底的小孩。

  谢陵哪见过这阵仗?他一时受宠若惊,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陆行渊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这些你先用着,等以后我们再换更好的。”

  谢陵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这些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了。魔族的那些叔叔伯伯也没当他是小孩就敷衍他,给他的不仅贵重还实用,就他那群哥哥在家里也没这待遇。

  震惊之后,谢陵不禁红了眼眶。他以为他的一辈子就要磋磨在深深的宫墙内,求仙问道对他而言那么遥远,死亡和孤独无时无刻不在靠近。他守着那个小院子,是因为那是最后的慰藉。

  陆行渊像晨曦透过黑暗照射进来,带他走出那个小院子,走到更大更广阔的天地中。

  他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谢陵眼含热泪,伸手抓住陆行渊的袖子。走在前面的陆行渊回头,半大的少年薄衣青衫,长身玉立,尽显风流。

  他眉眼带笑,微微俯身问道:“怎么了?走累了吗?”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多就显得没有那么清净,陆行渊索性带着谢陵出来走走,了解一下魔族的风土人情。

  此地不是魔族的故乡,魔族是从其他地方迁徙而来,为了不显得过于异类,他们有仿照周边人族的生活习性,修建城池,划分街道。

  他们在闹市之中取山水闲适,就显得山中有城,城中有山,恍若行于云端,缥缈之景环绕山间,随处可见。

  考虑到谢陵没有修行,陆行渊走的不快,按理应该不累。

  谢陵微微仰头,下意识的行为让他还没有找好合适的说辞。他曾经渴求的东西现在唾手可得,幸福感和恐慌感同时击中了他,他的欣喜便被架在空中,让他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切。

  他抓住陆行渊,仿佛是抓住一个准确的答案。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谢陵藏不住满腔的心事,颤声问道。

  在他身上理应是无利可图,但真的有人能够毫无目的的对他好吗?他是那么的不自信,害怕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陆行渊脸上笑意微敛,他知道谢陵为什么这样问。他的到来不被人期待,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棋子的身份无可更改,可悲可叹。

  他在宫里彷徨不安,惶惶度日,才更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切能把他带出黑暗的东西。

  “看来是真的走累了,不然也不会胡思乱想。”陆行渊轻叹一声:“我对你好,是不是让你感到不安?”

  谢陵点头,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陆行渊说的不安和他以为的不安应该不是一个东西,他不希望陆行渊误会,连忙开口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谢陵的话还没有说完,陆行渊就抬手制止了他。

  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落在陆行渊身上,星星点点的光斑犹如星辰点缀了他的袍子。他置身在光影中,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你不用解释,就当我别有用心。”少年清朗的嗓音划过耳畔,在谢陵的内心荡起阵阵涟漪:“你二哥说的没错,我是个不能修炼的废人,我爹娘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我救了你,换你保护我可好?”

  魔族和人族不同,就算不能修炼也能活个上百年。陆行渊用自己做目的,把他的陌生善意变成别有用心,谢陵能不能真的护住他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谢陵会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他救谢陵不是为了让他余生都活在怀疑中,他想给他一个家,他想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谢陵不是顽固不化的死脑筋,面对陆行渊纯粹的善意,他心里的不安和彷徨被安抚。陆行渊被魔族捧在手心,就算爹娘不在身边,那些厉害的叔叔伯伯也会拼死保护他。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谢陵说出需要保护的话,他让谢陵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被人需要。

  “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谢陵不在疑心那些好意,这一刻,他的心境悄然变化。他的目光描绘陆行渊的身影,和这山间的风一起刻在心底。

  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他踹开门,撞向了自己的救赎。

  魔界的夏季有些漫长,人族的秋风被阻挡在河流之外,没有波及到魔族境内。

  谢陵到魔族已有小半年的时间,陆晚夜和云棠待他视如己出。魔族不排外,陆行渊和姑姑修行时,就让魔族的人带谢陵修炼。

  谢陵的天赋并不差,只是在人族没有人教导,自己不得其法,才显得没有那么突出。到了魔族跟着那些叔叔伯伯训练,很快筑基,开始自己的修仙之途。

  魔族的功法较为霸道,谢陵修炼起来没有那么顺畅,云棠知道以后便让他和自己修行,传他剑法。

  偶尔陆行渊课业结束的早,也会跟着他一起练。除了不能引气入体外,陆行渊在剑术上颇有心得。

  毕竟梦里的自己就是人人敬仰的剑尊,想把梦里的东西搬到现实中,对他而言并没有想象的难。

  大概是答应了要保护陆行渊,谢陵修炼十分刻苦,不管云棠交给他多难的任务,他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陆行渊劝了几次,小家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当着陆行渊的面满口答应,转过身就当耳旁风了。

  陆行渊拿他没办法,看他把自己弄的一身伤,心疼的不行,找姑姑学了新的东西,每次谢陵训练过度,他都会默默地给他按摩,擦药膏,舒缓经络。

  谢陵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擦药膏时,陆行渊会把他脱的只剩亵裤,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毫不避讳地抚过每一寸肌肤,让人一阵战栗,说不出是痒痒还是酥麻。

  后来谢陵习惯了,当着陆行渊的面也能坦然地把自己脱个精光,然后往被窝里一躺,完全不介意被人看。

  有时要是修炼太累,在按摩中途挡不住困意,他也不会强撑着,而是沉沉睡去。因为他知道每次他睡着了以后,陆行渊都会把他抱上床,让他好好休息。

  他们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房里有两个隔间,但偶尔还是睡在一起。少年人还在长身体的时候,那张床躺他们两个人没什么问题。

  在魔族的日子过的很快,秋风还是越过饶河抵达魔界。而随着秋风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位让人意想不到的故人——湘夫人和谢萱。

  谢陵被陆晚夜带走后没多久,湘夫人就对谢道义提出要离开皇城,并且要带着谢萱一起走。

  谢萱不同于谢陵,她是谢道义唯一的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谢道义很喜欢她,所以谢道义直接回绝了湘夫人。

  二人相互拉锯了半年多,谁也不肯退让。好在谢萱在这件事里坚定地选择了湘夫人,从而让湘夫人险胜。谢道义最终做出让步,她可以带走谢萱,但不能阻拦谢萱和谢道义联络感情。

  湘夫人了解自己的女儿,感情牌对她不起作用,她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孩子,不会因为谢道义的花言巧语就找不到北。

  谢道义的如意算盘早晚要落空,既然是必败的条件,湘夫人就是答应他也无妨。

  湘夫人此行是来和云棠告别,顺便让谢萱亲眼确定谢陵过的好不好。她这个做姐姐的,怕是宫里唯一放心不下谢陵的人。

  母女二人来的也是巧,今日云棠刚好放谢陵休息一日,这会儿陆行渊已经带着他去后山采药。

  谢萱是个懂事的孩子,见娘和云棠有话要说,便提出去寻陆行渊和谢陵。

  采药的后山不远,山上的高阶妖兽都被迁到深处,陆行渊一般只在外围活动,路上不会有危险。

  谢萱在魔族的指引下找到进后山的路,蜿蜒的青石板一路往上,走到尽头变成了不起眼的羊肠小道,夹杂在郁郁葱葱的古木间,偶尔还能听见清脆悦耳的鸟鸣,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谢萱大概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听到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

  “哥哥,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谢萱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半大少年从草丛里扑出来,眉目飞扬,笑容明媚,一脸自豪地拿出手上的大兔子,献宝似地拿给树林后的人,全然不在意自己被树枝挂乱的头发,还用沾了泥土的衣袖擦额上的汗,瞬间变成了大花猫。

  谢萱呼吸一滞,眼前这个少年明媚生辉,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完全看不出过往颓废而可怜的影子,她一时竟有些不敢认了。

  “小石榴真厉害。”

  清朗的声音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谢萱看见一双如玉的手伸过来,摘下谢陵头上的落叶,拍落他肩上的枯枝,替他整理散开的衣襟,还掏出干净的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汗珠。

  谢陵许是觉得有些痒,闭了闭眼,但没有躲开,反而乖巧地凑过去让对方更方便,不一会儿小花猫就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林间清风徐徐,树影婆娑,他们旁若无人,一个闹一个笑,显得十分美好。

  谢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还没有反应,这才轻咳一声,提醒他们有人。

  谢陵正舒服地被陆行渊撸毛,听见动静立马抬头,看见谢萱的第一眼还有些诧异,不由地瞪大眼,不确定道:“九姐姐?”

  陆行渊也抬头看过来,梦中的故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们跟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陆行渊常年来山中采药,有一间固定落脚的小竹屋。此刻日头正当空,阳光有些毒辣,陆行渊便带着他们去小屋歇脚,顺便处理谢陵打到的猎物。

  谢萱表明来意,说到她和湘夫人准备回宗门。湘夫人当年一意孤行嫁给谢道义,多年来没有和宗门联系,所以宗门内和谢道义的牵扯不多。在这段感情里,她从付出到醒悟,她的心境变化很多,准备回宗后闭关修炼,不再过问世事。、

  “以我娘的性子,这次回去后怕是很难再在修真界露面。她和云姨相识多年,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谢萱和谢陵坐在廊下叙旧,陆行渊无意听这两姐弟的话,提着兔子去远处的水源处清理。

  谢陵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那我以后想见姐姐是不是也难了?”

  “怎么会?”谢萱把谢陵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道:“我娘闭关又不是我闭关,她还是希望我在人间多多走动,多见点世面,而不是偏安一隅,固步自封。再说了,现在的你和我都是自由的,不是吗?”

  谢萱看向陆行渊的方向,话里有话。皇城是禁锢他们的囚笼,现在她走出来了,谢陵也走出来了,他们同在广阔的天地间,只要有心,何处不是相逢之地?

  谢陵也意识到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本来还有些难过的心绪豁然开朗,嘴角不禁浮现出笑意。

  谢萱本来还想问他这些日子在魔族过的好不好,此刻却不必再问了,因为她所看见的足以给她答案。

  往日里需要她护着的小尾巴长高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些许,少了阴郁之色,言谈举止谦和温润,不在畏畏缩缩。

  一个人无意识的表现往往最能体现问题。看的出来,陆晚夜夫妇有好好养他,他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

  “你现在修行如何?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谢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谢陵摇头:“我在云姨跟前修行,九姐姐不用担心我。”

  谢萱一怔,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你肯跟着云姨修行再好不过,她可是难得的剑尊。”

  仙门里学剑的人很多,但练到极致的却没有几个。云棠最早成名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不需要花里胡哨的招式,往往三招之内就能让她立于不败之地。

  只不过她不喜欢追名逐利,三尺青锋在手,行的是天下大道,斩尽天下不平事。

  而她和湘夫人是在游历途中相识,二人结伴而行,出生入死,以柳公子和月尊为名,在仙门留有薄名。

  在外人眼里,她们二人没什么交集,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这个朋友乃生死之交。

  谢萱以前为了哄谢陵睡觉,有给他讲过这些故事,只是谢陵从来没有想过,故事里他崇拜的月尊就是云棠,那个面冷心热的侠义姑娘,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收养他的人。

  一切又变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极了。

  谢陵沉寂在那样的惊讶里,久久无言。

  湘夫人只是来和云棠道个别,没有久留,很快就带着谢萱离开了。

  谢萱没让谢陵送她,独身前来,独身而去。谢陵站在山路上目送她远去,直到谢萱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一时有些怅然若失。

  他离开皇朝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他原以为是自己对一切都没有留恋,现在看来却只是没有遇见值得他留恋的人而已。

  谢陵失落地回到陆行渊身边,耷拉着脑袋,像只被丢下的漂亮小狗,委屈巴巴的,浑身散发着求安慰的气息。

  陆行渊把处理好的兔子架在火上,抬手示意谢陵坐到自己身边。谢陵乖乖地走过去,刚坐下就被人按住脑袋揉了揉,他微微垂首,碎发落在脖颈里,洁白的后颈若隐若现。

  谢陵的头发偏软,而且蓬松,摸起来的手感就像是上好的绸缎,陆行渊一时爱不释手,手指缠绕着谢陵的头发,把人揽到肩上。

  “你九姐姐所在的宗门离我们魔族不远,你要是想她了,我就带你去找她。”

  湘夫人出身望月宗,宗门坐落在天山,是个隐世大宗,不怎么接待外人,但其宗门弟子明辨是非,不是蛮横无理之辈。

  陆行渊隐约还记得天山的位置,说是不远,其实也就省略了几天的路程。

  谢陵如何看不出陆行渊是在安慰他?他身在魔族,姐姐身在天山,相逢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即便如此,陆行渊也没有打击他,而是顺着他的心意,让他有个盼头。

  谢陵心里暖暖的,靠着靠着就忍不住往陆行渊怀里拱,把他的衣服蹭的乱七八糟后,直接躺在他的大腿上,仰头看着他。

  陆行渊忍俊不禁,每每这种时候都会想到梦里谢陵长出狼耳朵和狼尾巴的样子,又软糯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手痒,想抓到怀里为所欲为。

  谢陵不知陆行渊温和笑意下的坏水,自顾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回想起刚才谢萱说的话,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他微微侧身搂住陆行渊的腰,想了想还是同陆行渊说起云棠和湘夫人。这两颗在仙门燃烧过的新星如今有了不同的结局,谢陵忍不住为湘夫人惋惜。

  陆行渊听着听着,落在谢陵头上的手慢慢顿住,他对云棠的过去知之甚少,在谢陵嘴里的那个云棠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也是他不曾想象过的。

  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云棠都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她冷淡的性子让她从来不会提到自己的过去,更别说要去辩解什么。

  她和湘夫人都是那么的优秀,陆晚夜尊重她,会和她一起行侠仗义,让她继续做自己。而湘夫人却困于深宫之中,磋磨多年,磨掉了所有的雄心壮志。

  陆行渊没由来的心底发酸,他看见的是被困在宫里的湘夫人,想到的却是梦里的娘亲。

  她们实力超群,足以成为一方巨擎,可最后落在旁人眼里,却只是某某人的夫人。好像所有的丰功伟绩,都可以被这个词轻易抹去。

  梦里的娘亲坐在那个位置上时,是在想些什么呢?

  陆行渊一时哑然,他好像不够了解他娘,也不够了解他爹。他们的过去,他们经历的种种对于陆行渊而言都是那么的模糊,无法看清。

  魔界的秋天很短,雪季漫长,陆行渊在入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病倒了。他高热不退,整个人浑浑噩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完全睡过去。

  这一次他不出意外地又做梦了,但奇怪的是这个梦里没有人,天地间黄沙遮天,乌云盖顶,电闪雷鸣。他像一个孤独的行人走走停停,身边唯一的活物是一只鸟。

  鸟有点蠢,落在他肩头不肯起飞,动不动就拿脑袋蹭他的脸,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陆行渊不觉得烦,反而是一阵阵的心酸,他抚摸鸟的翅膀,声音干涩:“老伙计,是我连累你了。”

  鸟儿扑腾着翅膀,蹭了蹭陆行渊的脸,表示自己不怪他。

  陆行渊不知道自己在漫天的黄沙里走了多久,那种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死寂孤独被不断地放大,他有些时候神情恍惚,甚至意识不到自己还活着。

  每当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鸟儿都会给他安慰,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咬咬牙,又走了许久,终于穿过黄沙看见一片波光粼粼的绿洲。

  可奇怪的是他心里没有欣喜,反而沉重极了。一直安安静静呆在他肩头的鸟儿忽然振翅而起,迎风而涨,化身一只巨大的鸟兽,朝着绿洲俯冲而去。

  绿洲的上空顿时荡起一片水波纹,它们看似脆弱,却如铁网一般牢牢地抓住鸟儿,不让它继续向前。

  鸟嘶鸣不止,发出刺耳的婴啼,拼命地朝着绿洲前行,它翅膀绷直,无形的力量切割它的羽翼,无数的鲜血喷涌而出,一道道细小的电弧游走在它的羽翼下。

  剧痛并没有让鸟儿放弃,它一次次挥舞翅膀,终于将大半个身体都挤进水波纹里,随后再振翅一冲,整个身体如愿进入水波纹。

  陆行渊一直在观察鸟的情况,见状不由地松了口气,随后又神色凝重地盯着绿洲的湖面。

  鸟儿和他心有灵犀,在他的注视下冲向湖面,那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到湖面下的阴影,在半空中盘旋片刻后,俯冲而下,腹下尖利的爪子刺入湖面,狠狠一勾,随后往上一提,一团巨大的阴影被它拉出水面。

  陆行渊眉心一跳,只见一个龙头被鸟儿扔上岸,龙目紧闭,周身鳞片黯淡,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身体无意识地垂直水里,爪子也僵硬地伸直。

  陆行渊呼吸一滞,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惊惧之下倒退数步,直接瘫坐在地。

  鸟儿飞回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

  陆行渊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咳嗽起来,悲切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陆行渊只觉得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再度沉入黑暗中。

  漆黑的无光之地,他的意识无比清醒,孤独潮水般涌来,就在他即将被淹没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哥哥,你别走!”

  陆行渊下意识道:“我不走。”

  话音刚落,熟悉的失重感传来,他眼皮一跳,猛地睁开眼。

  无数的光一股脑地涌过来,陆行渊只觉得眼睛刺痛,不得不又闭上眼,缓了缓他再度睁开。

  四周灯火如昼,他躺在床上,身体虚弱。有人趴在他床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靠着床沿休息,睡梦中还不安地皱眉,眼角一片湿润。

  陆行渊对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只不过以往守在床边的人是爹娘,现在变成了谢陵。

  陆行渊看了一会儿,稍微有了点力气,他刚想撑起身,就被一只手按住。

  不知何时到来的美艳女魔打了个哈欠,问道:“醒了?感觉如何?还认识我吗?”

  陆行渊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道:“小姑,我是不是又吓到你们了?”

  梅洛雪伸手给陆行渊把了脉,道:“确实吓得不轻,特别是这孩子,守了你小半个月没合眼。今晚好不容易睡了,就不叫他了。”

  听到已经过了小半个月,陆行渊明显愣了一下。除了年纪小的时候,他已经很少陷入如此长的昏迷中,他心里有丝微妙的不安,看向梅洛雪道:“我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

  梅洛雪抬眼,摇头。

  陆行渊的身体很好,高热退了以后,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算不能修炼,也比很多魔族还要健康。

  “那为什么……”陆行渊一时不怎么该不该问,既然没有问题,那为什么会昏迷那么长的时间?

  梅洛雪叹了口气,道:“你这次的高热退的很快,但高热退了以后出现了离魂现象,似乎是个新的病症。”

  梅洛雪的话让陆行渊眉头紧皱,他感觉只是做了个梦,却不想如此严重。

  “我看你还虚弱着,别想太多,再好好睡一觉。”梅洛雪撩了撩头发,示意陆行渊放宽心。有她这个医修圣手在,断然不会让他早早殒命。

  陆行渊心绪不宁,但又不想梅洛雪担心,揉了揉眉心,道:“我刚醒,不太想睡,烦请小姑给我爹娘说一声。”

  梅洛雪点头,安静地退出去。

  陆行渊勉强坐起身,看见床边熟睡的谢陵,伸手将他抱起来,挪到床上,放在自己身边。

  许是太过疲惫,谢陵并没有醒来,只是不安地伸手,他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儿,熟悉的气息安抚了他,他下意识地往陆行渊怀里蹭,伸手揽住他的腰。

  陆行渊给他盖好被子,想到黑暗中的那声呼喊,心里一软,微微垂首在谢陵不安的眉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低声道:“我不走。”

  我才将你带回来,还没有真正给你一个家,我怎么能走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陆行渊这一次的病情来的凶险,醒来以后身体一直不大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为了不让爹娘看着难受,他搬去梅洛雪的小院子修养。

  谢陵自然而然地跟着他搬,不管陆行渊说什么都不走,每天很早就起来赶去练剑,练完剑回来继续守着他。细心地记下他每天用药的量,还会偷偷问梅洛雪他怎么还不好?

  陆行渊这是打娘胎里出来的毛病,本该是千年难遇的修炼体质,结果却是两头空。一家人对他的病情心里有数,都是让谢陵放宽心,不要多想。

  谢陵怎么可能放心?

  陆行渊拥着披风坐在廊下,整个人消瘦不少,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显,额前碎发凌乱。

  梅洛雪的院子靠近断崖,在廊下放眼看去,断崖之外,苍山负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陆行渊嫌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呼出的气体在寒风中凝成白雾,俊朗的眉目显得有些朦胧。

  今早梅洛雪给他把过脉,换了新药,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在好转。他这次的症状不同以往,但不知是不是习惯了病痛的折磨,他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梦里的悲切绝望让他难受了好一阵。

  他不知道梦里的那只鸟和那条龙代表着什么,潜意识里觉得意外的熟悉,似乎他接触过,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想过告诉爹娘,每每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徒惹二人担心。

  “哥哥,这里风大,你怎么坐在这里?”

  谢陵急切的声音传来,陆行渊还未抬头,就被一道带着热气的身影抱住。

  少年刚刚结束修炼赶回来,看到陆行渊坐在风口上,想到他吹了冷风会咳嗽,心里又急又气,扑过来时眉头紧皱,心里还在想着措词,怎么才能让陆行渊换个地方。

  陆行渊握住谢陵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坐好,抬手自然地替他将有些散乱的长发重新扎好,笑道:“怎么越来越毛躁了?”

  陆行渊有些不解,明明他刚把人带回来时都不是这个样子,他真的不会养小孩吗?

  陆行渊的温柔转移了谢陵的话题,他握住陆行渊泛冷的手,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心疼道:“这里冷。”

  陆行渊没有身为病号的自觉,谢陵不打算来硬的,他知道陆行渊对他的撒娇没有抵抗力,便学的越来越好。

  陆行渊明知是计,还是忍不住迁就。

  他嘴上说着其实也不是很冷,却拉着谢陵起身进了暖阁。谢陵施法驱散他身边的寒意,又给他拿来该服用的药,直盯着他吃下去才罢休。

  陆行渊面色红润,抬手欲解身上的披风,谢陵顿时戒备地看过来,那样子就像是随时准备炸毛的小狼崽。

  陆行渊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讪讪收回手,问谢陵这段时间魔族有没有好玩的事。

  谢陵挑了有趣的说给他听,魔族的叔叔伯伯闲不住,前两日出门野猎,撞上三尸宗在边界上鬼鬼祟祟,就把人打了一顿,三尸宗来讨要说法,陆晚夜直接说自己没瞧见,不作数,气的三尸宗直跳脚。

  还有族里谁和谁有了感情纠纷,二人大打出手,最后找到陆晚夜评判,陆晚夜看着又要吵架又要维护对方的两个人,让他们回去过一夜再来调节。

  结果二人回去想了一夜,和好了。

  陆行渊安安静静地听着,一时暖阁里只有谢陵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稚气,不紧不慢地给陆行渊描述他眼里的世界。

  陆行渊有些恍惚,梦里的谢陵和眼前的谢陵重叠,他竟有些分不清了。明明是不一样的境遇,他却还是喜欢静静地听谢陵的声音。一样的世界,从谢陵的口中描绘出来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二人相处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谢陵说到最后看向陆行渊的眼神带了点犹豫,他握住陆行渊的手,摩挲他的手指,迟疑道:“云姨想带我外出修行。”

  略有困意的陆行渊闻言一震,顿时清醒不少:“你答应她了吗?”

  云棠志在天下,往年只要魔族境内没什么大事,她和陆晚夜就会带着陆行渊出去游历。今年陆行渊身体不大好,必然去不了了。

  谢陵摇头:“我想拒绝,可陆叔让我回来和你商量,商量好了再答复他们。”

  谢陵的心很小,小到只装得下陆行渊一人,所以对外界的诱惑没有太大的兴趣。眼下陆行渊身体不好,他只想留在陆行渊身边。

  他本已经拒绝了云棠,陆晚夜却让他不要急着回答,而是听听陆行渊的意见。因为当他是为了陆行渊拒绝时,这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他和陆行渊之间的事。

  谢陵觉得陆晚夜说的有几分道理,犹豫再三,还是选择让陆行渊知道这件事。

  陆行渊忍不住笑了,扣住手心因为不安而小动作不断的那只手:“傻小子,你的人生不能只围着我一个人转。你要是拿我来困住你自己,那不就是换了个囚笼吗?”

  “不,不是的。”谢陵一听就急了,连忙道:“我愿意一辈子只有哥哥,画地为牢我也愿意。”

  谢陵一脸认真,急切的神情甚至透露出偏执和害怕,他渴求陆行渊,害怕陆行渊将来会不要他。

  陆行渊听的心头一颤,目光微垂,道:“可我不愿意。”

  陆行渊不能修道,他的人生终点就在哪里,谁也改变不了。但谢陵不一样,他有天赋,修道一途顺畅,他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陆行渊怎么忍心让他把无限的可能困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

  谢陵蓦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行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抿唇不语。诛心的话已经上了喉咙,他在心底念了一遍又一遍,还是默默咽回去。

  理智告诉他陆行渊不愿意也很正常,可感性让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陆行渊没想到他的眼泪说来就来,连忙坐直身体,朝着谢陵的方向微微倾身:“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不要你。”

  谢陵的情绪达到了顶点,伴随着陆行渊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落在陆行渊的手背上。

  湿热的触感让陆行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说不要你。”

  “可你说不愿意。”谢陵越想越伤心,一双眼睛红的像小兔子一样。他泪眼婆娑的看着陆行渊,委屈极了。

  陆行渊一听就知道他想岔了,连忙解释:“我不愿意拖累你。”

  谢陵疑惑地抬头,蔚蓝的眼睛浸润在泪光中,不理解拖累这个词怎么会从陆行渊的嘴里说出来,因为不管怎么看,他才像是那个小拖油瓶。

  陆行渊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想了想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魔族的寿命并不短,不出意外他完全可以陪谢陵很多年,他有的是时间让谢陵接受这个事实,而不是一下子就把死别摆在他面前。

  “我不能修炼,很多地方我都不能去,但我希望你可以在世上畅通无阻,替我去看我不能看的风景。”

  陆行渊换了委婉一点的说法,不想谢陵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哽咽道:“我不!”

  谢陵拒绝的干脆,陆行渊有些愕然。

  谢陵一把抓住他的手,认真且郑重道:“我要带你一起去。”

  这个世界四季不同,风景不同,它们可以随意的变化,谢陵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只要陆行渊喜欢,他就喜欢。

  陆行渊轻笑道:“想带上我,要有很高很高的修为才行。”

  “我会努力的。”谢陵止了眼泪,红着眼,袒露的是自己的一腔赤诚。

  陆行渊的心瞬间被击中,变得饱胀,又酸又涩。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隐忍下那些隐晦的神情。抬起的手擦着谢陵眼角的泪花,轻声道:“好。”

  谢陵不会花言巧语,只会把答应他的事都做到。

  年末的时候,陆行渊的身体大好,谢陵跟着云棠离开魔界,开始了他人生的初次游历。云棠在别的事情上或许没什么天赋,对行侠仗义却十分得心应手,谢陵跟着她不会吃亏。

  陆行渊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干脆在梅洛雪这里住下,每天看看病,练练剑,日子过的还算充实。

  只不过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谢陵。

  小家伙完全就是一个小火球,冬日里抱起来很舒服,陆行渊喜欢和他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靠近他就觉得暖洋洋的。

  也不知道他第一次出远门习不习惯?遇到麻烦会不会害怕?还有会不会想他?

  陆行渊翻来覆去地做着猜想,在越来越离谱的假设中睡去。

  日子一天天流逝,陆行渊开始陆陆续续收到谢陵的来信,有时是说他一路上的见闻,有时是地方特产,有时是一把用术法封存的野花,送到陆行渊的手上时还带着早晨的露珠。

  陆行渊抱着花忍不住想谢陵在野地里一朵朵认真挑选的模样,他灵敏的嗅觉说不定会被花熏的打喷嚏。

  陆行渊忍俊不禁,收取谢陵的礼物成了他的一大乐趣,他乐此不彼,期待每一次拆开后的惊喜。从谢陵的字里行间中感受他所见的风景,就像是陪着他走了一遭。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陆行渊收到谢陵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上说要和云棠去一个秘境,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谢陵在结尾提到,他们在秘境外遇见了师无为。

  谢陵听过师无为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但谢陵不喜欢他,在信里给陆行渊抱怨了一句。

  这封信之后,陆行渊再也没有收到过谢陵的东西。

  虽然谢陵寄东西的时间不固定,长则半月,短则几天,但还从来没有超过一两个月的情况。

  想到师无为的出现,陆行渊心中隐隐不安。他对师无为的了解,一半来源现实的接触,一半来源梦里。这个表面正人君子的师宗主,背地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陆行渊担心云棠和谢陵会在他手上吃亏,思考再三准备去找陆晚夜。他如今身体已无异样,出门完全没有问题,他要去找谢陵。

  谁知还不等他出门,迎面就被一把鲜花拦住去路,谢陵从那红艳艳的鲜花后面探出头来,眉目飞扬,笑容夺目。

  “哥,我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花朵很艳,谢陵的笑容也很灿烂。出去这一趟回来,他的个子猛窜了一截,人也晒黑了不少,原本带点不见阳光的苍白被小麦色所取代。穿着一身青色的窄袖锦衣,腰佩长剑,干净利落。

  陆行渊又惊又喜,下意识地接过那捧花,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信传回来,陆行渊还以为是他们遇到了难事,不曾想他们已经回家了,

  谢陵自然地往陆行渊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和云姨在秘境里遇到不少事,所以历练提前结束了。 ”

  陆行渊想到他最后的那封信,问道:“可是师无为为难你们了?”

  谢陵抬头,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行渊说的人是谁,他忍不住笑起来,神秘兮兮地凑近陆行渊,道:“没,陆叔亲自去接云姨,他有贼心没贼胆。”

  在秘境遇到师无为的事不仅陆行渊知道,陆晚夜也知道。其实只要陆行渊稍微问一下就会发现,每次谢陵给他寄的信大多是和云棠的家书一起带回来的。

  这是云棠和陆晚夜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云棠话少,但也会给陆晚夜说一声平安勿念。

  陆晚夜可不像儿子那么迟钝,云棠特意在信里提了师无为,意思就是她不想应付这人,让陆晚夜去接她。

  知道自己爹不吭不响地出去溜达了一圈,陆行渊沉默良久,一时不知该感慨他爹娘的默契,还是感慨自己居然在这种事情上犹豫良久。

  谢陵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回来后闭关了一段时间。而他给陆行渊带的花也不单单是花,是他在秘境里找到的药材,颇有药用价值,给不能修炼的人服用,能够延年益寿。

  谢陵其实已经注意到了陆行渊不修炼就会衰老这件事,只是他们还小,衰老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非常久远的话题,意识到并不代表就能真的能明白他的残酷。

  陆行渊医术略有小成,加上谢陵回来了,他们二人不便继续留在梅洛雪的院子叨扰,很快就搬回爹娘身边。

  他如今已有十七,完全是个小大人,搬回去没多久就被陆晚夜拉去学习族中事务。

  陆行渊想过拒绝,可是话到了嘴边,看见父亲一脸的希冀,他没由来的心痛。他曾在梦里失去父亲,失去家园,别说学习管理魔族的事,在梦里,他甚至连家都没有。

  他为什么要拒绝,这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魔族这些年越发修身养性,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多,其中应该注意的就是和其他两族的关系,以及边境上的利益往来。

  陆行渊本以为很难,没想到自己很快上手,做的有模有样,就连陆晚夜都有些惊讶。

  陆晚夜放手给了他一些事情的决策权,陆行渊胸有成竹,却第一件事就撞上谢道义派人送来家书,询问谢陵何时归家。

  陆行渊掐指一算,谢陵离开皇朝快有两年,谢道义不闻不问,这个时候跳出来要谢陵回去准没安好心。

  可谢陵说到底是他儿子,他这个当爹的让他回家,没有正当理由陆行渊也不敢强留谢陵。他拿着烫手的家书,恨不得能把不回两个大字拍在谢道义的脸上。

  “一个人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干嘛?”就在陆行渊想不出对策之时,听到风声的陆晚夜出现在他书房。一副我有办法,快来问我的样子。

  许是父亲的笑容太扎眼,陆行渊心里的怒意稍退,恭敬地把谢道义的那封家书递上。

  “他这些年对小石榴不闻不问,一点当爹的样子都没有,怎么有脸来信?”陆行渊为谢陵打抱不平,他不希望谢陵离开。

  陆晚夜接过信一目十行,都是些客套话,想打感情牌,对付孩子是够的,但让陆晚夜看来只是好笑。

  “他来信自然是有人给他吹了耳边风,小石榴这次和你娘出门小有收获,有利可图必有人趋之若鹜。”

  陆晚夜执掌魔族多年,这点前因后果还是能想明白。谢道义一开始爽快的放弃了谢陵,是因为谢陵对他没有价值,但随着谢陵不断成长,他的价值显现出来后,谢道义心里就有了别的想法。

  陆行渊闻言,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师无为。这人是在他爹娘这里没讨着便宜,转头就给他爹娘找点麻烦。

  “无耻小人,卑鄙!”陆行渊气愤不已,这种人枉为一宗之主。

  看到儿子生气,陆晚夜嘴角笑意更深,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掌间灵力凝聚,顷刻间就让家书化为粉末。

  “听你娘说小石榴今天出关,你不去接他吗?”陆晚夜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陆行渊看着纷纷扬扬的粉末,错愕道:“这个……不给小石榴吗?”

  陆晚夜轻笑,反问道:“给他什么?”

  “家书……”面对陆晚夜的坦然,陆行渊竟然有点底气不足。

  陆晚夜一摊手,道:“什么家书,我没见过,不知道,不用管。”

  陆行渊怔住,原来这样也行?

  他好像领悟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开始他秉承君子的念头,势必要想个两全的对策,却完全忽略了他面对的是一个小人。

  对付小人承君子之道左右为难,还不如也做小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不过这种对策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在陆行渊离开后,陆晚夜思索片刻,起身去了一趟梅洛雪的小院。

  谢道义对谢陵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说到底不过是欺他没有靠山,既然如此,陆晚夜就替他找个靠山,保证让谢道义无法拒绝。

  谢陵不知道自己的渣爹又在打他的主意,他刚出关就被陆行渊以放松庆祝为名,带着他出去玩。

  二人去边境的饶河玩了几天,直到陆晚夜传信说有事,他们二人才回去。

  陆晚夜一般不太在意陆行渊去哪里,这还是陆行渊头一次被叫回家,他下意识地以为又是谢道义作妖,脸色有一瞬的难看。

  谢陵察觉到他的不悦,以为他是玩的不够尽兴,凑到他身边道:“下次我再陪你出来。”

  陆行渊看着孩子的纯真笑意,叹了口气。

  谢陵哪里知道陆行渊是为了他发愁?

  陆行渊越想越不愿意让谢陵回去,他决定耍无赖到底,除非谢道义亲临。

  魔族,头顶狼耳朵的妖族和陆晚夜平起平坐,他双手揣在袖中,袒胸露乳,整个人豪放粗狂,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

  陆晚夜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款待,浓郁醇香的酒味让狼族抖了抖耳朵,他抱着手臂,身体朝着酒杯微微倾斜,深吸一口气,而后抬眼看向陆晚夜。

  “你让梅洛雪请我过来,就是为了喝酒?”琅煌若有所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都看出来了,那这酒你是喝还是不喝?”陆晚夜没有否定琅煌的话,拿着酒坛子狭促地看着他。

  “我人都被你骗过来了,还能委屈了自己不成?”琅煌伸手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醇厚的酒香携裹着辛辣的味道划过喉咙,他发出一声喟叹,道:“好酒!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把珍藏的酒都拿出来?”

  琅煌海量,常和陆行渊推杯换盏,此刻放开性子,他不再端着,开怀畅饮。

  陆晚夜把酒推到他面前,自己只留了一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借你这个圣人的背景用用。”

  琅煌疑狐地挑眉,他这个圣人半隐退,不问世事多年,还不如魔尊的名号来的响亮。陆晚夜贵为魔尊,借他的名号干嘛?

  陆晚夜喝着酒,认真道:“我之前从谢道义那儿收养了一个孩子,前些日子谢道义找我讨还,我不想给,但碍于彼此的身份,我也不能直接拒绝他,所以想先把孩子寄养在你名下。”

  琅煌愣住,顿时觉得嘴里的酒不香了。之前陆晚夜不是没找他办过事,但从来没办过这样离谱的。

  他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这个关系,重点是在这个被收养的孩子身上,琅煌想不到皇朝有这样的风云人物值得两位真君争抢,干脆地问道:“你收养了谁?”

  “谢道义的第十六个孩子,他现在叫谢陵。”

  琅煌:“……”

  刚整理好的关系网彻底乱掉了,谢道义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收养?除非他脑壳坏掉了。

  可看陆行渊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他一脸认真,琅煌觉得坏掉的那个人应该他。

  “他娘的,你不想得罪谢道义,你让我……不对,第十六个孩子?”

  琅煌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孩子他知道。他是狼族和人族的博弈,妖王不爽谢道义,故意在这件事情上坑了他一把,结果苦的是这个孩子。

  难怪陆晚夜说要把这个孩子送给他教养。

  “你怎么会……”琅煌顿了顿,纠结地皱眉,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说法。

  妖族已经放弃了这个孩子,谢道义也差不多,琅煌觉得他就是死在宫里也不意外,万万没想到他到了魔族,还被陆晚夜收养。

  “这个孩子根骨绝佳,品行端正,一看就是修道的好苗子,他若能拜入你门下,绝对不会辱没了你的名声。”陆晚夜见琅煌已经反应过来,便把谢陵一顿夸。

  魔族不适合做他的护盾,但琅煌完全没问题。

  琅煌额角抽搐,要不是妖族测过这个孩子的根骨,他说不定就真的信了陆晚夜的胡话。

  混血本就修行困难,不是万里挑一就是籍籍无名,倘若这孩子真的有陆晚夜说的那么厉害,谢道义何至于把他送人?

  “你这就硬夸?”

  “怎么可能?我可是摸着良心说话。”陆晚夜拍了拍胸脯,毫无愧色。

  琅煌冷哼,道:“那你的良心得仔细看,不然我怕看不见。”

  琅煌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他还没收过徒,也不想突然就把弟子的名额给出去。

  “我狼族顶天立地,不养闲人,你想让我收他,得让我看过才行。”

  陆晚夜相求,琅煌还是愿意给个面子。

  陆晚夜等的就是琅煌的这句话,他和琅煌坐在高楼上,窗外流云环绕,恍若仙境。

  陆晚夜拂袖散开窗边的流云,示意琅煌往下看。

  青山绿水间,少年持剑而舞,神采飞扬。他不知有人在看,只是在做一些基础的练习,一招一式稳扎稳打,剑气纵横,有长虹贯日之势。

  在他旁边,梅洛雪指导陆行渊炼药。似乎是察觉到他人的视线,梅洛雪抬头,妩媚多情的笑眼直直地看进琅煌心底。

  琅煌摇了摇尾巴,看向陆晚夜道:“你又用梅洛雪框我?”

  陆晚夜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佯装正经道:“你就说那孩子行不行?”

  琅煌顿住,他收回刚才的话,这个孩子可以,收他为徒也不是太糟糕。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飞逝的光阴一去不返。

  陆行渊院子里的小树长了一截又一截,很快突破院落高墙的界限,探出粗壮的枝丫,朝着外界的风雨不断地伸展,开出雪白的花,像冬月的雪落满枝头。

  陆行渊坐在树下的躺椅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披风,手上拿着一卷书,头微偏,靠着身后的靠椅浅眠。

  婆娑树影混合着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他的身上,清风拂过他的脸颊,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层薄红,像是沉睡的美人,在等待被唤醒。

  院落外,轻盈的脚步声越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带着难以掩盖的兴奋步步而来,到了门口瞧见躺椅上的人,脚步声微顿,随后放慢放缓。

  凉风有意,过堂翻书,书声和脚步声混在一起。

  来人在躺椅前站定,成年人的体魄投下一片阴影,他凝视着休憩的陆行渊,视线直接而□□,饱含眷恋和深切。

  强烈的注视让陆行渊不适地皱眉,来人适时地别开脸,仰头看向一树的繁花。

  这是魔界特有的花,名为朝暮,与君朝朝暮暮,白首不离。

  当初它被种下的时候只有人的小腿那么高,现在却已经突破了院落,在它身上,让人看见的是无数流逝的时间。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来人轻叹,视线微垂,目光慢慢地落在陆行渊身上,撞上他刚刚睁开的眼睛,嘴角绽放出灿烂的笑意:“哥,我回来了。”

  青年的嗓音悦耳动听,像美妙的音符,在这空寂的庭院里,带来那句陆行渊熟悉又多年未曾听见的话。

  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迎着和煦的微光,陆行渊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他有一双像大海一样蔚蓝纯净的眼睛,脸部线条流畅而柔和,那是没有攻击性的长相,明媚热烈,像春日的太阳,让人感到温暖。

  陆行渊曾在梦中见过这张脸不止一次,但甚少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热切的眷恋。

  他愣了愣神,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小石榴?”

  谢陵莞尔,又往前两步,微微俯身。这一动陆行渊发现他的身上多出来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柔软的覆盖着银白色皮毛的狼耳朵在长发间冒出头,陆行渊一怔,视线下移,果然在他身后看见低垂的狼尾巴,

  梦和现实重合了,他养的小孩出门一趟回来,觉醒了狼族的特性。

  如此直观的视觉冲击让陆行渊的视线过于直白,在他的注视下,谢陵有些不好意思地轻抿耳朵,露出两分赧然之色。

  “你不喜欢吗?”谢陵不禁忐忑。

  陆行渊坐起身,抬手示意谢陵低头。谢陵听完地靠过去,长发紧束,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陆行渊眼前,可陆行渊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他抬起手,动作直接地摸上谢陵的耳朵。

  指尖的触感十分柔软,也十分熟悉,陆行渊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流淌。

  他似乎也曾做过同样的事,不是喜爱,倒像是亲密无间关系下的狎昵暧昧。

  耳朵被人握在手中,谢陵轻颤,脸上染了一层红润,那双蔚蓝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润的水雾。他和陆行渊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目光落在陆行渊的眉眼上,一寸一寸地凝视,心脏砰砰直跳,饱胀的情绪填满内心。

  紧张,暧昧,羞涩,复杂的感情在心里翻滚,他声音轻颤,含糊不清道:“哥……”

  陆行渊猛然惊醒,看着谢陵近在咫尺的脸,他愣了愣,连忙松开手,身体往后,拉开彼此的距离。

  手上的触感没有完全消失,陆行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应:“回来了?”

  谢陵抖了抖耳朵,脸上还很热,本该该有千言万语的重逢叙旧,却在陆行渊出人意料的动作中陷入沉默。

  多年前,在谢道义那封家书的危机下,陆晚夜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成功说服身为天地三圣之一的琅煌收留谢陵。

  同为狼族,琅煌确实比魔族更有立场和说服力,而且他的身份让谢道义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会重新衡量谢陵的价值。

  这是陆晚夜为谢陵走的一步活棋,当然他只是负责牵线,真正能让琅煌上心,不留余力相护还是要看谢陵自己。

  所幸谢陵做到了,跟在琅煌身边修行这些年,他不但修为节节高升,还成功激活了体内的狼族血脉,显露出狼族特征。

  他向琅煌展现了自己的价值,也让琅煌知道他的付出没有白费。

  只不过这一步必活的棋有一个必须的交换条件,谢陵自愿离开,并且在这期间不见陆行渊。

  琅煌分开二人,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前还能同睡一张床的两个孩子,十年后各自成长为大人。

  陆行渊的眉眼更加深邃硬朗,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点,强健的体魄,英俊的面容,还有遇事宠辱不惊的气度。

  这些年陆晚

  夜逐渐把魔族的事情放手给他,族人并没有因为他不能修炼就轻慢,相反他们很在乎这个少主。要是外人说了半句陆行渊不好,族人就会想方设法地教训回去。

  “你这些年在狼族过的怎么样?”短暂的寂静后,陆行渊选择打破那胶着又尴尬的氛围,他的视线从谢陵的身上移开,以免被那蔚蓝的眼睛所蛊惑:“我还以为圣人不会放你回来了。”

  陆行渊还记得琅煌带走谢陵的条件,虽不苛刻,但对于当时的谢陵而言,难以抉择。

  陆行渊收脚往旁边靠了靠,躺椅上就多出来一个人的位置。谢陵嘴角微扬,在他身边落座,道:“我这次算不上是回来,只是路过。”

  谢陵眼底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脸上的笑意泛冷,他也不避讳陆行渊,道:“谢道义给先生传了几次信,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我能回去一趟。先生左右躲不过,又觉得麻烦,就准备带我回去走一趟。”

  谢陵称呼琅煌为先生,而不是师父,他是授业之师,但不是终身之师。

  陆行渊注意到这个称呼的问题,但很快注意力就被谢陵说的事情吸引过去。谢道义这些年并不安分,在确定谢陵真的被琅煌带走后,他不断地想通过这条线入侵妖族内部。

  但妖王十分谨慎,很快就看穿谢道义和谢陵之间并不和平,他们除了名义上的父子之称外,没有任何的感情。这是一条很脆弱的桥,阻挡起来并不难。

  显然谢道义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给谢陵去了信,他想修复这段感情,让这个桥更结实。

  陆行渊嗤笑道:“他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利益至上,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不管什么时候,他看中的都是利益。当谢陵有用时,他会比任何人都反应迅速,甚至会想办法写谢陵孤立无援,只能依靠他一人。而当谢陵没用时,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

  他是如此的清醒残忍,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

  陆行渊有些心疼谢陵,他想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淡薄的亲情还想变成一把刀来伤他,他一定会难受。

  可当陆行渊的视线落在谢陵脸上时,谢陵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饶有兴趣地盯着陆行渊。

  此刻在他心里,远在天边的谢道义甚至不如眼前人的一根头发丝来的重要。

  意识到自己杞人忧天,陆行渊的担忧就变得滑稽,他想摸一摸谢陵的头,抬起手后猛地顿住,眼前这个孩子已是青年,再摸头就不合适了,更何况他刚才还揉别人耳朵。

  想到那柔软的触感,陆行渊的耳朵可疑地红了,他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掩唇干咳一声,道:“你刚才说是路过,可是圣人有事?”

  从妖族去皇朝完全不需要经过魔族,琅煌特意绕这一段路程,陆行渊可不觉得是为了让谢陵和他见一面。

  “先生想请陆叔和我们一起去。”谢陵如实回答。

  陆行渊一愣,随即面露疑惑之色。自从琅煌带走谢陵后,他爹和这件事就不怎么扯得上关系了,这个时候把他也带去干嘛?

  要知道在这件事情里他始终是个外人,不然也不会拉琅煌出来当靠山。而且他把人给了琅煌,还让谢道义没占到任何便宜,谢道义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他,这时候谢道义要见儿子,还让他去晃悠,不是妥妥拉仇恨值吗?

  “我爹答应了吗?”

  谢陵摇头:“我来时先生还在和他商量,不过看陆叔的样子,似乎……蠢蠢欲试。”

  谢陵微微停顿,神色有些纠结。

  陆行渊挑眉,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爹确实像外人说的那般,是个最和善的魔尊,但这并不代表他骨子里没有魔族的野性,他的礼貌克制下是比任何人都要大胆的疯狂。

  魔族大殿,琅煌灌了一口酒舒缓喉咙里的干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眼前带笑的魔族。他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了,可对面这人只是笑着看着他,完全不表态。

  “你到底帮不帮?”琅煌最后问了一遍。

  要不是谢陵听话,懂事,又有天赋,琅煌也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他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当爹的不行。

  琅煌想把自己的衣钵传给他,谢道义这个干扰一定要除掉,就算不能完全阻断,也要让它无限变淡。

  琅煌思来想去,最合适办这件事的人非陆晚夜莫属。

  陆晚夜摊手道:“我很想帮你,可我没有这个立场。”

  琅煌恨恨地磨牙,陆晚夜要是真在乎立场,当初就不会把谢陵从皇宫带出来。

  “不如你现在给我个立场?”陆晚夜嘴角带笑,明明看上去十分真诚,却让琅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抖了抖耳朵,微微侧身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和你结个亲家,让两个孩子结契。”陆晚夜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的条件。

  琅煌瞪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大脑卡壳了一下,嘴里还没发出声音,又听见陆晚夜不紧不慢道:“只要你答应,这个立场再完美不过。”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陆晚夜答应陪琅煌去见谢道义,在他们动身那天,陆行渊发现库房少了很多东西,他心里隐隐不安,而当这份不安遇上还在魔族的谢陵时,完全达到了顶点。

  谢陵根本就不知道琅煌离开了,他甚至还在等琅煌叫自己。

  该去见谢道义的人还在魔族,不该去见谢道义的人却一脸兴奋,陆行渊眼前一黑,心道:完了,不知道他爹这次又准备玩什么惊骇世俗的把戏。

  陆行渊为他爹的疯狂着实捏了一把汗,派出了魔族的探子去打探他爹的消息,结果那些探子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陆行渊掌管魔族已有多年,对探子的能力再了解不过,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稍微想了想,很快明白这些人是被他爹控制了。

  毕竟他只是少主,而陆晚夜是魔尊,在他们二人博弈的时候,谁的胜率更大不言而明。

  可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想让他插手吗?

  陆行渊觉得更不安了。

  在那种不明所以,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精神紧绷了几天,陆行渊得到了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但上面的内容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亲爱的父亲大人带上了足够多的礼物去皇城替他下聘,想和谢家结为秦晋之好。

  陆行渊:???

  替谁下聘?替他吗?聘礼下给谁?

  陆行渊可没忘记,谢道义只有一个女儿,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谢萱,他们之间别说感情了,他们连话都没说过,真正的点头之交。

  陆晚夜的行为实在超出了陆行渊的想象,以至于他所有的思绪都僵住了,就在他试图理清楚其中的线索时,他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聘礼是下给谢陵,并且谢道义同意了,琅煌做为圣人见证了一切。

  陆行渊:???

  短短一天内,陆行渊被震撼了两次。不同第一次的茫然焦躁,这一次的震撼后,他清楚地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喜悦,战栗。

  理智上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不管是父亲突然的请求,还是琅煌和谢道义的答应都透露着不同寻常的违和。站在三方的立场上看,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但在感情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期待,那种本不该存在的强烈的情感在知道答案的一瞬间喷薄而出,仿佛是筹谋已久的计划被突然实现,填满了内心的欲望。

  他想娶谢陵,他期待已久。

  感性占据了上风,违和感被他抛之脑后。他握住手上的那一纸消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当陆晚夜让探子把消息带给陆行渊后,他似乎就不再掩盖自己的目的,很快魔族的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让人意外的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大家出奇的一致,都觉得陆行渊和谢陵是般配的一对。就连云棠也少见地露出笑意,她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父母和族人的支持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它能让人感受到被祝福的喜悦。

  谢陵作为故事里的第二个主角,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去见了陆行渊,和陆行渊难以言表的喜悦不同,谢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甚至有些担忧。

  “你不愿意?”陆行渊观察他的脸色,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的抗拒。陆行渊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瞬间冷静下来。

  其实谢陵不愿意也无可厚非,他们的相遇是偶然,他的援手是梦里残留的怜悯和不舍。扪心自问,他和谢陵之间有多少交集呢?

  谢陵被留在魔族这些年,一直礼貌地称呼他为哥哥,或许在他的心里,自己只是一个兄长罢了。

  他们被琅煌分开这些年,虽然常有书信往来,寄托彼此的情意,但都是克制的委婉的,谢陵在信里诉说过想念,却从未说过爱慕,他凭什么以为谢陵是爱他的?

  盲目的自信在现实面前化为苦果,不曾求而不得的魔族少主第一次尝到苦涩的滋味,他垂眼敛去眸中的失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迫你。”

  陆行渊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我爹做事一向周全,许是皇城有什么变故,他为了保护你才出此下策。”

  陆行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替陆晚夜找理由的借口都让他感到心痛,说到最后,他已经完全把自己的视线从谢陵身上挪开,转向一旁的阴影中。

  谢陵听出异样,他往前两步,想去牵陆行渊的手,陆行渊避开了。他现在心情很复杂,他怕谢陵过分的靠近会让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感情。

  “哥,我并非不愿。我只是觉得太快了,也太顺利了。”

  和陆行渊平顺的人生不同,谢陵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恶意,他不觉得谢道义会这样轻易的放过他。前两次他能逃过,是因为陆晚夜和琅煌的干预,但这样的效果肯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

  幸运不会一直眷顾同一人,太过顺利的结果让谢陵产生了怀疑。

  谢道义真的放弃了吗?他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地和陆行渊结契吗?

  谢陵不确定,在他心底隐隐有一个答案,越过他的感情,坚定的严肃地警告他,让他不要答应。仿佛他一松口,等待他们的就是万丈深渊。

  陆行渊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细细密密的痛意,道:“你不必为难,等爹回来了解清楚情况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陆行渊没有听进去这个解释,他借口族中还有事情要处理,丢下谢陵独自离开。

  看着他仓惶而去的背影,谢陵的耳朵耷拉下来,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想到刚才扑空时的不安,他的内心浮现一层阴影,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的压住。

  谢陵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

  琅煌和陆晚夜回来的很快,不同于陆晚夜的喜笑颜开,琅煌一路上都在生闷气,因为在看到陆晚夜游刃有余地和谢道义谈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陆晚夜说他没有立场,其实他早就想好了对策,之所以拖着不答应琅煌,是想借此让琅煌接受这门亲事。

  陆晚夜在乎自己的儿子,琅煌同样疼爱谢陵,正常情况下要琅煌答应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所以陆晚夜耍了点手段。

  琅煌回过神来,觉得他可恶极了,想反悔又面临把谢陵重新推给谢道义的风险。

  “你我在此争执无用,不如让谢陵做选择。”陆晚夜一面安抚好友的情绪,一面在迎接的人群中准确地对上谢陵的眼睛。

  “那孩子涉世未深,怎么可能说的过你?”琅煌不赞成。

  陆晚夜垂下眼,道:“我只是想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和他说两句话。”

  琅煌知道自己拦不住,不再多言。倘若谢陵真的有意,魔族这个后盾足够支撑他和谢道义抗衡,倒不必担心什么时候谢道义又闹出幺蛾子。

  但若是就此放弃,琅煌又很不甘心,所以趁陆晚夜带走谢陵时,他的目光锁定了陆行渊。

  陆晚夜想抢他徒弟,他也可以抢陆晚夜儿子。

  二人各怀心思,让这亲事生出一点小小的波折。

  北苍大森林中部,断魂平原。

  这里常年阴雨笼罩,一年到头也看不见几个太阳。适应气候的水草长的格外丰茂,足有一人多高,在水草之下,一片碧波潜藏杀机,密不透风的绿叶中,居住着无数的妖兽。

  清风拂过,水草微微荡漾,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如果有人拨开晃动的水草,必然能瞧见妖兽们正在大快朵颐,在它们的獠牙下躺着的是误入此地的修士。

  那些人早已气绝身亡,但身上的伤口却不像妖兽的手笔,反倒像是人类自相残杀。

  顺着那些尸骸的痕迹一路往前,平原地势渐高,水草渐矮,像碧波缓缓褪去,只留下一层青色的草芽。

  而在这青草围成的荒原上,几波人马剑拔弩张,阴沉的天色下,风声凌冽肃杀。

  这是一场还没有打起来,就已经硝烟弥漫的对峙。以师无为为首的天衍宗,三尸宗等人横跨大半个森林后撞上了在此修整的魔族,佛宗,魔情宗,以及刚被游风救回来的谢遥。

  谢遥和沈炽的状态都不好,游风勒令二人去修养,不必理会外界的事。

  无尘不在,佛宗交由慧明大师领队。他看见师无为倒是客气,但师无为心存恶念,对他的善意视而不见。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看见佛宗和魔族联手,佛子终究是太年轻了。”

  师无为的目光越过人群,并没有看见无尘和陆行渊,下意识地以为这二人联手去做了什么。

  凌玉尘本就忧心他们三人的状况,听到师无为这不安好心的话,只觉得一口恶气上涌,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骂道:“关你屁事!你要是羡慕别人年轻,趁早抹脖子去投胎,你比他更年轻。”

  师无为眯了眯眼,阴鸷的神情上又添两分不喜,视线如同毒蛇一般,让人心底发寒。

  “凌小友还是如此牙尖嘴利,就是不知道你的修为能不能和你这张嘴匹配。”

  师无为寒声道,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已出。他本就没打算放这些人离开,借着凌玉尘的的话,率先发难。

  凌玉尘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锁定了自己,顿时手脚冰凉,如坠冰窖,全身动弹不得。

  好在他身侧的游风反应及时,长臂一挥,一道火墙就凭空出现在凌玉尘面前。

  师无为的剑撞上火墙,并没有伤到凌玉尘。但两股力量的气浪还是如同狂风般刮在他身上,袖袍飞舞。

  游风趁机扣住他的肩将他拉到后方,自己迅速地和他换了位置,直面师无为的下一道攻击。

  二人短兵相接,眨眼间就过了数招。其他人蠢蠢欲动,眼看一场恶战就要爆发。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凌冽的剑意横扫天地,只见平原上空,无数的力量飞快地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众人依旧能感受到其内恐怖的威压。

  平原上的雨不再下坠,而是飞快地倒卷回云层之上。刚刚还阴雨密布的草原,风卷残云,飞快地变化着,不消片刻就是金光满地。

  师无为和游风停下争斗,各自分开,警惕地看向半空中浮现的漩涡。

  四周的风停了,妖兽的声音也被压下去,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漩涡中跨出来。

  他头戴紫金冠,身着金色滚边的道袍,背负长剑,往这天地间一站,就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

  这是一个大家不曾见过的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面对他的强势,大家的后背都起了一层细汗。

  道人凌空而立,目光在魔族这边扫过,神色忽然一喜,朗声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只长了一只角的魔族?”

  第一百七十九章

  陌生的来客提到的却是一个大家不陌生的人,游风瞬间警觉,他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没有贸然搭话。

  一旁的师无为也戒备的打量此人,观其衣着打扮,应该是人族的修士。但以师无为的阅历,从未在人族中听过有这样一号人物。他不动声色,想等游风等人先露出破绽。

  “你们是没人见过,还是不敢回答我?”道人的声音不高,却没由来的让人心惊胆战。那是强者无形间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游风暗暗心惊,联想到陆行渊不正常的样子,他不由地怀疑和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如此更不应该坦白。

  “我们……没有见过。”游风顶着道人的威压,哑声开口。

  他话音刚落,道人就忍不住皱眉。

  师无为见道人不喜,心中已有定论,以为对方来者不善,连忙道:“前辈,他没有说实话。你要找的人是魔尊,他们不可能没见过。”

  陆行渊的身份不算秘密,就算师无为此刻不说出来,道人多问问其他人也能得到答案。只是现在这个气氛较为微妙,他们不知道人有何目的,在游风否认之后,他的迫切也暴露了各自的立场。

  剑拔弩张的,充满恶意的。

  道人心中一片澄明,对游风的警惕有所了然,他再次看过去,游风没有抬头,闷声道:“我们被传送阵分开了,现在也在找。”

  这是谎言,道人没有拆穿。他看着眼前的局面稍加思索,含糊道:“他现在很危险,你们确定没有见过?”

  危险二字就像平地一声惊雷,陆行渊此刻的状况确实如此,不管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旁人,都很危险。

  游风下垂的手轻颤,心中天人交战,没有做声,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一样。

  道人叹了口气,他看起来并不打算为难任何人:“罢了,我自己找。”

  道人施展神通,天地间风声呜咽,眼看他就要乘风而去,站在游风身后的凌玉尘突然出声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

  游风一惊,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他不解地看着凌玉尘,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凌玉尘解释道:“前辈别误会,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凌玉尘亲眼见识了陆行渊的反常,他仿佛是被什么控制了一般,失去了原本的感情和情绪,那样的他伤人伤己,完全无法沟通。

  无尘劝走他们,说自己有办法应对,可凌玉尘的心里始终不安。他和无尘一路走来也算有所了解,他如果真的有把握,根本不会支开他们。

  凌玉尘想留下来,又怕激起陆行渊的杀意,回来这一路一直精神恍惚,不在状态。他想,他应该能做点什么。

  道人的出现让凌玉尘看到了零星的希望,和游风的担心不同,他没有从道人身上察觉到任何的杀意,他那么直白地询问,只是把他们当成路人。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道人身上的气息和陆行渊身上沾染的气息是不同的,他应该不是导致陆行渊变成那个样子的元凶。

  “我喜欢诚实的人。”道人有些愉悦,隔空一抓就把凌玉尘从游风身后抓出来,提到自己身边:“跟紧我,那小子撑不了多久。”

  那小子不用问也知道是说陆行渊,凌玉尘捕捉到了道人话语里隐藏的急切,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平静。而且听这口气,他不像是寻仇,反而像上赶着去救人。

  凌玉尘顿时心里有底,但他不确定,隐晦地试探道:“他的情况很不好,有个朋友在拖着他。”

  道人怔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你们感情很好?”

  陆行渊现在的状态很危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敌我不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愿意接近他,若不是感情很好,恐怕也没人敢。

  凌玉尘没有否认,他们的感情确实还可以。

  道人轻笑一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温声道:“我名白飞龙,这次是为救人而来。”

  白飞龙不在掩盖自己的目的,他收敛了自己的威压,看上去意外的好接触。

  凌玉尘愣了愣,这个名字他没有任何的记忆,是完全不了解的人。出于礼貌,凌玉尘报上名号,还把陆行渊那边的情况再说了一遍。

  听到陆行渊身边跟着一个人,白飞龙松弛的状态猛然紧绷,目光晦暗不明,低声喃语:“还有一个人?”

  凌玉尘没由来的紧张,他还想多问两句,白飞龙却不再多言。

  在白飞龙的修为加持下,二人很快到了分别的森林。只是和离开时暴雨纷飞不同,此刻的森林被一片黑暗的浓雾掩盖,站在高空俯视,已经完全看不清路径。

  凌玉尘迷失了方向,心里陡然一惊,不好的预感如同藤蔓一般收紧他的心脏,他极力去辨认,却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我们离开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凌玉尘的声音有些着急。

  白飞龙也有些惊讶,他看着不断蔓延的黑雾,感受其上不肯安息的怨恨,眯了眯眼,抬手示意凌玉尘退开。

  凌玉尘识趣地往后退了退,白飞龙抬手掐诀,背后剑器嗡鸣,应声而出。白飞龙并指指向黑雾,剑器凌空而斩,凌厉的剑气携裹着磅礴的灵力,狠狠落下。

  轰地一声,剑气破空,乍白的银光从浓郁的黑雾间分出一条大道。

  凌玉尘似乎听见黑雾里传出凄厉的惨叫,可他凝神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黑雾和银光相遇,此消彼长,四周俱是呲呲呲的声响,仿佛是热油遇上冰水,剧烈的反应层层增高。

  凌玉尘听的心惊胆战,白飞龙目光凌冽,又挥一剑,这一次雾气散的更多,露出了被雾气裹着的两道身影。

  一道全身被笼罩在黑雾中,唯有那张脸还能分辨出模样,无数白色的魂魄在他凝聚的黑雾间穿梭,一黑一白的影子在他身后凝聚出一个漩涡,惨白的手从漩涡中伸出来,组成一根根铁链,束缚住他的腰腹,手脚,想要把他拉入漩涡中。

  而另一道被黑色的优昙花包裹,红色的花蕊变成了束缚的铁链,一端在他手中,一端极力地抗衡陆行渊身后的漩涡,想要把他拉扯回来。在他身后黑白两色组成的轮回缓缓绽开,累累白骨如山,他眉间的红莲红的仿佛马上就能融化成血,白皙的脸上布满了诡异的暗纹。

  在他的手腕上,串珠散发着微光,黑暗有所忌惮,不敢完全涌上来。

  在他二人的脚下,森林已经看不见,四周呜咽的风声里,是无数饱含恶意的低语,此起彼伏,不肯安息。

  凌玉尘只看了一眼就完全愣住,陆行渊和无尘的状态犹如身在地狱之间,陆行渊他尚且有所预料,无尘却完全闻所未闻。

  他本是佛宗佛子,三千年一轮回,在白色优昙花的陪伴下降生,是圣洁,是无暇,是不染尘埃的山巅雪。

  可眼下他身在黑暗之中,圣洁的优昙花漆黑如墨,白骨做塔,是邪恶,是恐怖。遍布他身体的暗纹犹如白雪上的裂痕,一点点碎裂了他的圣洁,只剩下把人拖入深渊的罪恶。

  凌玉尘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哽住了,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无尘不想他留下的原因。他垂眸未语的话,是难以言说的,潜藏至深的秘密。

  白飞龙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一愣,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看见两种残缺的轮回相斗。很明显,他们一个想要救,一个却在不断地沉沦。

  “有点麻烦。”白飞龙认真起来,按照他的估算,陆行渊此刻应该是距离轮回崩溃很近很近,但还没有被拉入轮回中。

  他此行的目的是尽快把他带到能解决的人身边。

  但没想到他这里有人能操纵轮回,妄图利用这一点剥离他身上的因果,导致他身上的轮回已经散开,变成两两胶着的状态。

  “白前辈,他们会不会有事?”凌玉尘靠过来,他神色一片焦躁,心底的不安叫嚣着。

  黑雾之下,是他无法涉足的区域。

  白飞龙沉吟道:“不能说完全没事,只不过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轮回能让你的朋友沉沦不前?”

  梦是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不管是编织的多么美好的梦,都有它不能模仿的点,会被人看破。

  陆行渊身为剑修,本身走的也是无情道,他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感,执着过,挣扎过,到最后一一放下。

  在白飞龙布置的最初幻境中,他甚至没有入梦,此刻却被轮回吞噬,无法挣脱。

  白飞龙不由地看向无尘,问道:“他是谁?”

  凌玉尘克制内心的不安,老老实实地回答白飞龙。

  白飞龙听罢,沉默了一瞬,冷酷道:“不,他不是佛子,他是罪恶本身。”

  凌玉尘脸色一白,他不能完全理解白飞龙这句话,但不妨碍这句话落在耳朵里时的那种惊悚感。

  白飞龙目光幽深,他垂首看着掌心的长剑,对眼前这个状况已经有了答案。在他所处的时代,还没有佛子这种说法,但像无尘这样的人同样存在。

  他们称其为轮回牵引者,他在世道走一遭,在轮回走一遭,链接阴阳两面的因果。

  身而在轮回,自成轮回,可引轮回,也难怪他敢救陆行渊。

  但可惜他的轮回不完整,圆缺意味着面向人世的镜子出现了裂缝,那些藏在轮回里的罪恶会通过隙缝渗透到人世。

  而陆行渊此刻的状态是阴暗和负面的集合,对那些罪恶而言,仿佛是光。

  眼看陆行渊就要完全被轮回吞噬,白飞龙持剑欲斩断二人之间的轮回,一道圣洁微光从陆行渊的胸口爆发出来。光晕形成一个透明的保护罩,驱散陆行渊身边的黑暗,把他包裹起来。

  白飞龙轻咦一声,饶有兴趣地盯着这变故,收起长剑道:“看来不用我出手了。”

  轮回之中,红色的彩灯挂满魔族的街道。

  琅煌的不满并没有阻碍陆行渊和谢陵结契,原本有所犹豫的谢陵在和陆晚夜聊完后,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甚至不管琅煌如何劝说,他都坚定地要嫁给陆行渊。

  谢陵的转变让陆行渊都有些惊讶,他甚至亲自劝说不用勉强。谢陵回答他不是勉强,而是真心实意。

  结契的两个人没有反对,婚事就很快定下来,时间眨眼而过,平静的魔族久违地热闹起来。

  欢欢喜喜的气氛下,两个新人穿着大红的嫁衣走上礼堂,他们被大家簇拥着,在大家的祝福声三拜天地。

  谢陵给云棠和陆晚夜敬了酒,从此以后他就是魔族认定的一份子。

  陆行渊给琅煌敬了酒,琅煌嘴上说着不乐意,但心里还是接受了一切,给他们二人准备好了礼物。

  他们的婚礼办的很热闹,流水宴上,宾客络绎不绝。不管是和魔族有旧的,还是冲着陆晚夜名头来的,都高高兴兴地进来贺礼。

  陆行渊带着谢陵去敬酒,酒宴上,宾客的面容在陆行渊的眼前变得模糊,就连声音都有些不真切,他心里高兴,和很多人碰了杯,稍稍喝的有点多。

  最后还是陆晚夜发话道:“行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就不一直拽着你们喝酒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新人应该入洞房。

  陆行渊听见了,他想回答,可是酒意让他无法出声。谢陵搀扶着他退下,一步步走向他们的新房。

  黑夜里,群星闪烁,如水的月光和喜气洋洋的烛光交织在一起,聚光如昼。而在魔族之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流淌着,不知前路。

  陆行渊醉的太深,谢陵扶他上床,替他端来醒酒的东西。陆行渊喝了一口,意识始终提不起来。他想抓住谢陵,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却扑空了。

  谢陵的身影渐远,灯光暧昧不明,陆行渊眼前一黑,沉沉睡去。

  梦里潮湿的空气让人止不住地发冷,陆行渊坐起身,发现自己正飞在天上,身下是一头有些眼熟的鸟。有人手持巨鼎坐在他面前,鼎里燃着火,似乎正在炼制什么。

  那人看见陆行渊皱了皱眉,冷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行渊茫然地看着对方,他和这人第一次见面,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梦里真的有那么好吗?能让你宁愿沉沦也不愿苏醒?”那人照看着自己的器鼎,施舍了一个眼神个陆行渊,眼底却带了两分嫌弃。

  “你在说什么?”陆行渊的思绪还没有跟上,反应慢了许多。

  那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似乎还想在骂两句,动了动唇,沉默片刻,还是压下去了。

  陆行渊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他不在洞房之中,四周一片虚无,天地都是纯粹的黑,可他居然能看清眼前人。

  陆行渊想问自己在什么地方,开口却是另一句话:“你是谁?”

  那人扫了他一眼,道:“吾名天炽。”

  陆行渊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可是不管他如何深想,他都想不起来。

  天炽见状道:“别白费力气了,你尚在梦中,梦不允许你打破限制。”

  “梦?”陆行渊的眼底又是一片茫然,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被抹去。

  天炽不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从鸟背上站起身,道:“你既然来了,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就跟我去看点东西。”

  陆行渊顺从地站起身,只见天炽抬手掐诀,一声龙吟从器鼎中爆发出来,声波激荡,陆行渊此刻毫无灵力,只觉得魔音灌耳,两只耳朵不知不觉地留下血来。

  器鼎里的火焰熊熊燃烧,一条龙影被火焰送出来,龙身上下没有任何的血肉,而是一具莹白如玉的骨架。

  那龙骨刚触碰到虚空里的黑雾,身影刹那暴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向着黑暗中蔓延。从火里出来时只有拳头大小的龙头涨得像座小山,龙身是绵延不绝的山峦,龙骨是耸立的高峰。

  陆行渊看的心神巨震,心脏砰砰直跳,以他的目光已经看不清暴涨后的龙骨全貌,只觉得这浓稠的黑雾猛然溢起来,一点点地朝着更深更远的地方蔓延。

  “虽然它已经死了,但这里永远属于它,虚无又如何?只要它愿意,它依旧可以翱翔。”

  天炽的声音落在陆行渊的耳边,他凝视着眼前的黑雾,神情桀骜,眼底却是浓郁化不开的悲戚。

  这样的眼神陆行渊太熟悉了,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上一次做了个同样的梦,梦里有一只鸟从湖里抓出来一条龙。而他就在一旁看着,看到龙死时,他的心里就是绝望和悲伤。

  陆行渊不理解那样的情感,可是刚刚他猛然惊觉,他上一次入梦多半是附身在天炽的视角上,他感受到的是天炽的情绪。

  “你……到底是谁?”陆行渊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额角抽痛,记忆混乱,脑海里闪过许多许多不曾见过的回忆。

  天炽回头看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孔逐渐成熟,黑色深邃的眼睛慢慢蜕变成了血红色,黑发间一对漂亮的魔角肆意地生长。他看着陆行渊,不怒而威,身形一寸寸拔高,露出睥睨天下的气势。

  陆行渊愣了愣,这道身影很熟悉,他一定不止一次地见过。

  “你该醒了,不然会什么也护不住!”

  天炽的声音震耳发聩,而他的身影逐渐远去,连同他脚下的鸟也逐渐消失。

  没有了依托,陆行渊朝着无尽的黑暗坠去,在不断下落的视线中,他看见那条巨龙匍匐在虚空中。

  莫名的,一个词划过陆行渊的脑海:荒域!

  咔嚓,黑暗里传来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陆行渊猛地睁开眼,入目是谢陵扶他进去的新房,可此刻房里没有喜气洋洋的氛围,反而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那流动的黑雾如同蛇一般,不断地顺着墙壁和梁柱延伸吞噬。喜烛的红光跳跃,明明没有风,却摇曳不止。

  陆行渊揉着额角,他低头看去,谢陵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呼吸微弱,身上的衣服有些湿润。

  陆行渊摸了一把,手掌被染红,那是不断外渗的鲜血。

  刺眼的红色让陆行渊呼吸一滞,耳边咔嚓咔嚓的声响越来越多,他头痛欲裂,想要抱起谢陵出门求救,双腿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根本站不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搂着谢陵,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试着爬起来,又一次次的跌倒,他呼喊着来人,回应的却是一片死寂。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高挑的人影出现在婚房内,一步步朝着陆行渊走来。

  陆行渊抬起头,惊喜划过眼底:“娘,帮我看看谢陵,他快不行了。”

  云棠没有动,她垂眸看着陆行渊,眼底是悲伤是隐忍。黑暗在她脚下,她的衣裙被风拂动。她回眸看向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新房,手指轻颤,手背青筋暴起。

  “阿渊,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云棠站在原地,低头问陆行渊。

  恩爱和睦的夫妻,安居乐业的族人,不管闯了多大的祸都有人收拾烂摊子的人生,被捧在手心的宠爱。

  陆行渊的梦是如此的美好,它没有任何的瑕疵,一帆风顺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梦终究是梦,它有多美好,折射的现实就有多残忍。

  云棠深吸口气,但还是压不住内心阵阵翻滚的刺痛:“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一切如同你的梦一般,可虚幻的东西终究不够长久。”

  云棠的声音带着颤音,那是极力掩盖的心酸和痛苦。她走入这轮回,她看到梦里的一切,陆行渊想要的又如何不是她向往的?

  可她从来不敢做这样的梦,她怕梦里得见故人,一切就要付之东流。

  “娘?”陆行渊的声音有些失真,破碎的声响连绵不绝,游动的黑暗吞噬的速度更快。怀里的谢陵渐渐失温,陆行渊慌了,痛苦道:“娘!”

  那一声哭喊透着绝望,云棠顿时心如刀绞,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阿渊,看着我,听我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只是你的梦。”云棠往前,她在陆行渊跟前蹲下身,头上珠翠摇晃,不是陆行渊熟悉的海棠簪。

  她伸出手,不熟练地抱住陆行渊,轻抚他的后背,声音急促道:“谢陵快不行了,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得醒过来。”

  陆行渊一阵耳鸣,云棠的声音忽远忽近,落在他后背的那只手是那么的温柔,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般。

  他不禁想要留住这份温情。

  “娘,别走。”陆行渊伸手抓住云棠的衣袖,眼里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他的身形不断地缩小,变成两三岁的模样,怀里搂着的是血淋淋的狼崽子。

  他一脸的懵懂纯真,大眼睛忽闪忽闪,泪眼汪汪地抓着云棠,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云棠呼吸一滞,她摇了摇头,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只是幻想。四周的黑暗不断逼近,他们所在的位置也要消失了。

  云棠咬咬牙,狠下心道:“陆行渊,你给我振作起来!你还想不想救你爹?”

  抓着云棠的手一颤,忽然松开了,坐在云棠面前的是长了一只魔角的青年,他眼里还含着泪水,眼神已经变得冷漠。

  他打量着云棠,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

  云棠松开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确定他清醒后暗暗松了口气。四周的黑暗停止了,陆行渊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

  云棠一怔,知道陆行渊是要醒了,而她借来的身体也即将消失。

  在一切消散之际,云棠察觉到虚空中的某样规则变得松懈,她心念一动,叮嘱道:“天地只是骗局,离开这里,不要被……欺骗……”

  后面的话含糊不清,被黑暗所吞噬。

  沉重的,浓郁的黑暗击破了陆行渊身上的光罩,缠绕在陆行渊身上,他睁开眼,暗红色的眸中掠过一抹暗芒。

  黑暗漫过他的头顶,无尘的力量被击退,他大半个身体被拖入身后的轮回,眼看他就要被恶念吞噬。

  守在外面的白飞龙皱了皱眉,他握着手里的剑,在思考在权衡。

  黑暗里,谢陵的身体一片冰凉,陆行渊猛然清醒,抬手掐诀,深入丹田的破厄感受到他的召唤,从他的体内飞出,原本被压制的灵力瞬间暴涨。

  轰隆,天地间传来一声闷响,雪白的剑光刺破黑暗,陆行渊从漩涡中脱身,如同一柄锋利的宝剑穿透眼前的黑暗。

  不管是白骨组成的铁链,还是那些缠绕不善的恶念都在这一刻失去了目标,饱含杀意的剑气将它们贯穿,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

  凌玉尘打了个寒颤,只见黑雾如同冰雪般快速消融,携裹着二人的优昙花退回到无尘的体内,无尘的身体失去依托般,从黑暗中急速下坠。

  白飞龙正欲搭把手,不想身侧的青年比他更快。凌玉尘调动灵力,闪现到无尘身边,伸手接住他下坠的身体。

  优昙花消失,黑色的纹路却没有从无尘的身上消散,他全身冰凉,双眸禁闭,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凌玉尘没由来的心慌,抱起无尘飞回白飞龙身边,颤声道:“白前辈,求你救救他!”

  白飞龙并指点在无尘额上,一股精纯的灵力瞬间注入他的体内,苍白的脸色逐渐红润,身上的黑纹也在散去。

  “他只是有些脱力,不严重。而且看他的样子,应该早就习惯这样的吞噬。”白飞龙好心提醒凌玉尘,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意味深长。

  凌玉尘的身体僵了僵,那句早就习惯这样的吞噬直直地灌入耳中,他一时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以为无尘是为了帮陆行渊才变成这样,却不想这才是他的本貌。

  怀里的人□□一声,缓缓睁开眼。

  凌玉尘连忙回神,关切道:“无尘,你感觉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让无尘瞬间清醒,看清在眼前晃动的这张脸,他刚刚有了点红润之色的脸瞬间又白了,但他还是挤出了一个笑脸,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语里潜藏了几分不安和忐忑。

  凌玉尘想到他刚才的模样,料想他不愿自己知道那些事,便把有些话咽回去,恢复一贯的不着调,道:“朋友有难,我说什么也得两肋插刀。幸好路上遇见白前辈,知道他是来救人,我就跟着来了。”

  凌玉尘看向白飞龙,感激地笑了笑。白飞龙微微颔首,在他身上没有那种世外高人的倨傲,反而很平和。

  “你都不知道,刚才情况十分凶险,我在黑雾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是白前辈进去把你们救出来的。”凌玉尘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末了还不忘调侃无尘:“你不是说自己有把握吗?结果到头来还是靠我。”

  轮回产生的黑雾无法遏制,凌玉尘猜到这一点,真话假话混淆在一起,无尘一时分辨不出,以为凌玉尘并没有接触到自己的秘密,不由地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浮现。

  凌玉尘看见这抹笑意,心里有些刺痛。

  无尘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

  刚才昏迷无所谓,此刻已经清醒还赖在人怀里就有些不恰当了。

  凌玉尘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小声道:“还没抱够呢!”

  无尘只当没听见,对着白飞龙行了个礼:“小僧多谢前辈搭救,敢问前辈名讳?”

  白飞龙这张脸,无尘不曾见过,从凌玉尘刚才透露的话里不难判断,这人是冲着陆行渊来的。

  事关陆行渊,无尘多了个心眼,道谢之时也是浑身戒备。

  白飞龙看他的眼神不同寻常,爽快的自报家门。

  无尘闻言一惊,瞳孔骤缩,看向白飞龙的眼神惊疑不定。不同于凌玉尘的不知,无尘知道这个名字。

  上古白帝有一次子,名为白飞龙,他天赋超群,剑术卓越,被称为小帝君,本是帝位的不二人选,却在风头正盛时消失无踪。此后天地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陨落的传说。

  这两个白飞龙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说只是名字的巧合?

  无尘压下心头的惊骇,环顾四周不见陆行渊踪迹,心里一紧,连忙询问一旁的凌玉尘。

  凌玉尘刚才光顾着无尘了,只记得陆行渊的身形大致消失的方向,他随手一指,莫名心虚。

  白飞龙替他补充道:“那小子无碍,但他怀里的妖族情况不妙。”

  刚才在黑雾缠绕中,白飞龙远远地感受了一次,谢陵失血过多,又被拖入轮回煎熬,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无尘和凌玉尘齐齐变了脸色,连忙朝着陆行渊所在的方向飞去。

  林中的黑雾全消,朦胧的细雨又连绵起来。

  谢陵解除了狼族的拟态,恢复了人形,没了狼耳朵和狼尾巴,黑色的长发垂落在陆行渊的臂弯里,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陆行渊搂着他坐在倒塌的古木上,翻找出能够救命的丹药,一颗颗的喂给谢陵。丹药入口即化,灵力却停留在谢陵的喉咙里,没有下落。仿佛是在告诉陆行渊,再多的丹药也是回天乏术。

  死亡如此迫切地笼罩在谢陵身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汹涌。

  陆行渊手指发抖,甚至拿不住手里的药瓶,他连续倒了两次都没有把丹药倒出来,失控地将药瓶砸出去。

  梦里新婚燕尔,洞房花烛,现实却是谢陵在他怀里逐渐冰冷。

  “小狼,别睡,你别睡!”陆行渊想唤醒谢陵,又怕自己弄疼他,僵硬地抱着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想要把喉咙间的灵气渡下去。

  连绵细雨让空气变得有些粘稠,他的眼尾一片湿润。

  砸在地上的药瓶被一只干净的手捡起来,下垂的红色流苏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无尘倒出丹药递过去,轻声道:“抱歉。”

  无尽的遗憾沉默在黑夜中,如果不是他托大,或者选择先救谢陵,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陆行渊抬头看着他,眼神空洞而麻木。该道歉的人是无尘吗?不,他才是罪魁祸首。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搂紧了谢陵的身体,在雨夜里无声悲鸣。

  他不该一意孤行吞噬黑暗的灵力,不该对谢陵的伤口视而不见,更不该沉迷在梦里不愿醒来。

  在那些美好的表象下,他失去了真实。他第一次尝到了悔恨的滋味,犹如万箭穿心。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让我看看。”陌生的声音响起,白飞龙走到众人面前,

  他看着陆行渊怀里的人,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气息。

  陆行渊抬头,戒备和敌意显而易见。他此刻思绪混乱,情绪也很不稳定。

  无尘怕他受到刺激,连忙解释了白飞龙的身份,总得来说就是可信。

  但即便如此陆行渊也没有松手。

  白飞龙并未生气,面带笑意,道:“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是接受过我们的传承吗?”

  陆行渊心里一惊,想起地图里的那道狼族身影,不确定道:“狼族?”

  白飞龙摇头:“不,我是仙族,不过那两个家伙也在这里。我们打了个赌,我输了,所以出来接你。”

  陆行渊和白飞龙的话没头没尾,不清楚状况的人很容易听的一头雾水。

  无尘注意到传承两个字,联想到白飞龙的身份,心中惊讶不已。上古传承,绝非说说而已。

  “现在可以放心把他给我了吗?”白飞龙问道,熟悉的气息让他不能对谢陵的困境视而不见。

  陆行渊紧绷的神经被这句话碰了一下,又惊又乱。他调整呼吸,稍稍松开手,让白飞龙能够看清楚谢陵。

  谢陵此刻的状况确实同死无疑,白飞龙试探地摸上他的脖颈,没有熟悉的跳动,但当他的灵力游走时,他在谢陵体内触碰到一个禁制,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像是老友的手笔。

  白飞龙顿时心里有底,道:“放心,还有救,你带上他跟我走。”

  白飞龙说着,看向无尘和凌玉尘:“寒舍简陋,暂时不能接待太多的人。”

  这是委婉的拒绝,无尘和凌玉尘听出言外之意。他们二人的目的只是救陆行渊,对计划之外的事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前辈请便,不用管我们。”凌玉尘抬手抱拳,白飞龙肯出手相助他心中已经不胜感激。

  白飞龙微微颔首,道:“你们二人可是还要回刚才那片区域?”

  凌玉尘点头,白飞龙想了想,道:“尽快离去,别留太久。”

  断魂平原凶名在外,绝非说说而已。那些丰茂的水草下,潜藏着连白飞龙都觉得棘手的生物。

  凌玉尘和无尘心领神会,道了谢后匆匆离去。

  白飞龙给陆行渊留了一点送人的时间,随后凭空立阵,一个简易的传送阵法就在脚下形成。

  陆行渊抱着谢陵走进去,白飞龙往阵法里注入灵力,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森林再度安静下来。

  陆行渊习惯了挪移,倒是没什么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是莫名的空落。等他再度踩上结实的土地,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

  一片粉白相间的桃林浮现在他眼前,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而在桃林深处,一间茅草搭成的小院立在地平线上,院子里有两道身影在下棋。四周阳光静谧,风景独好,是宁静的世外桃源。

  察觉到有人靠近,院子里一道身影调整坐姿,偏头看过来,笑道:“小白,你这次好慢。等你这速度赶过去,恶业都要爆发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白飞龙刚落地,听到这声音,顿时没好气道:“知道他身染恶业,你还非得打一掌?”

  “我那是没收住。”一开始说话的人见自己不占理,顿时卖了个乖。视线越过白飞龙落在陆行渊身上,轻咦一声,道:“什么情况?”

  白飞龙这次出去是为了找陆行渊,但带回来的却不止陆行渊一个人,也难怪他的友人诧异不解。

  白飞龙领着陆行渊往前走,高声道:“先别问那么多,江望,你赶紧救人。”

  棋桌上的另一人抬头,嘴角含笑,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道:“我看他的恶业控制的很好,应该不需要我出手。”

  随着江望话音落下,陆行渊和白飞龙也到了二人跟前。

  刚才还笑嘻嘻不当回事的两人看清陆行渊和陆行渊怀里的人时,不由地一愣。

  最开始搭话的魔族站起身,诧异道:“两个传承者?”

  第一百八十章

  蛮荒秘境内,陆行渊见过最多的就是雨,灰蒙的天色阴郁不详,粘稠潮湿的空气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仿佛是秘境的警告,预示着前路的危险。

  但在秘境的深处,桃花林内,春风明媚,它和秘境格格不入。停留这这里的那三个人代表不同的种族,他们各有千秋,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端坐高堂的类型,而不是沉寂在此、

  “你现在看见的是我们用秘法保存的神识,真正的我们并不在此。”

  面对陆行渊的戒备和不解,同为魔族的陆泽负责给他解答。

  许是接受过他的传承,附身他的视角,体会过他孤寂的内心,和他一起亲手埋葬了故人,陆行渊对他的感情很复杂。

  饶河传承之地是他们的初遇,但从未想过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传承不止一处,同样秘密也不止一个。

  江望将谢陵带走医治,他如今的状态确实很危险,幸运的是他此前在谢家手中的秘境里得到了江望的传承。那份传承很特殊,算是江望留给后人的保命手段,不破不立。

  谢陵此刻已经是触底状态,没有比这更适合激活传承的时机。

  知道谢陵无恙,陆行渊紧绷的那根神经彻底放松,他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许久。痛苦悔恨的情绪没有完全消失,梦里的记忆过于斑驳,太多的感情混杂在一起。

  那是一场美梦,梦醒了之后,剥离那些虚幻,留下的是看不清的迷雾。

  陆行渊头痛欲裂,深陷轮回,被恶业缠身的痛苦无法言说。他仿佛被人分成了很多份,每一份都有不同的思绪。

  陆泽见他状态不佳,和身侧的白飞龙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说这个也需要救治。

  白飞龙倚靠着门框,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再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没有人比陆泽更清楚陆行渊会经历什么,因为那个把他和谢陵逼入绝境的死寂之地就是陆泽的手笔,没有灵力,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到处充斥着绝望和死亡的囚笼,是陆泽的精心布局,精密筹划。

  陆泽理亏,起身走到陆行渊身边:“我看你也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我们等你醒来再说。”

  陆行渊还来不及拒绝,陆泽的魔息就笼罩下来,彻底地将他拖入睡梦中。

  意外的是这一觉格外的平静,陆行渊什么都没梦到,他睡得很踏实。梦里暖洋洋的,那些覆盖在他身上的负面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安抚了一般,完全察觉不到。

  等陆行渊醒来,他躺在房间的竹床上,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晚霞透过撑开的窗户照射进来,屋子里一片暖橘色,温暖舒适。

  陆行渊清醒许多,头痛欲裂的症状有所缓解,之前灵力被封印,大量挥动业障造成的空虚感也得以弥补。

  窗户外面,交谈声时有时无,陆行渊起身出门。

  陆泽和白飞龙坐在院子里乘凉,面前的石桌上还是一开始的那副棋盘。只是棋子已经被人收起来,陆泽和白飞龙在凭空说棋。

  大概是刚刚输了一局,陆泽这次格外较真,但最后还是不敌白飞龙,

  “啊啊啊,为什么又是我!”陆泽不服气,倘若用的是棋盘,他此刻只怕已经准备悔棋重来了。

  白飞龙揉了揉眉心,不堪其扰:“你没这个天赋,趁早放弃吧。”

  陆泽对下棋是七窍通六窍,偏偏还瘾大,江望宠着他,每次都愿意拿时间给他讲解,然后陆泽会记下他的棋路,再用他的棋路对付白飞龙。?

  深谙此道的白飞龙有感到被冒犯:“棋路是活的。”

  白飞龙不止说过一次,但陆泽就是喜欢用下过的套路对付他。

  白飞龙越下越心累,直接不玩了。

  陆泽一脸遗憾,转头看见陆行渊,笑道:“你醒了?要不要过来聊聊?”

  陆行渊的心里有很多疑惑,巧的是陆泽的心里也有。

  混乱冷静后,陆行渊认真观察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他们看起来都还很年轻,魔族丰神俊朗,还生了一双笑眼,笑起来风流多情。在他面前,道人显得沉稳多了,他性格好,人温润,从外表上看,谁能想到他修的无情道?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进来了,我还以为我等不到传承者。”陆泽慵懒地靠着,像只没有骨头的猫:“让我猜猜,你得到的是第几个传承?”

  陆泽三人留下的传承均有小小的联系,为了让传承不会断,也是为了让后人能跟上他们的脚步,他们往往会在前一个传承中留下后一个传承的启示。

  在这个传承之前最近的就是谢家手里的秘境,陆泽的答案自然也是这一个。他信心满满,一脸期待地看着陆行渊。

  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他这个思维没有错,但他们不知道,沧海几度轮回,世间早已模样大变。

  陆行渊摇了摇头,沉吟道:“我得到的传承应该是最后一个。”

  陆泽的笑意僵在脸上,白飞龙也侧目而视,问道:“你如何确定是最后一个?”

  晚霞铺满庭院,桃花在二人身后盛开,在这轻柔的春光里,陆泽和白飞龙显得是那么的鲜活。他们不像一道神识,倒像是活生生的人,在这里安居乐业。

  或许此刻的他们并不会想到那样的将来,被困死在悬崖底下,眼睁睁地看着故人离去,自己也走到末路,被孤独和绝望包围。

  “我……”陆行渊微顿,没有把残酷的事实完全送到二人眼前,委婉道:“我祭拜过你们。”

  二人面色微变,显然陆行渊所言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桃林里暮色四合,陆泽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中,他白皙的手指间多了颗黑色的棋子,棋子在指尖翻飞,黑与白的强烈反差反应了他内心此刻翻滚的情绪。

  白飞龙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朋友胸怀大志,从他们远游开始就一点点布局,眼下的桃林只是计划的一半,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却遇上了从计划尾端到来的人。

  良久之后,陆泽似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失败了吗?”

  他抬头看向陆行渊,暗红的瞳孔内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声音低哑道:“外界现在是什么状况?”

  “上古消亡,仙界破碎,如今的人世轮回不全,灵气已有枯竭的征兆,天地间仅存三位圣人。”

  陆行渊语速不快,听起来更让人心惊。在他平静的面容下,描述的是重重困境。

  尽管有所预料,但真正听来还是让人震撼不已。陆泽的面容完全藏在阴影下,眼底笑意微敛,蹙眉不语。

  白飞龙深吸口气,其实在凌玉尘提到无尘身份时,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完全没料到如此严重。

  虽然陆行渊没有明说,但他还是猜的出来他提到的上古应该是他们生活的时代。

  从古至今,对于他们而言是转瞬之间,对于其他人而言却是沧海桑田。故人亲友已成过去,他们成了游荡在这世间的浮萍。

  白飞龙轻叹一声,正想安抚陆泽两句,就看见他从黑暗之中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陆行渊,道:“是谁把你从轮回里拉回来的?”

  这话没头没尾,陆行渊听的有些茫然。他被恶业缠身时,思绪并不清明,但还记得是无尘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轮回,拖着他进入了梦中。

  而这一情况在白飞龙带着他回来,身上已无恶业时,就已经说过了。他从死寂之地带走的不是一般的东西,陆泽是打算亲自动手,不曾想被人截胡了。

  陆行渊有种直觉,陆泽想问的不是这个,在言语的刺激下,那个仿佛重活一世的梦再度清晰。

  “ 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陆泽又问,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像黏糊的低语,带着蛊惑的意味。

  梦是根据陆行渊第一世的记忆开始的,看似完整,出现了陆行渊不曾见过的人,仔细想来却依旧残缺。

  以两岁这个时间点为起始点,陆行渊拥有的东西完全消失,不管是破厄还是长命锁,他被道骨魔魂所束缚,命运截然不同。

  而同入轮回的谢陵命运却大同小异,他没有了传承依旧能够觉醒血脉,被当做棋子,拜琅煌为师,除了从徒弟变成了弟弟,他的命运还是在原本的那条线上。

  一开始陆行渊以为是轮回怕出现太具有特性的东西会让他想起来,从而打破一切,但清醒后陆行渊再去想,发现失去的是陆晚夜特别准备的礼物。

  轮回在排斥陆晚夜,听上去荒唐,但却是事实。

  而且轮回里的梦也很有意思,在轮回里没有察觉,现在回想陆行渊才发现那三场梦有一个共同的主角,天炽。

  他是最先点醒陆行渊的人,让陆行渊赶紧醒来。在最后一个梦里,他给陆行渊看的是支撑荒域的龙骨,他留下的那句话也十分地耐人寻味。

  而等陆行渊回到轮回中,面对身受重伤的谢陵,走到他面前的人是云棠。

  很奇怪,云棠的表现不像是梦里冷漠但不失温情的母亲,倒像是外界那个早已和他分道扬镳,不再重逢的娘。

  她说让陆行渊救他爹,还有一句骗局,可尾声像是被什么遮掩了一般,陆行渊肯定自己听见了,可此刻完全想不起来了。

  面对陆泽的询问,陆行渊没有隐瞒。他也是满头雾水,需要有人来解答。

  “还好,也不算是一无所获。”陆泽松了口气,脸上重新荡漾出笑意。他的传承者得到了最后一个传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和他隔着遥远的时空相望。

  他处在计划破碎的边缘,传承者站在计划开始的边缘。

  “我想知道的差不多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陆泽目光斜斜地看向陆行渊,笑意氤氲在眼底。那样的态度是鼓励,也是试探,他想知道眼前的传承者知道多少内容。

  问题抛到手上,陆行渊没有立刻提问。晚霞淡去后,院子笼罩在黄昏中,没有灵灯照耀,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并不真切。

  暮色让人宁静,平和的情绪有利于追寻答案。

  陆泽没有催促,白飞龙慢腾腾地点燃了廊下的灵灯,米色的光晕散开,黑暗被逼退了。

  屋子里,江望还在救治谢陵,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陆行渊思索了很久,目光聚焦在二人身上,问道:“我想知道你们留下的传承有什么意义?”

  饶河悬崖下的秘境是最后一个传承,不管是附身陆泽还是陆泽留下的信都透露出一个消息,他们被困住了。

  那个时候,陆行渊以为困住他们的只是那个悬崖,当接触的事情变得更多后,陆行渊发现陆泽指的走出去不只是离开悬崖。

  他们似乎是有目的的,想要离开某个更大的地方。

  陆行渊的问题可大可小,它能囊括的东西太多了。

  “首先你得先知道一件事,我们三个只是某一个时段的神识,我们知道的东西不全,甚至不包括未来。我现在能告诉你的事情,有事实,也有一些只是我的猜测。”

  这一点陆行渊有所预料,并不惊讶。

  陆泽放松身体,把自己的窝在椅子里,十指交叉搭在腹部,思索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给陆行渊讲解。

  白飞龙见他们二人一时半会唠嗑不完,转身进了院子里的偏屋。

  “我选择留下传承是对自己做的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希望在我之后,还能有人发现问题,跟随我的脚步,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

  陆泽缓缓开口,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语速不快。

  陆行渊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

  “天地不全,这个问题自古就有。只不过在我的时代,这个问题很小很小,就像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埃,在充沛灵气的包裹下,微不足道。”

  陆行渊心底一惊,天地自古不全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梦里云棠那句天地是个骗局再一次在脑海中回响。

  陆行渊暗暗心惊,克制地收紧手指。

  陆泽继续回忆:“我一向叛逆,对着世间不全之事总有十足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为何不全。”

  陆泽出生时,上古的气氛已经不怎么好。虽然三族表面上还过得去,但背地里早已暗潮涌动。

  陆泽不喜欢争斗,他一心想要补足天地的不全,即便外人说他异想天开也没关系。

  家里人受不了他荒唐,觉得是家里提供了足够的庇护,才让他生出这样的心思,于是他被家里赶出来了。

  陆泽在天地间流浪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结识了江望和白飞龙,他们一个是只想当甩手掌柜的新任狼王,一个是被头顶的光环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小公子,他们渴望冒险,刺激和自由。

  陆泽明白他们的处境,干脆的把两个人拐到自己身边,让他们和他一起实施补天计划。

  一开始二人也当他是在开玩笑,但后来他们经历了很多事,不在觉得陆泽是在异想天开。

  而这个时候陆泽的内心发生了隐秘的变化,他察觉到了从未有人质疑过的异样。天地本不全,为何不全?

  陆泽触及到了不全的原因,于是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诞生,他一面布置传承留下线索,一面带着友人向前,想要揭开真相。

  他那时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现在看来是失败了。

  陆泽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提到失败他不再是颓废的样子,只是有些惋惜。

  “天地有什么问题?”陆行渊问道,陆泽在其他方面说的详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却有些含糊。

  陆泽点了点自己的额角,道:“抱歉,我的记忆不完整,这个答案想不起来了。但我隐隐有点印象,这件事和东皇钟有关。”

  “东皇钟?”陆行渊的声音有些失真,问题绕回了他心里最大的谜团上:“东皇钟自成一界,你想用东皇钟补全天地?”

  陆泽摇头,关于这段记忆,他的印象不深,他努力地回忆片刻,道:“我找东皇钟不是为了补全天地,我找它是因为它有很大的问题。”

  “唔……”陆泽沉默片刻,道:“说起来我没有见过东皇钟。”

  陆行渊愣住,他觉得陆泽的话前后矛盾,他没有见过东皇钟,却觉得东皇钟有问题。可是陆泽表现的一脸真诚,完全不像撒谎的样子。

  到底哪里有问题?

  陆行渊困惑不解,他想起在悬崖底下得到的信,信里陆泽不曾提过东皇钟,但他提到了一个它。

  它把他们困在崖底,让他们走不出去。

  这个它会是东皇钟吗?

  陆行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陆泽见他突然一脸惊惧,关切道:“怎么了?我的话吓到你了?”

  陆行渊喉咙发紧,摇了摇头。

  可疑惑一旦产生,又怎么可能轻易消失?

  陆泽话里提到他触及到了天地不全的真正原因,并且为此而努力,他应该是想带着两位友人渡过难关,但他失败了。而他失败后没多久,上古消亡。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这些事,陆行渊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点,时间上的巧合。

  陆泽他们行动前,三族只是有些摩擦,而陆泽他们行动后,上古加速灭亡,看起来就像是某种规则不希望他们破局,而不得不采取天罚的手段,让一切泯灭在死亡中,无人能解答。

  “你在想什么?最后的我给你留下了什么传承?”陆泽见陆行渊走神,微微倾身靠过来。

  “是精血和一本残卷,还有一封信。”陆行渊如实回答。

  陆泽眼轻啊一声,似乎是有点难以置信,喃喃道:“我还会写信?”

  上古有很多传信的手段和保存语录的方法,陆泽没事也喜欢瞎捣鼓,比起笔墨的痕迹,他更喜欢省时省力的方法。

  听到陆行渊说他写了信,他觉得有点天方夜谭。而且陆行渊说他们都死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吗?

  陆泽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道:“信还在你身上吗?我看看。”

  陆行渊取出信双手递上,陆泽接过的一瞬间,心里燃起异样的情感,失落,痛苦,悔恨,还有深深的不甘。

  他神色微沉,从椅子上坐起身,认真地拆开手上的信。

  一眼扫过去,确实是他的笔迹,而不是别人有意的模仿。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但大半的内容保存下来了。

  不同陆行渊的不解,隔着无数的时空,陆泽和走到末路的自己通过这封信产生了共鸣。在信里,他提到无法走出去的困境,也提到它的反扑。

  陆泽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信,因为任何和灵力有关的东西都会被察觉,被销毁,只有最简单的笔墨才能留存。

  “原来如此。”陆泽目光幽深,他把信叠好还给陆行渊,目光落在他头上的魔角上,没头没尾地问道:“你是半魔?”

  陆行渊点头,陆泽又问:“你和屋子里的那个狼崽子是什么关系?他的身上为什么也有传承?”

  陆行渊解释了他们一开始的困境,想了想还提到找到这个秘境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陆晚夜。是父亲把秘境留给了他,也是秘境吸引他前往。

  陆泽楞了一下,三个人,三座墓,三份传承。走到末路的他们留下的并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甚至可能因为“它”的存在,没有办法留下应有的答案。

  如此一来,这样的传承就显得十分的简陋,就算被人忽略也很正常。但在陆行渊的话里,陆晚夜是有意把这个东西留给他,等着他去解密。

  陆泽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的父亲有没有和你提过东皇钟?”

  陆行渊一怔,不需要言语,他的反应已经回答了陆泽。

  陆泽了然,又道:“他对东皇钟是什么态度?”

  “他让我不要相信东皇钟。”

  陆晚夜的告诫犹在耳边,意外地和陆泽他们对东皇钟的态度不谋而合。

  陆泽眯了眯眼,思绪有一瞬的混乱,似乎有很多东西想要挣脱至深的囚笼逃出来,却被死死地压制。

  从那细微之下渗透的消息中,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被控制了。

  陆泽面色微沉,他抓住陆行渊的肩膀,严肃道:“你得和我去个地方。”

  黑暗,死寂,猩红的圆月高挂苍穹。

  再一次回到死寂之地,面对那些不死不活的生物,陆行渊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被恶业缠身时,凭着内心的戾气,几乎将这里摧毁。

  最后是陆泽出手阻拦,重新修复。

  许是陆泽的缘故,这一次回来,陆行渊没有感觉到灵力失控。

  陆泽带着他走向那颗被他吞噬的榕树,枯败的树叶同样恢复了生机,一片绿意盎然,但它不在散发出勃勃生机,变成了虚假之物。

  陆泽抚摸榕树失去光泽的树干,轻叹道:“可惜了。”

  陆行渊心里一沉,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

  陆泽也发现他的紧张,笑道:“别在意,我只是感慨一下。榕树内囤积的是这个世界的本源之力,本就是为传承者准备的。”

  陆行渊想到那充满阴暗和憎恨的力量,大为不解。

  “换个你能理解的说法,你吞噬的是一个没有成熟的轮回。”陆泽解释道。

  他走入榕树深处,抬手一挥,附近的枝干搭成座椅。他自然地在其中一根枝干上坐下,打量着这片天地,道:“这里曾是北苍大森林的中心,我和江望把它打下来,然后做成了轮回境。我当时有一件事想要验证,现在证明我的结论是对的。”

  死寂之地的红光让人不舒服,陆行渊不喜欢这里,但还是跟着陆泽坐下来。他听着陆泽说这里的来历,一时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到眼前的陆泽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他们初见时,他的行为举止还有一些浮躁的轻佻,此刻却完全敛去,变得深沉。

  “我们受困于规则,但介于阴阳之间的缝隙是一个突破口,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可以短暂地不受限制。我建轮回境,就是希望传承者能借助它的本源之力,避开现世的规则,去找出天地不全的原因。”

  寂静之中,陆泽的声音徐徐荡开。他说的每一个字陆行渊都理解,但合在一起却有些挑战他的理智。

  陆泽以此地的生灵为代价,建造了一个类似阴阳缝隙的空间,这里的本源可以开启轮回,虽然现在本源消失了,但它还能撑一段时间。

  陆泽进入这里后,就发现他的脑海里多出来不少记忆。他算了算,以规则捕捉的速度,他和陆行渊大概有一炷香的谈话时间。

  “我本想让小白把你带来,引导你在轮回中找答案,没想到你有个游走在阴阳之间的朋友,他已经带你走了一遭。”

  陆泽的语速很快,没给陆行渊思索的时间。他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陆行渊尽可能的记住他说的话。

  “你在轮回里见过的那个名为天炽的人是始祖。”

  陆行渊耸然一惊,在陆泽点破之后,他对那个人的熟悉都有了答案。他不止一次的见过天炽,不管是接受始祖之血时,还是偶尔的梦中附身,旁观。

  每一个梦都不相同,天炽的状态也不同,时而癫狂,时而恐惧。

  “始祖不仅仅是我们魔族的始祖,也是妖族和人族的始祖。没有人知道始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到这片土地上时,天地空旷,没有任何的生灵。他一个人活过悠久的岁月,直到有一天他倒下了。他的三魂化为人,妖,魔三族,七魄散为天地灵气,血脉为河流,筋骨为山川……他造就了这个人世。”

  陆泽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底的闪烁着微光:“相传始祖出现在这里时,携带了三样东西,其中一样便是东皇钟,其二是器鼎吞天海,其三是神兽蛊雕。除了东皇钟仅有传闻,不曾现身外,另外两件东西都有下落。”

  陆泽的声音落在陆行渊的耳朵里,顿时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梦里的那只鸟越来越眼熟,和躺在他的长命锁里呼呼大睡的疾风逐渐重合。

  陆泽不知道这两样东西都到了陆行渊手上,继续道:“神兽蛊雕在始祖死后陪着始祖诞生的血脉征战多年,当新的蛊雕诞生后,它便消失在天地间,不再露面。而器鼎吞天海曾落入小白的手中,小白把它当成本命法器,用它锻造了一个虚假的东皇钟,并将其丢入人世,引得世人相互争抢。”

  陆行渊瞳孔骤缩,一时竟无法消化陆泽话里的意思。

  真正的东皇钟不见踪影,但有一个假的东皇钟在世上飘荡。

  “假东皇钟自然不能自成一界,但它可以横渡虚空,不过这不算什么,它最大的特点是复制,不管是宝物还是人,复制品可以以假乱真,拥有同等的修为或功效,只是东西越强,保存的时间就越短。”

  强大的东西有利有弊,白飞龙当初为了能够让世人相信那是东皇钟,着实下了很大一番功夫。

  陆行渊心底的惊骇没有听过,陆泽的描述更是让他想起当初在奇玩阁闹出的赝品事件。想到那个最后跳入虚空逃走的古三,陆行渊心头一震。

  “为什么要做假的东皇钟?”陆行渊不明白。

  陆泽垂眸:“为了迷惑规则,东皇钟不希望被找到,它用天道来束缚我们。东皇钟可以自成一界,这一界……”

  陆泽最后的话突然失去了声音,陆行渊只能看到他的嘴在动,却什么都听不见。

  红色的血月不知何时升到半空中,就像一只血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死寂之地的二人,四周的死物也围了过来,看过去四周一片幽绿的萤火。

  突如其来的寒意让陆行渊打了个冷颤,陆泽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被吞没,无形的规则入侵死寂之地,无数的肉眼难见的规则之线在空气中凝聚。

  陆泽眉头紧蹙,起身闪现到陆行渊面前,抓住他的胳膊道:“这里不能留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已经燃起黑色的火焰,他抬手一挥,火焰顿时朝着四周熊熊燃烧,在扭曲的火焰中,陆行渊看见无数细密的银光,在红色血月的照耀下,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没由来的,陆行渊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恶意。

  陆泽身上的魔息再度将他笼罩,带着他穿过火焰形成的通道,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银光,回到一开始的桃林。

  夜色里,月光如水,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天地间。

  这是往常看惯了的景色,陆行渊第一次感到可怕,背脊发寒。

  在他身边,陆泽又变回年轻的模样,眼底笑意浓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陆行渊的一场幻梦。

  院子里,白飞龙坐在廊下赏月,看见他们二人回来也没问他们去了哪儿,而是变戏法一般端出一盘灵果,递给陆行渊道:“吃一个压压惊。”

  陆行渊一脸的惊魂未定,下午休息后养出点血色,此刻已经退得一干二净,面色苍白。

  他看着红艳艳的果子,想到那像眼睛一般的血月,只觉得胃部一阵痉挛,脸色更白了。

  白飞龙若有所思,手上的灵果被陆泽整盘端走,他拿出丹药,递给陆行渊道:“你得习惯。”

  陆行渊抬头,白飞龙正襟危坐,上半身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莫名的让人毛骨悚然:“牲畜被圈养的太久,就会觉得天地只有兽园那么大一点。”

  陆行渊停在原地,没有动。

  白飞龙也不介意,他把丹药放下道:“你朋友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恢复,早点休息。”

  说完他便站起身,离开了廊下。

  陆行渊沉默许久,久到身体发麻,凉风穿堂,他才猛然惊醒。装着丹药的白玉瓷瓶就在他眼前,院子里静悄悄的,陆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陆行渊拿起丹药,打开瓶子嗅了嗅,浓烈的丹药飘出来,只是闻一下就让人精神一振,疲惫一扫而空。

  白飞龙给的是顶级丹药,药效非比寻常。

  陆行渊没有服用,他迟疑片刻,将丹药收起来。

  廊下的灵光晃了晃,四周树影拂动,陆行渊看向唯一还亮着灯的房间,在门口的长廊上坐下。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无数的消息堆积在脑海中,他来不及处理,又开始头疼。

  陆行渊揉了揉额角,深吸口气,没有强迫自己去处理。

  短期内大量混乱没有头绪的事情堆过来,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他如果着急只会越来越乱。他现在需要冷静,也需要休息。

  夜更深了,月色下,最外围的范围变得虚幻。

  一夜无梦,陆行渊醒来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天际微白,天空呈现灰蓝色,月亮西坠,还有一点模糊的影子。

  桃花林里传出剑刃破空的声音,陆行渊抬头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林中翻飞,剑花密集,剑出有声。

  同为剑修,陆行渊看的有些入神。

  等白飞龙一套剑法舞完,天空已经大亮,他收剑往回走,看见陆行渊便道:“记住了多少?”

  陆行渊没有掩盖自己的视线,白飞龙自然有所察觉,他不怕陆行渊看,就怕陆行渊看了什么也没记住。

  “我一生只有两爱,一为剑道,二为炼器。你如果有兴趣,在离开秘境之前,可以找我讨教。我没有传承留下,但只要你想学,便是这个神识所拥有的全部。”

  昨夜那个在阴影里的白飞龙没了影子,此刻站在陆行渊面前的是有礼有节又温润的小帝君。他没有藏私,甚至乐意教导陆行渊。

  陆行渊站起身,行了个晚辈礼。剑客追求他们内心的极致,白飞龙是一个很好的老师,陆行渊没理由拒绝。

  白飞龙笑了笑。

  在他们身后,陆行渊守了一夜的房门从里面打开,江望走出来,神情疲倦,眼底青黑。

  他看见陆行渊,打着哈欠道:“他醒了。”

  江望言简意赅,说完也不等陆行渊做出反应,就直接走人了。

  陆行渊又惊又喜,给白飞龙行了个礼,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白飞龙盯着他的背影,笑道:“你们魔族和狼族真是一脉相承。”

  房顶上躺着晒太阳的陆泽听见了,掏了掏耳朵,翻了个身,没有回应。

  江望的传承将谢陵从鬼门关拉回来,血脉的进一步蜕变让他的狼耳朵和狼尾巴又冒了出来。

  他此刻身体还有些虚弱,躺在被子里没有起身,面色苍白,那双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透。瞧见陆行渊进门,他神情恍惚,耳朵轻抿。

  “小狼。”陆行渊走到床边,看着劫后余生的谢陵,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声音略微哽咽:“我以为……”

  声音低下去,后面的话消失在空气中,没有传入谢陵的耳朵。

  谢陵莫名的知道陆行渊想说什么,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握住陆行渊的手掌。陆行渊在外吹了一夜的风,此刻手掌冰凉,反显得谢陵的手有些热。

  “师尊,我们算不算拜过堂?”谢陵问道,神情真挚,不带欲念。

  陆行渊被他的话勾起回忆,梦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父母的祝福,族人的笑声,琅煌无可奈何的抱怨……

  他悔恨差点让谢陵送命,谢陵又如何察觉不到?可是他不想陆行渊被那样的情绪左右,他更希望陆行渊记得梦里的美好。

  兜兜转转三世,不管是天衍宗山上的雨夜,还是城墙后的庭院,他撞进他的怀里一次又一次。

  “师尊?”谢陵见陆行渊没有回答,轻声唤他。熟悉的称呼出口后,他顿了顿,突然起了坏心眼:“哥。”

  陆行渊抬头,可疑的绯色染红了耳朵,那什么都没有的梦反而在这个称谓下催生出不可言说的愉悦。

  他握住谢陵的手,亲吻他的指尖,垂眸道:“梦里仓促,你无心嫁我,不算成亲。”

  谢陵轻啊一声,争辩道:“我没有。”

  梦里急促的不安让谢陵意识到不对劲,他拒绝只是想找出不安的缘由。

  陆行渊眼含笑意:“我知道。小狼,我爱你。”

  第一百八十一章

  突如其来的告白饱含着热意,喷薄在指尖,谢陵愣了愣,反应过来陆行渊说了什么,他眨了眨眼,继而脸色爆红,耳朵发烫,身体的虚弱带来的苍白都被压下去。

  此刻断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太多的疑惑悬而未决,他们周身危机四伏。可是差一点失去谢陵的那种不安让陆行渊忽略了这些,梦里的洞房花烛让内心隐秘的情感变得饱胀。

  他迫切的想要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谢陵,爱是喜欢也是责任,梦里他愿意娶谢陵,梦外亦如是。

  谢陵不仅红了脸,很快也红了眼,他从床上撑起身,扑进陆行渊的怀里。这个熟悉的怀抱让他一如既往的安心,他带着热气的吐息就在陆行渊的耳边,气息下沉,便落入衣襟遮掩的脖颈处。

  陆行渊为他的伤势不安时,他的心里也有前所未有的恐慌。

  陆行渊喜欢他吗?这个答案显而易见,就算陆行渊没有明说,谢陵心里也清楚。

  可喜欢是什么?蜜糖包裹的利刃,外层的糖衣融化后,留下的就是明晃晃的尖锐。

  上一世亲手杀死陆行渊后,谢陵麻木而痛苦,他尝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

  两个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拥有的回忆全都变成了扎向自己的刀。一刀又一刀,明明知道会痛却还是舍不得扔掉,最后甚至爱上这样的痛感,用疼痛来麻痹自己。

  谢陵深陷其中,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样的滋味。

  所以当意识溃散时,他想的不是死亡,而是他如果真的死了,陆行渊该怎么办?

  他不希望陆行渊痛苦,他甚至觉得要是陆行渊不爱自己就好了。

  不爱他就可以忘记他。

  濒临死亡时,谢陵有这样的意识不是逃避,恰恰相反,那是浓烈的不舍。在生命的最后,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陆行渊怎么样。

  “师尊,我好像变得贪心了。”谢陵撑着陆行渊的肩膀,再度活过来,他善变地敛去临死前的情绪。

  他不要留下陆行渊一人,他想永远陪着他。

  “这里会永远属于我吗?”谢陵的手掌落在陆行渊的胸膛上,他抬头看着他,墨色的长发垂落在肩上,面色上的红晕难掩苍白,脆弱而乖巧。

  掌下的心跳格外有力,隔着衣衫透出来。

  陆行渊一手揽着他的腰,怕他从自己身上摔下去,另一只手包裹他的手掌,视线灼热而克制:“它永远属于你,愿你的贪心没有满足的一天,不断像我索求。”

  如果爱上我让你觉得还不够满足,那就再占有我,拥有我,和我成为一体。

  谢陵的呼吸更热了,眼底蒙上一层水雾,眼尾飞红。他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门外,有些害怕,有些心虚。

  他们毕竟还在别人的地盘上,有些存在感无法忽视。

  陆行渊收紧手臂,让谢陵亲密无间地贴着他,他把头埋在谢陵的肩窝里。他的呼吸是滚烫的,额角青筋微显。

  谢陵觉得热,而热意过后就是酥麻,他的手指划过陆行渊的长发,避开那只晃动在眼前的魔角。

  过了许久,陆行渊彻底冷静下来。

  许是身体紧绷的时间有点长,谢陵觉得腰肢发软,陆行渊一松手,他就干脆的倒回床上,连带着被子也落下去,盖在脸上。

  陆行渊伸手把被子拉下来,他的面色缓和很多,额上起了一层细汗。

  陆行渊轻咳一声,这会儿找回点该有的理智沉稳。

  谢陵破后而立,江望在他体内留下的禁制自然也消失了,关于谢家秘境里经历的事,他逐渐想起来。

  陆泽三人前来此地是为了东皇钟,陆泽和江望先行,白飞龙随后。在高耸的白塔内,谢陵得到的是江望的传承,但指引他的人是白飞龙。

  这个在最后离开的人单独留下了一样东西在白塔内,因为禁制,谢陵失去了记忆,也忘记了自己将东西带出。

  此刻记忆解封,他自然也想起了那样东西。

  那是一块碎片,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略有弧度,缺口凹凸不平,看起来像是被人使用暴力从某样东西上拆下来的。

  白飞龙把东西交给谢陵时一言不发,既没有来历,也没有指引,全凭谢陵自己摸索。

  “说起来,当时的白前辈有些奇怪。比我进入白塔前看见的要沧桑些,和现在这个比起来也更成熟。”谢陵回忆两者的不同,猜测道:“他看起来更像是隔了很久以后才回去留下的神识。”

  秘境里,谢陵分不清时间,更别提区分人的不同。要不是又经历了一个秘境,他也不会察觉到异样。

  从三人的对话和白塔的布局看,哪里应该就只有一样东西。

  或者把这个范围扩的再大一点,这三个人没有将全部的传承都放在一个地方,而是一人放一点,一人放一点。

  传承者得其一,便能得其二。

  只是他们没想到,他们的传承者不是按着他们的脚步,一步一个脚印来,而是从他们的终点开始往前走。

  除了最后一个传承他们已经无路可走,剩下的应该不会变动。

  白飞龙的举动耐人寻味,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会用这种方法来提醒。

  谢陵一脸茫然,他将碎片交给了陆行渊。

  东西入手是玉器般的冰凉,不管是纹路还是样式都显得平平无奇。陆行渊仔细端详片刻,觉得这东西不大不小,如果材质合适,可以做个长命锁。

  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陆行渊怔了怔。

  长命锁,他的身上就有一块,不知道是陆晚夜从什么地方找来的材料,内藏乾坤。

  “师尊可是看出了什么?”谢陵见陆行渊若有所思,出声问道。

  碎片在陆行渊手指间翻飞,陆行渊轻摇头道:“没看出来,但它解了我一个疑惑。”

  陆行渊一直好奇陆晚夜送他的长命锁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它有小天道,有雷池,有充沛的不受污染的灵气。那些东西浑然天成,并非陆晚夜的手笔。

  现在陆行渊的心里有了答案,长命锁的前身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一块碎片,如果没有被陆晚夜炼制,它们应该还有更多的相似。

  长命锁内有一个小世界,这块碎片里又会有什么?

  “你试过滴血吗?”陆行渊问道。

  谢陵点了点头,不止是滴血,其他的方法他也用过,但都没有效果。这东西像是个死物,唯一的身份就是某样东西的碎片。

  “我们要不要问问它的主人?”谢陵往门外瞟了一眼,交给他东西的白飞龙就在外面,或许他的身上会有答案。

  陆行渊谨慎且小幅度地对谢陵摇了摇头,询问白飞龙当然是一个最快最便捷的方法,但陆行渊不打算这样做。

  他有一种说不上的直觉,这三个人并非完全可信。他们的欺骗不是主观意义上的,而是在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他们之间就已经出问题了。

  这一点在陆泽需要避开规则后才能给陆行渊提供消息就能看出来,他们计划并没有精密到足以瞒天过海,多多少少在“它”的面前露出了尾巴。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他们面前暴露底牌是一件不理智的事。

  而且返回白塔的白飞龙已经不年轻了,眼前这道年轻时留下的神识又能知道多少?

  陆行渊让谢陵先把碎片收起来,白飞龙谨慎到不敢留下只言片语,这块碎片的作用定然不小。

  “这东西给我无用,还是留给师尊保管。”谢陵没有接,怎么看陆行渊都比他适合保存。

  陆行渊想了想没有拒绝,碎片涉及到很多东西,在不确定它的用处前,留给谢陵也危险。

  体内充盈的灵气在医治身体,谢陵感觉精神又好了几分,他微微起身,把自己陷入身后的软枕中。

  屋子外面,桃花美不胜收。三位前辈各做各的,完全没有前来打搅的心思。

  谢陵凝视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师尊,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脸部的流畅硬朗让他的英俊中多了野性和冷傲。

  他确有七八分像陆晚夜,但奇怪的是上一世的谢陵并没有如此强的既视感。

  谢陵想到梦里陆晚夜和他说的话,面色古怪,犹豫片刻,问道:“师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陆行渊不解地看向他,这一世他们携手共进退,还有什么可隐瞒?

  谢陵见他没听懂,斟酌道:“师尊可知在我们成亲前,陆叔和我说了什么?”

  梦境接近崩溃,谢陵的不安变得强烈,在他犹豫不决时,是陆晚夜改变了他的想法。但他和陆晚夜的那一场交谈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陆叔说,你受限于道骨魔魂,如果想要修炼,就需要打破它们之间的平衡。陆叔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剔除道骨,但这个法子不保险,容易元气大伤,很难补回来。另一个就是以结契的方式将你体内道骨的力量渡给道侣。”

  谢陵一开始还很冷静,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发颤,看向陆行渊的眼神多了异样的情绪。

  那虽是一场梦,梦里的发展却契合实际,更像是一次新的轮回推演。

  谢陵的心里有无法忽视的疑点,他看着陆行渊的眼睛,认真道:“师尊,如果陆叔说的是真的,你应该无法修炼才对。可你……”

  谢陵顿了顿,他似乎已有猜测,不忍道:“在你的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谢陵在梦里知道陆行渊的体质后,必不可免地想起了很多事。

  梦里的陆行渊更像这一世和天衍宗决裂后的陆行渊,他们对感情的表达更完整,做事有进退,有更多的考量,而不是再单单只追求一个结果,不留退路。

  相比之下决裂前的陆行渊和前一世的陆行渊在感情表达上有所欠缺,他更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隐忍的,克制的,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极端的。

  他在面对谢陵时还稍微好一点,有一些感情泄露,面对别人时完全就像是一柄没有情感的剑。

  当初他和谢陵掉下悬崖,在丧失记忆后,他失去修为,收敛了冷酷,同时也没有那么理智。他会被感情所左右,做出一些冲动的决定,比如救魔族,屠三尸宗。

  那个时候谢陵误以为他是魔族,对他的行为没有感到诧异。

  在然后他们各自坦白了前世,谢陵又把这一变化解释为重活一次。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变化哪里是重活一次能够解释的?

  谢陵心里有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他听过太多关于陆行渊的传奇,他从天衍宗崭露头角开始就一直被冠以天才之名,一个能够修炼的天才,道骨无损,那有问题的会是什么呢?

  谢陵不是有意要揭陆行渊的伤疤,他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看不见的那些岁月里,陆行渊是如何一步步走下去。

  谢陵的问题让陆行渊有些诧异,他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他直面这一切。

  梦里陆晚夜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在被师无为分魂之前,他流落山间的十年,他没有任何修炼的基础。

  一开始是觉得无人引导,但后来他就明白了,道骨不需要引导也可以引气入体。

  不过他更多的是庆幸,庆幸那十年道骨魔魂相安无事。

  “我曾被师无为分离了魔魂。”

  谢陵已经问到这里,隐瞒没有任何的意义。陆行渊斟酌着用词,讲述了那一段过往。

  师无为私心的报复误打误撞开启了他的修炼之途,但也导致他失去了对情感的表达。

  他的感情和理性被分开,大多情况下,掌管感情的魔魂对世人不屑一顾,唯独在面对谢陵时有所动容。

  在那些隐忍情感,照顾谢陵的日子里,他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会痛苦会难过,会患得患失,会越过眼前的重重障碍,考虑久远的将来。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感情,不让别人发现,一面又无法克制地想要融入谢陵的生活,在谢陵世界的每一处留下自己的脚印。

  他曾鄙夷过自己的卑鄙,无论外表如何正大光明,内心也有阴暗的一面。

  他对谢陵而言是值得敬重的师长,而谢陵对他而言是可以放下面具的港湾。

  他之前没想过要对谢陵坦白这个秘密,因为他觉得那样的解释听起来像是在逃避责任。

  他被分魂是事实,他为了让自己和谢陵脱离控制而选择伤害谢陵也是事实。更何况那个计划还以失败告终,他没有再度醒来,谢陵选择和皇城同归于尽。

  过去是宣纸上滴下的浓墨,刺眼而无法忽视。

  饶是谢陵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在陆行渊的表述中红了眼眶。

  他的师尊,他以为的那个不爱他的师尊,其实早已沉沦在他的笑意中。

  他一步步为他布局,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他从漩涡中拉出来,让他摆脱棋子的可悲命运。

  谢陵心如刀割,嘴唇轻颤,美好被撕开,现实残酷而血腥。

  “师尊,疼吗?”谢陵哽咽道,明明是太久以前的事,他却觉得血腥尚在眼前。

  陆行渊摇头,那些痛苦早就记不清了。那段过往对他而言只是人生的一个开端,他不会沉迷其中,自怨自艾。

  “别哭,我不想惹你伤心。”陆行渊抬手,抹去谢陵眼角的泪花,对他露出一个笑脸:“而且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魔魂和道骨并非不能兼容,只是条件过于苛刻。陆行渊也是在天劫中悟到这一点,之后在陆晚夜的帮助下完全融合。

  陆晚夜的存在涉及到一些新的问题,陆行渊没有明说,而是含糊隐去。

  谢陵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垂首犹豫片刻,问道:“……云棠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谢陵对云棠夫人的印象不好也不坏,但他对梦中云棠的印象非常好。有陆晚夜在身边,不管是云棠还是陆行渊都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谢陵想不明白,梦中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为何最后是那样的结局?

  冷不丁地听到云棠的名字,陆行渊恍惚片刻,道:“一开始应该不知。”

  天衍宗找回陆行渊的目的很明显,利用道骨而近天道,在确定不剥离道骨后,天衍宗整体更倾向于留他一命,把他培养成一把趁手的剑。

  师无为对他动用私刑,本就和天衍宗的决定相背,自然不敢大肆宣扬。云棠无法时刻在他身边,加上本身感情的迟钝,陆行渊更倾向于她一开始并不知情。

  至于之后她有没有发现问题,陆行渊不敢确定。

  现实的残酷让谢陵更觉得梦里的美好是那么的难得,梦里娘亲的脸依旧是模糊不清的,谢陵只能记住她的声音,冷冷淡淡,有种与世无争的淡然,和云棠很像。

  “我在梦里昏迷的时候,有听见师尊的声音。”谢陵没有说的太直白,因为他不确定陆行渊此刻对云棠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谨慎地试探,认真地观察陆行渊的神色。

  梦境的尾声是陆行渊的呼喊,他希望云棠能够帮他,可云棠只是漠然地站在一旁,让他从梦中醒来,不要沉迷梦境。

  陆行渊还没想明白,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云棠。如果是,她当时看见的又是什么?她的神色有所动摇,随后才是决然。

  陆行渊没有对谢陵隐瞒,谢陵一脸诧异,犹豫了一下,支吾道:“师尊还记得我们在广场上遇见的幻境吗?”

  “当然。”

  那个幻境还是陆行渊亲自把他们拖出来,又怎么会忘记。

  谢陵道:“师尊的琴声并没有让我完全摆脱幻境,说起来最后带走我的人也是云棠夫人,她给我指了一条路,让我一直往前走。”

  云棠,一个不该出现却偏偏出现在幻境和梦境里的人。解救陆行渊还能勉强用母子间的心灵感应来解释,帮助谢陵呢?

  秘境的最高限制是真君,以云棠的修为她进不来,但她却随意穿梭在两个人的梦境里。

  这种情况十分微妙,也十分熟悉。

  陆行渊和谢陵对视一眼,他们二人就可以互入梦境。

  “那张卷轴……”

  谢陵能想到的只有云棠给他的那张卷轴,卷轴内藏着光阴之术,逆转时空。他献祭皇朝时,陆行渊躺在他怀里,卷轴应该是判定他们两个人为中心,所以把他们两个人都送回来了。

  “看来她身上的秘密也不少。”陆行渊轻吐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他总是有意的回避云棠,本能的不想和她再有太多的牵扯。

  而云棠似乎也是这个意思,她见过梅洛雪,见过琅煌,一路马不停蹄,就是不愿意见陆行渊。

  谢陵把手搭在陆行渊的手背上,带着湿意的手心这会儿有些冰凉,他对陆行渊说:“从秘境出去后,我们去找她吧!”

  陆行渊没有吭声,沉默片刻后,他近乎叹息道:“不。”

  陆行渊情绪不高,尽管知道云棠可以解答他的一些疑惑,他也不想去找云棠。不是害怕和她见面,而是直觉如果真的见到了,会有很多无可挽回的事发生。

  陆行渊不敢赌。

  谢陵见状,手指在陆行渊的手背上轻点,转移话题道:“说起来梦里先生和小姑的关系不一般。”

  梦里的琅煌有谢陵没见过的一面,他还没有那么消沉,性子更活泼。谢陵和陆行渊互通往来时,他还会问问魔族,问问梅洛雪。

  陆晚夜请他也不是直接请,而是让梅洛雪代为转达。最后陆晚夜还忽悠他,只要谢陵和陆行渊结契,他们就是连理,琅煌来往魔族也不需要找那么多的理由。

  琅煌信了,还挺乐呵。

  “我只知道小姑救过他。”

  现实里的琅煌和梅洛雪是因为陆行渊而重新有联系,彼此都是一副认识但不熟,还有点嫌弃的样子。

  陆行渊知道谢陵是什么意思,但他更倾向于梦境的混乱而使他们的关系扭曲。

  谢陵挑眉,他不赞成陆行渊的看法,道:“梦里不是毫无依据,比如湘夫人,我虽不曾见过她,但她确实和云棠夫人是朋友,一起游历天下,而且知道我的困境后,她曾叮嘱九姐对我多加照拂,给我送过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这些?”陆行渊有些诧异,他对湘夫人没有记忆,知道对方暗中照顾谢陵,难免有些惊讶。

  “那都是我遇见你之前的事了。”谢陵解释道。

  自从他拜入陆行渊门下后,谢萱就很少回来了,仿佛是放心一般。

  那个梦境确实过于美好虚幻,但它延伸的每一步都合乎情理,仿佛没有狩天计划,事情就该如此发展。

  陆行渊想到陆泽所言,他吞噬的轮回是为了规避规则,那么反过来,他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涉及到规则的东西在梦里无法体现,或者被改变了轨迹?

  比如他的佩剑,他的长命锁,因为它们都是狩天计划的产物,是他的父亲为自己的死亡而留下的遗物。

  梦里隐去了狩天计划,陆行渊见过的那些叔叔伯伯健在,故事以他的视线为中心,不会出现他没接触过的人。

  除了湘夫人!

  她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为谢陵争取命运,一次是做告别,以及两次陆晚夜都给了她东西。

  倘若这个梦是现实的另一种推演,湘夫人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云棠陆行渊可以不见,但这个湘夫人他觉得有必要会一会。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桃花源不完全属于蛮荒秘境,它是陆泽三人利用神通开辟出的空间,虽和蛮荒秘境绑在一起,时间流速却完全不同。

  外界一日,桃花源十日。

  在秘境开始之前,桃花源是一个封闭状态,源内的所有,包括陆泽三人都在沉睡中。

  陆行渊和谢陵打破了它的宁静,在桃花源修养这些天,白飞龙积极地传授陆行渊剑法,知道陆行渊会炼器,并且手上就有吞天海时,白飞龙罕见地沉默,过了许久以后问陆行渊要不要和他学炼器。

  陆行渊的炼器术承于父亲,在陆晚夜沉睡后就是自己摸索。

  白飞龙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教给陆行渊的只有一样东西,炼灵。

  万物有灵,器也一样。在上古,炼器师会给自己所炼的器物注入灵识,用来培养器灵。

  有了器灵的器物不再是死物,其本身的等级也能通过器灵的提升,再炼化提升。

  虽然注入灵识不难,但养成器灵不易,这个方法在上古成功的人屈指可数。

  白飞龙知道难度,也不勉强陆行渊,而是让他能学多少学多少。

  相比白飞龙的积极,陆泽这个同族就闲散多了,他只做了一件事,给陆行渊讲解他手里的那张上古残卷。并凭借惊人的记忆,给陆行渊补足了残卷的另一部分。

  陆行渊在死寂之地用的吞魂之术是自己根据古籍补充完整的,他稍稍对比了一下,陆泽补充的那部分和自己研究的部分大同小异,区别在于陆泽这个更稳妥,不会让本体失控。

  “你小子是有点天赋的。”陆泽知道他在死寂之地的经历,夸赞道。

  在死寂之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中,正常人谁会想到吞噬榕树的灵气?不过那个时候陆行渊也是穷途末路,孤注一掷。

  三人之中,江望没什么可教陆行渊,不过他对提携后辈很感兴趣,抓了谢陵去训练,让他把得到的传承融会贯通。

  谢陵在这样高压的训练下,修为水涨船高,很快就突破元婴,迈入化神。

  他突破那天,陆行渊守了一夜。白飞龙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了酒,邀请陆行渊陪他喝两杯。

  白飞龙问过吞天海是如何到陆行渊的手上,知道是陆晚夜所留,他一反常态地和陆行渊聊起陆晚夜。

  多数时候是他在问,陆行渊回答,他问的频率不快,等了解了陆晚夜的一生,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夜里,他们二人坐在院中,清冷的月光洒在桌面上,浓郁的酒香也盖不住满腹的心事。

  白飞龙侧坐在阴影里,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在半明半昧的光晕中,他的眼神透着沧桑和疲惫,仿佛是经历了千山万水,看尽人世浮沉。

  “吞天海曾被我放入传承之地。”白飞龙微微扭头,月色落在他身后,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声音格外低沉。

  陆行渊不自觉地坐直身体,白飞龙的意思是他的父亲进过传承之地,而且有可能不止一个。

  这些传承彼此相连,里面不仅有功法,还有三人的计划。

  白飞龙轻敲桌面,哑声道:“你的父亲很了不起,因为他已经接触到了真相,所以他的死亡是必然的。”

  陆行渊瞳孔骤缩,白飞龙这句话比他从无尘口中知道是陆晚夜引导了狩天计划还要惊讶。

  他的父亲真的非死不可吗?

  “这个世界的规则比你想象的还要严苛,想要瞒天过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没有做到,但你的父亲好像成功了。”

  白飞龙看向陆行渊,即便逆光而坐,他灼热的视线也让人难以忽视。

  陆行渊被他看的心里一紧,就听见他的声音如同雷鸣一般落在他耳边:“你的身上有东皇钟的气息。”

  在陆行渊接触过的人中,提到东皇钟的都不曾见过东皇钟,他们对它只有名字,只有传说。

  而白飞龙是第一个说出东皇钟气息的人,他的语气笃定,毫无动摇。

  陆行渊突然发现眼前坐着的这个白飞龙不似白日的那般温和,他此刻正义凌然,不怒而威。比之白日,更沉稳也更沧桑。

  陆行渊想到进入死寂之地的陆泽,神情一肃,难不成白飞龙和陆泽一样,也被什么压制了?需要特定的时间或特定的地点才能摆脱?

  “我和他不一样。”白飞龙看穿了陆行渊心中所想,有些悲伤道:“你此刻面对的是第二个我。”

  开弓没有回头箭,白飞龙决定跟着陆泽二人前去闯荡后,就没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将来。因为他们三个人心里清楚,他们走的是一条绝路,不成功便成仁。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变故来的那么快。他们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它”。

  最先被盯上的就是开启计划的陆泽,从他开始便是一系列的奔溃。陆泽很快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没有慌,反而利用自己吸引视线,让白飞龙去走了另一步险棋。

  白飞龙重回传承之地,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那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但谁也没想到触及到根本的后果是毁灭。

  白飞龙见证了上古的灭亡,天道大刀阔斧,毫不留情,众生泯灭,万物归于尘埃。

  天道只留下一点火种,混淆他们的记忆,让一切重新开始。

  陆泽他们的计划就此中断,仙的时代来临了,而那些传承被天道卷入秘境,不让世人窥探。

  “天道维持秩序,也是无形的囚笼。”白飞龙神情哀痛:“它会抹杀所有触及到真相的人。”

  所以白飞龙才会说陆晚夜的死亡是必然的。

  不过陆晚夜没有束手就擒,他以东皇钟为棋局,引导了一场狩天计划。这场计划完美地符合了天道想要抹杀他的心,所以天道乐见其成。

  但让天道没有想到的是陆晚夜在这层棋局下又布了一盘棋,参与狩天计划的人将会在他死后,成为第二张棋盘上的棋子,这一次没有下棋的人,每个人即是棋子,又是棋手。

  他们维持着棋盘的平衡,知道一样的秘密,当天道要追究的时候,所有的矛头都是指向陆晚夜,可陆晚夜已经死了。

  死人不会泄露秘密,第二张棋盘形成闭环。

  在这个闭环内,一直在跟着父亲的引导往前走的陆行渊成了最突出的存在,但巧合的是他身上有东皇钟的气息。

  这种气息相当于一种保护,会让天道无法看清他触及到了什么。

  看不清就不能做判断,他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

  白飞龙不禁感慨,他甚至在心底升起微弱的希望,眼前这个孩子说不定真的可以去撼动那个真相,让一切浮出水面。

  白飞龙的话让陆行渊沉默良久,在这一切的布局中,他不禁想到了无尘。

  上一世的无尘死于入魔,亲手屠杀师尊,挚爱,此前陆行渊一直觉得是六欲天魔诀的原因,现在想来却更像是触及到了不该触及的东西。

  无尘说过,他答应帮陆晚夜寻找世间不可见之地。即便他和陆行渊没有交集,他也会信守承诺。

  那么前世他到底是看见了什么,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而这一世呢?这一世他又看见了多少?

  陆行渊有些忧虑,他想了想,选择请教面前的白飞龙。

  “我的父亲在辞世前,在寻找一个被称为‘世间不可见之地’的地方,前辈可曾听闻过?”

  “不曾。”白飞龙摇头,他的记忆并没有那么完整,因为被分成了很多份,还备受天道的打压,所以他知道的也会有限。

  不过这个地方听起来有些矛盾,白飞龙的记忆隐约有所触动,沉吟道:“许是东皇钟所在?”

  陆行渊有些心惊,倘若真是如此,前世无尘之死就能解释了。

  “看见就是触犯规则,那岂不是无解?”

  想要找到东皇钟,就要先知道它在哪里,但看见就会被抹杀,又如何能说出口?

  “抹杀需要时间,就看你们谁更快一点!”白飞龙垂下眼,喃语了一句。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轻,还有些含糊,但陆行渊听清楚了。

  没由来的,那句没时间了在陆行渊的脑海里闪过,他一瞬间福至心灵,心道:“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所谓没时间了,是指天道的抹杀,那种危机感如芒在背,自然让人不敢懈怠。

  陆行渊有些震撼,不与天争,灵气消亡,他们终会走到末路。而与天争,天道抹杀,同样是一条死路。

  在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危机下,找出隐藏的东皇钟才是唯一的出路。

  可东皇钟太神秘,它把自己藏起来,不希望被找到。

  “前辈,你说我身上有东皇钟的气息,是不是我身上有和东皇钟相关的东西?”陆行渊问道,如果可以利用自身气息做引导,他们会不会容易点?

  “你说什么?”白飞龙茫然地看向陆行渊,伸了个懒腰,道:“没想到你我喝了一夜,痛快!”

  陆行渊:“……”

  星辰淡去,坠兔收光,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藏在黑夜里的白飞龙没了影子,此刻坐在陆行渊面前的是传授剑术的哪一个。

  他温和谦逊,但一无所知。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夜月落灯尽,白飞龙提着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走了。他有着和另外两个人不同的秘密,想来除了陆行渊,无人知晓。

  陆行渊没有多说什么,此刻对于他们而言,昨夜如梦呓,装傻不知才是最好的。

  陆行渊收敛了自己的心神,专心等谢陵出关。

  上辈子走过一次的路,这辈子对谢陵而言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进阶太快,需要花点时间把灵力引导一遍。

  桃花源内有着充沛的灵力,足以给他提供灵力所需,而且桃花源的独立性也能遮盖天生异象。

  陆行渊换了个位置,从院中挪到廊下,闭目调息。这次秘境之行,他也有所收

  获,从死寂之地吞掉的本源之力,剥离沾染的恶业和因果后,大量的灵力沉积在他体。

  如果他此刻不是渡劫期,这些灵力足以他跳两级。可对于渡劫期而言,这些灵力只勉强够他冲击后期。

  渡劫后期,如果是以往,这个修为可以让陆行渊横走天下,但现在却远远不够了。他早已不再满足于此,东皇钟和天道是两把悬在头顶的剑,逼的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既然渡劫不够,那就真君,如果真君也不行,那就冲击圣人。

  只是如今的灵气是个大麻烦,他几次进阶都不是单纯的依靠灵气,说起来还有取巧之嫌。

  陆晚夜让他去取三滴始祖血,是不是一开始就预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让他直接走捷径?

  始祖是三族的始祖,三滴血代表三个不同的族群,他自魔族取到第一滴,剩下的两滴有没有可能在妖族或者仙界?

  “妖族……”

  陆行渊睁开眼,环顾眼前这个隔绝了蛮荒秘境的桃花源。

  说起来现如今的妖界并不是一开始的妖界,而是仙界陨落后,妖族重新打下来的领土。

  他们和真正的妖界隔的很远很远。

  而蛮荒秘境不一样,蛮荒秘境所在的北苍大森林在上古时就是妖界的一部分,江望身为狼族新任狼王,前往此地也有震慑之意,说不定还发生过战争。

  北苍年来悠久,它能成为秘境定是有不同之处,但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除非陆行渊他们仍在外围,没有进入真正的深处。

  “你在想什么?看起来很是困惑?”同样忧心谢陵的进阶,前来看情况的江望刚跨出门,就看见陆行渊在门口若有所思,时而蹙眉,时而困顿。

  江望想了想,上前询问。

  进了桃花源那么久,这还是江望第一次主动和陆行渊搭话。陆行渊有些惊讶,起身行礼。

  江望微微颔首,承了他的礼。

  陆行渊略作沉吟,道:“江前辈,晚辈确有一事不明,敢问前辈可知蛮荒秘境的深处有什么?”

  江望眼神一眯,似笑非笑地看着陆行渊道:“想去凑热闹?”

  “那得看这个热闹值不值。”陆行渊回答的含糊。

  江望眺望天际,道:“你应该去,如果我没有猜错,把你们聚集过来的是北苍中心的祭坛。”

  江望垂首,他的眼睛并非湛蓝,而是纯粹的黑,低眉时,带着几分压迫感:“那里供奉了一尊始祖雕像。”

  上古时期,天下三分,三族的领地内各有一个始祖祭坛,它是天然而成,故而其位置并不在三族的中心,而是看运气。

  运气好,离中心不远,便可以将都城迁一迁,要是运气不好,像妖族这样,直接十万八千里外,那就只能派个人来看一看情况,然后再做打算。

  江望就是被派来看情况的倒霉蛋,为此还和这里的妖族打了一架,死寂之地里那些不生不死的东西,多半都是当年大战中死去的妖兽或者妖族。

  始祖祭坛内有始祖传承和始祖赐福,在上古,一般用来奖励族中最有出息的孩子。上古消亡后,始祖祭坛的传承出现断代,除了魔族找回传承,妖族和仙族一个失落在虚空之中,一个不再开启。

  这次妖族祭坛重见天日,必然会有一番风雨。

  江望希望陆行渊去:“有些热闹也是好多年没瞧见了。”

  争夺祭坛的不止是修士,还有妖兽。一想到难免会有一场大战,江望就忍不住热血沸腾。

  他这人话不多,单从外貌看,很难看出是个好战分子。

  陆行渊心中一片冷漠,他只想了一件事,始祖祭坛内有没有始祖血。

  谢陵这次进阶很顺利,但用时较长,陆行渊守了七日,才见天生异象,整个桃花源内的灵气被搅动,在房屋上空形成一个灵力漩涡。

  一道虚幻的银狼身影浮现在屋顶上,冲着高空中的灵力漩涡咆哮,声波荡开,陆行渊和其他三人往后退了退。

  灵力在屋顶上炸响,紫色的流光从房间里溢出来,银狼压低前身,尾巴低垂,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空中的漩涡。

  狂风席卷,四周的桃花簌簌作响,落英缤纷,围观的四人被卷进漫天的花雨中。

  看着快被狂风薅秃的桃花林,陆泽痛心疾首:“我的花。”

  白飞龙不在意地掸去身上的花瓣,对他的哀嚎视而不见。

  江望搂着他的肩,安慰道:“没了让小白再重新修。”

  白飞龙:“……”

  有你两可真是我的福气。

  桃花源内的异象持续了两个时辰才散去,陆泽的桃花林也秃的差不多了,枝头就剩下点零星的花瓣,在风中颤颤巍巍,可怜极了。

  陆行渊感到十分抱歉:“需要修吗?我可以帮忙。”

  桃花源本身就是灵力开辟的空间,陆行渊自问还是有这点本事。

  陆泽放眼整片空间,如释重负一般,笑道:“天意如此,不修了。”

  陆行渊有所不解,还没等他理解陆泽话语里的天意,就听见身后传来施法的声音。

  那些光秃秃的桃树再度焕发生机,花骨朵一朵朵的冒出来,姿态万千,或含苞待放,或已经全展开了,不一会儿功夫,桃花源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白飞龙站在桃树下,桃花就在他头顶绽放,他收了术法,看向陆泽和江望,听不出情绪道:“这点体面还是要有。”

  江望没有说话,目光转向陆泽,那眼神热切,带着笑意,抵过千言万语。

  陆泽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哂笑道:“这样也好。”

  陆行渊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他们三人没有提到离别,却句句都有离别之意。他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话,心里不由地有些发堵。

  算起来他和谢陵到桃花源已有月余,外界短短几日,此地已是数十个日升月落。他们朝夕相伴,热忱以待,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为何愁眉苦脸?你所见的我们又不是真实的我们。”白飞龙走到陆行渊身边,掸去他肩头的落花,不解地看向他。

  桃花源是虚幻之地,就连他们也只是神识或残魂,他们从睁眼起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本就是向死而生的旅途,不必惋惜。

  陆行渊闻言苦笑,白飞龙又道:“生死不过是一种状态,当我们的意志在你们的身上出现时,我们就已经是永生了。”

  陆泽三人没有走完的路,到了陆晚夜的手里,陆晚夜走了一半后交给陆行渊。他们跨越不同的时间在这里交谈,是一场莫大的缘分。

  世间缘起缘灭,缘尽缘散,自有定数,强求不得。

  陆行渊轻吐一口气,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人生本就是一场不断告别的旅程,他可以有一时的困顿,但不能一直深陷其中。

  谢陵突破化神后,陆泽三人就不再留他们在此。

  虽说桃花源的时间和外界不同,但他们也耽搁了许久,秘境内瞬息万变,时间拖长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望本想给他们画一张北苍的地图,但想到外界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时空,不得不作罢,只是大概给他们指了一下祭坛所在的位置、

  谢陵还没从晋升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被告知要离开了。他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下,转头找到江望,郑重一拜。

  他这一生孤苦飘零,诚心待他的人不多,在桃花源这些日子,江望事事亲为,耐心教导,不拿乔不摆谱。他对谢陵的好,谢陵都记在心上。

  江望抬手扶起谢陵,冷肃的脸上多了两分欣慰的笑意:“往后可别坠了我的名头。”

  谢陵重重的点头,江望摆摆手,道:“去吧,若有缘再会。”

  桃花源只是传承之一,往下走还有别的传承。江望这话是为了宽慰谢陵,可他却忘了,下一个传承的他不会拥有这样的记忆,他只是长着同一副面容。

  谢陵没有拆穿,顺着江望的话道:“有缘再会。”

  桃花源内,狂风再起,白飞龙打开离开的通道。江望和陆泽站在廊下目送他们离开,面上的神情在晃动的树影下变得模糊不清。

  桃花源只是一个短暂的落脚点,打开的时间有限,甚至等不到秘境关闭就会消失。江望和陆泽是残留的神识,他们依附在桃花源中,和桃花源有着一样的命运,逃不开躲不掉。

  谢陵和陆行渊进入通道,二人再一拜才转身离开。

  在他们之后,白飞龙回首遥望故人,晃动的光影下,他恢复的桃花源化作片片金光消散。那粉面含羞的花瓣纷纷扬扬,逐渐掩盖了故人依偎的身影。

  他们结缘桃花林,合葬桃花林,一路鲜花相伴,倒也不寂寞。

  白飞龙收回视线,抬脚跨入离开的通道。

  他在此间还有事未完,稍后再去寻他们。

  第一百八十五章

  白飞龙打开的通道不固定。陆行渊和谢陵跨出,一脚踩空,若非及时运转体内灵力,二人说不定就要摔下断崖。

  这是一处陌生的丛林,延伸出去的山体像一把下落的斧头,而他们此刻正站在边缘。山向峡谷,两岸峭壁崎岖,犹如刀劈斧砍。

  放眼看去,一条长河犹如匹练缠绕在山间,斗折蛇行,明灭可见。

  北苍阴雨连绵,会有这样的一条长河也不稀奇。在那郁郁葱葱的山峦间,黑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暴风雨。

  沉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变得糟糕,身后的通道没有完全关闭,有细微的风声传出,带来淡淡的桃花清香。

  桃花源里的记忆像梦一般,他们已经能够猜到在他们离开后,桃花源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二人的心情有些沉重。

  就在他们忍不住惋惜时,白飞龙的身影从通道内走出来。

  陆行渊和谢陵明显愣了一下,通道在白飞龙身后消散,白飞龙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衫,道:“这样盯着我做什么?别忘了是谁把你们带进去的。”

  不同于挚友只是两道神识,白飞龙的身上多了一点残魂。这点残魂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在秘境内活动。

  陆行渊理智的没有多问,笑道:“我只是惊讶前辈会和我们一起离开。”

  白飞龙身上有两个不同的自己,一个年轻热血,一个沉稳却满腹心事。陆行渊不知道想离开的是哪一个,总归他们现在是一路人。

  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白飞龙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那情绪来的快,消失的也快。他长身玉立,眺望山川,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云层时,喉结滚动,沉声道:“山雨欲来。”

  北苍的天气变得比白飞龙记忆中的还要恶劣,后来的人以为这是常态,但其实这是因为灵气在消亡。

  北苍的灵植和妖兽多的超乎世人想象,它们要修炼就要争夺灵气,当灵气供应不足,恶劣的气候随之而来,无声无息地淘汰一些底层的生灵,把它们转换为新的灵力。

  这是白飞龙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白飞龙心底一沉,目光转向陆行渊:“接下来我跟着你们走。”

  这是告知,不是商量。

  陆行渊不介意,不过他现在要先去找他的族人,他当时的状态不好,游风免不了要担心。还有就是沈炽的身份,他为了救谢遥已经暴露,虽然那几个人当场就被陆行渊宰了,但谁知道有没有走漏风声?

  陆行渊拿出游风给他准备的联络玉牌,但还不等他激活,断崖下的森林中突然窜起一簇焰火,在高空中炸开,小半个天都被染成艳红色。

  红光层层荡漾,透露着浓烈的不详之气。

  “师尊,这是魔情宗的求救信号。”谢陵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对盟友的了解,开口解释。

  魔情宗这一次是由凌玉尘带队,而凌玉尘一直在跟着无尘行动。这簇焰火就像是明晃晃的旗帜,吸引周围的人靠过去。

  想到秘境内错综复杂的势力,陆行渊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带着谢陵前往焰火处。

  白飞龙跟在他们身后,他没有御剑,凌空而行,如履平地,一步落下,身影便晃悠悠地朝前一大截。

  天空中的气息有些湿润,当风吹过来的时候,白飞龙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从他们前进的方向传来。

  密不通风的丛林被战斗清扫出一片空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灵力纵横的沟壑交错,鲜血汇聚成一个个水洼。

  浓郁的血腥味引来了无数的妖兽,它们没有完全现身,只有一双双兽眼透过密叶看过来,流露出贪婪。

  凌玉尘靠在只剩一截树桩的大树上,擦去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地撕下自己的衣服将大腿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灵力近乎透支,这会儿别说御气,他就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所剩无几。苍白的脸上那双漂亮的凤眼微眯,眼尾沾了血迹,显得格外妖异。

  四周时不时地传来妖兽的嘶吼,凌玉尘无力地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魔情宗的信号在高空中炸响,他变成了此地唯一的活靶子,运气好魔情宗的人先来救他,运气不好他就是这些妖兽的盘中餐,或者被余下的敌人追上来解决掉。

  凌玉尘放弃挣扎,手指下垂时摸到腕间的串珠,紫檀木沾了血,红色流苏也被血浸湿,凌玉尘这一握,血迹染红了手掌。

  “无尘……”凌玉尘喃语串珠主人的名字,消沉下去的求生欲再度升起来,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把东西还给无尘。

  想要见到无尘的信念让凌玉尘恢复了一些气力,四周的妖兽蠢蠢欲动,离凌玉尘最远的试探着上前叼走一些尸体,而离他近的已经露出獠牙。

  凌玉尘咳出一口血,目露凶光,手中玉扇展开,扇面鲜血淋漓。

  他撑着树桩站起来,扬扇道:“来呀,你们这群畜生,难道我还会怕了你们?”

  凌玉尘卯足了力气,不想在气势上输掉,但也挡不住声音的嘶哑。他的脖子受了伤,这会儿还在隐隐作痛。

  妖兽被他激怒,愤怒低吼,最近的那只早已蓄势待发,此刻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凌玉尘。

  兽口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然而还不等他冲到凌玉尘面前,一柄飞剑射来,直接让它贯穿,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带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拖出一条血痕。

  凌玉尘抬起来的胳膊微微颤抖,诧异地朝着飞剑射来的方向看去,四周的妖兽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纷纷撤退。

  “看你这般逞强,我是不是应该让你自己解决?”

  陆行渊三人落在凌玉尘面前,观他如此狼狈,陆行渊不禁挑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朋友重逢,凌玉尘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顿时松下去,身体里刚聚起来的气也散了,浑身发软往后倒。

  陆行渊连忙扶住他,拿出丹药给他喂下。

  丹药入口即化,灵力充盈四肢,缓解了凌玉尘的伤势。

  凌玉尘舒缓许多,低头咳嗽两声,凤眸半阖,长睫低垂,哑声道:“去救无尘。”

  陆行渊神色一凛,没有打断凌玉尘,听见他道:“师无为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独臂老者,他们联手从慧明大师和游风前辈手中绑走了无尘,说要无尘替他们找一个祭坛。”

  陆行渊和谢陵离开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先是无尘和凌玉尘回去的晚了,大部队在断魂平原上被妖兽冲散,然后是遭到三尸宗的袭击。

  三尸宗对魔族的肉身念念不忘,看见魔族有族人落单,又开始打起坏主意。

  魔情宗和魔族都有联络的方法,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他们好不容易才重新聚到一起,结果又遇到兽潮。

  越是靠近秘境中心,妖兽的聚集越多,而且等级接近人类的化神修士,修为微末的弟子稍不注意就成了对方的盘中餐。

  凌玉尘他们走的很谨慎,期间谢遥联系了御兽宗,经历一夜的奔波,他们和御兽宗汇合,随之而来的就是师无为带人抢走无尘。

  他们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谈,动手又快又狠,那个独臂老人更是法器层出不穷,搞得大家十分狼狈。

  无尘再被抓走前,将手上的紫檀木珠手串交给了凌玉尘,并叮嘱他保管好。

  这串珠可大可小,凌玉尘被无尘套上后就取不下来了。

  看见无尘被抓走,他脑子一热追上来,一路上天衍宗的弟子都在阻击他,不希望他跟上。

  陆行渊注意到了串珠,面色有些许难看。凌玉尘不知道,这东西是陆晚夜送给无尘的法器,为了缓解他的体质带来的反噬。

  在拖着陆行渊进了一次轮回后,无尘的情况并不乐观,说不定体内的恶疾会提前爆发。串珠能够压制他,他却将它取下来。

  对此陆行渊只有一种猜测,师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无尘,而是佛目,毕竟秘境的地图是陆行渊他们从代表佛目的双鱼身上得到的。

  被封印的无尘不能真正睁开佛目,他不想被师无为察觉到身份有异,提前解开封印。

  “就你一个人追出来吗?其他人呢?”无尘不是冲动的人,陆行渊对他这点信心还是有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和大部队汇合,然后再去找祭坛。

  “他们在后面,我放了信号,应该很快就来了。”凌玉尘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神情懊恼道:“但我把人跟丢了。”

  师无为狡猾,哪怕凌玉尘对他构不成威胁,也不让凌玉尘有机可乘。

  “丢不了。”一旁没说话的谢陵突然出声,他湛蓝的眸光里浮现一抹淡金色的光彩,四周的景色在他眼中变成另一番模样。

  他此刻眼中所见,是未曾被阴雨笼罩的北苍,阳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白飞龙诧异地看过来,沉吟道:“神眼通?”

  谢陵摇头,他不会佛家佛学,只不过是在刚刚,一直沉寂在脑海中的地图有了反应,当初融入他眼睛的力量让他看到的东西都有了指示。

  谢陵的视线在陆行渊的头顶上空顿了顿:师尊头上的小钟虚影还是那么显眼。

  第一百八十六章

  那是一条看不见结局的路,无尘站在路中,两侧林立的不是山峰古木,而是片片白骨堆积的高山,骷髅头组成的山壁陡峭,幽幽磷火让整条路染上一层不详的幽绿之色。

  道路的尽头鬼影憧憧,它们姿态各异,或爬或走,歪七扭八,身体弯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无尘看不清它们的面容,磷火的幽光一点点暗下来,黑暗侵袭,一点点蚕食无尘的身影。

  无尘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双目中金光璀璨。他此刻是坠入深渊的神佛,低眉间尽显菩萨相,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路上的鬼影在他的目光中摇摇晃晃,朝着道路的两边退去,无尘念着往生的经文,披着雪白的僧衣从它们中间走过。

  通向轮回的路阴冷潮湿,缕缕白雾似轻纱一般笼罩在天地间,光线忽明忽暗,影子从无尘的脚下延伸出去。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无尘越往深处去,周围的湿意越重,最后他穿过一层薄膜,跌入水中。

  河水漫过头顶,他不断地往下坠落,身体由不得自己掌控,在不断下坠的视线里,一尊高大的石像出现在他眼前,而在石像的下端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耳边传来水流的声响,一道漆黑的身影擦着无尘的身体游动,它盘旋在祭坛周围,几乎要和水底的黑暗融为一体。

  无尘瞳孔骤缩,忽然感到呼吸急促,胸腔内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忍不住咳嗽。

  “哗啦!”

  无尘被人抓着后衣领从水中提起来,身上的僧袍已经被水完全浸湿,水流在他脚下聚成一滩水洼。他呛了几口水,此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容浮现不正常的红晕。

  抓着他衣领的人是个老者,他只有一只手臂,面容阴鸷,看向无尘的眼神闪烁着恶毒的光。

  “年轻人,既然成了阶下囚就要识时务,你和我硬抗不过是多吃些苦头。”古三说着又要把无尘按进水里,一旁的师无为皱了皱眉,抬手制止。

  “古前辈,不如让我劝劝他。”师无为走上前,看着狼狈的无尘,于心不忍道:“无尘贤侄,佛道本一家,我们两宗一向交好,如今只是请你帮忙带个路。我保证,只要你让我们成功找到那地方,我一定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去。”

  无尘冷笑,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师无为,难道还能对他的人品没个了解?他嘴上说的好听,实际却用不光彩的手段将他掳来,冷眼旁观古三对他的折磨。

  他此刻站出来,无非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想给困境中的无尘递一根绳索,让他握住罢了。

  无尘没有串珠在身,佛目已开,他被古三压在水里短暂昏迷,目光看向沉沉的水底,那便是师无为他们要找的东西。

  无尘暂时不知这个祭坛有什么用,但看师无为一脸谨慎的样子,应当不是凡品。

  “师宗主,小僧实在好奇,他人究竟许了你什么样的好处,值得你为此和我们佛宗大动干戈?”

  以师无为的身份地位,堂堂正正地亮明身份请无尘帮忙也不是不行,起码看在双方宗门的面子上,无尘不会直接拒绝他。

  可偏偏师无为用的是最愚蠢的一种,无尘不认为他是犯傻,更倾向于师无为知道自己要做的这件事能够产生极大的利益,这份利益让他无所谓得罪佛宗。他明抢而不是明谈,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接近这样东西。

  古三耐心有限,对无尘的磨磨唧唧很不耐烦,阴测测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无尘斜了他一眼,面对他的威胁面不改色,纵然落魄狼狈,不减淡定从容,轻飘飘道:“看来你们真的很需要我。 ”

  无尘这句话戳中了几人的痛脚,古三只知道秘境里有上古传承,佛目可视之,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而师无为和古三是暂时结成盟友,相互间没有太多的了解,表面和气,内里多有防备。

  无尘是他们能否找到传承的关键,所以古三才会采用雷霆手段,想在第一时间就震慑住无尘。

  岂料无尘软硬不吃,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你说的对,我们确实别无选择。”师无为没有否定无尘的话,他神色阴沉,冷肃道:“但我们只需要你能指路。”

  森然的话语里透露出杀意,天衍宗多的是控制人的方法,而且大多对神魂有损。

  师无为之前顾虑佛宗,不想彻底毁了无尘,现在却已经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无尘知道师无为没有开玩笑,想到佛目所见的那道盘旋在祭坛的黑影,无尘妥协道:“在水里。”

  无尘自知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拖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也是时候和他们合作。他们要找祭坛,可以。但祭坛内有没有危险,这就不是无尘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师无为和古三听清无尘的话,顿时神色一喜,这个大致的方向和古三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古三态度恶劣,推了无尘一把,道:“前面带路。”

  无尘好脾气的笑了笑,看起来完全不在乎他的无礼。

  师无为给身后的人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跟上。一群人跟着无尘深入腹地,四周高山逐渐减少,一条条山间小溪汇聚,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流。

  无尘带着他们行了大半日,飞越一片沼泽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巨大湖泊,湖面波光粼粼,湖水闪烁着七彩的光泽。

  在湖面的上空,阴霾散去,阳光洒落在大地上,四周没有任何妖兽的气息,反而有几只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到湖边喝水。

  无尘一行人的到来惊扰了它们,小鹿惊慌地抬头观察,随后一撒蹄子全都跑没影了。

  无尘停在此地,低眉不语。

  古三环顾四周,仔细打量,在细碎的阳光下,此地风貌多彩,四面八方的河流交汇在此,湖泊地势往下,形成一个中心点。

  “就是这里。”古三心情激动,这和他从东皇钟内得到的提示相差无几,只不过漫长的时间做出了一点更改,漫漫黄沙在植被的覆盖下变成了草地丛林。

  湖边荡漾着青幽幽的水草,湖水清澈但深不见底,越往中心颜色越重,光线照射不进去的湖底,黑暗像蠕动的未知存在。

  湖泊四周安静极了,它是如此的宁静美好,和这个充满危机的秘境格格不入。

  古三沉寂在喜悦中,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心里不禁有那么点得意。

  “师宗主,祭坛内的传承归你,但祭坛外的东西得归我。”古三摸到自己空荡荡的袖子,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事成之后,你想对付的人,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古三没有忘记自己的断臂之仇,他选择和师无为合作,是因为他知道师无为和陆行渊有矛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师无为已经见识过古三的本事,对他的示好十分受用。陆行渊成长的太快,搞不好下一次的屠刀就是对准天衍宗。师无为深知他们之间绝无和解的可能,自然要把陆行渊得罪过的势力都聚在一起,用他们来对付陆行渊。

  古三这把刀要是用好了,说不定还有出其不意的收获。

  师无为心中算盘打的震天响,面上丝毫不显,他客套地恭维古三,问道:“古前辈,既然佛子认定祭坛在此,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着手布置?”

  古三点头,眼神一眯,神情危险地盯着无尘。既然有祭坛,就得有祭品,古三盯上了无尘的一身血肉。

  他身为佛子,气息纯净,是引恶的最好诱饵。

  师无为看穿古三的意图,好在他还算有点理智,没打算彻底和佛宗交恶。他赶在古三开口前,先从自己的队伍里抽出几个身受重伤的弟子。

  古三见状,只得作罢。他带上师无为挑选的人飞到湖泊上空,让他们分成五个方向站立,随后在他们的脚下勾画出阵法。

  随着阵法成型,灵光亮起,古三手起刀落,直接将这几个弟子一刀毙命。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五人脚下的阵法被染成红色,他们惊讶地瞪大眼,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献祭的一部分。

  无尘神色微恙,看着面无表情的师无为,他觉得心底发寒。

  古三站在阵法上空,抬手掐诀,五条猩红的铁链从阵法中射出,朝着湖水的深处钻去,在湖泊的中央搅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湖水哗哗作响,五条铁链很快绷直,一声嘶吼从漩涡中传出。

  巨大的气浪携裹着雷霆之势朝着古三扑来,古三大喝一声,在空中一跺脚,伸手抓住其中一根血链,喝道:“还不快来帮忙!”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古三话音刚落,师无为就立刻飞身上前,同他一起的还有三尸宗和天衍宗的长老。

  他们一共五人,一人抓住一根血链,清晰地感受到铁链的另一端传来的巨大拉扯力。

  古三一声令下,五人同时发力将血链往上拉扯,灵力运转到极致。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下坠的血链被一点点拽回来。同时湖泊内传来的怒吼声越来越高,最后化作一声龙吟落在众人耳朵里。

  神龙之怒,犹如天崩地裂。

  本是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阴暗,湖水剧烈沸腾,一股黑气被众人从湖底拽上来。

  黑气的身上还有两条铁链延伸到海底,随着黑气不断拔高,两根铁链捆绑的东西也被带上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祭坛,几乎和湖面一样大小,湖水的冲刷让它呈现出森然的冷白色,像是用一块块白骨拼接而成。

  随着祭坛出水,黑影翻滚的越发剧烈,身上的黑气散去,露出全貌。那是一条浑身漆黑的五爪神龙,一双龙眼闪烁着金色的光泽,它冲着众人咆哮,尾巴一摆,湖边的大树被拦腰打断。

  古三的眼神一直盯在神龙身上,贪恋之色清晰可见。

  这就是他所寻找的,最适合东皇钟的器灵!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古三觉得自己这一生,称得上是在倒霉和幸运之间反复横跳。

  他入仙途晚,别人已经筑基,他才摸索到练气的门槛,在宗门内遭到排挤,就连修炼室也是最偏最远的一角。

  但也正是这个最偏最远,让他在宗门被屠时成了被忽视的幸运儿。他推开修炼室的门走出来,宗门已被寻仇的人夷为平地,往日欺辱他的师兄弟死状惨烈,宗门上下无一幸免,血流成河,乌鸦长鸣。

  古三呆愣在原地良久,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内心溢起的不是悲伤,而是战栗,面对宗门的覆灭,他第一次真正地见识到了何为修者。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古三更坚定了要修仙,要向上爬的决心。他没有再度拜入宗门,而是成为散修,为了获得足够的修炼资源不折手段。

  他足够幸运,总能找到一些旁人找不到的宝贝,东皇钟就是他从一个残破的秘境的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当是寻常法器。

  直到一次被仇家追杀,他误打误撞被东皇钟带着逃进虚空,他才知道这样东西不简单。

  之后古三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研究东皇钟,越研究越是心惊,因为这是一件上古法器,虽然有一点小小的损坏,但不妨碍它逆天的品阶。

  它多次帮助古三化险为夷,后来古三还发现它可以复制东西,甚至都不需要这个东西的本体,只需要适当的描述和伪造,东皇钟仿佛知晓一般,能够大概复制出来。

  唯一的不足是这些东西保存的时间不长,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功效越来越差,最好的就是刚刚复制出来的时刻。

  古三利用东皇钟的这个特性赚了很大一笔钱,为了不被人察觉,他还练了很多傀儡。

  对他来说,最大的那笔生意就是和奇玩阁做交易,原本是万无一失,但谁曾想陆行渊也在那个拍卖场上。

  他被陆行渊追杀,不得不断臂求生,还丢了自己刚得到的一个卷轴。那东西他都没吃透,只知道里面布满了杀机和戾气,如果能够全部打开,只怕真君期也得小心应付。

  然而被追杀还不是最大的麻烦,对于古三而言,陆行渊联合奇玩阁揭穿他的手段才是最大的危机,不少买过他东西的人觉察出异样,纷纷来找他讨要说法。

  古三东躲西藏,心里恨透了陆行渊。

  但也正是陆行渊把他逼入绝境,他误打误撞发现了东皇钟的另一个秘密。

  东皇钟有器灵。

  他对东皇钟的研究越深,越觉得东皇钟不够完整,器灵这个消息一出,他顿时明白问题在什么地方。

  传闻东皇钟可以自成一界,可他手里的东皇钟根本就没有这个功能,它甚至不能容纳活物。

  残缺是致命的缺陷,器灵应该能让它更加完整。

  古三激动不已,他很快确定了器灵所在,并且势在必得。为此哪怕知道会遇见陆行渊,他也硬着头皮来了。

  事实上他果然不虚此行。

  祭坛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在它两侧各有一条铁链牵制黑龙,不让它离开。

  古三几人手中的红色锁链在黑龙的挣扎下完全断裂,所有人被黑龙的力量掀飞,看着黑龙庞大的身躯,有人面色惊骇,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欣喜若狂。

  龙这种生物,似乎只在上古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大家谁也没有想到在蛮荒秘境内,竟然还藏着这样顶尖的存在。

  师无为有些眼热,他看着身侧的古三,回想对方的种种所作所为,意识到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这条龙来的。

  五爪神龙,此间已经绝迹的神兽,师无为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一丁点想法。他看看祭坛又看看神龙,心里有所犹豫。

  抢还是不抢?

  “师宗主,我只要这条龙。”古三神情肃然,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目的。他知道师无为这人虚伪,虚以委蛇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他等下要收服这畜生,容不得半点差池,所以有些话还是直接点好。

  “这座祭坛能以龙为守卫,里面的东西断然不会差。”古三试图转移师无为的注意力,他不是很清楚祭坛内有什么,只是隐约知道事关上古。

  师无为的内心经过一番挣扎,最后做出了决断。他现在还需要古三这个盟友,不能撕破脸皮。此刻就让他占这便宜,之后他有办法在弄回来。

  “这龙看起来不太好驯服,前辈可需要人手?”师无为客套地问道。

  神龙被祭台限制,但仍然能看出它的暴躁,尾巴不安地甩动,四肢爪子深入湖面。

  古三眼神一眯,分辨师无为这句话里的真意。以他的修为独自对付这条龙不是不行,但肯定会花很多时间。

  无尘在他们手上,其他人肯定会想办法追过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古三内心很快有了决断,道:“还得仰仗师宗主助我一臂之力。”

  师无为略略沉吟,道:“好说好说。”

  神龙守着祭坛,不先把他解决,师无为他们也进不去祭坛。

  刚才出手的另外三人在师无为的指示下靠过来,他们如今以师无为马首是瞻,对他的决定没有任何意义。

  五人第一时间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都打算速战速决。

  众人的视线凝聚在祭坛身上,对无尘的看管松懈不少。无尘没有趁机离开,而是盯着那条所谓的神龙,神情凝重。

  他如今佛目已开,目光中金光璀璨,表面看起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佛子,实际内里业障缠身,在吞噬撕咬。他处在尘世,却半脚踏入轮回,极力克制,才没让优昙花绽放。

  可是当他的目光触碰到神龙时,体内业障之力沸腾,优昙花的虚影甚至已经在脚下浮现。

  这条龙不对劲,它全无神圣之气,反而让无尘感到惊惧。它刚被抓上来时的团团黑气更是充满了让无尘感到沉重的罪恶气息,像极了陆行渊从死寂之地出来时身上沾染的东西。

  这不是真正的龙。

  无尘心中已有决断,他压制体内沸反的业障之气,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神龙身上的气息会影响他,同样他身上的气息对于那条龙而言也是极大的诱惑。

  无尘这边刚退,师无为那边就一起动手。无数的灵光术法飞落在神龙身上,神龙咆哮,身上的锁链对它是个限制,但不是完全的限制。

  它口吐龙息,一团团黑雾喷出来,几人的术法顿时诶包裹其中。

  无尘面色微恙,他从那吐息中感受到因果的气息。

  师无为等人显然是不清楚状况,一开始就着了道,但他们修为高深,且人数众多,第一时间就找了增援,调整过来。

  无尘看着他们群起而攻,即没有提醒,也没有往前靠。

  神龙阵阵咆哮,岸边的丛林快要被他们夷为平地,祭坛散发出一阵银白的光晕,那光消融大家的攻击,让一切危机都不能危及祭坛。

  最终在众人的合力下,他们成功打断束缚在神龙身上的铁链。

  哗啦一声巨响,神龙尾巴一摆,挣脱祭坛而出。一入风云之间,立刻迎风而涨,全身的黑暗之气爆发出来,片刻间此地昏天黑地,一层层黑云堆积,云层之中电闪雷鸣。

  师无为等人被神龙一尾巴扫飞,有些狼狈的爬起来。他们这群人放在大陆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结果在神龙面前完全不够看,对打了那么久,更像是在给它挠痒痒,甚至误把它解放出来。

  师无为的脸色难看极了,正欲和古三商量个对策,就看见神龙一扭头,目光森然地盯上无尘,发出一声特别的低吼。

  无尘面色瞬间苍白,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身下的优昙花不受控制,眼看就要完全绽放。

  师无为面露疑色,神龙摆尾俯冲向无尘。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从无尘身后的空间中扑出来,抱着无尘滚入低垂的云端中,借着那遮掩的缕缕云雾,紫檀木的串珠戴回无尘的手腕,一股微光闪过,展开了一半的优昙花隐去。

  无尘目中的金光退散,体内的业障之气也被一股力量抓住,缓缓压下去。

  无尘抬头,入目是凌玉尘那张熟悉的脸,只是此刻那张脸上少了点轻佻散漫,而是眉头紧蹙,一脸惊惧和后怕。

  他抓着无尘的手,一会儿摸摸胳膊,一会儿摸摸腿,似乎是想确定无尘的安危。

  无尘心中惊骇,他不知道凌玉尘看见多少。手腕上熟悉的串珠触感让他闭了闭眼,唇线紧绷,他有预感,凌玉尘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充满邪恶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他们二人在云端滚这几圈并没有延缓神龙的攻击,无尘浑身紧绷,抓着凌玉尘的胳膊把人提起来,想也不想地丢出去。

  神龙的目标是他,只是他而已。

  无尘手握串珠,抬手掐诀,正欲和神龙拼个你死我活,就听见一声清朗的婴啼,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带起无数的闪电直直地撞在神龙头顶。

  神龙被撞的一偏,闪电的力量让它吃痛,它在空中转身,那黑影趁机抓住无尘的肩膀,把人提起来,振翅高翔,咻地一下就窜了出去,避开了神龙的攻击范围。

  无尘直到被放下还有点懵,凌玉尘从云层里爬起来揪着他的衣领,什么惊惧,什么担心,这会儿都变成了被无尘扔出去的愤怒。

  这个人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这一路有多担惊受怕?

  凌玉尘扬起来的手最终没能落下去,他哼了一声,松开无尘,站到一旁生闷气。

  而救了无尘的鸟在空中盘旋,无尘这才发现身边不止凌玉尘一人。陆行渊和谢陵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而他们身边是佛宗,御兽宗,魔情宗,以及魔族。

  陆行渊抬起手臂,在空中盘旋的疾风化为拟态落在他胳膊上,翅膀上的电弧噼里啪啦作响,目光犀利。

  只是一段时间没出来,它身上的憨憨气质少了许多,即便是拟态也给人一种猛禽的凶恶感。

  陆行渊抚摸它的羽翼,带着它往前两步,看着师无为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滑稽场面,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多谢师宗主为我等开路。”

  第一百八十八章

  陆行渊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没有现身。

  师无为等人把祭台拉上来时,他们就已经在旁边看着。无尘觉得那条龙不对劲,陆行渊也有同样的感觉,跟着他们前来的白飞龙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并且遮掩了他们的气息。

  师无为等人的实力毋庸置疑,但他们的攻击对这条龙不起作用。术法更多是被这条龙吞噬,水沉大海一般消失无踪。

  陆行渊觉得这条龙分外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直到它朝着无尘扑过来,龙尾一摆,陆行渊猛然反应过来。

  他的确见过这条龙,在天炽出现的梦里。

  第一眼是它的死亡,天炽穿过茫茫沙海找到它时,它已经没了气息。蛊雕将它从湖里面拽出来。

  第二眼是它的尸骨,天炽在虚空中将它炼化,陆行渊被天炽丢下虚空,目光所及是它游走在虚空中。后来魔族在它的尸骨上修建了荒域,它半入尘世,半入虚空,和荒域不分彼此。

  陆行渊知晓了它死亡和归宿,对它此刻的存在有了质疑。他环顾这片山水环绕之地,像极了梦中滚滚黄沙所在。

  它真的是龙吗?如果不是,那它是什么?

  它放着攻击它的人不对付,一眼盯上无尘,毫不犹豫地掉头而来,甚至激起了无尘体内的业障之力。

  陆行渊还没有思索出个所以然,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他让凌玉尘把串珠还给无尘,与此同时他召唤出栖息在长命锁内的疾风。

  嘹亮的婴啼破开长空,疾风振翅而起,无形的威压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羽翼流光溢彩,覆盖了一层层雷光。

  它比起陆行渊丢进去时又进化了一大截,眼神锐利,头上的角更加威武,就连化为拟态时藏在胸脯里的那两只脚此刻看起来也十分凶猛,爪子尖锐。

  它俯空而行,翅膀一展便是遮天蔽日,阵阵闷雷的声响落在众人的耳朵里。

  御兽宗和谢遥神色怪异,一个是认出此鸟不凡,另一个则是若有所思的看着身侧的沈炽。

  沈炽干咳一声,避开了他的视线。

  白飞龙的视线在疾风身上顿了顿,若有所思。

  神龙术法不侵,却对疾风的存在有所畏惧,它警惕地盯着疾风,哪怕垂涎无尘,也没有再贸然冲上来,可见它还是有点脑子,知道思考问题。

  陆行渊能找来师无为不意外,但这个时间追的太紧了,仿佛他们前脚刚到,陆行渊等人后脚就跟上了,他所做的那些阻拦都成了摆设。

  师无为面色阴沉,深知此事已经不能善了。

  佛宗对他的所作所为很是气愤,慧明大师检查了无尘的身体,阴着脸,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看样子是很想对师无为破口大骂,但碍于自身的修行,他把骂人的词都压下去。

  “师宗主,今日这事你若不给佛宗一个说法,别怪佛宗不念旧情!”

  佛子是佛宗的底线,师无为这次做的又过又荒唐。别说佛宗,就是一道的御兽宗也觉得荒谬。

  “慧明大师,我们大家半斤八两,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师无为盯着魔族,不怀好意道:“今日事出从急,我确实有失考虑,但你们也不应该和魔族联手。”

  佛宗和魔族走到一起是形势所迫,他们坦坦荡荡,没有遮掩。可这话从师无为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仿佛是佛宗和魔族联手对他不利。

  慧明大师为人正直,不识这话中的恶意,坦然道:“若非魔尊帮忙,无尘岂不是要任你宰割?”

  师无为冷笑:“我可没有动过他一根汗毛。”

  师无为已经很少亲自动手做这种脏事,只要他没动手,就有无数的辩解之词。

  慧明大师正在气头上,只当他是在诡辩,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堂堂一宗之主,敢做不敢为。

  陆行渊见佛宗不再质问,扫了眼远处虎视眈眈的神龙,再看向已经拿出十二分戒备的古三,自认为和善地笑道:“师无为,你还是如此巧言善辩。就是不知道出了这秘境,谢道义是不是也有耐心听你争辩?”

  师无为眉心一跳,此处秘境谢道义进不来,所以他给每个皇子带了一个白袍卫,还把谢迟安排在师无为身边,为的就是和师无为分一杯羹。

  可是此刻师无为身边只带了三尸宗,就连谢迟也不在,他有意支开了那些人。

  师无为喉结滚动,下压的手指轻轻发抖,他告诉自己不要着了陆行渊的道。只要让该闭嘴的人闭嘴,谢道义又能拿他如何?

  可有些时候气运注定不站在他这边,陆行渊眼神一眯,看向虚空,道:“来了。”

  简短的两个字没有任何的感情,却让师无为忍不住一颤。

  四周陆续传来破空之声,两拨人马同时出现在此地。

  一波自然就是皇朝的势力,二皇子谢飞和谢迟领着白袍卫赶来。他们有些狼狈,衣服上沾了不少血迹。

  另一波是曲无忧和墨流光带领的妖族,他们的情况也不好。曲无忧眼尾飞红,身上的血气很浓。他在人群中看见谢陵时,眼神发亮,正准备挪过来,被墨流光一把抓住尾巴。

  墨流光这一路都没法偷懒,精神高度集中,这会儿正烦躁,见曲无忧又要犯傻,冷声道:“你能不能看看场合?”

  眼前的状况绝对算不上和谐,本是师无为,陆行渊和神龙的三方对立,此刻多了两拨人马,顿时组成了五角之势。

  师无为愕然地看向这伙人,他可不觉得他们会突然找过来。陆行渊刚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显是他在其中动了手脚。

  “你……”师无为怒不可遏,却在说了一个字后及时止住。他不能质问陆行渊,一旦质问就显出了他的心虚。

  转念间,师无为换上了另一幅面孔:“陆隐川,你果然狡诈!你故意让我们在前面给你打头阵,好坐收渔利。”

  “师无为,收起你的把戏,我把你们聚集起来的目的很简单,我不想一个个地去找。”

  祭坛里的东西陆行渊要,而有些人的性命陆行渊也要。

  他和谢陵失踪期间,三尸宗和白袍卫联手对付魔族,妄图继续染指魔族的身体。

  陆行渊真这般便宜他们,让他们活着走出秘境,那他这个魔尊完全可以不当了。

  “黄口小儿,你倒是野心勃勃。”跟在谢迟身边的卫一已经分析出眼前的状况,陆行渊使了手段把他们聚集起来,想要一网打尽。

  但这些人又岂是吃素的?卫一感到可笑,他看向陆行渊身边的两位殿下,道:“七殿下,十七殿下,你们是打定主意执迷不悟吗?”

  “执迷不悟?”谢遥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冷笑不止。

  他和魔族远无私怨,近无私交。在他被白袍卫和自己兄弟追杀的时候,是陆行渊出手相助,之后更是魔族一路护送他找到御兽宗。

  魔族是谢道义的仇人,可未必是他的仇人。

  而且……

  谢遥又多看了疾风一眼,若有所思。

  “卫一,我看真正执迷不悟的人是你。”谢陵目光冷冽,盯着卫一道:“你明明是我的护卫,却甘做别人的走狗,难道我父皇就是这样交代你的?”

  卫一的面具是一张没有任何装饰的脸,看不出神情:“我只有一个主人。”

  白袍卫永远忠诚于仙皇,仙皇的命令才是真正的命令。如果有人违背,卫一的职责是将他抹杀。

  这明明是句很普通的话,却让人从中听出了浓烈的杀机。

  谢遥本就盛满失望的心再一次跌入谷底,卫一如此,其他白袍卫同样如此,所以他被追杀很有可能是谢道义的密令。

  他这个父皇的眼里,当真是容不得一点点忤逆。

  谢遥心里冷笑不止。

  一旁的神龙对人类复杂的关系不感兴趣,在他们唇枪舌战时,它的目光一直在无尘身上,最后发现无尘被保护的太好,它实在占不了便宜后,它退而求其次,盯上了三尸宗。

  三尸宗的棺材内聚集了大量的阴气,那也是可口的补品。神龙摆尾,猛地窜出去。

  后来的两个势力连忙退开,神龙犹如无人之境,一头扎进三尸宗的大本营,趁其不备,一口将三尸宗的弟子连人带棺材吞下。

  三尸宗的弟子发出一声惨叫,朝雀等几位长老连忙回防。他们没料到神龙会突然发难,转眼间又被神龙吞了两个弟子。

  三尸宗这边起了骚动,陆行渊振臂一呼,魔族的弟子便冲了冲去。

  神龙开道,他们当然要先对付三尸宗。

  眼看魔族也跟着入局,其他势力不再独善其身,一场混战飞快爆发。

  陆行渊将疾风交给无尘,回头看向白飞龙。

  “我不会插手这种事。”白飞龙很是淡定,说着还往后退了一步,作壁上观。

  陆行渊本来也没指望他帮忙,只是把谢陵往他身边一推,道:“有劳了。”

  谢陵刚入化神,修为还有些不稳。混战混乱,陆行渊怕自己一打起来就没时间照顾他。

  白飞龙看了眼谢陵没说什么,陆行渊转身投入战场。

  他的目标很简单,在众人自顾不暇时,他闪电般直奔古三而去,把人拦在祭坛之外。

  “这位道友,你想去哪儿?”

  陆行渊戏谑地看着古三,那俊朗的容颜落在古三眼里犹如修罗。

  古三头皮发麻,毫无对战之心,祭出东皇钟就想跑。

  陆行渊防着他这一手,直接用灵力封锁了周围的空间,看见东皇钟神色如常,甚至眼里还有几分笑意。

  古三眉心狂跳,还没思索出异样,就看见陆行渊的剑朝着自己刺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场混战把周围的势力都卷进来,能和陆行渊过上几招的人除了师无为就剩下朝雀和卫一。

  但眼下师无为和朝雀都自顾不暇,一个要对付佛宗,一个要对付恶龙。卫一作壁上观,没有贸然插手。

  眼看他们二人腾不出手来,古三心里愤恨不已。

  陆行渊没有一剑结果他的意思,反而像猫捉老鼠般处处给他留有一线生机,又处处封他退路。让他看见希望后绝望,反反复复,一点点消磨他的意志。

  古三无能狂怒,东皇钟一直拿在手里,没有收回去。

  借着打斗的空隙,陆行渊也看清了这个东皇钟。作为一件法器,它可大可小。大的时候能渡人入虚,而小的时候不过婴儿巴掌大小,像个普通铜铃。颜色古朴,表面微微泛青。

  古三应该对它很有自信,可他一直不用,这让陆行渊的提防显得有些可笑。

  陆行渊心中念头一转,手上的剑再度逼近古三。

  破厄沾染过很多鲜血,剑身上的寒意很重,每近一寸,都让古三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他苍老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润湿了鬓发,握着东皇钟的手也起了一层细汗。他被陆行渊逼到绝路,虚空难渡,心头生死危机几度泛起,寒意阵阵。

  他这一生一度在挣扎,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看到曙光,难道真的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古三不甘心,眼角余光扫到被三尸宗驱棺缠住的神龙,把心一横,不顾陆行渊的剑刃,摆脱他朝着三尸宗飞去。

  不管如何,器灵他一定要收走。

  “师宗主,助我一臂之力!”古三冲着师无为喊了一声。

  陆行渊佯装懊恼地收剑,没想到会让古三逃了。他不悦地看过去,气恼道:“你别想逃。”

  说着便又要上前,这时和佛宗缠斗的师无为终于找到机会摆脱慧明大师,一剑横扫,成功地拦住了陆行渊。

  “卫一,你打算在哪儿看多久?”师无为持剑和陆行渊对峙,冲一旁看戏的卫一使了个眼神,神情颇为不悦。

  卫一冷笑,对师无为准备吃独食的事耿耿于怀。

  “让他打败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师无为浓眉倒竖,眼下不是内斗的时候。他们的共同敌人就在眼前,内讧只会被人逐个击破。

  卫一被师无为的这句话说动,抬手一挥,身后的白袍卫立刻跟着他上前。人数逆转,他们形成包围之势,把陆行渊困在其中。

  慧明大师转到陆行渊身侧,拨动着手上的佛珠,淡淡道:“也是许多年没动过真格了。”

  陆行渊挽了个剑花,道:“此等宵小之辈,用不着大师出手,我一人足矣。”

  慧明大师诧异的抬头,陆行渊好心地提醒道:“大师,走远点。”

  陆行渊的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有些泛冷。慧明大师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看见陆行渊持剑劈向一个白袍卫。

  对方修为最浅,只觉那股剑气有倾山倒海之能,被撞的蹬蹬后退两步,差点没有站稳。等他想起来抵御时,陆行渊已经从这个缺口跑出去。

  他的目标是三尸宗。

  但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就是追着古三而去,师无为暗骂一声,迅速追上。

  慧明大师被远远地甩开,他还想往前帮忙,就被人一把拉住。他回过头去,是御兽宗的红尺素红长老。

  红尺素神情凝重,指着这一片区域道:“你看。”

  十分简短的两个字,却带着压制不住的心惊。

  湖泊这片区域很宽也很安静,师无为他们到时,这里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池边就只有几只喝水的小鹿。

  而当他们把祭台拉出来后,艳阳被乌云遮盖,厚重的黑云低矮的像是要落下来一般,湖边光线晦暗,云层上还时不时地有雷霆闪烁。

  神龙挑起了战争,在他们陷入混战后,湖边的森林里不知何时聚集了无数闪烁着幽光的眼睛,一排排地围着一起,密密麻麻,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慧明大师瞳孔骤缩,他们在秘境中不止一次地经历过兽潮,清楚靠近中心的这些妖兽强的有多离谱。

  如今这些妖兽能够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只怕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招架的程度。

  “得快点离开这里。”

  慧明大师很快做出决断,迅速查找佛宗弟子的位置。

  红尺素对他摇摇头,沉声道:“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身为御兽宗的长老,红尺素对妖兽的很多行为都能做出正确的理解。围在湖边的这些妖兽并没有垂涎他们的意思,它们整齐有序地聚集在此,更像是受到了某种血脉上的召唤。

  在妖兽的心中,龙的地位往往独一无二。

  红尺素把这一情况归结到神龙的身上,目光转向三尸宗,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高大的身影晃了晃。

  神龙破坏力超强,三尸宗弟子几乎是一个孤立无援的状态,其他小战场默契地不靠近,魔族在周围时不时地骚扰一下。

  神龙被三尸宗的阵法困住,古三现身三尸宗就直接朝着神龙扑去,他单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每一个音落下,神龙身上的黑暗之气就更重一分,等它的口诀念完,神龙已经发生了异变。

  它不再以龙的姿态浮现,而是一团漆黑的没有实体的雾气组成。

  恶意、憎恨、痛苦、不甘、绝望……

  无数负面阴暗的情绪汇聚在一起,这是无法化解的,漆黑的,粘稠的,本不该存在在这天地间的怨气。

  三尸宗和古三都没料到这个变故,在怨气散开的一瞬间,三尸宗的棺材砰砰砰地炸响,他们关在棺材内的尸傀受到怨气的影响,纷纷诈尸,破棺而出。

  早已被炼化的尸傀成了怨气的先驱,本该无痛无绝,失去仇恨的他们在此刻重获新生,朝着炼化他们的仇人扑去。

  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专修此道的三尸宗弟子极力地想要抢回尸傀的控制权,但始终抵不过怨气的侵蚀。

  那几个修为高深的长老稍稍好点,虽然没有被怨气直接夺取尸傀,但也同样不好受,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尸傀的抗拒。

  而这样的抗拒在战斗面前是大忌,稍稍的一点分心,就足够对手给予致命一击。

  他们被魔族包围,被怨气吞噬。有些佛宗弟子于心不忍,但更多的是看着三尸宗自作自受,自取灭亡。

  神龙的变化陆行渊始料未及,但转念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他早就怀疑过神龙的真实性,猜测它的身份,只是没想到它会是怨气的集合体。也难怪它放着敌人不要,转头就想吞噬无尘,忌惮疾风身上的雷霆。

  怨气是浑浊的,无法修炼的灵气,它来自战争,来自死亡,也来自人世的求不得……

  它是欲望也是毒药,阴暗诡谲。

  它就像是无法化解的业障之力,游走在阴阳之间。吞噬同类,吞噬阴暗会让它变得更强。

  可是陆行渊不明白,在祭坛之地,怎么会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它强到已经能够化形,模拟神态,听懂人言,会畏惧,会欺软怕硬,仿佛修出了神智一般。

  它长得那么大,到底是集结了多少怨气?它是有多不甘,才一直不肯将歇?

  它在怨恨什么?

  陆行渊不明白,古三也不明白。

  到手的器灵突然就没了,还变成一团团的怨气,阴冷的恶意扑面而来,古三几乎要窒息了。

  不该是这样的。

  古三在心里嘶吼,不该是这样的。

  他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他应该得到一条活着的神龙,它是东皇钟的器灵,掌管着东皇钟的风雨。它栖息在湖里,偶尔播撒雨露,在云层中吞云吐雾,游戏雷霆。

  它应该活着,如果它死了,意味着东皇钟就是一件死物,不能打开,更不可能再创造一界。

  不能再造一界,还能叫东皇钟吗?

  古三怒极反笑,笑声中透露着疯狂。他自层层怨气中抬头看向陆行渊,眼神恶毒,恶狠狠道:“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他近乎癫狂,举起手里的东皇钟朝着陆行渊砸过来。

  陆行渊此刻的位置算不上好,前有三尸宗,后有谢道义和白袍卫。古三使用了东皇钟,那钟迎风而涨。古朴的气息散发着厚重的历史感,它张开的瞬间,沉重的威压落下,似要把钟下的生灵压的粉碎。

  陆行渊几乎被逼入绝境,游风等人不由地替他捏了把汗,他却一脸轻松随意,甚至兴奋道:“来得好!疾风。”

  陆行渊话音未落,天空中忽然墨云滚滚,电闪雷鸣。

  守在无尘身边的疾风听见他的声音,立刻丢下无尘振翅而起。

  它身如盖,遮天蔽日,翅膀上的雷霆和天上的雷霆混在一起,仿佛是从天而来的雷霆使者,翅膀一扇就带起噼里啪啦的声响。

  师无为眼皮子一跳,这倒霉的,让人心惊肉跳的熟悉感。他瞬间汗毛倒竖,握剑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其他人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陆行渊是在虚张声势。他们一个个拿出看家本事,誓要让陆行渊死在这里。

  陆行渊手握长剑,修为节节攀升,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玩味的笑,他扯了扯嘴角,爽朗道:“诸君,一起来场雷霆盛宴。”

  第一百九十章

  陆行渊吸收了死寂之地得到的灵力后,修为一度触摸到后期的屏障,这个时候他就隐隐发觉秘境里有一层保护,可以引雷劫,但无法真正渡劫。

  秘境里缺少渡劫的条件,或者说因为秘境的特殊性,雷劫进入这里后会消减,而这样的消减明显不被天道所认可。

  能引雷,但不渡劫,这就意味着天上的那团云无主无意识,它会攻击范围内的所有人;但同样,它也会被有主的意识入侵,成为可以被操作的劫云。

  这种事对于旁人而言可能有点像天方夜谭,但对于陆行渊却是刚刚好。

  且不提陆行渊手上有一道蕴含天道意志的赤雷,单是以雷霆为食的蛊雕就可以号令雷霆。

  他站在雷域中心,四周雷劫涌动,疾风悬停在他头顶,墨云一点点铺开,银色的电光划破天际,在那闪烁凌乱的光阴中,他的神情变得暧昧不明。

  古三的东皇钟已经砸过来,其他人的攻击紧随其后,磅礴的力量就像两只大手不断地收拢,疯狂挤压陆行渊身边的灵气。

  陆行渊挥剑而斩,疾风振翅长鸣,天上雷霆涌动。

  伴随着剑光落下,一道细微的,让人不易察觉的,如同发丝一般纤细的赤色雷霆缠绕在破厄的剑身上。

  苍穹上轰隆一声闷响,雷霆狂风骤雨般落下来。起初也不过手指粗细,随着陆行渊的剑越来越快,剑影越来越密,雷霆变成手臂粗细,最后更是像柱子一般砸下来,半个苍穹银光闪烁,煞白一片。

  扑向陆行渊的攻击被轰的粉碎,三尸宗的长老头皮发麻,心惊胆战。他们最惧雷霆,如此密集的雷光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

  吞噬三尸宗的怨气忽然停住了,它们小幅度地游离,似乎在思索什么。

  见识过这种熟悉场景的师无为内心惊惧交加,他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剑是那么沉重。距离陆行渊上一次渡劫不到一年,天衍宗被他摧毁的主峰都还没有完全复原,他却又开始渡劫了。

  恐惧,嫉妒,贪婪,三种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师无为身上,他害怕陆行渊脱离掌控,变得越来越强的同时,又对陆行渊的进阶充满了贪欲。

  他卡在这个境界已经很多年了,甚至因为陆行渊的设计,亲手杀死吕年后,修为不进反退。

  他的内心早已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求,这让他对陆行渊的杀意达到了顶峰。

  “此子今日不除,日后定是心头大患!”师无为的声音和雷霆一起落下,其实不用他提醒,其他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卫一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身为仙皇的一把刀,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仙皇。如今强大的敌人拦在眼前,他要做的就是扫平这个障碍。

  围攻的人群再次达成共识,他们顶着头上的雷云威压,再度攻向陆行渊。

  古三的神情尤为激动,东皇钟被雷霆撞开,他稍微有了点理智,没有继续硬碰硬,而是从东皇钟内复制法器,不要钱似的砸向陆行渊。

  以陆行渊为中点,一时间苍穹上空各种灵光璀璨异常。

  疾风振翅而起,陆行渊让它去对付三尸宗的长老,而自己则专心对付眼前的这些人。

  以疾风现在的修为和狂暴的雷霆压制,三尸宗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它的身影如同闪电一般迅猛,翅膀带起的飓风让那些怨气都稍稍后退,给它让出地盘。

  相比疾风的容易,陆行渊以一对多要麻烦些。

  慧明大师,红尺素和游风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那些喽啰缠住无法脱身。现场一片混乱,陆行渊能借的只有身后的雷霆。

  缠绕在破厄身上的赤雷不被察觉,陆行渊的身影在云层中飞快地闪现,闪电追在他身后一道道地劈下,对付陆行渊的人往往才和他过上几招,迎来的就是一道雷霆。

  说来也奇怪,那些雷霆就像长了眼睛一般,从来不劈陆行渊,反而是把师无为他们都劈了一遍。

  雷霆的力量蛮横粗暴,极具破坏力,他们不得不放弃攻击,转而抵御。一来二去,他们连陆行渊的衣角都没摸到,反而把自己变得十分狼狈。不是衣衫褴褛,就是头发焦黑。

  而陆行渊游刃有余,游走在电闪雷鸣之间,仿佛是一个无情的神雷掌罚者。

  师无为品出两分不对劲,今日这雷太过不同寻常,对陆行渊这个渡劫者春风沐雨,对他们这些无辜受牵累的人雷霆万顷。

  然而不等师无为想出答案,陆行渊借着雷霆之势把他们搞的身心俱疲后,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他于雷霆之上挥剑,凌厉的剑光如同这划破黑夜的闪电,携裹着万钧之势,狠狠地劈下来。剑光所到之处,山崩地裂,湖水沸腾,风云雷动。

  而处在剑光之下的白袍卫只来得及抬手,甚至没有挥出一招半势,就被剑气贯穿,剑气让他的身体四分五裂,鲜血洒落。

  陆行渊一剑解决了其中一人后没有停手,而是继续攻击。他的剑法一改往日人们所见的大开大合,变得刁钻狠辣。

  “快退!”卫一大喝一声,让剩下的白袍卫躲开。

  可他的声音再快也快不过陆行渊的剑,剑气随着剑花荡开,森然的寒气一出便将两个挨在一起的白袍卫笼罩。剑光之下,陆行渊的身影鬼魅般贴近,二人倒是来得及挥剑,但被破厄一剑断刃。

  随后剑气穿喉,二人的血喷涌而出。陆行渊身影一晃,便又退出数步。他浮于苍穹之上,连杀三人后,衣衫整洁,甚至连鬓发都没有乱,他并指擦拭自己剑上的血,露出一点慵懒的姿态。

  白袍卫转眼便去其三,卫一眼眶发红,他对同伴没有太多的情感,他痛恨的是白袍卫培养不易。

  “魔尊!”卫一有些咬牙切齿。

  天际劫云渐消,他和师无为的进攻没有那么受限。意识到这一点变化,卫一心中杀意大盛,他一剑刺出,拉进和陆行渊的距离,剑光闪烁,在空中炸出朵朵银花。

  师无为同样递出一剑,剑势看似平平无奇,却在凝实后化作千军万马。

  陆行渊举剑而舞,剑尖绽放美丽的剑花,一朵两朵,看的人眼花缭乱,找不到进攻的空隙。

  师无为和卫一的攻击同时落下,三股力量在高空中炸开,将散未散的雷劫发出沉闷的轰鸣。

  破厄上的赤雷再次引下一股雷霆之力,此力被陆行渊的剑气分成两股,分别袭向师无为和卫一。

  因为这是藏在剑中的暗雷,师无为和卫一防不胜防。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们本能的举剑格挡,却也难以抵消雷霆的霸道。

  二人被撞的倒飞出去,雷霆劈下。卫一手中长剑寸寸碎裂,虎口撕裂,差点将他的小臂分成两半,伤口处白骨森森,鲜血喷涌。

  而师无为全身焦黑,头发倒竖,胸膛内气血翻滚,五脏六腑被雷烧灼,痛的他面容扭曲。

  陆行渊仍在原地,不过面色苍白,挺拔的身姿小幅度地晃了晃,不动声色地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体内的冲击让他的手指轻轻地发抖,他缓了缓,握紧手上的破厄,不让人瞧出端倪。

  在师无为和卫一被逼退的一瞬间,陆行渊只是微顿便朝着一直在背后偷袭的古三冲去。他剑上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结,暴动的杀意直白,直接。

  古三被吓的肝胆俱裂,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用的法器,直接举起东皇钟甩臂一轮。

  此刻的东皇钟不是巴掌大点,而是比一个成年男子还高,挥舞起来的效果很是震撼。

  陆行渊收了剑,直接一掌对上东皇钟。他的力量和古三的力量隔着东皇钟相互胶着。

  渐渐地古三有些抱不住,他咬牙跺脚,暗暗蓄力。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地催动东皇钟。

  陆行渊感受到钟壁上传来的阻力,东皇钟想把他震开。

  一旁的师无为和卫一见状,不顾伤势跑过来,二人齐齐发力,一起打向东皇钟。

  瞬间古三手上的力量暴涨,他成功驱动东皇钟,磅礴的威压从东皇钟上爆发,陆行渊被震飞出去。

  他后退了很远的距离,身形摇晃,面色煞白,一个不稳跪倒在地,鲜血从口中喷出。如果不是破厄在手上撑了一下,他甚至会跌下云端。

  东皇钟之威可见一斑。

  师无为和卫一也不由地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眼前的这口大钟。

  古三喘息着,面对二人的眼神,心脏狂跳,他极力克制,默念口诀将东皇钟收起来。高大的钟又变得只有手掌大小,看不出什么异样。

  随着陆行渊的落败,双方的混战有了片刻的喘息。谢陵连忙飞到陆行渊身边,将他从云端上扶起来,白飞龙闲庭信步,倒是不着急。

  游风等人也很快围上来,无尘担忧地给陆行渊号脉,陆行渊没有挣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无尘迟疑了一瞬,心中疑云密布,他对上陆行渊的视线,似乎是读懂了他的意思,什么都没说。

  陆行渊佯装咳嗽,面色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指缝间有血丝渗出。

  谢陵心里一紧,握着他的手不由地用力,其他人也担忧地盯着他,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陆行渊摆摆手:“我没事。”

  说罢他抬头看向古三,神情古怪,一副震惊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古三被他盯的发毛,以为他是落败不甘心,没有多想。

  陆行渊见状,眼底划过一丝暗芒,故作惊讶之色,难以置信道:“东皇钟?”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响的比天上的惊雷还要大声,那些担忧陆行渊的人被他的话震惊到,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古三。

  师无为和卫一也吃惊不小,他们二人离得近,那种压迫感更加迫切。

  古三身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他强装镇定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东皇钟落到古三手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从来没有被人识破过。古三不信陆行渊只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魔族因此蒙难,我还能认错不成?”陆行渊的话彻底绝了古三想要反驳的心思,他神情痛苦,还在为魔族当年的惨烈而伤感。

  魔族当年就是为东皇钟这一个罪步入深渊,但到最后,谁也没有见过东皇钟。在不少魔族的眼里,这不过是人族和妖族想要灭亡他们的借口。

  现在东皇钟真的出现了,魔族的愤怒都写在脸上,其他人也神色各异。

  古三吞了吞口水,悄悄地后退一步。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有人想抢,以他的能力,根本就保不住东皇钟。

  此地已经不宜久留,古三试探周围的空间,发现陆行渊设置的屏障已经消失。他握紧东皇钟,面对师无为和卫一的贪婪的神色,解释道:“我真的没有……”

  话音未落,他猛地撕开周围的空间,带着东皇钟纵身跳入虚空。东皇钟瞬间变大,带着他一骑绝尘,就是最近的师无为也没来得及阻拦。

  陆行渊做出了要追的动作,这无疑加深了他刚才话里的真实性。

  东皇钟现世,这大概是此次秘境之行,众人得到的最大的消息。

  师无为和卫一很是懊恼,特别是师无为,他和古三合作了一路,压根不知道对方身上有东皇钟。

  “他跑了,要不要追?”一旁沉默的无尘出声问道。

  陆行渊调整自己的气息,遥看天际,笃定道:“他刚才也受了伤,肯定跑不远,风叔,不如你带点人手去追,这里我们拦下。”

  陆行渊说着还警惕地看向师无为等人,手中长剑一挥,看样子还想和他们斗上一场。

  师无为嘴角一抽,他此刻哪里还有和陆行渊等人混战的心思?

  “我们走!”师无为一声令下,天衍宗的弟子迅速靠过来。天地宽阔高远,并非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陆行渊他们尚未形成包围圈,师无为想走还是很容易。

  卫一犹豫了一下,也带着皇朝的人撤退。比起眼下这边的混乱,东皇钟明显有着更大的诱惑力。

  陆行渊做足了样子,却没有动手的迹象。

  游风喝了口酒,道:“尊上,真追吗?”

  陆行渊摇头:“不必追,追了也没用。休整片刻,我们会一会这个祭坛。”

  东皇钟足够特殊,特殊到可以让修真界为了它掀起腥风血雨。不管它此刻落在谁的手上,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等离开秘境,那才是真正的抢夺战。

  大家本来还有些心动,听了陆行渊的话瞬间冷静下来。

  东皇钟是好,但也得有命拿才行。比起去抢的你死我活,还不如找找这个祭坛有没有机遇。

  游风赞成地点头,转身去轻点魔族的伤亡情况,把身上的丹药分给他们。

  其他势力见状也去查看自家弟子的损失,围在陆行渊身边的人散开,就剩下几个好友和白飞龙。

  白飞龙看了他一眼,道:“戏演的不错。”

  话里有些欣慰之意。

  陆行渊笑而不语,在谢陵担忧的目光下,把身体的重量往他身上靠了靠,蹭了蹭他头顶的耳朵,道:“我一点事都没有,受伤是装的。”

  没有人比陆行渊更清楚古三手里的东皇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它不是真的东皇钟,只是白飞龙制作的赝品,目的是分散天道的注意力。

  在桃花源的时候,白飞龙和陆泽话里话外都透露了一个点,东皇钟不希望被找到,而天道庇佑它,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东皇钟,就得给天道布一个迷阵。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东皇钟现世更好的计策呢?

  陆行渊不过是以假逐真,暗度陈仓罢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师无为带着天衍宗的弟子离开,没顾得上三尸宗的死活。被怨气吞噬,又被疾风镇压的三尸宗已是强弩之末。

  弟子倒了大半,剩下的不是没有尸傀,就是半死不活,带队的长老少了一个,而陆行渊的老熟人朝雀被疾风踩在爪子下。

  他的尸傀开了棺材,刚露出一只手就被怨气缠住,不敢轻举妄动,十分狼狈。

  其他人在修整,陆行渊虽是佯装受伤,这个时候也不好让其他人看出异样,谢陵替他打掩护,带着他远离了队伍,走到三尸宗这边。

  几分瞧见他过来,兴奋地拍打翅膀邀功,电光闪烁,朝雀头发被劈的焦黑,苦不堪言。

  疾风骄傲地挺了挺胸脯。它善于收敛自己的体型,现在不过一人多高,正经了没好一会儿,就想着冲陆行渊撒娇。

  朝雀在它爪子下动弹不得,它兴奋的像个孩子,场面过于滑稽,谢陵忍不住发笑,面上的愁容散了不少。

  陆行渊站直身体,把全身的重量从他身上卸掉,大步走到朝雀面前,脚停在朝雀的头前,不过一步的距离。

  陆行渊才杀了人,身上没沾血,但仍有血气。他的身影在朝雀面前放大,居高临下的俯视充满了压迫感。紧跟着谢陵也走上前,二人并排站着。

  朝雀仰头,他脊背以下被疾风死死压住,就是抬头也有些艰难。

  “当初就该杀了你!”朝雀恶毒道:“天衍宗养虎为患。”

  陆行渊垂眸俯视他,对他的叫嚣充耳不闻。困兽之斗,无非是些难听的话,他屠三尸宗分宗的时候听得多了,这会儿并不觉得怎么样。

  不过谢陵不喜欢,他蹲下身,面容在朝雀面前放大,冲着朝雀微微一笑,然后对疾风道:“他骂人,电他。”

  疾风歪了歪脑袋,像是听懂了谢陵的话,张口一吐,一道奔雷就落在朝雀的后颈。这个位置不管是对于妖兽还是对于人而言,都很薄弱。

  “噼啪”一声,空气中弥漫这烧焦的臭味,朝雀惨叫,面色煞白,额角青筋暴起。他恶狠狠地瞪着谢陵,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谢陵双手托腮,笑道:“嘴巴放干净点,我折磨人的手段多的是。”

  朝雀被他笑的打了个冷颤,凶狠的眼神顿时收敛回去。

  陆行渊伸手把谢陵拉起来,掸去他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眼底是纵容:“不必和这种人置气。”

  谢陵下巴微扬,小幅度地摇摆自己的尾巴,道:“师尊可是有话要问他?”

  朝雀已是粘板上的鱼肉,甚至不需要陆行渊动手,疾风就能送他归西,陆行渊不会无缘无故地走过来。

  陆行渊的确有话要问,古三手持东皇钟,知道要挟无尘替他们带路,应该接触过白飞龙三人留下的秘境,而且从秘境中知道了一些消息。

  “让你们挟持无尘的人想要什么?关于这座祭坛,你了解多少?”陆行渊问道。

  朝雀不想回答,他垂下眼,并不配合。

  陆行渊给疾风使了个眼神,它的爪子顿时收紧几分,朝雀被压的难受,肺里的空气迅速流失,呼吸困难。

  陆行渊凉凉道:“朝长老好骨气,但这件事不是只有你才知道。”

  陆行渊话音刚落,另一旁的长老就迫不及待道:“我知道,魔尊,我可以回答你,但我有个条件,你得放了我。”

  长老受了很重的伤,就算不被疾风特殊对待,他也跑不了。

  陆行渊看看他,又看看朝雀,一脸惋惜道:“朝长老,我们是老熟人了,我其实更希望是你来回答。”

  朝雀面皮抖动,面上浮现挣扎之色。

  长老见状,害怕朝雀先说出来,自己没有活路,连忙道:“那个人说他只要祭坛里的龙,祭坛里的东西他一样都不要。”

  “龙?”陆行渊重复这个词,这才抬头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另一个长老。

  对方以为陆行渊改变了心意,心里顿时激动起来,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地说出来。

  “他说自己就是冲着龙来的,早在进入秘境前,他就知道秘境里有龙。我们帮他牵制恶龙时,我看见他晃了一下东皇钟,似乎是想把这条龙装进东皇钟。”

  长老语速很快,吐字清楚,他多说一件事,朝雀的脸色就青一分,心里忍不住大骂蠢货。

  他们此刻对于陆行渊的价值,就是这点秘密,现在一股脑地说出来,他们就没有价值了。

  朝雀只恨不能结果的身后的人,想要打断他的话,却被疾风踩的吐不出声。

  陆行渊没有注意到朝雀的愤怒,长老的话让他有所疑惑。

  这条龙早在上古时就已经死亡,后世甚至没有对它的记载。如果朝雀是得到了白飞龙等人的提示才进入此地,不管是驯服还是结契,都能发挥出这条龙的优势,可偏偏他选择的是装入东皇钟。

  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陆行渊陷入沉思,有个念头飞快地从脑海里闪过,可等他认真去思索时,那个念头消失无踪,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陆行渊揉了揉额角,暂且不去深思这个问题,又道:“那座祭坛里有什么?”

  这次长老陷入了沉默,良久后才艰难地摇头。

  古三只提到有上古传承,但具体的他没有多说。

  陆行渊又看向朝雀,朝雀闭上眼,一言不发。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陆行渊摇头,给疾风比了个手势,道:“给你解馋。”

  疾风眼神微亮,那个长老顿时面如土色,嘴唇颤抖,怒斥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疾风一口吞下。

  朝雀轻颤,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疾风意犹未尽,又盯上脚下的朝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陆行渊,甚至伸出翅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陆行渊的手臂,似乎是在问能不能吃。

  陆行渊忍俊不禁,谢陵摸了摸它的翅膀,细小的电弧带来一阵麻意。

  二人还没回答,身后多了一阵脚步声,来人没有掩盖自己的气息。

  陆行渊和谢陵回头,疾风收回翅膀,瞅了眼陆行渊的背影,悄咪咪地啄了朝雀一口,见陆行渊没有反应,它一步步往后退,把朝雀叼到陆行渊看不见的地方吞了。

  疾风打了个饱嗝,快乐地扑腾起翅膀。

  陆行渊对它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但没有点破。他看着靠过来的无尘,关切道:“伤势好些了吗?”

  无尘颔首,一些小伤罢了,吃了慧明大师给的丹药就好的差不多了。刚才混战还有凌玉尘和疾风护着他,他现在反倒是实力保存最完整的一个。

  “你不该过来。”陆行渊看向身后半空中悬浮的那股怨气,虽然脱离了龙的形态,但它们的本质没有变。

  无尘举起手上的紫檀串珠,道:“放心,现在没问题,而且有件事我想试一试。”

  串珠压制了无尘的体质,他体内的业障之力趋于平和,就算现在靠过来也不会再被怨气诱发。

  看到那条龙化为怨气时,无尘心中百转千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东西。他生来就在此中,那种滋味并不好受,但更多的是无法消弭的无力。

  世间有真善美就会有有贪嗔痴,有凝固不化的怨气,就有无法诉说的冤屈。秘境仿佛是集齐了天下的恶,让它们汇聚在一起。

  无尘想尝试能不能度化。

  陆行渊明白了他的意图,想了想没有阻止,而是把疾风召唤回来。

  正在一旁自娱自乐的疾风抬头,第一反应是偷吃被发现了,他不情愿地把脚下的棺材踢进怨气中,蹦蹦跳跳地朝着陆行渊跑来,长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

  等冲到陆行渊跟前,疾风已经做出了认错的姿态,一边化身嘤嘤嘤怪,一边用翅膀企图遮住自己的脸。

  陆行渊抬手在它头上拍了一下,道:“保护好无尘。”

  度化怨气不是易事,但如果无尘想尝试,也未尝不是功德一件。疾风一身雷霆电光,没有比它更适合替无尘护法的人。

  倘若无尘度化失败,它能以雷霆压制,不会让怨气控制无尘。

  无尘感激地看了陆行渊一眼,他们之间有些事已不必言谢。

  陆行渊拍拍他的肩,带着谢陵离开,把这个地盘让给他。

  白飞龙游离在众人之外,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无尘身上,等陆行渊走到跟前,他从上往下扫了陆行渊一眼,道:“你有很多好朋友。”

  陆行渊笑了,如果是以往,他说不定还会对白飞龙的话犹豫一下,可现在他却可以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

  他不仅有朋友,他还有生死之交。他陷入危机时,他们不留余力地救他,所以当他有能力保护他们时,他也义不容辞。

  “有朋友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的事,更何况还是有用的朋友。”白飞龙话里有话,许是想到陆泽和江望二人,他目光幽深,隐有痛意。

  虽然他们的传承出了点小问题,没有完整的传到同一个人的手中,但好在最重要的部分给了能够担起重任的人。

  不仅如此,这个传承者的身边还跟着可以给他解惑的朋友,他们能避免他少走很多弯路。

  这就足够了!白飞龙闭了闭眼,他可以放心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妖族的始祖祭坛被水域所覆盖,失去神龙,它看起来平静又普通。始祖顶天而立,他的肩膀上站着一只鸟,羽毛蓬松,憨态可掬。它把头埋在翅膀里,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陆行渊的目光落在那只鸟的身上,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不管他愿不愿意相信,他都得接受这只鸟极大可能就是疾风。

  它记忆里的虚空,在雷池中孵化,其实是始祖死亡后,它独自流浪又陷入沉睡。

  除它以外,陆行渊没有养过别的蛊雕,但多少也明白一点,不是满足食用就可以飞快进化。上古关于蛊雕的记载里,雷霆只是食物,不能加速蛊雕的进阶。

  疾风成长的那么快,是因为它本来就那么强。只不过漫长的沉睡让它退化,让它遗忘。

  大家围绕着祭坛看了一圈,发现它太过平平无奇,一眼可见的光秃,除了一段台阶和雕像,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结果出乎意料,大家不免有些失望,他们甚至怀疑师无为是被人忽悠了。

  “还不如去追东皇钟呢!”有妖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比起可见的难以得到的利益,空手而归更让人懊恼。

  曲无忧沉下脸,瞪了墨流光一眼,仿佛是在说管好你的手下。

  墨流光打了个哈欠,困倦让他此刻对那些追名逐利的事完全不感兴趣,眼睛下的蛇鳞若隐若现。

  陆行渊注视眼前的台阶,这是唯一一个大家没有检查的地方,他沉思许久,回头看向白飞龙。

  白飞龙置身事外,但并非完全漠不关心。

  “你没上过祭坛?”白飞龙问道。

  这话虽是反问,却肯定了陆行渊的想法。

  他们此刻站着的广场,并不是祭坛的核心。祭坛内最重要的是始祖的鲜血和赐福。

  陆行渊吸了口气,抬脚踏上眼前的台阶。

  第一阶平平无奇,和普通的台阶没有什么两样,第二阶有阻力,但不多;而等他踏上第三阶,成倍的阻力压下来,仿佛要碾碎他的骨骼。

  陆行渊挺拔的身影不禁晃了晃,祭坛发出一声闷响,无形的力量从顶端扩散,蕴含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人心惊胆战。

  一道圣光从乌云密布的苍穹上射下来,刚好笼罩了整个祭坛。水波荡漾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一朵朵荷花从水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就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淡淡的荷香荡开,沁人心脾,广场上的众人一扫疲倦,容光焕发。

  他们诧异地盯着陆行渊,只看见他在第三阶停下来,却不知道他扛着灭顶的威压。

  谢陵担忧地唤了一声师尊,陆行渊没有回应,只是小幅度地摆摆手。

  陆行渊仰头看向面前长长的台阶,体内灵气运转到了极致,方才冲开那点威压。他抬脚往上又走了几个台阶,阻力逐层递增,到了第八阶,他已经能听到自己的骨骼不堪重负的响声。

  他额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往下落,后背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额角和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顺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没入衣襟和衣袖中。

  湖面的荷花随着他的前行而绽放,他走的不快,荷花就开的慢,此刻不过才展开两三片。

  祭台的威压都集中在陆行渊一个人的身上,它们阻拦他前行,将他定在原地,想要他屈服,下跪。

  陆行渊的膝盖被压的往下弯,灵力飞快地消耗,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铮!”

  清冽的剑鸣声划过,破厄出现在陆行渊手中,压着陆行渊下跪的那股力量散了些许。

  陆行渊撑着剑站直身体,继续往前。

  台阶一共十八阶,越往后越艰难,可是陆行渊没有停下。他顶着压力,一步步坚定往上。

  他好几次都被压的差点跪下去,硬生生咬牙抗住,他的骨骼没有破碎,但他的身体像被开了许多口子,不断地往外渗血,不一会儿他的衣服就被染红了。

  站在台阶下的众人目光紧随他的身影,看着他在台阶上摇摇欲坠,心里不由地一紧,不约而同地替他捏了把汗。

  他们站在平地上尚且能够感受到极强的威压,更别说是站在台阶上的陆行渊。

  谢陵一脸的担忧,看着鲜血从陆行渊身上渗出来,他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细线紧紧地勒住。

  陆行渊眼前光影凌乱,阵阵发黑,手中的破厄已经在发出悲鸣。

  他深吸口气缓了缓,魔魂高大的身影在他身后凝聚,他的模样清晰不少,越来越像天炽,他手上依旧握着一个卷轴,虽是沉思,却也有久居上位的威严。

  魔族看着那道魔影,神情肃穆。

  白飞龙随意一扫,顿时如遭雷击。这道身影在魔族看来只是代表陆行渊,而陆行渊本人也不在意。他们不会明白,这是始祖的意志。

  始祖化为山川草木,早已和这片天地融为一体,但也不妨碍他在后人的身上降临,

  始祖选择了陆行渊,白飞龙心里百感交集。脸上的神情一会像是哭,一会儿又像是笑。

  他看着还在努力想要登上祭台的陆行渊,解下自己背上的长剑拿在手中,他摩挲着剑柄,自言自语道:“老伙计,我们又要打场硬仗了。”

  白飞龙神情严肃,目光坚毅。

  魔影的凶悍让陆行渊撑了数个台阶,终于到了最后一层,始祖的雕像也近在咫尺。回望陆行渊走过的台阶,从他身上不断渗血开始,之后的每一步都沾着血迹。

  从外沿的一圈慢慢地朝着中间渗透,最后完全就是一个血脚印。

  陆行渊面色苍白,但还是坚持往上。

  这一步格外艰难,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陆行渊停顿了一下,但在陆行渊的眼里却是千山万水已过,万物归为尘埃。

  在这最后一阶,他一眼万年光影,无数的走马灯在眼前闪烁,讲述这片大陆千万年的变化。

  从古至今,从生到死。

  陆行渊的脚终于落下去,祭台震了震,笼罩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去,湖面的荷花争相开放。无数的金光从荷花中间飞出来,像是细细密密的晨星降落人间。

  其中一大半在威压褪去时飞入陆行渊的身体,化作灵力浸润他的身体。

  剩下的则化为一滴滴金玉露,悬浮在空中。

  因为灵力被掏空而感到刺痛的经脉舒缓过来,灵力一股股地涌入,陆行渊身上的伤势逐渐好转。

  那些为他担忧的人长长的松了口气,有人想登上台和他庆祝,却在第一阶时就遇到阻碍。

  祭台的台阶平等的对待每一个想要登上祭坛的人,

  “这十八梯台阶由问道石一级一级砌成,你们想登顶,就要先问道。”一直游离在众人之外的白飞龙手持长剑走过来,破天荒地开口解释道:“当然,如果你们觉得问道太麻烦,也可以就地打坐。菡萏尊前一参悟,能抵你们百年苦修。”

  众人刚才太过忧心陆行渊,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此刻听到白飞龙的提醒,他们才如梦初醒,环顾四周,只见刚才还水波荡漾的湖面莲叶幽幽青色,随风飘动,荷花层层覆盖,一望无际。

  点点金光悬浮,有人好奇地点了一下,就感觉到精纯的灵力钻入指尖,他的思绪骤然清明,以前没有搞清楚的修炼瓶颈,迎刃而解。

  “这……这是……”那人吃了一惊,指着金光,却因为太过激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为金玉露,对你们参禅悟道大有裨益,但切忌不可贪心,三滴就是极限。”白飞龙走到台阶前,回头道:“贪多嚼不烂就会物极而反。”

  白飞龙说的平常,点出危害后走上台阶。

  问道台走过一次后不会限制第二次,所以他比陆行渊轻松,一眨眼就窜出两三步,登台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

  有人看他走的如此顺利,不禁心生疑窦,试着踩一脚台阶,不出意外被浓厚的威压压的跪倒在地。

  谢陵看着这人倒霉的样子,道:“看来没点实力,上不去这个祭坛。”

  谢陵抬头看向陆行渊,他已隐入祭坛中心,看的不太清。

  “台阶上不去就上不去,这里不是没有收获。”

  在场的人不是每一个都有陆行渊那样的修为,他们贪心,但也很好满足。也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修为末流的弟子纷纷在广场上找地方修炼。

  菡萏尊前悟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有人带了头,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最后还站着的,也就剩担忧陆行渊那几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但行动已胜过千言万语。

  祭台前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器鼎,鼎内空空如也,只能看见黑褐色的沉积物沾在鼎壁上,那颜色过于沉闷,给人的感觉并不好。

  白飞龙到了陆行渊身边,他看着眼前的这尊雕像,指导陆行渊祭拜。

  妖族认血,祭台前面的小鼎就是盛血所用。

  陆行渊划破手掌,鲜血一滴滴下落,等血迹覆盖了小鼎的底部,陆行渊给自己止了血。

  小鼎内仿佛有一张嘴,正在细细地品尝陆行渊的鲜血,血迹一点点减少,小鼎暗沉的颜色重新焕发光彩。

  始祖的雕像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一道黑影浮现在雕像面前。他悬空而立,背负双手,垂眸俯瞰世人。

  “我的后人,为何唤醒我?”黑影问道,他长了一张陆行渊在梦里见过很多次的脸。

  陆行渊恭敬一拜,道:“天地大厦将倾,晚辈特来请始祖赐血。”

  黑影垂眸,他盯着陆行渊,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突然勾出一抹僵硬的笑,诡异又危险。

  他抬起手,一滴鲜血从指间凝聚,刹那间,浓郁的灵气弥漫,让人感到极度的舒适。

  黑影弹指一挥,鲜血便朝着陆行渊飘来。

  可是还没等它彻底落入陆行渊的眉心,一柄带着花纹的长剑就将它刺穿,鲜血在剑刃之间绽放,化作一股股的黑气。

  那让人感到浓郁的灵气也骤然一空,转瞬间变成一股难以言语的腐朽之气,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陆行渊瞳孔骤缩,黑影脸上的笑意僵住。

  白飞龙挽了个剑花,甩落剑身上的污浊。他站在陆行渊身后,身姿挺拔如松,面带讥笑,嘲讽道:“区区妄念,也敢以始祖自称?”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片天白飞龙看了多少年,就被困了多少年。他对它深恶痛绝,也对它足够了解。

  在他全盛时他打不过,如今他只是一缕残魂,无根无垠,他却充满了信心。

  白飞龙把陆行渊拉到身后,孤寂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他没有和桃花源一起消失,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黑影不满他的插手,垂眼看着他,讥笑道:“你我半斤八两,何必多管闲事?”

  黑影和天炽长着一样的脸,但他身上没有天炽那样的威严。被白飞龙拆穿后,他神情怨毒,变得面目可憎。

  他看人的时候不是正眼相看,而是眼神斜挑,透着轻蔑和不屑。

  陆行渊对这样的变故始料未及,白飞龙解释道:“始祖的三魂确实化为仙、妖、魔三族,但不是始祖自愿化身,而是天道使然。一个不甘死亡的人,又怎么会甘心长眠?”

  白飞龙的声音是平静的,也是悲凉的。

  陆行渊想起那幻境中一次次所见的始祖,那种绝望和挣扎,确实不像是一个平静迎接自己死亡的人会有的情绪。

  与其说他化身造就了这个世界,还不如说他无法逃离,被这个世界逼至死亡,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而后这个世界的意识只需要更改一下故事的顺序,或者少写几个字,就能营造出始祖伟大的形象。

  世界的意识是在歌颂始祖吗?

  不,它是在洗脑后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设定,进而接受天道赋予的规则。仿佛那是自然的,生来就该如此。

  始祖不甘被愚弄,他的恨意无人安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有了眼前这道黑影。他蜗居在始祖的雕像内,久而久之便觉得自己就是始祖。

  他一个人还不够,他吸引来了天地间的怨念和恨意,它们成了神龙,变成了他的爱宠。

  他们可悲可叹,又可怜。无□□回,不被超度,只能聚集在此。

  陆行渊不由地背脊发凉,这一切颠覆了他一贯的猜想,他对自己所在的世界产生了怀疑。

  虽然这个怀疑还很淡很淡,不足以成型,但它已经埋下了那样的种子,早晚有一天,它会在陆行渊的心里生根发芽。彻底爆发。

  黑影对白飞龙的说法很不满,他越过白飞龙,眼神一直盯在陆行渊的身上,就像毒蛇一般,冰冷瘆人。

  白飞龙挡回他的目光,对陆行渊道:“我和他有旧怨要了结,你不必留在这里。”

  说着白飞龙看了一眼始祖雕像,示意陆行渊进入雕像。始祖祭坛看上去差不多,但雕像大有不同。

  妖族的这尊传承在雕像内部,之前因为黑影使坏,很多人都没能进去。

  陆行渊看懂了白飞龙的提示,行了个晚辈礼离去。

  黑影欲追,耀眼的剑光闪电般刺过来,直接把他逼回去。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你又何必赶着去?”

  白飞龙神情肃穆,他一抖手腕,剑刃如同灵蛇吐信,角度刁钻地袭向黑影。这下彻底断了黑影的去路,他恼怒不已,不再藏着掖着,双掌推出,迎上白飞龙的剑刃。

  “白飞龙,你真的要一次次的坏我的好事吗?”黑影质问道,回答他的是白飞龙手中的剑。

  当年计划不成,陆泽被天道盯上,他们三人商议后,白飞龙假死脱身,返回几处留存重要信息的传承地,想把这些信息掩盖起来。

  他这一路很是低调,但等他到这里却出了变故。

  那个时候始祖祭坛还在湖中,妖族时常祭拜,他们的信仰之力让祭坛中的黑影得意忘形,一时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贪婪地吞噬,甚至不再满足现状,开始吞食妖族。

  白飞龙不忍妖族受难,便用分魂之术留下一抹神魂和黑影斗上一斗,二人打的天昏地暗,伴随着倾塌的世界,他们两败俱伤,纷纷被天道埋葬在此。

  黑影缩回始祖的雕像内,而白飞龙摇摇欲坠的残魂被残留的神识捕捉到,和神识融为一体,这才变成陆行渊现在看的不同的性格呈现。

  黑影怨恨白飞龙当年插手,而白飞龙遗憾没有将他解决。

  此刻他们内心都想着干掉对方,交手的气劲比爆竹声还要响亮,祭台上尘土飞扬。

  在那漫天的尘土中,他们的身影飞快地交错。白飞龙的剑气足以荡山海,而黑影赤手空拳。

  一朵朵剑花在白飞龙的剑刃上绽放,而黑影的拳头也带起强劲的气流,每一次交锋,都会产生可怕的劲风,强劲的气流横扫四周。

  始祖的雕像散发出淡淡的光晕挡掉了他们的攻击,雕像四周就没有那么幸运。高耸入云的柱子被打出裂痕,紧跟着就爆炸碎裂,掉落的石块砸下祭台。

  端坐在祭台下面修炼的大家听到动静,纷纷起身。

  谢陵更是着急,仰头一看,便见两道人影在半空中不断闪现,一黑一白的光影动作奇快,修为弱点的弟子完全看不清他们的招式。

  众人不识白飞龙,只知道他是陆行渊带来的人。

  红尺素迟疑道:“需要插手吗?”

  游风他灌了口酒,摇了摇头:“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战斗。”

  秘境的承受极限就是渡劫期,在场的这几个大能都是这个水准。白飞龙和黑影的修为也没有超过这个限制。

  但游风清楚,他们无法插手。

  这二人的战斗,不是修为就能弥补差距。他们的一招一式都暗合天地法则,秘境限制修为,但不限制他们对道的感悟。

  白飞龙的剑穿梭在空间中,游风他们根本看不清下一剑从什么地方刺来,贸然出手,反倒会让白飞龙束手束脚。

  谢陵神情凝重,他一面观察天上的战斗,一面搜寻陆行渊的身影,祭台上空空如也,陆行渊不在这里。

  谢陵若有所思,再次看向白飞龙。他相信白飞龙不会让陆行渊遇险,只怕这场战斗也和陆行渊有关。

  白飞龙身如闪电,手中长剑是闪烁的银光,每一次都能精准地刺向黑影的要害。黑影只得转攻为守,很快他招式用尽,被白飞龙逼到末路。

  如虹的剑气穿透他的身体,剑意霸道凌冽,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搅碎。

  黑影一把握住插入身体的剑刃,面容扭曲,手掌上漆黑的影子像一根根藤顺着剑身缠上白飞龙的手背。

  白飞龙蹙了蹙眉,黑气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是如此刺眼。可他没有松手,反而又把剑往前推了几寸。

  剑气让黑影的身体密布了一层裂纹,他抓着白飞龙,情绪激烈:“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你图什么?我们两个人联手,不是比这群蝼蚁更好吗?”

  白飞龙眼神微眯,道:“你不配。”

  这个天下,这个世道远比世人想象的还要残酷,黑影不过一抹执念,他所追求的是毁灭,而不是解脱和新生。

  白飞龙清楚自己的死期,他当不成救世主,他的目标已经小到只为陆行渊铲除这个障碍了。

  黑影还想嘲讽两句,对上白飞龙那双冷漠的眼睛又咽回去。他扯着嘴角,冷笑两声,在剑气中烟消云散。

  白飞龙的剑顿时失了目标,他挽剑收剑一气呵成。手臂上的黑色纹路越来越多,并且蔓延至全身,从他衣襟遮掩的领口顺着脖颈往上,张牙舞爪地爬上他的面容,破坏了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反倒显得有些狰狞。

  白飞龙咳嗽起来,他回身垂首,云端之下是不明所以的修士。他们仰望苍穹,似乎是在为他担心,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白前辈。

  “是那几个孩子中的一个吧?”白飞龙想,那群后辈是那么的年轻鲜活,就像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抱着一腔的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

  “真好。”白飞龙喃喃道。

  他们的传承有人继承,他们走过的路,没有完成的事,也有人接过去继续往前走。

  黑纹遮住了白飞龙的五感,他坦然地接受这场死亡。如果不是这道黑影,他早已追上朋友的脚步。

  恍惚间,白飞龙看见陆泽和江望还在桃花源的小院子里。

  “小白,你好慢啊!”陆泽躺在椅子上,一边抱怨,一边拿出酒水给他满上。

  白飞龙笑了,轻声道:“来了。”

  “白前辈,白前辈!”

  白飞龙从空中坠落,谢陵飞身而起,他想接住白飞龙的身体,可手指还没有触碰到,白飞龙就化为星光消散在空中。

  一道残魂,一点神识,本就游离在生死之外,又怎么可能留下遗体?

  他来时不需要迎接,他走时也不需要欢送。他和众人隔着千万年的光阴萍水相逢,此刻不过回归正轨,这已是最好的道别。

  谢陵的手扑了个空,他错愕地停在半空中,一时恍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神。

  迎面有风吹在脸上,湿湿润润。

  失去最后一点支撑的上古力量,本就被阴云覆盖的苍穹也逃不过侵蚀,下起了蒙蒙细雨。

  祭坛上覆盖的微光虽然能够隔绝雨雾,但那光越来越微弱。

  谢陵抹了把脸,正要回到祭坛上,就看见眼前的祭坛晃了晃,那些摇曳的荷花快速地枯萎,清澈的湖面变得浑浊。

  站在祭台上的人诧异地左右环顾,猛然听见有人大喝一声:“快升空。”

  话音刚落,祭坛就毫无征兆地往下沉。

  众人连忙往上飞,空中传来一声婴啼,照看无尘的疾风如同流星般飞过来,它直直地落在始祖雕像上,两只利爪像钩子一般死死地抓住雕像的肩膀,翅膀用力地扑腾,想要把祭坛从湖里拉出来。

  谢陵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立刻朝着疾风飞去:“帮忙,我师尊还在祭台内!”

  第一百九十四章

  祭台下坠的速度极快,就算疾风和谢陵反应及时,大家一起出手也不过是暂缓一时。

  在湖底,一股更大的拉扯力和他们抗衡。

  疾风着急地扑腾翅膀,雷霆的喂养让它有了更多的记忆,它曾经失去过一个主人,不想连现在这个也失去。

  疾风痛苦嘶鸣,下方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强。在他们两股力量的对冲下,始祖雕像不堪重负,发出清晰的咔嚓声。

  一道裂痕从始祖的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裂开,蜘蛛网般的细纹密布。那些裂纹越来越大,碎屑和碎块不断地掉落。

  疾风爪子下的肩膀也化为粉末,它扑腾着想再去抓,却抓一块碎一块。众人也是大惊失色,就算他们阻止了雕像下落,也不能阻止雕像破碎。他们的诸多手段,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没有看见陆行渊的身影,他登上祭台后,就这样消失了。

  疾风能够感觉到他还在这里,可是无法触碰,无法看见。它急的围着湖面转圈,眼睁睁地看着祭坛完全沉没。

  平静的湖面变成漆黑的深潭,他们来时安静祥和的丛林此刻危机四伏,四周的幽幽绿光没有散去,反而更多了。

  红尺素和游风提醒大家不要掉以轻心,他们此刻被团团围住,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妖兽的盘中餐。

  疾风找不到陆行渊,此刻正在气头上,它回头扫了眼岸边的那些妖兽,飞到谢陵跟前,一口咬住谢陵的衣服,把人甩上后背。

  随即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疾风就带着谢陵一飞冲天。

  它嘹亮的婴啼声响彻云霄,振翅一挥,巨大的身影俯瞰,无形的威压层层覆盖。林中虎视眈眈的妖兽在它的镇压下发出呜咽之声,警惕地抬头看着它。

  疾风在空中滑翔,张口吐出一团惊雷,试图靠近的妖兽被炸了个正着,浑身焦黑。

  谢陵似乎明白了疾风的意思,他稳了稳心神,化身银狼,释放出狼王的威压。那是承袭于江望的血脉,这些妖兽再熟悉不过。

  苍穹上的那道身影,仿佛是千万年之前在此地号令群雄的狼王,银色的毛油光水滑,身姿矫健,他仰天长啸,狼嚎响彻云霄。

  妖族对这威压有些心悸,曲无忧等人更是恭敬地低下头。

  谢陵俯视这片丛林,强势地驱散聚集而来的妖兽。在他的怒吼中,那些妖兽慢慢地有了回应。

  它们是被困在这里的囚徒,早就想从秘境离开,可是它们找不到出去的路。它们之所以聚集而来,是陆行渊身上的气息吸引了它们。

  可是现在陆行渊下落不明,它们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本性。

  谢陵的血脉压制稍稍唤醒了它们的理智,可是它们能够感觉到,那样的压制不会长久。

  妖兽在催促谢陵他们离开,它们一直被困在这里,比谢陵等人更能感觉到变化。在始祖的雕像坠落后,这片空间就有了崩塌的迹象,他们再不走,说不定也会被困在这里。

  陆行渊下落不明,谢陵不会离开,但关于秘境的变化谢陵如实地转达给其他人。

  “疾风能够感觉到我师尊还在这里,我要留下来等他。但是诸位没有必要冒这个险,这是离开的路线图,可以让你们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出口。”

  秘境的地图经过催化后,已经完全展现在谢陵的脑海中。这个秘境只有一个入口,但有很多个出口。眼下情况紧急,谢陵给众人的是最近的路线图。

  他把东西交到无尘手上,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在场的这些势力不会质疑他的立场,而他也肯定会让所有人都安全离开,不会抛下任何人。

  无尘度化了所有的怨气,此刻看起来有些虚弱。他接过谢陵给的玉简,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他看了一眼疾风,没有横加劝阻,道:“我们在出口处等你们。”

  谢陵颔首,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凌玉尘靠过来,犹豫道:“以他的实力,断然不会让自己折在这里,你更应该保全自己。”

  言外之意就是让谢陵不要太死心眼,实在等不到还是要撤出去。

  谢陵谢过他的好意,看见曲无忧一脸不悦地靠上来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谢陵不等他开口,就已经有了支开他的主意:“曲无忧,我七哥的性命我就交给你了,若是离了此地,他少一根汗毛,我都拿你是问。”

  谢遥的侍卫糟了毒手,全军覆没,带来的人只剩下一个沈炽。

  后半程的路沈炽和谢遥都很安静,特别是看见陆行渊带着疾风登场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安静更是有种震耳欲聋的效果。

  虽然沈炽没有直接站队到魔族的阵营,还是陪着谢遥留在御兽宗的队伍里,但是一次次的眼神闪躲,让谢遥心中有了答案。

  他此刻只是没有拆穿而已。

  面对谢陵的安排,谢遥心情复杂,他叮嘱谢陵多加小心。

  “十七殿下,我们尊上就拜托你了。”魔族那边,游风镇得住手下的人,他没有婆婆妈妈,而是放心大胆地把陆行渊的安危交给谢陵。

  他这样做不是不在乎,而是权衡利弊后作出的选择。

  眼下秘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如果他们执意留下,非但帮不了陆行渊,等陆行渊现身后,说不定还会成为他的拖累。

  只留谢陵一人看似过于草率,但如果陆行渊现身,只带谢陵一人,完全没

  有问题。

  而且就算陆行渊不出现,疾风也可以带着谢陵全身而退,不会让他受到生命威胁。

  很快大部队就在无尘的带领下有序地撤退,谢陵镇住底下的那些妖兽,他坐在疾风背上,不断地散出神识搜寻陆行渊的下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秘境的雨越来越急,而下方的那些妖兽越来越烦躁。谢陵从它们的嘶吼中听出不安,它们开始在原地打转,撕咬。

  谢陵受到影响,他的心也不由地开始往下沉。

  疾风犀利的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空间,不放过任何的波动。

  雨声越来越大,天色晦暗不明,妖兽的嘶吼透出痛苦。疾风也不由地抖了一下翅膀,发出一声悲鸣,身影在空中晃了晃。

  谢陵连忙抱住它,抬头看去,原本青翠的大地覆盖上一层黑色的暗芒,那些深绿的丛林颜色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就像是被什么污染了一样。

  谢陵顿时背脊发寒,他不由地看向苍穹上落下来的雨,黑的如同墨汁一般,早已不是纯净透明的颜色。

  伴随着雨滴越来越多,空气中的灵气也在急剧消耗,空间的破碎加剧。

  疾风用雷霆做掩护,身上没沾染多少黑雨,但灵气的消散还是让它感到难受。它缩小了自己的体型,刚好可以承载谢陵的重量。

  谢陵握着它头上的角趴着,一边安抚地轻拍它的背脊,一边夸它做的很好。疾风兴奋昂首,对谢陵的话表示赞同。

  但它没有得意忘形,眼前的危机没有完全解除,大片大片的森林被污染,灵气越来越稀薄,甚至有些妖兽的身上也起了黑斑。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幕,谢陵想起死寂之地,那个差点要了他和陆行渊性命的地方。许是记忆太过深刻,谢陵心跳加速,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他拍拍疾风,示意疾风提高警惕。

  信息还未传达完,漆黑的密林中突然传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一道半黑半白的身影从树叶间穿出来,如同有一根绷紧的弦借力,咻地地一下就窜到疾风跟前。

  谢陵定睛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只飞鹰,但此刻它算不上是活物,被雨水浸润的羽毛纷纷脱落,血肉被腐蚀,露出森森白骨。

  谢陵仿佛梦回死寂之地,他迅速抽剑,将飞鹰斩落。

  断首的鸟没有鲜血,而是化为一滩黑水,诡异而可怖,谢陵不禁头皮发麻。

  下一刻,越来越多的嘶鸣此起彼伏,林中的不少绿光变成了猩红,树叶沙沙作响,一只只漆黑的鸟从林中飞出来。

  它们展开羽翼,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身上是和飞鹰一样的情况。黑雨在腐蚀,灵力在消失,它们成了被抛弃的存在。

  谢陵面色发白,但握剑的手又稳又准。挽出一朵朵绚烂的剑花,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剑网,阻挡那些鸟儿的攻击,护着他和疾风。

  在群鸟飞舞的羽翼下,没有人注意到周围的空间出现阵阵波动,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从撕开的空间裂缝中跨出。

  他如闪电般穿过长空,从鸟群中间杀出一条血路,转瞬间就到了谢陵跟前。他一手抓住疾风的角把它往小世界里一丢,一手抓住谢陵的胳膊,把人往怀里一搂,随后就像一阵风似的飘出去。

  谢陵手上还握着剑,人已经飘出千里之地。变故来的太突然,他甚至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些妖兽……”

  他想把它们带出去,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

  陆行渊低头看他,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耳朵,道:“别担心,它们知道跟上来。”

  陆行渊此刻的气息格外的浓郁,那些等待的妖兽能够轻易的察觉,只要它们愿意离开,它们随时可以追上陆行渊。

  谢陵松了口气,他被陆行渊带着,都不用自己运气。熟悉的怀抱让他紧绷的那根弦放松下来,他靠在陆行渊怀里,看着逐渐崩塌的空间,内心惆怅而悲凉。

  “这里会成为下一个死寂之地吗?”谢陵小声道,不像是在问陆行渊,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死寂之地给他的冲击太大,想到这里也会变成那样,他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行渊捏了捏他的手,神情冷肃而坚定:“我不会让这一切白白消失。”

  第一百九十五章

  秘境崩塌的速度比谢陵预想的还要快,陆行渊带着他赶到第一个出口时,它已经完全崩溃,无法通过。

  好在第二个出口距离不远,他们赶在它崩塌前赶到。

  陆行渊让谢陵先走,谢陵没有多问,飞入出口离开。

  陆行渊在原地释放出自己的气息,没一会儿无数的妖兽从四面八方赶来,乌压压的一片,它们冲到陆行渊面前,整齐有序地排列。

  陆行渊比了个手势,示意它们跟上,随后转身跳入出口。

  秘境的出口没有太大的阻力,陆行渊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已经出现在外面。

  他们回到了现实中北苍大森林的中心,这里荒无人烟。此刻正值日中,太阳当空,大地被炙烤的火热,阳光格外刺眼。

  谢陵就在出口外面等着陆行渊,看见他出来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他上前两步,仔细端详,终于忍不住扑进陆行渊怀里。

  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时辰的分别,但因为是独自的煎熬,在外界不断崩塌的影响下,每一刻对于谢陵而言都像是度日如年。

  他在秘境中不敢伸手,害怕让陆行渊分心,此刻却肆无忌惮,他紧搂着陆行渊,平复自己急促的心跳。

  陆行渊揽着他的腰,没有推开他,只是往旁边挪了挪。

  在他们身后,被困了很多年的妖兽挣扎着从出口出来,一声声愤怒的嘶吼响彻云霄。

  谢陵越过陆行渊的肩膀看去,妖兽穿过那层结界,一只接着一只地飞出来。出口的崩塌在加剧,而妖兽们也意识到这一点。

  在它们庞大的队伍里,两只领头的妖兽对视一眼,一起走上前,它们没有进入出口,而是用自己的身躯将出口破碎的地方撑起来,给身后的那些妖兽争取时间。

  出口破碎,伴随着法则的压迫,两只妖兽的身体很快就被磨的血肉模糊。它们痛苦地嘶吼,眼神却更加坚定。

  离开这里,大步走出去才有活路。

  阵法单面传送,里面的情况谢陵看的不太真切,他只是听到那一声声嘶吼。

  那些走出来的妖兽齐刷刷地看着出口,眼中含泪。

  在那明晃晃的太阳下,它们身上沾湿的皮毛迅速干燥,身上被污染的痕迹也在消失。

  等最后一只妖兽走出来,出口完全崩塌,而撑起出口的两位首领被永远埋葬。

  妖兽们垂下头颅,短暂的缅怀后,它们抬头看向陆行渊和谢陵。

  对于它们而言,陆行渊身上有始祖的气息,谢陵身负狼王血脉,怎么看他们二人都是合适的领头人,它们愿意做追随者。

  资历最老的妖兽出面交涉,谢陵看向陆行渊。

  陆行渊没有接受,冷静道:“你们数量太多了,跟着我们走只会束手束脚,不如就留在北苍。”

  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条条框框,眼前的这群妖兽又太多,如果它们真的走出去,对于任何势力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哪怕它们只想找个地方安居,也会有人产生疑虑,进而起了杀心。

  年老的妖兽明白了陆行渊的意思,它看向眼前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沉默了一会儿,带着群妖给二人行了个礼后,陆陆续续离开,融入这片森林。

  谢陵看着它们远去,握着陆行渊的手道:“师尊为什么不带走它们?”

  北苍之行,魔族和其他人已经结下不小的梁子,加上东皇钟现世,世道早晚会乱。届时别说是这群妖兽,就是再多一点,只怕也无人顾及。

  谢陵不明白陆行渊为什么要推掉这股助力,在他看来,有这群妖兽做先驱,也能让其他人有所顾忌。

  陆行渊揉了揉谢陵的耳朵,面容冷峻,唯有看向谢陵的眼神带了点笑意。

  “这片天地的灵气和需要灵气的生灵是一个持平的状态,这些妖兽从秘境来到现实,直接打破了这样的平衡,灵力很快就会失控。”

  “那你还……”谢陵大为不解。

  陆行渊嘴角微扬,他笑的幅度不大,看起来充满了嘲讽:“灵力失衡,天道就得想办法,而最简单粗暴的就是战争。”

  “可东皇钟现世本就能带来战争。”谢陵说着,视线落在陆行渊头上,不知道是不是离开秘境的缘故,陆行渊头顶的东皇钟虚影已经消失了。

  当时在秘境内,众人对古三身怀东皇钟吃惊不已,谢陵的心里却只有迷惑,他不知道自己看见的影子代表的是什么。

  谢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看见东皇钟虚影的事告诉陆行渊。他抬手放在陆行渊头顶的虚空上比划了一下,道:“令牌里的力量融化在我的眼睛里时,我就看见过一次,只是时间太短了,我没来得及好好确认。”

  谢陵的手一次次抓空,他觉得不舒服,手一滑就落到陆行渊的魔角上。他伸手戳了戳,在陆行渊反应时飞快地缩回手,无辜地笑着。

  陆行渊纵容他的使坏,甚至还伸手扶了扶他的腰,怕他从云端掉下去。他们二人此刻正在赶路,陆行渊搜寻魔族的踪迹,赶过去和他们的汇合。

  关于谢陵提到的虚影,陆行渊想到的是白飞龙的那句他的身上有东皇钟的气息。他们两个人的话互为佐证,显然都是对的。

  真正的东皇钟下落不明,被天道所掩护,而现在大家追的是白飞龙制造的赝品。

  陆行渊没有直接告诉谢陵答案,回答的很是谨慎:“你还记得我们在奇玩阁的那次拍卖吗?奇玩阁闹出赝品一事。”

  谢陵不知陆行渊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赝品终究只是赝品,就算有着一样的名字,也不可能成为真物。只不过世人看不穿,哪怕追逐的只是赝品,也费尽心思。”

  陆行渊话里有话,谢陵若有所思。他想到一个可能,瞳孔骤缩,诧异地红唇微张。

  时隔多日,陆行渊当然不会旧事重提,他真正想说的是东皇钟,如此委婉而迂回,就像是隔墙有耳,不可高声喧哗一般。

  谢陵心领神会,如果古三手里的是赝品,那就一切都说的通了。陆行渊的当场拆穿和冷漠,都不过是借此设局。

  但谢陵还是有所疑惑,这个假的东皇钟是如何来的?

  “白飞龙。”陆行渊见他皱眉,便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轻声解答。

  这个答案不需要太复杂,一个人足够。白飞龙是炼器师,这对他而言不难,他们在白塔内相聚的时候,白飞龙就放言要做一个。

  “原来他真的做到了。”谢陵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鼻子发红。

  没有什么比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生如同焰火般短暂绚烂更让人惋惜。

  陆行渊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叹了口气。他进入雕像后,对外界不是一无所知。

  二人沉默下来,又往前飞了一段距离,陆行渊突然停下。

  今日北苍森林内的妖兽安静的有些过分,陆行渊和谢陵从中心往外走,非但没有遇见任何一只妖兽,就连声音也消失了。

  “不对劲。”陆行渊把谢陵护在身后,散出神识。

  很快他的神识就被扰乱,如同水沉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封锁了这片区域,把陆行渊和谢陵困在其中。

  “前辈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陆行渊的声音泛着冷意,讥笑道:“难不成要我把你逼出来?”

  陆行渊话音未落,周身的杀意已经化为实质,手腕一翻,破厄出现在他掌间,发出一声清冽的剑鸣。

  谢陵也警觉起来,环顾四周。他修为弱,察觉不到空间封锁,但野兽的直觉让他敏锐地感受到若有似无的杀意。

  陆行渊见对方没有反应,沉吟片刻,道:“谢前辈,有话不如敞开了聊。”

  谢前辈,不是谢道义,而是谢家老祖谢问,天地三圣之一。

  陆行渊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但仔细想想并不难猜。

  首先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封锁这片空间,起码得是渡劫后期以上的修为,其次要不被他察觉,让他找不出破绽,就得是真君期往上。

  和他有旧又是真君期的人屈指可数,他们不会如此迂回。排除了这些人后,陆行渊的猜测就只剩下三个圣人。

  另外两个他打过交道,没必要做这样复杂的事,剩下的谢问他不了解,反倒最有嫌疑。

  陆行渊说完这一句后没再多言,他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只等对方先露出破绽。

  谢陵站在他身后,能够感觉到他此刻身体紧绷,肌肉勃发,仿佛是丛林里准备捕猎的猎豹。

  谢陵没见过谢问,上辈子他把皇朝折腾成那样,谢问也没有露面,他还以为他是个死人呢?

  “老祖宗,你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实在有失君子风范。”谢陵看向一片虚空的空间,轻笑道:“难不成是想教我小人之道?”

  谢陵话里充满了讽刺之意,他们面前的虚空晃了晃,一道端坐莲台的身影浮现在他们面前。

  此人鹤发童颜,手拿拂尘,目光扫过谢陵,冰冷的像毒蛇一般:“家中晚辈已经叨扰魔尊多时,魔尊还不打算放手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谢问来着不善,而他的目标竟然不是陆行渊,这反而让二人更加警惕。

  这不是谢问第一次要见谢陵,谢陵刚从谢家的秘境出来时,为了找陆行渊躲到琅煌处,谢问就出面问过一次,但被琅煌给挡了回去。

  “谢前辈这话未免有些不讲道理,谢陵幼时你们把人丢给我,不闻不问,现在他已经及冠,你们反而上赶着要求这要求那,不觉得太无耻了吗?”陆行渊把谢陵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谢问。

  谢问人品不行,但圣人境的修为实打实。陆行渊和他差距太大,如果真动起手来,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谢问眼眸半阖,对陆行渊的话充耳不闻,自顾道:“谢陵,此刻不同我离去,更待何时?”

  周围的空间被谢问封锁,外界的人察觉不到,里面的人出不去。他说这话也有威胁之意,明白地告诉谢陵,如果不跟着他走,那陆行渊就会有危险。

  这是现实,也是无法弥补的修为差距。

  陆行渊和谢陵不惧对方的千般手段,但如果对方用他们彼此来要挟对方,确实会让他们陷入两难之地,他们是彼此的弱点。

  谢陵有些动摇:“我可以跟你走,但你不能为难我师尊。”

  谢问斜了陆行渊一眼,他不拿正眼看人,尽显轻蔑之态。或许在他心里,陆行渊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只要你和我走,别的可以不过问。”谢问答应谢陵。

  听到他的保证,谢陵没有立刻站出来,而是道:“那你先收了神通。”

  封锁的空间内,一切都在谢问的掌控中,在这样的条件下达成的交易不会稳妥。

  面对谢陵的怀疑,谢问冷哼一声,似不屑做这等出尔反尔的小人行径。不过为了打消谢陵的顾虑,他还是拿起拂尘一甩,笼罩在这片区域上空的术法像水波纹一般散去。

  谢陵和陆行渊这才发现他们一直原地打转,应该是刚出来就被谢问盯上了。

  “现在你可以过来了。”谢问微微抬眸,目光冷冷地扫向谢陵。

  谢陵没有耍滑头,越过陆行渊走出去。不过他刚走了两步,就被陆行渊拉住手腕。

  陆行渊目光微垂,扫了眼手上的破厄,轻笑道:“看来我真的挺讨人嫌。我没说要放手。”

  谢问抬头,握着拂尘的那只手也跟着抬起来,脸上闪过一抹讥讽的笑:“不自量力。”

  话音未落,谢问已经手持拂尘施展神通,那看似柔软的丝像钢钉一般射出,眨眼间就到了陆行渊跟前。

  陆行渊非但没有提剑格挡,反而拉着谢陵后撤。

  谢问一击不中,转眼又出三招。他留有余力,没有一击必杀。

  陆行渊始终没有正面应对,他把谢陵放到安全的地方后,自己独自对上谢问。

  谢问手上的拂尘也像长了眼睛一般,每一次都能精准地锁定陆行渊,咬住陆行渊的身影。

  二人一个追,一个躲,竟然没有很快分出胜负。

  谢陵有些惊讶,以谢问的修为,就算真的没有拿出真功夫,也不可能被陆行渊戏弄那么久,有问题。

  谢陵心里正想着,另一边陆行渊迅速拔剑回击。

  他身形如电,动作敏捷,破厄在手中翻飞,朵朵剑花在剑刃上绽放。剑意凌冽,四周的灵气被他带起,在他身前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了谢问的攻击。

  谢问面不改色,怀抱拂尘,一指点出。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攻击,连灵力都没波动,却掠过空间,眨眼而至陆行渊跟前。

  陆行渊瞳孔骤缩,一瞬间头皮发麻。只见谢问那一指在眼前豁然放大,携裹着可怖的杀意,朝着他的眉心狠狠地压下来。

  陆行渊四周的空间变得像泥泞的沼泽一般,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陆行渊眼中红光一闪,谢问的禁锢有了片刻的松懈,他连忙闪身后退,谢问那一指贴着他的发冠过去。

  玉石碎裂,发冠坠地,陆行渊一头长发如同瀑布般散下来。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看似躲开,实则还是受了伤。

  在他手腕间,红色的赤雷缠绕了一圈,如果不凑近看,只会把它当成一根红绳。

  谢问的可怖不在修为,而在于圣人境可以操控空间法则,改变空间的限制,让人防不胜防。

  但好在陆行渊手上也有规则,还是代表天道的规则。

  谢问没想到陆行渊躲开了他的攻击,那双一直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他今日第一次正眼瞧着陆行渊,嘴角浮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我倒是小瞧你了。”

  “这是我的运气。”陆行渊安抚着手上的赤雷,道:“你要是亲身前来,我必然已经血溅当场。但若真是一道身外身,我还是有一拼之力。”

  陆行渊点破了谢问的身份,这个解释也解答了谢陵心中额疑惑。以陆行渊和谢问之间的差距,陆行渊能游刃有余地躲开他的攻击,本身就有问题。

  谢问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谢前辈,我暂时还不想和你为敌。谢陵不是垂髫幼子,他知道应该做什么,他愿意回去就回去,他要是不愿意,还请你不要逼他。”

  陆行渊嘴上客气,手上的剑却不是这样回答的。在他说话的空隙,他心中的剑意已经化为实质,在他身后,无数的剑影铺天盖地。

  陆行渊在秘境中和白飞龙学的剑法不是白学,闪烁的剑芒胜过白日的焰火,加上他覆盖了雷霆之力,更显得声势浩大。他立在无数的剑影之前,仿佛自身也是一柄无坚不摧的长剑。

  剑修冷傲,无坚不摧。

  剑气逼人,刮在脸上的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谢问面色微变,他承认他确确实实小瞧了陆行渊,而现在他也尝到了小瞧的苦果。他不敢赌这样的剑势陆行渊能挥几次,因为陆行渊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他挥出第一剑后,就算力竭也会挥出第二剑。

  许是谢问犹豫的太久,陆行渊心念一动,刚回雷池大吃特吃的疾风被召唤出来。

  它仰天长啸,吞云吐雷,身上电光闪烁。适应外界的第一眼就是瞪着眼前的敌人,确认他好不好下口。

  而陆行渊有了它的遮掩,大可驱动手上的赤雷,

  万里无云的晴空顿时雷云翻滚,片刻间已是电闪雷鸣。

  “谢前辈,损失一个身外身也没关系吗?”陆行渊冷静地问道。

  但在这样的震慑下,他这话更像是威胁。

  局面的反转让谢问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可他真的愿意舍弃一道身外身吗?答案是不愿意。

  谢问没有犹豫,他把目光转向谢陵,道:“我在皇城等你,你若不来,便是我亲临。”

  言罢,他的身影淡去,不愿再理会陆行渊。

  陆行渊维持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收敛周身的气息,剑影在身后淡去,天上的雷云也很快消失,恢复万里晴空。

  疾风在空中转了一圈,飞回陆行渊跟前,谢陵也已经靠过来。

  陆行渊握住谢陵的手,面色苍白,嘴角隐有血迹。

  谢陵呼吸一滞,陆行渊第一时间就止了他的话,低声道:“别声张,扶着我坐疾风走,先和无尘他们汇合。”

  谢陵把满腔的担心和关切都咽回去,不动声色地指挥疾风带着他们离开。等疾风飞出去一段距离,陆行渊压不住满腔翻滚的血腥味,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倒向谢陵。

  他的发冠碎了,长发散落下来,少了严谨和冷峻,变得柔软。

  “师尊!”谢陵眼里的担忧怎么也藏不住,伸手去擦陆行渊嘴角的血迹。

  陆行渊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无妨,只是体内的灵力有些压不住了。”

  东皇钟问世,陆行渊想过秘境外面不太平,师无为和卫一肯定会想方设法通知外面的人,把古三拦截下来,但没想到他会对上谢问。

  一开始他确实被这道身外身给唬住了,可谢问第一时间没有出手,还轻易地解除了空间封锁,这让陆行渊觉得不对劲。

  他如此轻易地答应,反而显得没必要。他多此一举,更像是先发制人的震慑,先声夺人,抢占主导权。

  陆行渊心中顿时有了结论。

  但就算只是一道身外身,现在的他也不能完全应对。他胜在有相克的手段,虚张声势的雷劫,以及强行提升修为而施展的万千剑影,那是他从秘境中得到的助力。

  只是秘境崩塌太快,他来不及炼化,只好将灵力暂时收在体内。刚才强行引用导致此刻灵力反扑,此刻气血翻滚,静脉胀痛,额上冷汗连连。

  疾风察觉到两位主人的焦急,速度又快了不少,行程不断缩短,第一个出口的位置已经很近。

  可还不得谢陵高兴,他就眼尖地发现出口处围满了人,气氛格外紧张,他甚至在一片嘈杂中看见了谢道义。

  谢陵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过去时,另一道身影在人群中晃悠出来。双手揣在怀里,一副老神自在的样子。

  谢陵兴奋道:“先生!”

  琅煌耳朵抖了抖,抬头看过来,紧绷的嘴角不由地放松,笑骂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东皇钟现世,古三在逃。

  天衍宗和皇朝接到消息,第一时间派出人手前来。其他势力未闻风声,但见他们行动,也不甘落后,这才导致出口处聚集了很多人。

  疾风刚入人群,魔族就连忙围过来。他们撤出的时候,陆行渊还没有从另一层空间出来,对他的情况并不了解,此刻见他受伤以为是从秘境出来不顺利,并没有多想。

  此地人多眼杂,陆行渊和谢陵默契的没有提起谢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陆行渊忍着经脉的胀痛,极力克制体内流传的真气,面色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出口处的人太多太杂,势力间争论不休,吵的人一个头有两个大,这让他更加不适。

  琅煌想给他检查一下身体,他想了想拒绝了。

  游风简短地给他描述了一遍现场的情况,大多是在关心东皇钟的下落,小部分个人恩怨。

  皇朝那边进去的皇子死了两个,谢遥自始至终都当没看见谢道义,这会儿气氛格外紧张。

  游风说着看了谢陵一眼,意味深长道:“白袍卫可不是善茬。”

  谢陵面色微变,陆行渊握着他的手站起身,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魔族让出一条道,陆行渊在人群中找到凌玉尘和无尘的身影,带着谢陵过去。琅煌跟在二人身后,他没那么多话,也没提要帮忙,而是看着陆行渊和谢陵处理。

  无尘被谢道义劫持,佛宗和天衍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佛宗的人此刻正在让谢道义拿个说法出来,不然就要让天下人来评理。

  不料谢道义倒打一耙,说佛宗和魔族不清不楚,他是不想无尘被蒙骗,才出此下策。

  “我佛宗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敢作敢当。师宗主,你空口白牙,倒打一耙,真当天衍宗还是多年以前的一言堂吗?”慧明大师护着无尘,对师无为的行为感到不耻,言语之间也隐隐有对天衍宗的不满。

  一旁的红尺素不由地沉下脸,师无为擅长诡辩,若非此事他亲眼所见,说不定都会被师无为带偏。

  “如今这世道,黑不黑,白不白,好人坏人都在一个泥潭里,看不清辨不明。立场这种东西,还有意义吗?”

  凌玉尘一想到无尘差点出事,就忘不了自己扑过去抱住他时的恐惧和后怕。他带着魔情宗站的不远,和无尘保持一个相对较近的距离。

  这会儿听到师无为诡辩,压不住内心的愤怒,冷笑道:“师宗主,你满嘴仁义道德,说的光正伟岸,是不是早就忘了陆隐川曾是你天衍宗的破厄剑尊!他的名声给你天衍宗带来了多少荣光你算过吗?你没有,你只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利用天下人来审判他!你的道义是你一个人的道义,可是你也别忘了,天下人不是陆隐川,更不可能成为你的剑,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凌玉尘越说越气,那是从陆行渊离开天衍宗起就憋在心口的气,对天衍宗的不满,对谢道义的不满,对他们那张虚伪面孔的不满,让他此刻畅所欲言。

  慧明大师的指责师无为尚且可以接受,但被凌玉尘这样一个小辈怒斥,多少让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他毒蛇般的眼睛阴冷地盯着凌玉尘,冷哼道:“我倒是忘了,你为了陆隐川甘为人下,此刻为他辩解是为了成全你的痴情?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陆隐川身边不缺你一个。”

  “我年少不更事,难免荒唐,也难为师宗主替我记着,这个时候还不忘提醒一二。”

  凌玉尘以前强抢陆行渊的事,二人已经不在意,师无为提起来他只觉得不痛不痒,反击道:“既然师宗主的记忆那么好,想来也没忘天衍宗是在知道陆隐川身世的前提下收养他。你们既然清楚他的身份,又怎么会对他的复仇一无所知?当年你对他口诛笔伐,到底是正气凌然还是做贼心虚只有你自己清楚!”

  凌玉尘也翻了旧账,字字诛心。

  师无为仿佛是被人踩了痛脚,面色铁青。

  恰在此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嗤笑。众人抬头看去,陆行渊带着魔族大步而来。

  凌玉尘的辩驳深得他心,二人隔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笑意。

  此次秘境之行魔族不计前嫌,能帮则帮,不能帮也不会落井下石。这让周围的这些势力也不好在谈什么立场之论,见他们过来客气地笑了笑。

  “想当年我爹同诸位也是把酒言欢,无话不谈。却怀璧其罪,被架上火架,招致他人杀心,落得个……”

  陆行渊这话没有说完,但省略的意思大家心里都清楚。

  他们可以说魔族不好,但实在难以昧着良心说陆晚夜不行。陆晚夜叱咤风云那些年,炼器一道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他这人情绪稳定,不拿乔,而且痴迷炼器,很少会拒绝别人的请求。在场的不少大能都在他那儿修过法器,其实真说起来,那欠的人情从未还过,反倒是手里的屠刀更快一些。

  “大家担心魔族报复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我魔族不是洪荒猛兽,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打大家有目共睹。试问师宗主对我魔族还有何不满,以至于要强制所有人同我等划清界限?”

  陆行渊用父亲的名声打了个感情牌,随后才不慌不忙地质问谢道义。站在各自的立场上,魔族确实能让一些人寝食难安,但仅仅是那么一小撮而已,而不是全部。

  有了陆晚夜这个让人惋惜的魔君在前,周围势力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或许是早就看天衍宗不爽,或许单纯的看师无为不爽,站出来力挺无尘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也还有天衍宗的死忠,就算这样也力挺师无为,双方唇枪舌战,一时好不热闹。

  陆行渊无视那些争吵,目光凌厉,眼神锁定在师无为身上,见他脸色黑沉如墨便觉得有趣,在这舆论上再添一把火道:“师宗主,之前在秘境中,你和皇城的人一起去追东皇钟,不知追到没有?”

  东皇钟三个字如同天空中炸响的闷雷,让在场所有人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师无为,眼神各异。

  陆行渊继续不慌不忙道:“你肯为东皇钟的主人绑架无尘,不惜得罪佛宗,想必是对方给了你足够的筹码。我大胆猜一猜,这个筹码可是东皇钟?”

  陆行渊语不惊人死不休,虽然他说的和佛宗刚才和师无为理论的是同一件事,但表达的方式不同,引起的效果也完全不同。

  佛宗恼怒师无为对付无尘,话语里是为无尘讨公道。

  陆行渊则是把这件事和东皇钟联系起来,把众人的视线引到东皇钟上。

  师无为有没有东皇钟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行渊要让他有。

  就像当年陆晚夜布的局一样,他没有东皇钟,但最后所有人都相信他有。

  这就是贪婪的人性在利益面前被放大了猜忌,他们宁可冤枉也不肯错过。

  师无为意识到这是个圈套,连忙反驳道:“你血口喷人,我根本不知道他有东皇钟。”

  “是吗?”陆行渊不信,道:“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你身为天衍宗的宗主,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他能说动你,那肯定是拿出了等价的利益,不是东皇钟又是什么?”

  陆行渊步步紧逼,一连几个问题把师无为问的哑口无言。

  他和古三交易时,身边只有三尸宗的人,可他没救三尸宗,三尸宗全军覆没,现在已经死无对证。

  而古三许诺的利益是那个祭坛,在祭坛内有上古传承,可他为了追东皇钟放弃了,现在他也拿不出等价交易的筹码。

  他从陆行渊的第一个问开始就陷入了自证的陷阱,现在不管他回答哪一个问题,都会有新的问题出现,越滚越多,直到他无法解释。

  师无为现在不仅恼怒,他还有点慌。他身在这个位置,实在太清楚陆行渊的话多么考验人心。而且就在刚刚这短短的几息内,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猜忌和怀疑。

  他没有东皇钟,但此刻在这些人的心里已经认定他有。

  师无为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无法解释,干脆闭嘴不言,只是对陆行渊的话嗤之以鼻。

  陆行渊笑着看着他,一旁的凌玉尘适时地补刀道:“难怪你对三尸宗见死不救,原来是想独占好处。”

  师无为一愣,面对三尸宗怀疑的眼神,怒道:“黄口小儿,休要血口喷人。”

  凌玉尘挑眉,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陆隐川说你有东皇钟你不反驳,我说你见死不救,你反应比谁都快。啧啧……”

  凌玉尘啧啧两声,其意思不言而明。

  师无为这才意识到他又被骗了,他下意识反驳了对自己不利的真相,反倒更加落实了无关的谣言。

  他此刻心中一片懊恼,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师宗主,你可真是深藏不露。”陆行渊笑着看着他,忽然目光一冷,厉声道:“把东皇钟交出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怀璧其罪的道理,没有人比魔族更明白。陆行渊不过是把当年发生在魔族身上的事,换了个方法还给师无为而已。

  师无为拿不出证据,恼羞成怒,气的带着天衍宗甩袖而去。

  其他势力佯装阻拦,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摩擦,但最终还是没有当场动手。

  倒不是他们大度,不和师无为计较这件事,而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谢道义离开,天衍宗就在那儿,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打上门去。

  陆行渊气走了师无为,自己的情况也不轻松。这次秘境之行,大家各有损伤,此刻也不宜再起冲突。

  各方势力陆续离开,谢道义上前要带走谢陵,还不等谢陵拒绝,琅煌先出手阻拦。

  “我看他在秘境中小有收获,准备带他回去操练一番,你应该不至于和我老人家争这点时间?”琅煌很直接,而且理由得当。

  谢道义面不改色,道:“听他几个哥哥说,他在秘境中受了不小的惊吓,圣人何不等他先回去休息一段日子?”

  琅煌扫了眼所谓的哥哥们,冷笑一声:“你们谢家家大业大,兄弟众多,难免吵闹。还是我的风月无边楼安静,更适合静养。你也别和我争,我决定的事情别说是你,就算是谢问来了,我也不想给这个面子。”

  谢道义现在和琅煌提兄弟,可刚才这些兄弟出来时,身边根本就没有谢陵。说是派去保护谢陵的卫一,在秘境中也没跟在谢陵身边,反倒是给其他人找了不少麻烦。

  许是受了东皇钟的影响,琅煌现在有些烦躁,不想理会谢家那些弯弯绕绕,直接下了谢道义的面子。

  谢道义嘴角微微抽搐,他克制住心底的火气,目光转向谢陵,询问道:“你是要和我走,还是和圣人走?”

  “还请父皇恕罪,先生千里迢迢来接我,我不好让他白跑一趟。”谢陵说的恭敬,神情却很冷淡。

  之前大家粉饰太平,他也乐意虚以委蛇。可现在谢道义都快掀桌子了,他还和他装什么?

  谢道义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在他所有的孩子里,只有这个孩子和他不是一条心。就算他给了他进入秘境的保障,他也不会信任,完全甩开。

  谢道义没在说什么,这时一旁的谢遥忽然出声道:“父皇,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御兽宗还未离开,红尺素就站在谢遥身后,而沈炽也在他们队伍里。

  谢遥在秘境中被白袍卫和自己的兄弟追杀,现在出了秘境,除了他和谢陵,其他人都站回谢道义身边。谢道义对他们表示了自己的关切,对谢遥却是视而不见。

  谢遥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弃子。他问这句话不是对谢道义还抱有一丝希望,而是想知道他的心到底有多狠。

  谢道义看了一眼红尺素,敷衍道:“这次历练辛苦了,回头我再派点人手给你。”

  这话看似关切,却对谢遥的遭遇不闻不问。

  谢遥没忍住笑了起来,眼底是嘲讽和苦涩,他恭敬行礼,道:“人手一事就不劳父皇费心了,我还是喜欢用自己的人马,不仅用的顺手,还不用担心被人背刺。”

  谢道义不想提的事谢遥直接搬出来,他情绪有些激动,不过是在极力克制。

  谢道义冷淡道:“随你。”

  轻飘飘的两个字彻底点燃谢遥心中的积怨,他挺直脊背,道:“多谢父皇体谅,我准备去宗门拜见母亲,就不随父皇回去了。”

  谢道义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去留,什么都没说就带着其他几位皇子和他们身后的势力走了。

  红尺素上前拍了拍谢遥的肩膀,道:“皇朝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的路还长,切勿执着。”

  谢遥勉强笑道:“多谢长老关心,我要是还想不明白,就活该被算计。”

  谢遥说着转头看向陆行渊,道:“此次历练,多谢魔尊出手相助。我有意备上薄酒请魔尊一叙,还请莫要推辞。”

  谢遥话里有话,此地人多眼杂,不便说的太过直白。

  陆行渊心知躲不过去,应下谢遥的邀请,道:“举手之劳,难为你费心,这酒我一定喝。”

  陆行渊看向御兽宗的众多弟子,他在御兽宗的身份,也该给御兽宗一个解释。天下大乱在即,他需要御兽宗这个助力。

  沈炽听着二人的对话,以为自己这个假身份还要扮下去,认命地掏出面具准备戴上。

  “十七弟,妖族路远,就让白师弟陪你去吧。”谢遥把沈炽推出来,见他手上拿着面具,笑道:“白师弟,戴上面具容易,但总有不便之处。既然已经摘下来了,就别戴了。”

  沈炽愣了愣,拿着面具有些尴尬。他隐晦地看向陆行渊,还没接收到什么指示,就被谢遥推到谢陵身边。

  他下意识地就要后退,是谢陵拉住他,笑道:“谢谢七哥为我着想,有白师兄在身边,我肯定不会无聊。”

  沈炽更尴尬了,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干脆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谢遥没有拆穿他们。

  白泽这个身份在陆行渊放出疾风后就经不起推敲,红尺素对白泽不了解,才没有多想,但总有回过神来的一天。

  谢遥把沈炽推出去,既是告诉陆行渊他知道了,也是展示自己的诚意,他不会把沈炽留下来做要挟。

  谢遥离去,无尘和凌玉尘也相继告别。

  曲无忧一心想等谢陵和陆行渊分开,可左等右等这两人好像没有分手的意思,回程的路已经去了大半,而且方向越来越偏,曲无忧摇的扇子起火星,忍不住道:“他们是有什么山盟海誓说不完?”

  被曲无忧焦躁的扇子波及,连打盹都不能安静的墨流光磨了磨后槽牙:“你看不惯可以不跟着他们走。”

  魔族回自己的大本营,琅煌提议一道,曲无忧和墨流光都是小辈,不敢驳他的面子,只好在后面跟着。

  曲无忧看着疾风背上被左一个沈炽,右一个陆行渊挤在中间的谢陵,心里不爽极了。墨流光不理解他的在操心什么,道:“他们你情我愿,不知道你操哪门子心,我看你就是闲的。”

  “你懂什么?我这是心疼我家的白菜被猪拱了!”

  墨流光无语地看着曲无忧,无奈道:“我要是没记错,十七殿下是破厄剑尊养大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他除了有狼族这个身份外,你们狼族也没操心过,这个时候跳出来棒打鸳鸯,不合适吧?”

  墨流光说话不客气,曲无忧被他顶的心肺疼。扇子多摇了两下,还是觉得烦闷,最后把扇子一收,欲言又止,磨叽了片刻才支吾道:“我们王还小……我怕他选错了。”

  一个“白泽”,一个陆行渊,其实从基础条件上看,陆行渊怎么比都强“白泽”太多。可从年龄看,白泽比陆行渊更适合。

  墨流光:“……别选了,两个都要!”

  “啊?”曲无忧一愣,随即像是被点醒一般,道:“你说的对。”

  墨流光没忍住踹了他一脚,道:“十七殿下都没纠结,你倒是替他纠结上了。”

  曲无忧没能躲开墨流光这一脚,被他踹出好远。二人动静闹大了,疾风背上的几人回头看过来。曲无忧连忙爬起来,笑道:“我两切磋一下。”

  曲无忧说着想去勾墨流光的肩,墨流光吐着蛇信,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开玩笑,那么热的天,曲无忧浑身是毛,像个大火球一样,给他有多远滚多远,他只喜欢冰冰凉凉的贴贴。

  谢陵看着曲无忧想揍人又不好出手的样子欲言又止,琅煌揣着手靠过来,道:“这族长废了,再选一个。”

  “先生,你就别跟着开玩笑了。”谢陵无奈道:“曲无忧是狼族近百年来最好的战士,把他换了,谁能顶上?”

  “你呀!”琅煌随口道。

  谢陵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没想到琅煌的神情格外认真:“还是说狼族族长的位置太小了,你瞧不上?那妖王的位置怎么样?”

  “先生,你这是何意?”谢陵知道琅煌看重妖族,就算不喜欢现任妖王,为了维持妖族的和平,也会尽可能地维护妖王的面子。

  “之前我和墨祁不合,你都是向着他,让我收敛。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当这个妖王?你现在不怕我搅得妖族血雨腥风吗?”

  “东皇钟已出,战争无可避免。其他势力想和妖族结盟对付魔族,你当如何?”琅煌问道。

  谢陵眼底杀意一闪而过,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所以我阻止不了战争,但我可以控制妖族战争的大小。我支持你,你就只需要对付墨祁,其他族群可以杀鸡儆猴,不必大开杀戒。”

  琅煌已经算过这些事,也明白如何做才能让付出的代价最小。

  墨祁说他从不为狼族着想,其实只是他做的事让墨祁不能得到利益罢了。

  谢陵总算听明白了琅煌的意思,琅煌这次来接他,不单单是为了让他脱困,更是把他拉进这个计划。

  甚至有可能还不止他。

  谢陵道:“我打不过墨祁。”

  “你打得过。”琅煌的视线落在陆行渊身上,到了此刻,他不必再遮遮掩掩,道:“打不过那就是眼光不行。”

  第一百九十九章

  琅煌没进魔族,把陆行渊和谢陵送到边界就带着妖族回去了。

  陆行渊给他提了一下谢问找茬,他让谢陵不必担心,他会亲自去找谢问说。

  圣人之间也打过多年交道,对彼此的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

  秘境之行,一别数月,魔族已经回到饶河大本营。梅洛雪没闲着,这些天带着魔族把周围的地界都打了一遍。她就一个观点,顺者昌逆者亡。

  那些势力不是魔族的对手,即便不甘心也只得举宗迁徙。不过也有想和魔族交好的宗门,和魔族约法三章,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陆行渊他们回去看到的是大变样的大本营,雕栏玉砌精美绝伦,楼台亭阁拔地而起,像极了陆行渊记忆中的家。

  他站在门口,看着门前的两座大石狮子一时恍惚,此间似梦而非梦。

  “师尊?”谢陵担忧地看向陆行渊,他在梦里到过魔族,觉得眼熟的同时怕陆行渊触景伤情。

  陆行渊笑了笑,遣散了身后的魔族,让他们各自回家报平安。

  “沈炽,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你不用再扮演我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陆行渊见沈炽兴致不高,道:“之后的事,这个身份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压在身上的担子没了,沈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他挠了挠头,道:“尊上,你去见谢遥的时候,我能跟着去吗?”

  沈炽对人族的感情较为复杂,他想再看清一些。

  陆行渊摇头,沈炽垂下肩,有些泄气。

  “我去见谢遥是谈事,如果谈的顺利,可以让你去交接。”陆行渊没有完全拒绝沈炽,而是给了他一个新的位置。

  沈炽笑了起来,谢过陆行渊,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陵抿了抿耳朵,道:“这位师兄还挺稀罕我七哥。”

  陆行渊一愣,笑道:“不是稀罕,我了解沈炽,他内心藏着魔族的血海深仇,但这些年顶替我在人族卧底,并非全无触动。他这样做只是想知道这些人值不值得他给一次赎罪的机会。”

  人族不平,魔族也会很快卷入其中。在战乱中,无人能独善其身,结盟是一个很好的趋势。

  沈炽显然意识到这一点,没有固执己见,一心只顾心中仇恨。他选择谢遥,是因为只了解谢遥。

  谢陵默了默,道 :“我之前一直没问过,不知师尊和他是什么关系?感觉你对他和对其他人并不一样。”

  陆行渊有些诧异谢陵会这样问,回头看着他。

  此刻他们已经进了院子,院中有假山造景,小桥流水。谢陵站在桥上,陆行渊站在桥下,彼此的距离不过两步。

  谢陵的眼底带着笑意,看上去像是单纯的好奇。可他的手背在身后,这是一个抗拒的信号。

  陆行渊笑了,道:“是发小,他对我而言,更像是兄长。”

  小时候,只有沈炽不怕陆行渊体弱多病,愿意和他玩。他仗着体格好,翻墙爬院不在话下,后山妖兽的老巢都被他掏过好几次。

  可以说他是陆行渊为数不多的童年回忆。

  “突然有点嫉妒,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该多好?”谢陵站在原地,垂下眼,神情有些落寞。

  他和陆行渊相差百年,倘若他不曾在梦里见过那个矜贵的翩翩公子,他就不会去想象那样的现实。

  他们在梦里没有年龄的隔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训练,一起长大,一起分享喜怒哀乐。

  那样的日子宁静温馨,弥补了现实的所有遗憾。

  谢陵的嫉妒变成了心疼,沈炽是陆行渊十二岁童年前的一部分,而十二岁以后,他的人生走向了灰暗的囚笼。

  谢陵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眼睛红红的,他担心陆行渊触景生情,却不料自己先压抑不住内心的感情。

  陆行渊无奈地牵起嘴角,往桥上走了两步,摸着谢陵的后脑勺,把人揉进怀里。

  他轻抚他的长发,呼吸落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过去对我而言,已成一种历练。当你将我从囚笼中解放时,我便迎来了救赎。不必为我的过去感到痛苦,因为你是我的未来。”

  谢陵闷闷地嗯了一声,伸手抱住陆行渊:“我不要离开你。如果你推开我,我就把你关起来。如果我逃跑了,你也要把我抓回去。”

  谢陵抱紧陆行渊,这话说的有些蛮不讲理。他把头埋在陆行渊的肩窝里,呼吸窜入遮掩的衣襟深处。

  陆行渊身体微僵,忽然单手将谢陵抱起来,让他大半个身体都靠在自己的肩上。身体骤然悬空,谢陵下意识地想搂陆行渊。

  “让我抓你,你可是毫无反抗之力。”陆行渊轻笑道,眼底满是狭促之意,转身大步向前。

  他的力气很大,抱的也稳,宽阔的肩膀让谢陵不用担心自己掉下来。

  院子的格局和小时候一样,陆行渊走在其中,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房间。

  谢陵被他半抱半扛,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后来随着视线的不断推移,他察觉到院中还有其他人的气息,脸上不由地燥热起来。

  他被陆行渊这样抱着走了一路,其他人会怎么想?

  迟来的羞耻心让谢陵浑身发热,小声道:“师尊,你放我下来。”

  陆行渊非但没有放下他,另一只手还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别闹。”

  谢陵一惊,尾巴上的毛顿时就炸开了。两只耳朵立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陆行渊。

  陆行渊还想故作深沉,但没忍住,笑了起来。眼底仿佛是浸润了星光,满载深情。

  他推开房门,抱着谢陵进屋,将谢陵放倒在床上,欺身而上,笑问道:“还跑吗?”

  谢陵身下是柔软的床,面前是一脸笑意却霸道的师尊,谢陵脸上的热度非但没有消下去,反而更热了。

  他说如果自己逃跑了,就让陆行渊把他抓回来。

  陆行渊身体力行地给他演示了一遍,他确实是毫无反抗之力。周身的空间被陆行渊的气息入侵,灼热而深情。

  谢陵的呼吸变得急促,绯色从面容往下蔓延,滑入衣襟下。他的视线变得飘忽,不敢去看陆行渊,翻身把自己蜷缩成虾米,讨饶道:“不跑了。”

  谢陵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不料下一刻陆行渊的手就撑在他眼前,俯下身问:“那为什么要躲?”

  “我没有。”谢陵小声辩解,扭头对上陆行渊的视线,心跳加速,尾巴轻拍床板。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只煮熟的虾子,不用问也知道定是眼尾飞红,眼神迷离还带着湿意。

  暧昧无声流动。

  陆行渊喉结滚动,撑着床的那只手青筋凸显,他微微垂首,压下眼底隐晦的暗光,拉过一旁的被子给谢陵盖上:“不闹你了,好好休息,我去找小姑谈点事,一会儿回来找你。”

  “嗯?”谢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陆行渊已经抽身而去。他被裹在被子里,盯着头顶的雕梁画栋,空气中的旖旎暧昧还未完全散去。

  他师尊就这样走了?谢陵的情绪浮在云端,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揪着被子正郁闷,忽然察觉到有人靠近。

  陆行渊去而复返,倾下身,隔着被子搂着谢陵,和他交换了一个呼吸绵长的吻。

  谢陵先是诧异地眨了眨眼,很快回神闭上眼回应陆行渊。

  低低的喘息声在屋子里响起,谢陵从被子里伸出手搂着陆行渊的脖子,胸前的衣服蹭的有些散开,露出光洁的锁骨,上面还有一个带着水光的浅浅的牙印。

  陆行渊抬起头,额上起了一层细汗,清冽的目光染上几分欲色,夺人心魄。

  他抱着谢陵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心情一点点平复后,开口道:“魔族积压了一些事,我需要去处理,你不用等我。”

  陆行渊的声音还有些暗哑,听起来格外的低沉,让人一阵心悸。

  谢陵蹭了蹭他的脖子,耳朵扫过他的下巴,道:“我知道,我会乖的。”

  东皇钟现世,人族混战,妖族也要内斗,压在陆行渊身上的担子并不轻。他本是想把谢陵放下就走,可还是没有克制住。

  他陪了谢陵一小会儿才出去,离开院子绕过假山,穿过月亮门,陆行渊似有所感,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凉亭里坐着一个美艳的女魔。

  她赤足而行,五彩披帛垂在脚边,对着陆行渊晃了晃手上的酒壶,道:“我还以为今天见不着你了。”

  陆行渊微微有些尴尬,道:“小姑说笑了。”

  “没关系,年轻人血性方刚,我理解。”梅洛雪给自己倒了壶酒,凉亭位置偏高,她又耳聪目明,难免会不小心看到一些不该看的。

  她嘴上为陆行渊开脱,眼底却是揶揄笑意。

  陆行渊无奈地笑了笑,走上前坐在梅洛雪面前,递出自己的手。

  陆行渊和谢问对招时,引得体内气血翻滚,为了能够压下来,把东皇钟这个诱饵抛出去,他锁了自己的一部分灵力。但堵不如疏,此刻体内经脉有些惨不忍睹。

  梅洛雪仔细检查一番,看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心里不由地来气,道:“这不是你的身体吗?再这样不爱惜,我就让那小狼天天盯着你吃药。”

  “事出从急,不会有下次了。”

  “这还差不多。”梅洛雪理了理自己的披帛,道:“你这情况不能拖了,需要尽快进阶。”

  陆行渊默了一下,道:“我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陆行渊这次是进阶真君期,必定声势浩大,他不想如此引人注目。

  梅洛雪喝了口酒,舒服地喟叹一声,笑道:“那就去荒域,荒域的灵气足以让你度过真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