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197章 一明一暗

  呼月涽伤中,几乎天天与久安为伴。除了久安,大约也没人敢与他为伴。呼月涽专心左臂的伤势,倒是不像往常那般捉弄久安了,只是偶尔仍旧逗弄得久安脸红跳脚,恨不能以身殉国,抑或是与呼月涽同归于尽。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久安独自蜷缩在离着床榻老远的长长椅榻上,也想过将帐壁上的弯刀取下来,上前去了解了呼月涽的性命,这当然永远只能是想想而已,呼月涽哪怕在睡梦中都比常人警觉,想下手是难于登天。不过倘若当真能拿刀走到呼月涽面前——久安也问过自己,下不下得去这个手。

  呼月涽于他,确然是有些纠葛,可细究起来,又当真是无冤无仇。且呼月涽还饶过三次他的命,久安没那报恩的心思,可也万不打以德报怨的主意。

  国恨虽大,其人虽恶,可……久安在夜里睁着一双黑眼睛想了许久,最终叹息一声,抱着脑袋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久安想,他得逃出去。

  呼月涽虽左臂重伤,却不愿日日待在帐中,时不时地就要出去练练手脚,以求痊愈,久安因祸得福,终是也能跟着走出去见那天日。

  如今入秋,久安的单衣自是穿不了了,呼月涽给了他一套夷人的行装,久安没那“不着异服”的国节脑筋,给了衣裳就穿。呼月涽见久安穿着那衣裳还挺上身,便差人拿来了许多样的日常珠宝,将久安打扮成了夷国的贵族少年。

  久安将胸前的一串玛瑙珠子抓在手里看来看去,弄出滑溜的声响,可惜是个不识货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呼月涽那手指在久安的额前一点,“再刺上花就更好了。”

  久安深知出身高的夷人喜欢在身上刺上图案,以此别于平民,彰显地位。可在中原只有犯人才会有刺青,可这话,他是不敢说的。不过,他倒是觉着呼月涽的那条刺青挺漂亮,当真宛若佩饰,中原便不同了,那刺青堂而皇之地刺在人脸上,加以典狱之字眼,生生地破了相。

  久安抬眼,先是斗鸡眼似地瞄了一下呼月涽的手指,随即立刻向后一撤,再看向呼月涽额间的刺青,捂住了自己的额头,“那玩意儿,有甚好看的,况刺上去一定很疼罢。”

  呼月涽不答他,只是笑着一咧嘴,又指着自己的额头,“和我刺一样的,可好。”

  久安装作听不懂似地往帐外一指,故意焦急地说道:“快出去罢!”

  呼月涽温柔地掐住久安的后颈,像是要提起他似地将他带出了营帐。

  帐外有一片空地,是专供呼月涽习武用的。这时只见呼月涽以伤手提刀,转着腕子才舞动了几下就停住了。此后几番,亦是如此。

  久安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时便明白过来,原来呼月涽擅用左手,如今左臂受了重创,他那威力无穷的刀法竟是使不出全力了。

  呼月涽默然地将弯刀换到了右手,右手有力,只是刀法招式霎时生硬了许多。久安曾在战场上见过呼月涽使刀,知晓呼月涽从前的刀法之深厚,董逵的手臂就是被他一刀齐根砍下来了的。他想到了董逵便就立刻想到了更早的唐子敬,想到这两人全是死在呼月涽手里。久安同他们俩的交情不深,自然不会为了他们就恨上呼月涽,可这两个人却是让他的心冷下了许多,看着呼月涽如今使刀的样子,久安握紧了自己曾被他钉进匕首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眼中的同情与可惜。

  呼月涽用手拿刀,忽地转过了身,“你要和我比一比么?”

  久安有些吃惊于他将眼中的失望撩拨得干干净净,心想他如何会生出与自己比试一番的心思?可随即久安摇摇头道:“高下立见,没什么可比的,我不是你的对手。”

  呼月涽微微一笑,冷冷地带着讥诮:“所以你才会输。”

  久安动了动嘴唇,无以反驳。

  呼月涽提刀缓缓地走向他,“既然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那更加应该放手一搏,险中求胜才对,何况我还很喜欢你,总不会要了你的命,你还怕什么呢?”

  久安垂眼想了想,再抬头只见呼月涽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正是高大逆光地冲他一笑,晃着一口白牙,用左手握拳轻轻地在久安胸前杵了一下,“总是和不如自己的人比试,赢也赢得没有趣味,一辈子也只是止步不前罢了。”

  久安有心要为自己说上几句话,可刚要开口,呼月涽却是狡黠地撩了他一眼,“你怕我?不敢和我比试,对不对。”

  久安半张着嘴,是被呼月涽的话生生哽住了。

  呼月涽揉了揉久安的脑袋,晃得久安一阵晕眩,“不要怕,在战场上也是如此,无畏无敌,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久安顶着头顶的乱发,听得眼睛眨得飞快,也不知呼月涽说得算不算是有道理,只觉得他这话新奇的很,他从未听过,连容师父都没教过他。

  呼月涽见久安穿戴得像夷人,脸上照映着午后日光,显出一脸莹润白皙,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仿佛听得很是认真,心中便对他愈加喜爱亲近起来。

  呼月涽弯下一点腰身,与久安对视了,“诶,我和你一样高的时候,因为一个女人,杀死了我的叔叔。”

  久安倒吸一口气地瞪圆了眼睛,接着屏息看着呼月涽。

  “我把他堵在河边,他不敢杀我,所以只能被我杀死。最后他烂在草地上,还不如祭祀的牛羊死得风光。”呼月涽嗤嗤地笑了一下。“人活在世上,无非就是杀与被杀这两样而已。”呼月涽看向久安,“骄图,如果以后你要和一个人对阵,一定要使出全力,在平日里,你打不过还可以逃,可在战场上,你杀不死他,你就得死。”

  久安这是忽然就轻轻地说道:“一定要杀了那人么?”

  呼月涽笃定地点头,“是,一定要。”

  久安迟疑地说道:“可……你没杀了我。”

  呼月涽一愣,琥珀色的眼眸微一闪烁,直起脊背哈哈笑道:“我喜欢你嘛。”

  久安见他笑,这时斗着胆子问道:“你还笑?你的左臂成了这样,你不难过么?”

  呼月涽止了笑声,很沉寂地看向了久安,冰冷地问:“我看上去,像很难过?”

  久安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脚尖,很想往后退几步,一面觉得呼月涽变脸如变天,一面又觉着呼月涽是被自己说中了才会如此。

  呼月涽从不以为自己会有难过的一日,最敬爱的父王死了,他都一点也不难过,如今又怎会为了区区一条手臂难过?!

  久安看向呼月涽的左臂,呐呐地说道:“其实,就算没有这条手臂,你也已经很厉害了。”他抬手抓了抓头发,接着将那手握成拳也效仿方才那样在呼月涽的胸口杵了一下,有些别扭地软下口吻,“别难过了。”

  呼月涽大觉荒唐地低吼了一声,“才没有!”

  久安被吼成了惊弓之鸟,缩了肩膀状若鹌鹑地无声看着呼月涽。呼月涽目光凌乱了一下,看着像有些失神,接着又像是虚张声势地重重地哼了一声,带刀转身就往营帐走去,是不练了!

  久安独自留在原地,这时便将四周匆匆地望了望,一下就觉出此间营地与速布台的那一方很是相似,都是那样一方格局。只不知,外围是怎生光景?

  久安懊丧地心想,单凭自己,无人里应外合,那想逃出生天,可不止是一个难字可拟啊。

  此后数日,呼月涽一直都在营中养伤,前阵便全权都交给了达日阿赤。达日阿赤虽是员悍将,不过对着霍骁的迅猛攻势也有些力不从心,呼月涽伤势未愈,不得亲身上阵,只好想着从东口调兵,调兵后,东口便显出了缺口,不过好在殷军的重兵都在中路,一时倒也无妨,而就在这时,王都中的速布台竟是自请要去镇守东口。

  呼月涽一向看不上速布台,且对他起了杀心,并不愿让他将功抵过。

  不过那速布台似是转了性一般,一请再请,呼月涽伤中养伤,伤后一心要上前阵,末了随手一挥地准了速布台。

  当呼月涽又重上战场之际,袁峥也暗中带着一队亲卫回到了中路,留下季川西等人接着把守着西口。

  袁峥抵达中路营盘时,霍骁已三天三夜未曾歇过了,不过倒是不憔悴,他在战时有时不像是个人,单血腥气就能令他精神振作。霍骁知晓袁峥在西口受了大创,这回见他只问伤势,不问战局。

  几句闲谈过后,霍骁挽着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握着马鞭在地图上指了几下,对身边的袁峥说道:“呼月涽又往这几处要地调了三千人,全是兵强马壮之辈,据探子的说法,这支人马最擅远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人于囹圄,不知是真是假。”

  袁峥站得笔直,眼神中带着一股疏离的寒气,低声答道:“嗯,这倒是所言非虚。末将在乾虚关之时,曾与这队人马交过手,犹记吃了不少亏。”

  霍骁将马鞭往书案上一扔,往后坐到了椅子里,用手捏了捏眉心,他再出声是沙哑的,“速布台,如何了。”

  袁峥用手撑住了书案,俯瞰着地图上的山水字迹,沉声道:“他点头了,眼下已自请去守东口。”

  霍骁问:“信得过么?”

  袁峥侧脸看向霍骁,“库莫当初诈降是受了呼月涽的威逼利诱,如今速布台一心被王位迷了眼,又恨透了呼月涽,想来是错不了。”

  霍骁沉默了几许,摸着连日来下颌蓬勃而生的短硬黑须,“如此,你即刻带兵去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