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183章 路远情深

  林壁堂端正而笔直地坐在自己的帐内,眼前一片漆黑,此间内外的声音便显得尤为清晰,是以季川西迈步入内之时,他立刻便扭头望了过去。

  双眼澄明发亮,薄唇微微地抿成一条柔和的线,柔声唤道:“四宝?”

  季川西一愣,问道:“什么?”

  林壁堂也是一惊,随即收敛了一些笑意,用手指掩饰似地轻揉了一下眉梢,“啊……季将军。”

  季川西走进了几步,停在了一处,寻了帐椅子坐下,“昨晚歇得可好?”

  林壁堂淡淡地点了点头,侧过了脸去,留给季川西一方棱角精致的半张面孔,林壁堂如今受了重创,显得血气不足,那面色便越发苍白了,犹如雾气里的一方人面一般。他低声道:“歇过几许。”实则他后半夜里被头上的伤口疼醒了,身旁也没有称心的人,是以歇地实在是不好。不过这话,是林壁堂不会说的。“林某身边那孩子,如今如何了?”

  季川西正看着他出神,忽地被一问,便回神答道:“已经醒了,只是人还不大明白,约莫过个三五日才能缓过来。”

  林壁堂还记得那日自己摔出牟门时,是被云生狠狠地抱住了,便忍不住又问:“恕林某聒噪,那孩子伤了何处?”

  季川西连连摆手,“林公子宅心仁厚,如何是聒噪呢!”接着他温言道:“若是不计较那些细的,他……是断了一条腿,纵是医治得好,恐怕也会瘸。”

  林壁堂双眉相蹙,无声间显出了一副忧愁的样子。

  季川西从前觉着林壁堂的脸上永远带着笑,可自从他看不见之后,便不经意地总是满眼郁色,他的双眸里装了一方天地,此刻是从明亮的暖舂恍然间辗转成了瑟瑟的冷秋。

  “他跟着我,当真是受苦了。”

  季川西压着声音,生怕惊动了他,“林公子,病中要放宽心,创疾才能好得快些。”

  “季将军的话,林某记住了。”林壁堂挺直了一些脊背,双肩挺拔,看着着实玉树临风。

  季川西放心似地轻声又问:“林公子可吃过药了?”

  林壁堂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细白药碗,“方才已吃过了。”

  季川西顺着他所指地一看,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这便好了,这药可得照着杨大夫嘱咐地吃,不可大意。”

  林壁堂颌首,随即又将头转向帐门的方向。

  季川西见状,心中默默地有了一点数,“林公子,是在等人。”

  林壁堂循声侧脸面对了季川西,不避讳,淡淡一笑,“是,在等久安。”

  接着,又将脸转了回去,“听说……他大好了,林某还未曾瞧见,心中仍旧不踏实。”

  季川西没由来地觉出一阵低落,“林公子,久安……在下今日晨间见过了,确实瞧着很不错。”

  林壁堂眨了眨眼睛,双眼如今无法掩饰地生出了迫切的光,他问道:“哦?季将军见过了?他在哪儿?”接着,他仿佛释然地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他该快来了。”

  季川西呐呐地说不出话,最终才开了口,“今晨,在下见他带了三千人同袁军一块儿开得拔,霍帅亲点他做了先锋军,去靖孛。”

  林壁堂一动不动,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动了。他眼底生出了风,生出了雨,动荡出了满满的慌乱震惊。他恒久地不动声色,看着仿若一尊玉雕。

  “靖孛……”林壁堂喃喃念道,挺直的肩膀无力地倾斜了一些,他喃喃地叹息道:“真远啊。”默默地攥紧了拳头,“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却连我的面儿都不见……”他弯曲着手拈覆上了自己的眼睛,含怒低语,“这个坏种。”

  季川西有些讶异林壁堂所言,在他心里,林壁堂是只会诗书词画的温文公子,万不会说出“坏种”一类的话来。而下一刻,他又以为人非圣贤,林壁堂也是有七情六欲之人,间或发火也是无伤大雅的,便安心地劝慰道:

  “林公子有伤在身……万不可动怒啊。”

  林壁堂忽地转向季川西,目光还在颤动,脸上的愠怒也并未消退,“袁军开拔,为何季将军还身在此处。”

  季川西被问了个正着,他有些不敢去看林壁堂的眼睛,即便那双眼眸如今空无一物,“在下明日便会去追上大军,为何要暂留此处,这也是……”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林壁堂,“在下想送林公子出坤南关。”

  林壁堂又挺拔了起来,他蹙眉略惊,反问:“你要送我走?!”

  季川西笃定地说道:“以林公子目下的身体,留在营盘实在不妥。在下窃以为,林公子还是还家为好,如此一来,也让人放心些。”

  林壁堂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气息有些不稳当,“实不相瞒,若是林某以此身还家,当真是无脸去见父母兄弟。季将军若是执意如此,实在与羞辱林某无异。”

  “在下并无此意,一心只是想让林公子免去现下之苦。”季川西急了。

  林壁堂低下了头,发出一点单薄沙哑的声音,“季将军若是当真为林某着想,便帮林某一个忙罢。”

  季川西毫不犹豫地就问:“什么忙?”

  林壁堂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松开的拳头复又攥紧了,“帮林某带封信给久安。”

  季川西悻悻地回话,“这不算什么忙,林公子不必客气。”

  林壁堂冲着季川西深深地颌首,缓缓道:“多谢季将军。”

  季川西起身从帐中书案处替他取来了笔墨纸砚,书案之上还码了不少信封,想来林壁堂是经常写信的,他也一并取了来,接着又从别处移来了一张小几充当桌子,将四物逐一摆在了林壁堂面前。

  “林公子动笔罢。”

  林壁堂摸索着伸出了双手,五指修长苍白,让人觉得冰凉洁净。季川西看在眼里,一个俯身捏起几上的笔,仔细地润了墨,塞到了他的手中,接着又将他另一只手按在了信纸之上。

  林壁堂微微一愣,接着便道了一声谢。季川西摇了摇头,忽地意识到林壁堂看不见,便出声道:“林公子可要在下回避?”

  林壁堂出声阻止,“毋须如此。”

  季川西听了这话,便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静候。过了一会儿,林壁堂便写好了一张信纸,他生疏地将笔放到了一侧,接着拾起信笺,微微启唇吹了吹。

  手执笺纸,气吐笔墨,这一刻的林壁堂又在季川西心底圆满了起来,他先是不自觉地笑了笑,而后想起他的眼睛,又不自觉地叹了叹。

  林壁堂琢磨着墨迹该干了,便摸出一张信封来,将信纸折叠后塞了进去。

  接着双手向前一奉,季川西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低低的一句,“在这儿。”

  林壁堂略窘,移了双手,将信交给了季川西,“有劳季将军。”

  “林公子既心意已决,在下也不好勉强。若有冒犯之处,林公子海涵。靖孛一战变数奇多,谓为决胜也未尝不可,林公子若要在此待久安归来,可要多些耐心了。”季川西站了起来,“那在下便告辞了。”

  林壁堂一抬手,误打误撞地便抓住了季川西的手腕。

  季川西一瞪眼,犹如被人掐住了咽喉,一动不动了。

  “季将军如何有冒犯之处,若是有,也是林某有是。”林壁堂强撑起笑意,“林某还是那番话,出征在即,季将军多加小心,林某恭祝季将军凯旋。”

  季川西回过头垂眼向下一看,林壁堂目视前方,正好露出那块还缚着的白纱。季川西轻轻地反手握了握林壁堂的手腕,“好。”

  季川西走了,临走前特地挑了留下了十名伶俐的军卫,专门照看林壁堂的起居,监管林壁堂的药膳。

  随后,季川西带着余下一千人马开始敢追袁军。

  袁军与先锋军此时已抵达百里外一处无名山峦之下,再往前,便得分道扬镳。袁军按原计走西北旱路,先锋军则得往前平直开路。

  野外不能讲究,几位将军的饮食全放到了一块儿。是以,这日夜里,久安与袁峥陆宣坐在了一起,围炉吃完了一顿饭。

  食毕,陆宣拍着肚子心情颇佳,要去看新得的爱马,只剩下袁峥与久安相对而坐。期间火堆哗哗啵啵地烧出了游荡的火星子,夜色下仿佛缭绕不散的萤火虫。

  “离上一回一同进膳,该有一年了罢。”久安手持一根木枝,不轻不重地捕着火堆一角,发出断断裂裂的声响。

  “嗯。”袁峥的眼中骤然映进火光,倏忽有了热度。他没想到久安会忽然开口对自己说话,他原本只希望久安能多坐一会儿,别着急走便很好了。

  “唉……一年多一眨眼便过去了,可又分明出了那么多事,怪哉怪哉。”

  久安胡乱地戳中火中的一块石子。

  袁峥在下一刻,控制不住地问:“想回去?”

  久安抬起头来瞪着袁峥,不明白地问道:“回去哪儿?”

  袁峥隔着火堆望着久安,久安成了一个焰色的朦膛的人,他答道:“回去往昔,再过一遍。”

  久安用手搓了搓鼻尖,果然认真地说道:“若是当真能回去往昔,我想回去。”

  袁峥的目光被火焰融成了一片红色,他很轻地问:“你想从哪儿过起?”

  久安轻轻地收回了火堆里乱搅的木枝,用它撑住了双手,又将下巴抵在了叠放的手背上,似乎是仔细地思忖了起来。

  袁峥等着他想好,可久安想了很久,总也不答,他等得有些急了。就在他要张口追问之时,久安说话了,“回到还在扬州那一年,我想从那儿过起。”

  袁峥的心往下一沉,那句“你要怎么过”,当着此景此情,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他的面孔藏进了黑影中,怅然若失地坐着沉默不语。袁峥想,若是按那一年过起,久安大约会永远留在江南的初夏光景中,命中安乐,并无征战,并无痛创,并无他这个人。

  袁峥无言之际,那一边却是有了声音。

  “我要多带一些干货来殷都,那会儿我太傻,总以为一时半会儿就回去了,哪儿想得那么远。如今可好了,谗了也无计可施。”久安在那头认真地说道,一边说一边后悔不迭地踹了踹两条长腿。

  袁峥头一回露出茫然的模样,紧接着,他别过脸,用手捂住了上扬的嘴角。